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湘喜笑颜开地数着钱，数了一遍还不够，还要数二遍。
　　对面客人高声喊：“老板，再加三串烤里脊，多放点辣！”
　　“来了！”顾湘立刻应了一声，一手把钱塞进腰间的口袋里，一手熟练地抓了三串里脊放在烤架上，然后抹油，抹酱，翻转，洒佐料和辣椒。
　　她如今做起来，比最开始的时候要熟练很多了，火候也比先前要掌握得好。客人多的时候，也不会忙得手乱脚乱的。她家的肉比别家的肉要多，除了烧烤还有火锅菜，附近下了晚自习的学生也加班回家的白领都喜欢来这里吃了宵夜再走。
　　中秋过后，天也是越来越冷了。顾湘辞职后，和李姐商量了一下，各出了一点钱，定做了一辆手推的餐车，做点路边小吃。本来顾湘还想去办个餐饮执照的，却被李大姐嘲笑了一番，说办执照的钱都够她们两个吃半年的了，顾湘这才死了心。
　　过去的经历让她对违法这一概念特别敏感，所以免不了特别注重食物的分量和卫生情况。正因如此，她们家的小吃分量足，又干净，很快就在这条街上做出了口碑，生意逐渐红火了起来。
　　又有两个中学生背着书包走到摊前坐下，点了火锅菜。顾湘利索地把菜放进锅里，然后又把烤好的里脊送到先前那位客人的桌子上。
　　“老板娘给的肉真多哦。”客人笑道，“我下次带朋友过来吃啊。”
　　“谢谢您照顾生意了！”顾湘乐滋滋地鞠躬道谢，又赶紧回了餐车边。今天李大姐要照顾生病的女儿没有来，她一个人应付生意有点忙。
　　油快用完了，明天记得去补充上。最近蘑菇涨价了，用的时候得记得少放点。那家的豆芽总是发得很老，下次要换一家进货才是。
　　“老板娘，结账！”
　　“来了！”顾湘把油腻腻的手在围裙上擦了一下，走过去，“你这两份里脊一份鱿鱼，两份荤的火锅菜……一共是十七块。”
　　那个小青年掏出十五块，丢给顾湘，“老顾客啦，便宜我两块钱啦！”
　　“这可不行。”顾湘笑道，“我这也是小本生意，赚的就是你这两块钱。大家谋生都不容易，这点便宜就不要占了！”
　　小青年打算赖账，“可我身上就十五块钱了，你说怎么吧？要不，我脱下裤子放你这里抵押着？”
　　邻桌两个中学男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顾湘脸色又难看到了极致，忽然转成一个灿烂笑，“没钱啊，那就没办法啦。看在帅哥你是熟客的份上，这两块钱就算了。下次再来啊。”
　　小青年痞兮兮地站起来，打了一个饱嗝，“这还差不多。”说完拍拍屁股走人。
　　顾湘在他身后冷笑。吃吧，次次都少给钱，老娘次次都往你碗里吐口痰，看你吃得欢！
　　风把顾湘的头发吹得十分凌乱，配上她脸上的阴笑，看上去本人就犹如魔女一般。
　　“老板，我要一份火锅菜。”
　　“来了。”顾湘反射性应道，脸上立刻换成了招牌笑容，转过身去，随即一愣。
　　张其瑞嘴角微弯，眼里带着一丝玩味，“我要木耳、莲藕、粉条、豆腐皮和海带丝，放香菜，不要加辣。”
　　顾湘嘴巴张得老大，“啊？”
　　张其瑞笑意加深了，“我带够了钱。”
　　顾湘终于反应了过来。是真人，不是她的幻觉。
　　她局促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自己蓬头垢面的，一身油腻，看来上次的碰面还不是最糟糕的。
　　“你这是又来旅游还是出差？”顾湘强笑了一下，赶紧往锅里丢菜，她也不记得张其瑞点了什么菜了，干脆把每样菜都往锅里丢了一份。
　　张其瑞穿着黑色的风衣，从头到脚都干净整洁，和这小摊子是格格不入。他却丝毫不嫌弃，挑了个离餐车最近的位置坐了下来。
　　“有点事过来。我在酒店里碰到你那个姓陈的朋友，才知道你辞职了。”张其瑞注视着顾湘。
　　“哦，觉得工资太低，就不做了。放不放醋？”
　　“放一点。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挺好的。收入比以前高多了。”当然比不过你了，“而且卖小吃，技术含量低，没那么操心。”
　　菜煮好了，端上了桌。顾湘怪不好意思的。张其瑞长这么大，这恐怕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吃路边摊吧。这人也是怪，旋转餐厅里的法国大餐吃腻了，所以来路边改善口味吗？
