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深宫幽怨

书名:乘风破浪的唐朝女子 作者:扶兰 本章字数:3034 下载APP
流水红叶到人间
九重宫阙之中,有女帝,有后妃,有公主,有女官,但更多的还是
寂寂无闻的宫人。
成千上万的宫人,闭锁深宫,不能享受正常的感情与家庭生活,哀
怨之情,日积月深。
  杜牧写阿房宫中的宫人之幽怨,则曰: “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 不见者, 三十六年。”唐宫之中, 同样如是, 白居易在《上阳白发人》中云: “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 六十。”青春年少时入宫,然而,日久年深,同伴凋零殆尽,如今已是 白发苍苍, 却终生未曾见过君王一面。而即使是曾经得到过恩宠的宫人,
这恩宠也不过是昙花一现,抵不过漫漫长夜的无尽消磨。
这样的孤寂凄清之中,宫人的幽怨,便不能不形诸于辞色。
春花秋叶,由此都成了她们寄托幽怨之物。
《全唐诗》卷 797 收录了数首宫人怨诗,其中题叶诗共计 4 首,最
早的两首,出自天宝宫人之手。
  天宝是唐玄宗后期年号。天宝年间,大唐已经达到了繁华顶端,玄 宗日益懒政,耽于游乐,据说这一时期宫女多达四万余人,幽居宫中的
宫人众多,于是有了这首《题洛苑梧叶上》:
旧宠悲秋扇,新恩寄早春。
聊题一片叶,将寄接流人。
  “秋扇”的典故,来自于汉成帝班婕妤,就是班固、班超和班昭的 祖姑姑。她以才貌出众而入宫,贤德守礼,深得太后赞赏,也一度深得 汉成帝宠爱,但是汉成帝终究不是班婕妤所期望的明君,赵飞燕、赵合 德姐妹入宫之后,汉成帝更是耽于享乐,许皇后因巫蛊案被废,班婕妤 也被诬告行巫蛊之事,她据理力争,全身而退后,自请往长信宫去侍奉 太后, 从此终老于长信宫。班婕妤自怜年华老去, 恩宠不再, 有如那团扇,
当秋风起时,便被弃置,于是作《团扇歌》,又名《怨歌行》: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齐国在战国时是纺织业中心,时人称“冠带衣履天下”。齐纨,指
齐地出产的白细绢,后来用来泛指名贵丝织品,故唐人有诗云:“齐纨 未足时人贵, 一曲菱歌抵万金。” (张籍《酬朱庆馀》) 齐纨裁成的皎 如明月的团扇,足见其洁白优美与贵重,在这炎热时节,常常被执扇人 珍重地握在怀袖之中。但是一旦凉秋到来,曾经这样珍爱的团扇,便要 弃置到箱笼之中,不复往日恩爱。一念及此,怎么不让人幽怨之情难以
自抑?
自班婕妤这首《团扇歌》以来, “秋扇”便成了宫怨诗中一个永恒
的主题。
  在这首天宝宫人的题叶诗中, 曾经得到恩宠的自己, 便如那秋扇一样, 早已被君王弃置脑后。新春到来,新近承宠的宫人如明媚鲜花,哪里还 有自己这失宠宫人的立足之地?在这令人倍生幽怨与惆怅的明媚春光之 中,自己只能题诗于叶上,希望高高宫墙外的“接流人”能够读到自己 的心情—这是将宫外不知名也不知道是否存在的读诗人,当成她倾诉
情感的“树洞”了?
  据《云溪友议》《本事诗》等唐人笔记的记载,天宝宫人的第一首 题叶诗,随御沟水流出,被人捡到后传播开来,诗人顾况还曾和诗一首: “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君恩不闭东流水,叶上题诗寄
与谁?”
