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雨诗接了韩晓云的语音通话,先把她数落一通,简单说就是怪她总也不管生意,害得自己忙到要死,连去意大利的行程都延后了。
总是意大利,上次你又说去腻了要去葡萄牙。韩晓云虽然没心情但还忍不住调侃她两句。
没办法,就太好买了,总能看到非买不可的东西……你说吧什么事。王雨诗一边对着手机说话一边打字,她要做一个红酒主题的婚礼,男方代理葡萄酒,女方是金融界的新秀。
我那房子,要是现在租不出去的话,就便宜点,租个一年的都行,再有,你把那件婚纱快递给我。韩晓云说。
王雨诗立马把手里的文案停了,对着手机就大声说:
你呀韩晓云,咱俩认识快七八年了吧,不说像是亲人也比普通朋友好吧,你要结婚你敢不告诉我啊,说好了我们俩谁结婚谁就做伴娘,必须得把捧花留着……王雨诗说着说着,眼泪都浮了上来。
没有啦,你看你。韩晓云知道老友感情丰富又爱激动,常常在别人家婚礼上热泪盈眶,搞得客户们也蛮感动,尾款立刻奉上不跟两个姑娘为难。王雨诗就是天生爱婚礼,性情决定了她就干定了这一行。
我怎么可能会结婚,雨诗,你脑袋还在肩膀上吧,用一用好不好?韩晓云禁不住跟她开了个常开的玩笑:白羊座长了头就为显得高。每次说,王雨诗还会加上一句:还有好看!
那我怎么知道,哼,老家看到大龄女恨不得绑起来给你送进洞房,你以为我不知道,要不然为什么我这么多年都不回家,直接接爹妈来北京过年。王雨诗想起老友这段时间来遭遇的变故,也知道自己想的有点离谱了:
不结婚还要婚纱干吗?你是不是想送别人哪,那可是我送你的,好不容易淘回来的,你要送人也只能送回给我,说不定我还抢先嫁人了。王雨诗又坐回去,一边敲字一边跟韩晓玉扯闲篇儿。
给我弟媳穿一下,拍个婚纱照,眼看她又要动第二次手术了,说连个婚纱照也没拍过,怕留下遗憾……韩晓云说着都觉得万般凄凉,这不是马思晴的主意,是韩晓龙的,他那么落魄地站在她面前,说了这个主意,眼泪一串串地掉下来,韩晓云无从反驳,她得去做,这全世界的难题都堆下来,也得她一个人去慢慢解决,不然,还能怎样呢?
我明白了,唉,马思晴上回我们去省城做婚礼见过的,多好一个人漂漂亮亮的……你等着,我回头给你约摄影师,三天以内让他过去出个差,场地你自己弄吧我是没空了,婚纱下午我让助理给你寄,是去省城还是你家铺子?王雨诗立刻排了时间表。
省城吧,我一会儿把地址发你。这个场地回头要做一个派对,是宠物主题的。韩晓云已经把夏老师家的大草坪布置得七七八八,眼看就要给夏美娟办念宝的纪念会。绿草如茵蓝天如洗,四周都是白纱和白气球,这地方拍婚纱照也是一等一合适。
冯老师那边的场地也已经选好,周淑贞带着小鹿天天盯着,毕竟建筑业调动人手极为方便,进度神速,卫家敏时常穿插几回,跑前跑后送咖啡点心,招惹得周淑贞又笑又骂,小鹿原本也是精明伶俐的好姑娘,一见到他立即魂飞天外,沉醉不已。
忙活这两桩事已经让韩晓云头痛,但马思晴的幼儿园扩张神速,眼看又要开第三家店,省城的殡仪店生意好,一直惦记隔壁的铺子,恰好那家要移民,价钱在这狂涨的房价潮中可算便宜,韩晓云硬是去给谈下了,图个两边都是熟人,省下二十多万的中介费。
马不停蹄,吴大北这边领着店长,也做下了好几个大项目,学着韩晓云给熊总办事的情形,一洗原本吹鼓手放大喇叭震天响的乡土风,办得肃穆沉痛,气象文明,还引起了当地媒体的注意——毕竟吴大北上次在医院救得人起死回生,算一位神奇男侠,记者们认识他。
那位被救醒回来的郑局长分管民政,把这吴大北丧事新办,不扰民不铺张浪费的做派,当成一桩正能量新鲜事物来表扬,一时间连省级媒体和全国媒体都转载,点赞,吴大北糊里糊涂上过一回电视,这段日子自以为陷入恋爱关系,颇为注重仪表,这下在各种镜头上大讲什么此心安处便是故乡,什么亲人的怀念就是逝者的栖息地,文艺青年的墨水终于有了发作之地,而且他想到自己的父母,讲起来情真意切,动人心魄,连带这黑黑的脸也显得耐看不少。
韩晓云坐车回了家里,先去看铺子,一眼就看见吴大北穿着她买的衬衫,身边围绕着两个花枝招展的小姑娘,肤白腿长,新潮彩发,举着自拍杆硬往他身上凑,正是当下最流行的本土网红。
回来了?吃饭没?吴大北看见了韩晓云,赶紧脱身过去招呼。
小姑娘们不甘心,追问这是谁。吴大北大声宣布:这是我女朋友,未婚妻,我家老板。
韩晓云为忍住想笑,把一张脸板得冷若冰霜,非常符合见了狐狸精就要拔刀的大婆形象。
两人没空闲谈,韩晓云先跟会计对账,店长给她买了盒饭,一看是炒米粉,里面还有些虾仁青菜,韩晓云问吴大北:
你吃了吗?分一半给你?