　　张其瑞自己从筒里凑了一双卫生筷，撇开来，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
　　顾湘在旁边搓着手，像是等着美食家评论的烹饪大赛厨师。
　　张其瑞咽下了菜，抬起头来，露出温和的浅笑，“很好吃。”
　　顾湘反倒觉得更不好意思了。
　　“别站着，你也坐吧。”张其瑞指了指对面的小凳子，顾湘慢慢坐了下来。
　　她问张其瑞：“这次来，要呆多久呢？”
　　“还不清楚。”张其瑞咬了一口莲藕。火候掌握的不错，是他喜欢的脆脆的口感。
　　顾湘坐着不做声了。她也不知道说什么的好。两个人差异那么大，唯一的共同话题就是当年的高中生活。可是那段过去又是顾湘她最不想提起的。
　　张其瑞也没多言，他慢条斯理地吃完了火锅菜，掏出手帕，擦了擦嘴。举止斯文优雅，即使蹲在路边吃小摊，也是光鲜的帅哥一名。旁边一个出来吃宵夜的女生早就两眼放绿光，和同伴朝他看了好几眼了。
　　顾湘比起两个月前，似乎又瘦了些。这么冷的天，穿着一件深蓝色外套，更加显得单薄。经历了失业和不公平的待遇后，她神情却很平静，并没有露出丝毫的忿恨和沮丧。看她刚才招呼客人时八面玲珑，显然对目前的职业也十分熟悉。可见她出狱后，究竟做过多少份工作。
　　“你……不用担心。”顾湘低声说，“这活儿就是累一些罢了。我还有个搭档，今天有事没来。我现在也住她家楼下，平时生活上也有照应。”
　　张其瑞看着眼前这个朴素近乎寒酸的女孩，忽然想起那场晚宴。西装革履的孙东平挽着珠光宝气的刘静云，游走在名流之间。他们是一对年轻而高雅的情侣，有着美丽的外表、良好的修养、广大的未来和雄厚的资本。
　　孙东平把自己的未婚妻介绍给长辈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自己的前女友，正穿着旧衣在街边摆摊？
　　“张其瑞？”顾湘担忧道，“你还好吗？是不是不喜欢吃？”
　　张其瑞的思绪拉了回来。顾湘关切地看着他，目光纯净如高山雪水一般。面对这样的眼睛，他觉得他没办法把话说出口。
　　他没办法告诉她，她挂念的那个男人，已经爱上了别人。
　　“你英语还记得多少？”张其瑞突然问。
　　“啊？”顾湘错愕，英语，干吗问这个，“还好。我一直没有放弃自修，把六级词库也背了。”
　　“那还学了点什么？”
　　这是考察吗？顾湘歪着脑袋一项项想着，“缝纫和编织，我被分到毛巾场，最开始一年天天缝毛巾被子什么的，后来又缝了两年衣服……”
　　“你外语这么好，怎么不去找份翻译类的工作。”
　　顾湘苦笑了一下，“离专业的程度还有很远的距离呢。再说接私活也需要人脉，而且价钱很低，还真比不上摆摊。”
　　“还做过什么其他工作？”
　　“最开始去夜市里摆地摊，然后在快餐店，超市里都打过工。做过房屋中介，卖过化妆品，后来进了酒店业，觉得挺喜欢的，就在这行一直做下去了。”顾湘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现在又回头来摆夜市，算是干回了老本行吧。”
　　说完，不好意思地浅笑了一下，腼腆而不卑怯。。像她刚进华跃高中那阵，也是这么笑的。似乎一点没变。
　　张其瑞看了看她油腻的双手。
　　“愿意跟我走吗？”
　　顾湘再次张大了嘴。
　　张其瑞修长的手指交叉着，双手放在膝上。路边昏黄的灯光在他的脸上镀了一层金边，更凸显轮廓的俊秀。无边眼镜下，一双眸子闪烁着精明的光芒。
　　“我调阅了你的档案，也询问过酒店的员工。大家都对你赞不绝口，说你工作认真努力，尤其在处理客户问题上，特别有手段，解决了很多矛盾纠纷。但是我更看中你的工作能力。我们在海城的旗舰店正在招人，需要的就是你这样业务熟练，工作认真的老员工。我想招你去。”
　　“我……”顾湘张口结舌半晌，说，“我有案底。”
　　“我知道。”张其瑞平淡地说，很是不以为然，“我亲自招你进去，你的案底就不成问题了。我会和人事那边打好招呼，让他们对这个事保密的。你不用担心同事们再用有色眼光来看你。”
　　顾湘怔怔，“为什么？”
　　“因为……”张其瑞顿了顿，“我们是老同学，同时，我们也是朋友。不是吗？”
　　顾湘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同你攀这个关系。毕竟我……”