这样看来,这题叶诗,应该是出自上阳宫的宫人之手。
上阳宫,位于东都洛阳西北侧的洛水高岸,建筑面积远超过长安城
外的大明宫,建成之初便曾因太过华丽而被时人指责过,此后长期为帝
王居处,武则天便终老于此。
  开元年间,唐玄宗经常在上阳宫处理朝政和举行宴会。天宝年间, 玄宗懒于处理朝政, 上阳宫渐渐衰落。安史之乱时, 上阳宫被破坏严重,
加之唐朝政治中心迁回长安,东都洛阳地位下降,上阳宫也日益荒废。
天宝年间的上阳宫,已经开始荒凉了。闭锁宫中的宫人,寂寞幽怨
无处排遣,于是只好寄托于那能够流出宫墙的落叶之上。
第一首题叶诗被宫外的人捡到后, 十几天后, 又一首诗题于梧桐叶上,
随波流出:
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
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
  唐代诗歌的传播,多由人传唱,常常是不胫而走。高高宫墙,也锁 不住墙里墙外的歌声。也许顾况唱和的那首诗, 就这样传入了上阳宫中。 所以曾经写下第一首题叶诗的宫人,心绪翻涌,情不自禁,于是又写了
第二首诗。
是谁在禁城外,饱含同情之心,与我唱和? —“谁人”一词,可
能是因为传唱中不知诗人姓名,也可能是不便指名道姓来表示谢意?
望着那一片梧叶随着水流离开深宫,恨不能身化诗叶,随春光流水
而去。
这样直白的怨言与倾诉,较之第一首题叶诗,情感显然浓烈得多,
带有一种爆发的力量。
这是长久压抑之后突然见到一点光明的爆发。
然而爆发之后,再无下文。
没有人知道,这位宫人后来的命运究竟如何。
第三首题叶诗,出自唐德宗宫人之手:
一入深宫里,无由得见春。
题诗花叶上,寄与接流人。
  或许是因为入宫前曾经听说过这两首题叶诗?或许是因为宫中代代 相传着这两首题叶诗的故事?又或者只是因为同样的处境, 同样的春光,  同样的梧叶,同样的心情?德宗宫人的这首题叶诗,显然与天宝宫人的 两首题叶诗, 如出一辙。唯一的不同, 大概只在于, 天宝宫人尚有“旧宠”,
德宗宫人却“一入深宫里,无由得见春”。
这样直抒胸臆的倾诉,自有其坦率之美,很是符合世人对唐代女性
的印象与想象。
在秋扇之后,抒写宫怨的题材,又多了一张诗叶。
而宣宗宫人的《题红叶》,风格却又大不相同: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流水何太急, 深宫尽日闲”,以水流之急来反衬深宫之闲, 以“闲” 来含蓄地表达深宫中的寂寥,当寂寥时,时光分外漫长,日影那一格格   的移动缓慢得令人难以察觉,日落仿佛遥遥无期,恍惚之间,一日似乎
长于百年。
这样漫长的寂寥,在宫人静默的忍耐中,悄然流逝。
  她也如同前人一样,羡慕红叶能够随御沟流水出宫而去, “殷勤谢 红叶”中的“殷勤”一词,是隐忍中遮掩不住的一点向往之心。墨笔题 写在红叶上的诗,比之春日里的绿叶题诗,又是另一番含而不露的萧瑟
又浓烈的美。
“好去到人间”,珍重相送之语,深含的是那殷殷相望的欣羡。
  而“深宫尽日闲”“好去到人间”二句,间接描述的深宫景象,隐 约又借用了那静谧缥缈、遥不可及的仙宫意象:仙家无事日月长,天上
人间遥相望。
这样含蓄委婉的幽怨,这样绮丽如梦境的背景,仿佛仙宫中一曲微
含幽怨的轻歌, 那一丝幽怨, 在听者心中萦绕, 若隐若现, 却又徘徊不去。
含蓄婉转之美与热烈坦诚之美, 各有千秋。不过就这几首题叶诗而言,
宣宗宫人的红叶诗, 比之她的前辈们, 似乎又更能缠绕人心、深潜不去。
  唐人笔记《云溪友议》之中,记下了这位宣宗宫人的最后结局:宣 宗时诗人卢渥到长安应举, 偶然来到御沟旁, 捡到了这一片题诗的红叶, 珍藏在箱内;后来他娶了一位被遣出宫的姓韩的宫女,韩氏见到箱中的
红叶时,惊讶地发现这正是自己题写的,不由得感慨他们前缘已定。
  这是一个美好的结局。如果是真,或许是缘于记录者对这位题诗宫 人的真切关注,所以才能记下故事的后续;如果是假,或许是缘于记录
者对她的真诚祝愿,希望她能够得到这样一个美满的结局。
这样的关注与祝愿,是否因为,那一首流水红叶的婉转轻歌,一经
入耳,便在听者心中萦绕不去?
千年过去,大明宫只余废墟的残迹,长安城亦非昔日面貌。
然而翻开《全唐诗》,我们仍然能够感触到千年前重重宫阙中那一
个个鲜活灵魂的喜怒哀乐与深情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