天空乌云密布，安鹤宫死寂阴森，空无一人。
他大口喘气，亡命逃窜。会庆殿前的石狮张开血盆大嘴，挥舞着利爪撕开他的衣服，尖爪扣进皮肉，鲜血横流。一声粗重骇人的吼叫声传来，他回头瞥去，一头马熊向他奔来，却长着金伯的人头。双神慈悲。金伯的脖子几乎断裂，碎裂的头颅歪在左边肩膀上，墨黑的血从脖子中涌出，滴答出声。
马熊越奔越近，血腥味越来越浓烈。他全力奔跑，跑进大殿内。殿内漆黑一片，眼前闪出一个人影，是妓女如枫。她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鲜红的嘴唇在滴血，手中抱着一个孩子。她飘到自己对面，将孩子递给他，对他笑：“你的孩子。”
他接过来，看到襁褓里黑亮亮一片，像是猛火油，映着他的影子。他又仔细看了眼，里面的倒影却是仲室韦的。他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和脸庞，正是师傅的模样。他惊呆，猛地抽回枯燥干瘪的双手，襁褓跌落在地。
师傅死了，他死了！我亲眼看见他撞在柱子上，脑浆迸裂，与血水一起流了一地。他死了！
他刚想张开嘴巴喊父王救命，却猛然看见断成三段的荣留王躺在会庆殿的龙椅上，一脸的责备之意。马熊跨上台阶，猛地撞来。他急速躲避，呼叫……
半空中跳下一个戴着面具的神秘人，拉起他的手就跑。他跟着面具人左拐右转，逃离会庆殿，摆脱了金伯和如枫，来到一处古井旁。他感激地看着神秘人。此人摘下面具，冷冷地看着他。面具之后的人是高建鲁！他也死了，是我亲手杀了他……怎么会……
他张开了嘴巴，却只能发出沙哑的呻吟。高建鲁一手把他推进幽深的古井。他迅速跌落，挥舞着手，叫喊着……
……他跌落在自己的床上。
高宝雄沉重地吸了一口气，用手臂擦干额头的汗，无声地下床。
府中侍婢进来，端来热水，他才稍感心安。今日他要去新罗借兵，于是换上了最好的服饰，一条纯白的绸缎上衣，并在腰间捆好长剑和匕首。最后，他系上了代表高句丽王族的明黄绸带。这只是太子的冠冕，高宝雄安慰自己，等当上国王，自己一定会把稍显破旧的它们换成新的。
高宝雄安排了不多的人马镇守春州，自己带着忠于王室的三百人，跟随棕人一起赶往新罗都城金城。
春州和金城只有几十里的距离。他们迎着第一缕阳光出发，快马加鞭，下午便到达了金城。新罗国宫殿在金城的中心位置。由于宫殿所在地呈半月形，所以名叫半月城。
高宝雄带领刚恩等三个太子护卫，跟随棕人一行穿过几座牌楼，又穿过一些宫殿，到达半月城的主殿门前，宫殿牌匾上有三个大大的镂金汉字“临海殿”。
“高句丽王子高宝雄觐见新罗王！”传令官大声唱道，声音回荡在大理石地板和柱子之间。
高台上坐着一个穿着黑衣的老人，锃亮的金木王座闪闪发光，高高的后背被雕成腾飞的天马形状。国王的宝座非常宽，但新罗王的肥肉仍然从里面溢了出来。国王长着四方脸，一双细小的眼睛简直不能称为眼睛，更像是一道浅浅的伤口。他留着八字胡，罩着一身黑色龙袍，头戴黄金王冠。没错，这个胖子就是新罗国王金春秋。
低台两侧挤满了群臣，都穿黑衣，戴高檐黑笠，如同一个个被烧焦的树桩。高宝雄着一袭白衣，在宫殿里特别扎眼。他和刚恩走过铺着波斯地毯的大殿，对新罗王一躬：“高句丽太子高宝雄见过新罗王。”
左边有个大臣突兀地喊道：“高句丽太子应该向吾王下跪！”此人几乎和国王一样肥胖，双颊通红，肥厚的嘴唇发出刺耳的噪声。
