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熹殿的偏殿很安静,只有偶尔响起的落子的声音。
小红儿在旁边侍立,抓耳挠腮地想要开口,但又因为教养而勉强忍住。
萧羽坐在祁白对面,修长的手指捻着晶莹透亮的墨玉轻轻摩挲,眉头微蹙,脸颊上浮现出一层细密的汗水来。
祁白却端坐在哪里,脊背笔直,双手温顺端庄地交叠放在曲起来的腿上,眼睛依然那一层白纱遮住看不清里面的神色,反倒是显得他更像是一座精致的雪雕,优雅又无情。
半响,萧羽捻着黑棋落下一子。
一旁看着的小红儿忍不住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来得及报一下点位,“黑棋,四.十一。”
祁白侧耳去听,落子却没有丝毫犹豫,粉色的指尖与莹白的棋子交相辉映,一时间倒分不清哪个更美些。
“有时候孤真的怀疑你是不是真的瞎了。”萧羽意识到自己走错了一步,清秀的面颊上浮现出一丝后悔,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祁白低头不语。
若不是真的瞎了,他也不需要小红儿在旁边帮他报位置。
若不是明乾帝开口,他也不会在这里陪着萧羽过家家。
棋盘上白棋对黑棋已经形成了绞杀之势,萧羽先行半子,却依然没有在他手下撑过一炷香的时间。
萧羽捻着黑棋,依然不死心,眼睛死死地盯着棋盘。
就连明乾帝和陆迎酒进来了都没有察觉。
反倒是祁白听到身边的脚步声下意识侧脸看去,刚准备起身行礼,就被人按住了肩膀。
“你们继续,不必管朕。”明乾帝看着棋盘,笑着摇摇头,伸手把一旁侍立的小红儿勾了过来,“小红儿,别在这里打扰你家先生了,跟朕去旁边。”
小红儿一愣,下意识想要挣扎,又顾忌他的身份,只能求助似地望向祁白,“先生……”
“陛下,小红儿是臣的眼睛,您这样偏帮太子殿下……不好吧?”祁白温声开口,为小红儿解了围。
“你能怪得了谁?诺,解药。”边说着,明乾帝就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扔了过去。
他的视线还是落在了小红儿身上,扭头温声问道:“最近天寒,小红儿身上的衣服有些薄了。”
“谢,谢陛下关心……不,不薄……”小红儿见了他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忙不迭地摇头,“先生给我准备的,不薄。”
明乾帝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脸,忍不住上手捏了一把,笑着摇头,“行吧,你说不薄就不薄吧。”
祁白下意识伸手接过,打断了明乾帝对自家小童子的逗弄,抬头问道:“这算是臣赢了太子殿下的彩头么?”
“你作为夫子赢了自己的学生,不是应该的么?”明乾帝却不回答,只是笑道。
“祁某才疏学浅,不过是闻道先于太子殿下而已。”祁白却摇头,并不顺着明乾帝给的台阶下,只是慢吞吞地开口:“无功不受禄,臣还是向陛下讨个彩头吧。”
“好啊,朕说你今日怎么这么听话,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朕呢。”明乾帝撇撇嘴,将瓷瓶重新拢回袖子里,“朕宫里有什么东西你看上了?说来听听。”
“听说陛下最近新得了一把剑?”祁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应,笑着开口。
“你又不用剑,惦记它做什么?”明乾帝蹙眉。
“拿来赠人。”祁白并不隐瞒,客气又理直气壮。
闻言,其他人都是一愣。
明乾帝是单纯的好奇,其他几人则或多或少带了些酸溜溜的味道。
尤其是萧羽,他刚刚还在开心太傅愿意理他了。
原来是为了另一个人。
“那剑留在陛下这里也无用,不如给臣。”祁白慢吞吞地补充道。
“你啊……”明乾帝有些心疼自己那一把还未焐热的好剑,眼睛微微一转,“这一局不算,你与朕……”
闻言,祁白嗯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扬,露出一抹奇异的笑,“陛下确定么?”
明乾帝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不满地哼了一声,其他人可能会顾忌他皇帝的身份,但是他这个师弟可从来不会。
“那什么,臭小子,你来。”明乾帝将身边一直默不作声的陆迎酒拽到了祁白面前。
陆迎酒被他拽的一个趔趄,站稳之后还未开口,就听到祁白含笑的声音,“陆小王爷。”
原本还蔫头耷脑的陆迎酒眼睛瞬间亮了,“先生知道是我?”