吴大北有些高兴也有些不好意思:
你先吃吧,剩下的我吃。
店长本来想说再买一份就好,一看这阵势把嘴巴按牢,悄没声地退出去了。
毕总看望过一次马思晴,见她说话不多,眼泪流得多,跟过去判若两人。他心里也难过,硬着头皮说了些鼓励的话,一出门就对韩晓龙说:给她做个心理测试,我觉得这个状态不适合养病。
他当惯领导,说话都像给下属派任务,韩晓龙本来心里就对他有芥蒂,这下更不爱听,哼了几声答应。毕总很严肃地说:病人如果抑郁的话,恶性肿瘤那是雪上加霜,你可别不当回事,而且……他顿了顿:重病患者抑郁比率是非常高的,我哥哥当初还是个大学生,二级运动员,忽然得病一下就把他击垮了,本来医生说他年轻体质好,截肢以后就基本痊愈了,但他想不开,他体质比别人强,护士没想到他那么快就下了床,他单脚跳着到了窗户那里,从十楼跳下去……
韩晓龙这些天,重病家属的故事也听得多了,但从来没想到衣履光鲜春风得意的毕总也有这样心碎的往事。他呆住了,不知怎么,伸手拍了拍毕总的后背。
半晌,韩晓龙说:嗯我这就去给她挂心理科的号。
毕总说:在五楼,我知道,因为我也去看过。
测试的结果出来,马思晴轻度抑郁。医生推荐了本院的一个癌症患者的自发组织“总有花开日”给他们,韩晓龙加了群,进去就看到大家正在聊疾病感受:
我那脓液流得满床都是,开始我还以为是把稀饭给打翻了,一看才知道不是,够恶心吧?
哈哈那算什么啊,我同事们给我组织的生日会,我都收拾好了还化了点妆,那里面可有我暗恋的小哥哥呢,结果,一吹蜡烛我喷出一大口血,立马拉回去抢救了。哎我就是可惜那个蛋糕了,谁也没吃上。
……
诸如此类,看了让人哭笑不得。一群重病患者在群中兴高采烈的聊天,也是人间奇景。韩晓龙身为家属,看着看着,不由得热泪盈眶,他知道这些人说的都是:
我想活下去!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活下去!
