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热钢⑥ - 瞎三话四

书名:蘸火 作者:陆瞳 本章字数:3366 下载APP
是不是“更懂事”倒也不见得,得分怎么看。少年这玩意,拎起个来半斤八两,十个壳里九只鳖,又枝繁叶茂,左右都有欠修剪的地方,“谁比谁”难以断言。

只是有一点是铁板钉钉,稳稳当当——蜜糖喂大的孩子肯定比咸盐齁大的更天真。

钟甯要比张蔚岚没心没肺得多。

钟甯觉得张蔚岚拎铁锨也好,摔铁锨也罢,都是在吓唬张志强。

但张蔚岚并没有那么无邪。张蔚岚知道,他不单是想吓唬张志强,某一瞬间,他是真的瞄准了张志强的脑袋,想让他头顶开花。

是张老头抓了张蔚岚一把。

但张蔚岚受够了。这个“家”,为什么就不能同归于尽?

张蔚岚和普天下大部分的儿女不太一样。他不念及父母的生养之恩。用他的脑子想:“又不是我想生下来的,是你们要生孩子,养不明白为什么要生?”

他对“家”毫无希望。

他是典型的六亲不认,丧尽天理。

张蔚岚之所以顾念张老头,也并非因为血肉亲情。只是张老头待他好。好的很真实,看得见摸得到。

他小时候摔跤,是张老头抱他起来,给他拿干净衣服换。他的考试卷子是张老头签字。他过生日时,也是张老头,用一把皱卷边儿的毛票,为他买蛋糕吃……

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这就是张蔚岚年少的处世之道。

他不论对错黑白,在他眼里,吕箐箐和张志强都欠他,他全不稀罕。如果今天推张老头的是吕箐箐,他的铁锨就会掉头,换吕箐箐抡。

大抵他对钟姵和严卉婉也是一样。因为她们对他好。

可惜钟甯误会了,居然认为他“可能更懂事”。

张蔚岚这愤世嫉俗的心理,能“懂”出什么东西?愣不如一句笑话有冷热。

张蔚岚将家门打开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他进门之前又看了眼钟甯的窗户。从这个视角能看见半个窗。

有窗帘挡着,但他能从那扇布帘上看见毛绒绒的光。钟甯屋里的灯是暖橙色,包括书桌上的护眼灯也是暖光。

“蔚岚?”张蔚岚听见张老头试探着叫了一声。

“是我。”张蔚岚关上门,走进了家。

张老头坐在客厅里。这间客厅比钟甯家的小了一半不止,里头更没什么摆设。张老头皱眉巴望张蔚岚:“你去哪了?”

“去钟甯家写作业。”张蔚岚说,走到张老头跟前站住。

张老头盯着孙子看,苍老的嘴唇张开又合上。他嘴角的皱纹扭曲在一起,似乎一辈子没有开怀舒展过。

张老头还能说什么呢?他一生软弱无能,张志强闹出这么大祸,也要怪他多年教子无方。

可他老了。他越来越老了。就算他现在后悔莫及,想站起来硬气一把,他也站不稳了。

张老头摇摇头,说:“蔚岚啊,爷爷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但不管怎么样,以后不能那么对你爸。”

张老头叹气:“他是你爸。”

张蔚岚深深看过张老头一眼,没说话。

他此生都领悟不到张老头话里的意思。其实不怨张蔚岚。劝人说话一般要有理有据,自己立住脚跟,而张老头这话,只能无疾而终。

张蔚岚想:“是我爸怎么了?你也是他爸,他也打了你。”

可见这俗气人间,没有什么道理是从未倾斜倒塌的。落在“教育”头上,又更是瞎三话四。

张蔚岚给张老头倒了杯热水,转身往自己屋里走。他路过厨房时看去一眼,桌上什么都没有。今晚吕箐箐又没做饭。

张蔚岚顿了顿,再折回去,去厨房踅摸两块老式蛋糕,拿给了张老头。

“蔚岚啊,蔚岚。”吕箐箐在屋里叫唤他。

张蔚岚犹豫片刻,还是推开门,进了父母的屋。

吕箐箐坐在床边,床上支了个铁腿小木桌,四条铁腿全锈。桌上放一盏台灯,她手上拿着针线,腿上铺一块长布,在做刺绣。

吕箐箐没正经工作,平时也就绣绣花,绣好了再裱起来,拿出去卖钱。

吕箐箐将手里的活儿放下,看向张蔚岚:“舍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要把我和你爷爷关家里锁到死。”

张蔚岚没说话。

吕箐箐拉了把张蔚岚:“妈知道你是向着妈的,你爸这个王八蛋......”

张蔚岚跟被刀捅了似的,一把挣开吕箐箐的手:“我谁都不向,别和我说。没事我回屋了。”

吕箐箐愣了下,表情很受伤,她嚎一嗓子:“你当儿子的,听你妈吐吐苦水不行吗?”