祁白微微勾起嘴角,轻轻点了点自己的鼻子,“我闻到的。”
陆迎酒的气息对他来说太过熟悉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他这么说,陆迎酒忽然想到昨日在寺中小屋中,他将人揽入怀中时嗅到的味道。
一股淡淡的,极冷的香气。
陆迎酒眸子一垂,脸颊忽然有些发烫,似乎是亵渎了本该高高在上的月亮。
可那月亮偏偏纵容了他的亲昵。
“臭小子,你若是赢了白儿,朕重重有赏!”明乾帝没有发现两人之间泛起的涟漪,笑眯眯地抬手拍了拍陆迎酒的肩膀。
眼睛中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味道。
陆迎酒轻啧一声,毫不客气地开口:“您老想拿我的佩剑给祁先生就直说,我又不是舍不得。”
“没大没小的。”明乾帝一巴掌拍在了陆迎酒背上,啧了一声,“朕像是那种人么?”
“像。”陆迎酒纹丝不动,却忍不住呲了呲牙。
不然他实在没办法解释……为什么明乾帝会觉得他能在弈之一道上胜过祁先生。
弈的核心就是算,和六爻之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若是兵戏他尚且还能一试,但这个还是算了……他可没什么自虐的癖好。
“你个臭小子!朕今天还就把话撂在这儿,今日谁赢了白儿……”明乾帝脸上的肌肉微微抽痛,但还是继续道:“那柄剑匣上供来的宝剑就归谁。”
闻言,陆迎酒眼中微微一动,原来是剑匣上供来的宝剑,怪不得祁先生会特意开这么一个口。
陆迎酒作为一个武将,若是说完全不动心是不可能的。
但……他看了看一旁不动如山的祁白,唇瓣微微勾了勾。
既然是祁先生想要,他也没有必要争这么一下。
明乾帝的话音落下很久,还是无人响应。
就连萧羽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陛下?”祁白看不到众人的神色,只是扭头看向明乾帝。
后者嘴角微微抽搐,想要扭头装作没有看到祁白的脸。
“行了,给你……”但最后还是没有抵得过良心的谴责,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让内侍取来了那柄剑。
他这个师弟很少与他开口,他自然要满足的……
小红儿伸手替祁白接过,将那个明黄色的锦盒用力抱在了怀里。
萧羽仍未起身,再次捻起一颗棋子啪嗒落下。
但祁白已经没有了与他纠缠的意思,起身随手落下一颗白棋,将苟延残喘的黑棋彻底剿杀在棋盘之上。
萧羽甚至没有反应过来,祁白就已经起身跟上了明乾帝,似乎还有事儿要说。
那小童子自然是要跟着自己的先生,陆迎酒扭头看了他一眼,也抬步跟了过去。
萧羽坐在那里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唇瓣动了动,想要起身,却又不知为何有些不甘心,只能咬着唇瓣僵硬地坐在那里。
目光依然落在棋盘之上,做出思考的样子。
一个诺大的偏殿,就只剩下了萧羽一个人坐在棋盘前,呆呆地看着那被自家太傅毫不客气剿杀的黑棋。
直到一个人从外面走进来,看到棋盘上的惨状轻啧了一声,“哎呀,殿下……怎么被杀成这样了?”
季寒坐在了祁白刚刚坐的位置上,做出惊讶的样子。
眼底却满是幸灾乐祸的味道。
但萧羽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正在季寒想着自己是不是做错了的时候,萧羽终于抬起了头,“季寒,如果做错了一些事情,就永远无法被原谅么?”
“嗯?你到底怎么对师兄了?”季寒并不在意萧羽直呼自己的名字,却立即猜到了他到底是在说谁,忍不住问道。
祁白一般不会与其他人有什么无法调和的矛盾,也很少记仇。
倒不是祁白脾气好,纯粹的是因为太傲了。
没什么人值得祁白大动肝火。
从这方面来说,这位太子殿下能够在半年之内气走祁白……也称得上是天赋异禀。
萧羽再次垂下了眸子,拒绝回答季寒的话。
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上一世对祁白的恶意从何而来,明明他们从未见过。
明明祁白当日也是一腔赤诚待他,不曾有半分藏私。
明明……他是羡慕向往着祁白的。
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结果就是,祁白伤痕累累,而他一败涂地。
“殿下,能不能被原谅不是加害者说的算的。”季寒伸手将他面前的棋盘拨乱成了一片,惊得他抬眼来看,“是受害者说的算的。”
“但现在,师兄厌恶你已经成了既定事实,不是么?”
所以你应该早就有了答案。
季寒站起身,将萧羽从蒲团上拉起来。
“把师兄留在京城吧。”季寒微微勾起唇瓣,“殿下,在这件事儿上,我们的目标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