马思晴加了群,说了自己的病情,还没等继续说下去,就有一个群友说:
终于有宫颈癌的来了。
那口气让马思晴一瞬间很不舒服。想不到他继续说的是:
我姐姐去世了,她留下不少特效药,我们当时花了大钱在国外买的,这位大姐你不嫌弃的话,我就送给你吧。
抗癌药动辄几万的价钱,着实让马思晴吃惊:不可以,那我付钱给你。
不用。我姐很坚强的,她一直送儿子考完了大学,给家里换了房子,大事都办完了,才松了一口气,放下这颗心,平平静静地走了,她总是照顾所有人,特别有爱心,临走特地告诉我说这些没吃完的药,你找个病情一样的人,送给她就省得她花钱买了,这点药虽然拆了封但也没过期,说不定能救命。我姐还捐了角膜。
马思晴哭了:她真是太好了,这么好的人为什么……
群友顿时回复:这话我不爱听,我们也没做错什么啊,我们也是好人啊,得癌症谁能预料,好多原因呢。
她新来的,最开始进来那个不是她老公么,说她都那什么了……
抑郁呗,谁没有过啊。这位姐姐也不是妹妹,不怕吓着你,给你看看我这个图。
一张割腕照触目惊心。那位群友发了语音:姐姐吧,我今年十九,大一,甲状腺癌转淋巴了,手术两次,化疗第五次了。我那时就想死,一个心思想死,不想拖累我爹妈,我还有个小妹妹,有她就行了,何必要我。可是我割手以后,我父母哭得那个样子,让我后悔了,我小妹妹半懂不懂,还去问医生,说要不要把骨髓给姐姐,她就有好多骨髓的。你看,家人爱你的心是一样的,就冲这个我也不能死,我要陪着他们,再怎么痛我也忍着,我要活着,多看看他们,多对他们笑一笑,不管我活多久,我要家人也知道,我也是爱他们的,我是为他们多活些日子,让他们将来不留遗憾,想起我来,会知道我也尽力了,我没有偷懒。姐姐,你也加油吧。
我会的。马思晴把眼泪擦干,对着手机大声地说:我会的,我马上就做第二次手术了,我会好好活着的。
群友们又七嘴八舌开始聊上了,还说地下饭厅下午三点有活动,到时咱们去玩啊。
马思晴躺在床上动不了,韩晓龙让护工守着,他去了。
那里空荡荡一个大厅,有两个坐着轮椅的,还有一个勉强能走的,还有一个坐着面如骷髅,却擦着口红的。
大厅里放的是舞曲,热情奔涌,这几个人以各种姿势轻轻晃动,韩晓龙知道,这就是跳舞。他心里也起了热望:是啊,活着多好,即使是这样,人也是活着的,也在寻找快乐,怎么就不行呢?
马思晴看着韩晓龙拍回来的视频,含泪笑了:下次,我和你一起去!
吴大北办完了一家的丧事,从殡仪馆回了家已经是深夜了,他看到有夜宵店还营业,就进去打包了一份乌骨鸡汤,提着去了韩家铺子。店打烊了,旁边铺子还亮着灯,他给韩晓玉发了个微信,一会儿,韩晓云过来开门,让他进来了。
桌子上放着电脑,一大叠文件,还有纸和笔,地上有个水盆湿漉漉的,韩晓云头发还没干,她穿着一件大T恤,额角带着汗,眉头微微皱着:
这些事没有头了,乱麻一样,明天就是冯老师的活动,办完了我得赶紧去省城,夏老师那边脚跟脚就要办,北京那边的摄影师也快到了,我的婚纱还在路上……这什么,鸡肉啊,你自己吃吧,我没空。好多事还没定下来呢,你吃完了自己回去吧,我还得干活。
只有一把椅子,韩晓云坐在那里继续工作,吴大北坐在床上,本来想喝点汤,又放下了,喝了几口水。他看着她的背影,有点驼背,侧面看眉毛紧锁,不知道的还以为忙碌什么国家大事。然而,他们这些蝼蚁般的小人物,忙得也却也是某个人,某个生命的一生大事,谁又会知道呢。
韩晓云感觉到了那只手,笨拙温柔的抚摸,她走了神,觉得累,她知道他的怀抱就在背后,只要自己放松下来,倒进去,他会给她想要的,渴望的,也不过就是一点点的亲密和安全感,让她暂时忘却痛苦,这些天来拼命工作,挣钱,也无非就是为了这点临时的失忆。
但是人可以背叛自己吗,为了你想逃避,就可以拖另一个人下水吗?