张蔚岚看都没看她,摔门就走:“关我屁事。”

这女人生扛十二级剧痛生他,难道就为了倒苦水?那不如出门走二十米,找路边的垃圾桶。

吕箐箐的苦水倒不出去,坐了一会儿又拿起桌上的针线。针掉线了,得重新穿。吕箐箐曲起眼睛折腾半晌才穿上,又开始一针一针刺绣。

她还没老,眼睛就有些花了。

张蔚岚回屋后蒙头大睡。大概后半夜两三点时,他迷糊中听见有人说话。

“给我?我不要!你没看见他今天怎么对我的?我养他就是养白眼狼,我怕他晚上趁我睡觉,一刀捅死我。”

“那你让我怎么养?我一个女人,我哪有钱养?我看你是外头有个野丫头,就不想要儿子了吧!”

“别吵了,蔚岚睡了。你们都不要,那我要。”

“老头你快闭嘴吧,就你那点退休工资,喝西北风都不够。”

张蔚岚眼皮很重,不肯睁开。他翻了个身,头从枕头上滚下来,又抬胳膊捞起枕头,将枕头扣在自己脑袋上。

耳朵被堵住,清净了不少。张蔚岚没一会儿又睡了过去。这回睡得特别死,连快天亮时打雷下雨都没听见。

他大概是晕过去的。还晕出了个梦。

他梦见了三趟街最南头的岔路口。他站在一边,另一边是个特别脏的垃圾桶。吕箐箐瞪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一头栽进垃圾桶里,扑起了一群绿豆苍蝇。


钟甯早上起床时,下意识拉开窗帘,往张蔚岚那屋看过一眼。他这屋的窗户,正巧能对上张蔚岚的窗。

也是冤孽,以前他拉窗帘的时候,经常会想开窗户呸一口。

可今天钟甯没想呸。张蔚岚的窗帘还没拉开,人可能还在睡。

钟甯打开窗户换空气。临天亮下了一场大雨,电闪雷鸣,闹得太阳有脾气,不太乐意出来晃光,天还是有些阴。

空气泛潮,鼻尖能嗅到热气,还有一股不好闻的味道。像小火苗烧起来,在烤一条湿漉漉的发霉抹布。

钟姵昨晚酒喝多了,深更半夜才着家,还睡着没醒。钟甯吃完外婆做的早餐,背着书包去上学。

走出家门时钟甯一歪头,瞅见窗户底下那个铁锨。它被雨水冲得还挺干净。

钟甯突然想起来这铁锨是干什么用的。上周他外公忌日,钟姵拎着它上坟添土,回来放那一直没收。

钟甯走过去,弯腰将铁锹薅起来,扔进了自家的小仓库。



“我失宠了?你居然不抄我作业了?”班级里,杨涧趴在钟甯桌边大呼小叫。

“......”钟甯恨不得敲死他,“我写一次作业,有这么夸张吗?”

钟甯想想又叹口气:“不过你的确有失宠危机,以后我大概也无缘抄你作业了。”

“怎么了?”杨涧赶紧问。

“我妈。”钟甯老气横秋地说,“她让张蔚岚放学去我家写作业,顺便辅导我。”

“我靠。”杨涧傻眼了,“年纪前五给你当家教......呸。”

杨涧:“不是,张蔚岚辅导你,你还不得把书摔他脸上?”

钟甯:“......不至于。”

的确不至于。摔了自己的书还要自己捡,何必多此一举。

一个早自习钟甯都在叽里咕噜背单词,被英文字母绕得头晕眼花,等上课铃打响,他一屁股掉椅子上,往左手边看了一眼。

空的。张蔚岚还没来。

第一节课还是物理。鸡冠头今天穿了条黑丝袜,踩着高跟蹬上讲台。

钟甯捂住眼睛,小声“哎呦”了一下:“天爷......”

杨涧一块橡皮擦打去钟甯胳膊上,钟甯扭头,杨涧伸手指了指窗外。

钟甯顺着看过去,瞧见窗外是老司和张蔚岚。

鸡冠头在讲台上喋喋不休。三分钟后,教室后门被轻轻开了个缝,张蔚岚挤了进来。

钟甯后脑勺长眼,早就知道他进来了。钟甯抬头和鸡冠头对了个眼,立刻腆着脸笑笑,起身给张蔚岚让了座。

鸡冠头转身在黑板上写字,粉笔颠得“咣咣”响。

钟甯侧过头,小声问张蔚岚:“你怎么才来?老司刚才在走廊训你了?”

张蔚岚抬眼皮看钟甯,言简意赅地说:“我起晚了。”

钟甯愣了下,下意识随口又问:“你嗓子怎么有点儿哑?感冒了?”

“......”张蔚岚死死拧起眉头。

他嗓子的确有些发炎。一早上起来就有点疼。

钟甯看张蔚岚那张奔丧脸就烦。于是啧了一声摆摆手:“当我没问。”

钟甯心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钟甯正搁心里嘀咕着骂,没料到张蔚岚突然伸出手,在钟甯的物理册上点了点。

钟甯低头看去一眼,张蔚岚正指着一道选择题。

“......”钟甯眨两下眼,“啊?”

张蔚岚收回手,喉结上下动了动,似乎很不乐意说话。他一脸死相,喉咙眼剌出两个字:“错了。”

钟甯:“......”

钟甯想将张蔚岚从窗口摔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