“我是高句丽的王位继承人，正统的太子。”
“是逃跑的太子吧？”右边一个大臣喊道。新罗大臣们整齐地哈哈大笑。
太子护卫刚恩大怒：“放肆！不许你们恶语中伤殿下！”
那个胖大臣继续讽刺：“在结婚大典上，你家太子不顾父母的性命拼命逃亡，又被盖苏文撵着屁股追杀，不是逃跑的太子是什么？”
“不逃走难道被盖苏文斩尽杀绝？ ”高宝雄反问，“以后我不会再逃跑。”
“说得轻巧。”右手边一个尖下巴的人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在平壤攻城时，你不是也跑得像兔子一样快？”
高宝雄心内升起一团怒火。他忍住了，他过来是为了借兵，而不是和他们吵架。“平壤战那次是中了盖苏文的诡计。如果说血色婚典上我选择逃生有错，我已为这个选择付出了代价。”高宝雄拉掉眼罩，向这帮单眼皮、小眼睛的丑陋新罗人展示他空洞的左眼。“如果国王同意，我想请求一次单独谒见。”
胖子国王并不同意：“我和忠贞大臣们之间没有秘密。太子，我可以借兵给你，但你败给了盖苏文。”
“还有人说你杀害了你阿叔高建鲁。”左侧的胖大臣大声说道，“对于这样的弑亲者，国王千万不能把兵借给他。”
“对于这样的人渣，我们应该将他杀掉，或者抓起来给盖苏文。”右侧的尖下巴大臣向国王建议。
国王睁开陷在肉里的双眼：“太子殿下是我的客人，我已经许诺借兵给他。”
“但他只会给我们新罗带来鲜血。”胖大臣喊道，“这正是高宝雄要带给我们的。我同意朴周的建议，将他献给盖苏文、高句丽国王。”
高宝雄要迅速了结这种无休止的纠缠：“盖苏文心狠手辣，不仅杀害异己，还大逆不道地杀了国王，屠杀了一百多名王室的忠臣，这难道是为人臣的表率？是你们把我献出的对象？”高宝雄面对国王，“国王，你也看好这种乱臣贼子？”
大殿内的众人没了言语，肥猪国王动了动身体。“盖苏文算老几？在我们团结的新罗，每个大臣都是忠贞的臣子。”新罗王摆手，“侍卫，给高句丽太子拿把椅子。”侍卫搬来一把椅子。
三名太子护卫在两旁带刀站立，高宝雄坐下，继续说道：“给我一支大军，我会剿灭这个人神共愤的畜生，维护祖制和正统，维护国王的尊严。”
“太子殿下到来，真的让我们新罗蓬比——生辉啊。”新罗王的汉语不太熟练。
“受贵国使者委托，也为了表示诚意，我特意亲自前来，却没想会受到如此招待。”高宝雄看了看棕人。棕人无动于衷，好像什么也没听见。狐狸脸却不知所踪。
“我忠贞的大臣们只是为了新罗，所以请太子理解。不过借兵这件事，你大可放心。这个是我的绝妙主意。你想想，如果咱们珠联璧——哈，那整个半岛都是我们的。”
“你是想瓜分我大丽和百济的领土。”高宝雄心想，口中却勉强说道：“国王深谋远虑，我佩服之至。我尚未娶妻，我相信两家联姻，我们一定可以大展宏图。”。
“可不是呢！”新罗王喜笑颜开，“联姻后，我给你一支大军，助你将狗日的盖苏文赶到大海里喂鱼。来人，将公主们带出来。”
说完，两个老妈子带了一群女孩进来。她们走到高台前站成一排。高宝雄数了数，一共五个，其中一个女孩奇胖，跟她父亲一样胖。“黑石王子，哦不，太子，你看看，这几个都是我的女儿，个个貌美如花。你一定要仔细看看。”肥猪国王殷勤地建议。
高宝雄心里一阵发麻，很明显，这群女儿完全继承了金春秋的眼睛和脸庞。