　　“你没有变。”张其瑞打断了她的话，语调坚定，“不论你怎么进的监狱，这些年中又经历了什么。对于我来说，你始终还是那个坐在在我前面座位上的那个老同学。”
　　顾湘鼻子一酸，说不出话来。
　　“你考虑一下。”张其瑞目光清澈而诚挚，“我明天上午十点的飞机回海城。我希望你能同我一起走。你有我名片的。给我打电话。”
　　这天晚上，顾湘毫无悬念地失眠了。
　　躺在床上，听着窗户外面北风呼啸，树枝被吹得哗哗作响，像是下着一场大雨。屋子里偶尔传来富贵刨猫砂的声音，估计它也睡不着。
　　隔壁一对小夫妻在吵架，你说我多用了五十块，我说你偷藏了一百元，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
　　顾湘翻了个身，还是了无睡意。
　　那哗哗声越来越响，连成一片，潮水一般，带着热情，将她包围了起来。
　　掌声！是同学们的掌声！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特别是队友们，兴奋得满脸通红，跑过来和她拥抱。她激动得直想哭，甚至大大方方地和男同学拥抱。
　　底下的同学们站起来高呼：“华跃！华跃！华跃……”
　　老师们在点头微笑，灯光全都打在他们几个人身上。顾湘带着队友们走上前，向满场的观众鞠躬致谢。
　　一年一度的省高中生辩论大赛，就在这样热烈的气氛下落下帷幕。华跃继三连冠后，第四次拿下了胜利者的奖杯。而顾湘知道，作为领队，就此名留校册……
　　她抱着鲜花和奖杯走回了后台，同学们围着他们欢呼。张其瑞穿着笔挺的校服，独自靠墙站在一旁。两人的目光越过人群相会。张其瑞而一贯淡漠的脸上，忽然浮现了一抹温暖和煦的笑意，让他越发显得清俊出色。
　　顾湘心中一暖，朝他点了点头，想招呼他过来。而这个时候，孙东平带着一群男生挤进了人群，一下子将顾湘托举了起来。
　　顾湘惊呼，被男孩子们高高抛起，然后被接住。她吓得尖叫。
　　“孙东平，你找死呀！”
　　孙东平大笑着，把她放了下来。顾湘满头大汗，狠狠捶他。被这么一打搅，她便没再继续留意张其瑞了。
　　同学们又涌了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大家拥抱在了一起。顾湘感觉到孙东平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滚烫潮湿的手心，显示出他先前有多紧张。他和她都站在人群里，没有交谈，没有互相看一眼，可是十指是牢牢纠缠在一起的。
　　就如同他们发过的誓：这辈子都不会分开。
　　咣啷——哗啦！
　　顾湘张开了眼。
　　看来隔壁的小夫妻已经由吵架发展到了开打，正在屋子里摔东西呢。
　　对门那户人家打开门大声嚷嚷：“有完没完啊？也不看看这是几点了！”
　　隔壁静了片刻，男人粗声粗气地回了一句：“管你老子屁事！睡你的觉！”
　　“神经病！”对门的女的过来拉老公回家，“别管了，回去睡吧。”
　　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了。隔壁的小夫妻又吵了几句，然后没了声音，没半晌，就传来了木板床咯吱咯吱的声音。原来做起了夫妻功课。
　　顾湘失笑。她也不是纯情小女生了，也用不着脸红蒙脑袋。她仰面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偶尔一个闪电，照射得树影摇曳，宛如鬼魅。富贵跳上了床，缩在被子上，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幽黄的光芒。
　　她逃避了八年，想同过去的所有人一刀两断。不仅仅是因为自卑，也因为自尊。
　　可是人当能屈能伸。在张其瑞的真诚勉强，她再继续倔强要强，是不是会显得太孤僻而不近人情了？
　　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需要帮助，并且感恩戴德，才是正确的做人方式吧。
　　她同孙东平是结束了。可是同张其瑞，依旧是老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