韩晓云握住吴大北的手,她没有转身,摇了摇头:我不想……我累了……
吴大北把自己的头埋在她的肩颈处,他个子高,弯腰颇为吃力。韩晓云被他毛茸茸的头发扎得有些痒痒,想笑,却笑不出来,她站起来,吴大北把她抱得更紧一些,她轻轻推他的头:你该理发了。
他没有说话,用行动代替言语。韩晓云想起了很多年以前的那个小男孩,一下下把铅笔削得好好的,给她放进铅笔盒里,动作就是那么小心和温柔。我们长大了,我们不再是孩子了,所以拥抱已经不足以安慰,但更大的亲密,首先会让她痛苦,她无法避免地想到高家杰,他也是个温柔的男人,甚至可以说有些胆怯,她喜欢这样的异性,从来头讨厌粗暴和专横,但这样的人,可以容忍她的一些自我束缚之外的任性和专横。
我不行,我不想这样。韩晓云用了点力气,吴大北停止了动作,但并没有让她离开自己的怀抱。他的手有些粗糙,带着点香皂味儿,他的胡茬擦过她的脖子,胸口,韩晓云禁不住把他的头搂住,吴大北知道,这是无声的允诺。
韩妈妈早饭给韩爸爸煮了猪蹄米线,以形补形,这猪蹄超市打折,买一送一,她抢着买了好多,回家卤得香喷喷,自己和老头吃了不算,还得给亲家也送些,女儿虽然忤逆顶撞,但她毕竟搬出去一个人住,又忙好多事情,韩妈妈趁女儿不在搬了许多被褥过去给她,这会儿又起早给她送一罐子猪脚,不想见她,怕吵架,悄悄放在窗台上,又觉得不妥当,拿下来又想送到铺子里让店长给她,这么一来,给不给店里的姑娘小伙子吃一口呢?
正琢磨间,吴大北一推门,鬼鬼祟祟地从里面溜了出来,跟韩妈妈一照面,两个人都觉得自己比对方更吃惊也更害怕。
如果吴大北是明媒正娶的倒插门女婿,那估计韩妈妈会满脸陪笑,还双手捧上猪脚,让女婿好好补身体,然而并不是,年轻人们婚前同居当然也早有先例,那也是双方见过父母,摆了酒知晓周遭,才能雌雄配对一起睡觉,恨不得床头还悬块牌匾,上写着正大光明四个字。
总之在小地方,睡觉可以,生娃也可以,扯证办户口拖延个几年都行,只要大家都知道了,你俩搞在一起了,名正言就顺,就最多捂着嘴笑几声,没什么大不了。而且要是男的还被视为有本事,不然彩礼多重的,你能提前把生米煮成熟饭,女的就是天仙也少不得捏起鼻子嫁给你了,别说什么要房要车的话。就是牛郎织女,不还是先去偷看人家女的洗澡么?
然而女的总是闺女要洁身自好,要个脸面和名声,本城财礼风气重,长得好的姑娘家门口排长队等着说亲,爹妈跟媒人都一脸自豪地说:我家小囡可从来没交过男朋友,管教严!
意思就是处女,价高者得,无形中同时竖起贞节牌坊,并挂上奢侈品标签。
上次韩晓云跟王雨诗承办省城的婚礼,场面豪华气派,气象高雅,但一到席面上敬酒,那男方家话里话外透着骄傲,主持人也特别会凑趣地说了一大堆诸如人生第一次,初夜要好好珍惜之类让人一耳朵立即能将新娘认证为处女的俏皮话。
而且,说一句周边人纷纷鼓掌,王雨诗惊呆了:三十岁的处女骄傲个啥?
但她可不敢说,只有背地跟韩晓云说:
看来贵乡我是不能嫁过来了,我怕被人喝倒彩,脖子上再挂只破鞋去游街。
逗得韩晓云哈哈大笑,两人忙完大项目,少不了说点闲话喝一杯,这样的好时光是再没有过了。
啊……阿……吴大北硬起头皮厚着脸皮想招呼一声阿姨,韩妈妈却把脸扭到一边,跟轰苍蝇似的冲他挥挥手,吴大北不会误会这是挽留或者问你好,他也绝对没有这个勇气跟疑似岳母聊家常,好在个高腿长,他跨栏一般三步并成两步,还一脚踢翻了一个铁锅盖当啷啷巨响,伴随着他开门落荒而逃的身影,要说不是小偷都没人信。
怎么了,你没摔着吧?韩晓云洗漱了听见,一开门,跟老妈面对面。她开始也有点尴尬,一看老妈那张铁青面孔,立即强硬起来,不能输,她又跟少女时一样梗起了脖子,挨刀是总得挨得,那我也得还手,你砍我杀我你觉得应该,那你就得接受我还手也是应该。
但是韩妈妈嘴唇颤抖,什么也没说,她气愤,想爆发,那罐猪脚蛮贵,舍不得砸,手既被占住了,也腾不出来打,再说,打,管用么?骂,这么多年来都证明了更没有用啊。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击倒了她。
韩晓云被她的什么也不说击倒了,她看到妈妈脸色由青转白,那种明明气得要死却偏偏什么都说不出来的表情,顿时让她心软,她时常恨自己心软,但这心软了就硬不起来。