“怎么样，挑花眼了吧？没关系，太子慢慢挑，直到挑出一个你最喜欢的。”
高宝雄一阵踌躇：“各位公主都出类拔萃，还真不好决断。”
新罗王看了他一眼：“那好，让我来帮你做决定。”
他软绵绵地站了起来，似乎用尽了所有力气。他步履蹒跚地走下龙椅，指着站在最左侧的公主说：“这五个女儿呢，都是大臣抢着要的。这个呢，最擅长女红，只是年纪稍微大了点。另外她已经不是处女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一个王八蛋给破了身。那个浑蛋不知道在哪个宫里当太监呢。不过有人就对破了身子的女人感兴趣哩。如果你要她，我就给你三万军队。”
国王走到另外一个女孩身边：“金草兰，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是金玉香呢。这是你来的地方吗？你娘只是一个宫女，你是我跟她玩了一次所生的种。身份这么低贱，还敢来这里？滚吧，我只要正宗的金家人站在这里，高句丽血统高贵的太子可没空打量你这下贱之辈呢。”
第二个女孩捂脸而去。新罗王金春秋来到第三个女孩身旁，这女孩看样子不超过八岁。“这是我最小的女儿，保证是货真价实的处女，还会唱歌，舞跳得也不错。”女孩对高宝雄屈膝行礼。
“这个呢。前些日子从马上摔了下来，腿脚有些不方便。但你看她宽阔的臀部，非常好生孩子，肿胀的乳房用于哺育，强壮的胳膊提供依靠。你要是想下崽，那绝对应该选这个。如果你看上她，我给你四万军队。”
“那这个呢，”新罗王指了指那个最胖的女儿。那女孩个矮，身体几乎贴着地，体形却比高宝雄还要大。“这是我的胖女儿金玉侬。虽然胖了些，但心地善良，如果你要的话，我给你五万军队，帮助你完成复国大业！”
新罗王走到了最后一个女儿身旁。这女孩大概十五六岁，生得有些柔弱，但是皮肤极为白皙，面容清秀，下巴娇小，鼻子精致。和她的阿姊、阿妹不一样，她有双还算大的棕色眼睛，乳房虽小却很有形。
“这个呢，是我最宝贵的女儿，她不光长得俊，画书棋——琴，样样在行。不过呢，想要这个呢，”新罗王伸出了五个手指，“你只能得到五千兵马咯。”
新罗王最后走上高台：“高句丽的太子，看看吧，是要五万的还是五千的？”
“如果那样的话，我将难以抉择，大人，”高宝雄小心而有礼地回答，“她们都很可爱。”
新罗王金春秋对此话嗤之以鼻：“她们哪是‘可爱’就能概括的？我的眼睛虽然小，但没瞎。依我看，她们虽然谈不上国色天香，但每一个都美貌——如花。”
“当然，陛下。她们都是可爱的美人。”
“那你怎么说，太子？”
高宝雄早就打定了主意。对于他来说，美貌从来不是可以打动他的一项。在可恶的盖苏文弑君之前，他的太子宫里充斥着各种美女，但他觉得她们中没有一个及得上表妹乙奴。乙奴嫁给他，正遂了他的心意，却赶上了盖苏文叛变。从此以后，他对女色已经厌倦，王位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高宝雄的神情有些尴尬：“陛下，我选择您的公主金玉侬。”他选了那个最胖的女儿，希望自己与她一起就寝时不会做噩梦。
新罗王将胳膊抬得老高，在空中拍手，嘴中叫道：“真是个识时务的选择！那我就给你五万军队，作为我女儿的嫁妆！希望你们相需以沫，比——比——什么齐飞！”
“比鸟齐飞！”尖下巴大臣适时接话。
“对！比鸟齐飞！”
高宝雄心里一阵狂喜。他略微一躬：“感谢新罗王！”
“联姻嘛，这个正常。就像‘姻’这个汉字，如果拆开来看，就是女人依靠的家。你一无所有，我也怕我的女儿跟你流浪呀。所以就给你一支军队，希望你杀回平壤，夺回王位！”
“我会的。我才是高句丽正统的国王，而不是现在会庆殿上坐着的那个冒牌货。”
“那好，那我改日就把女儿送到府上。”新罗王吩咐老迈的宫娥，“带金玉侬回去，她得准备婚礼。嘿嘿。”他的嘴唇左右蠕动：“我们新罗有大唐来的乐师，还有波斯的红酒，上等的红酒，拿红酒招待你们，新罗和大丽一笑泯恩仇——”
“慢——”一人步履稳重地走进来。他一进来，整个大殿变得鸦雀无声，连新罗王的笑声也止住了。
此人一身皆大唐服饰，穿着紫色圆领长袍，四方脸，八字胡，下巴上还留着坚硬的髭须。当他穿过大厅时，所有大臣都站起来致意，一语不发的棕人也向他躬身问好。
“国王，这是何事？”紫袍人问道。
“一清爱卿，我准备把女儿许配给高句丽的太子高宝雄啊。”
“为什么？”
“我准备借给他一支大军，助他收复高句丽，到时候我们也能分一杯羹啊。”
这个叫一清的人不耐烦地摆摆手：“停止这场闹剧吧！春州早已被我们拿下了，你们还在这里不正经。”
高宝雄的脑子一片空白，春州？他最后的堡垒，阿叔一辈子的经营？“春州，什么春州？”他听见自己在大喊。
胖子国王拍拍手，公主们从侧门鱼贯离开。国王笑道：“昨天还是你的春州，今天就是我的了，是我们新罗的了。你们高句丽人算什么鸟东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想娶我的女儿，真是痴心妄想。知道癞字怎么写吗？笔画多着呢。”
高宝雄的愤怒和恐惧在肚内搅成一团，正没发泄处，那个叫一清的浑蛋又开口道：“你离开没多久，狐狸脸和守卫暗中打开了春州的大门，放我新罗军队进入。黑石王子，你的军队少得可怜啊，我军伤亡不到一百。”
“仰仗丞相妙计！”新罗国王拍手道，“我定会在汉江修建一座汉城，我们用汉字、说汉话、行华事。”
高宝雄恨得咬牙切齿，唰地拔出剑：“狗王，竟敢骗我？！”
身边的太子护卫雅都也拔出剑。一阵白光飞过，棕人的飞刀将雅都的剑斩为两截。十名卫士团团围住他们。一阵惨叫后，高宝雄的三名护卫像狗一样送了命。
殿内只剩下高宝雄一人。高宝雄被团团围住。卫士们举着长枪逼近，眼看要将他戳个透心凉。
“慢着！不要杀他，放他走。”紫袍人下了命令。
守卫们看了看胖子国王，国王道：“你们这帮蠢货，没听到丞相的话吗？”
“给他一匹马，让他走。”一清说道。
高宝雄死死地盯住胖子国王，还有一清丞相，恨不得把他们撕成碎片。
他咬牙切齿，无比恶毒地说出诅咒：“你这个背信弃义、满嘴谎言的国王！你这样做是在把我逼上绝路。我们高家统治半岛长达千年，我以高家姓氏的名誉发誓，我早晚会把你从王位上拉下来，把你碎尸万段！再把所有三韩人屠戮殆尽！”
新罗王拍手笑道：“哈哈哈，不愧是黑石王子，的确是正宗的高家人。不过你没了春州，无兵无卒，就是没了爪牙的猫。我看你该换个名字了，‘乞丐王子’比较适合你。哈哈哈——你不该在王宫里撒野！侍卫何在？给我乱棍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