妈你吃饭了没有?我爸脚怎么样了,一会儿我带你们去医院复查。韩晓云找了几句不相干的话说,算是勉强求和。
在韩妈妈眼中,这就是若无其事,好厚的脸皮,这都被亲妈捉奸了,脸都不红一下的,还好意思东拉西扯说家常话,要搁我们那年代,早就跳了井了。
韩妈妈把那罐猪脚很重但也很有分寸地礅在女儿的脚边,既要传递出愤怒和鄙视,又万万不能把罐子给砸碎了,爱惜物件,这才用得久,这爱惜倒是没想过分一点给女儿,人么,响鼓必须用重锤。
韩晓云在妈妈转身离去的时候,还是听到了一声很小很小的“不要脸”。那声音里没有任何的力气,仅仅是靠着三个字本身的力量,就给了韩晓云一记大耳光,抽得她火辣辣地疼。
严苛的制约还是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在中学,大学都不敢恋爱,草率慌乱的初夜不堪回首,没有任何浪漫或是愉快的感觉,而且,她盼望当时的男朋友能立即求婚娶她。这种愚蠢的念头一直若隐若现,管束着她不可放纵。好处当然是活得比较安全,但坏处是她一有能相处长,认真对待的感情关系,立刻想的还是买房,结婚,生子……直到高家杰结束自己的生命。
能跟王雨诗做朋友,很大程度上是韩晓云羡慕她活得自由,至少比她自由。
她总觉得自己像个老修女,毫无女性魅力,如果不是借着内心伤痛软弱这点借口,韩晓云也想不到自己会跟吴大北走到一起。当然,她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走到一起”,还是仅仅像妈妈的评论一样更简洁有力“不要脸”。
那罐猪脚一直放到中午,店长过来收拾铺子,打开看了看都馊了,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冯老师听到韩晓云的汇报很意外,看得出她的震惊是真的。
她住的小屋装修简洁明快,用得是浅浅蓝灰和米白,窗边一个小小玻璃柜里,全是各色奖杯,随便拿一只出来也能让人郑重其事摆在中堂,宾客来时捧一捧自己吹一吹,在这里全然无用,排队挤在一起,倒是没什么灰尘,因为小鹿和周淑贞时常趁她打盹儿时逐只擦。
死了?杜文洁……文洁是骨癌啊?那可是很痛的。我知道她跟章长江没有成,呵呵,章长江真蠢,他只是两个女生之间用来较劲的角色,却偏偏愿意上当。冯老师轻轻笑起来,这两周没见,她已风采不再,整个人衰弱得像一缕青烟,但惟有眼睛,灼灼有神。
韩小姐,你有空听故事吗?我知道你有。我也愿意说给你听,因为给相对陌生的人说,才是最安全的。
那时我家境贫寒,上大学时连衣服行李都是拼凑来的,因为自卑,发愤读书,从来没考过第二。杜文洁比我们晚一个月才入学,她是靠着背景运作才进来的,功课不行,人却穿得好长得好,自己知道走了后门,在老师同学面前姿态特别低……
冯老师的声音轻轻的,时断时续,但她的记忆那样清晰,让韩晓云看到年轻的天才女生冯婉宁慢慢放下戒心,接受了杜文洁的友谊,还有她送的许多礼物,花裙子,两个女生穿着连衣裙,在学校舞会里大出风头。而杜文洁也因为有了冯婉宁的帮助,才勉强一次次考试及格。
章长江算是我们学长,学校看重留校了。其实,我觉得他先是被杜文洁吸引到,想通过我来接近她,那时年轻,我承认我是个好胜的人,稍微流露好感,他已经受宠若惊。我那时也被家里催着交男朋友啊结婚这些,觉得如果找他,也不算是个坏事。杜文洁公主一样的人,相亲都是权贵子弟,说什么也轮不到我们这些穷学生。
所以我想不到后来,杜文洁会抢走章长江,要跟我交换个保研资格。多可笑啊他居然是个筹码,保研资格也是……你知道吗,韩小姐,对那时的我来说,友谊才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无论是保研资格还是男朋友,都没办法与之相比。最令我灰心的是这种背叛,是两个人明明那么亲近要好,忽然露出凶残面目,要狠狠地咬伤你,置你于死地,而为的只是一点点蝇头微利,桌子上扫下去的残渣碎屑。
章长江喜欢杜文洁但从来不敢奢望得到她,这下一有机会当然俯首帖耳,但杜文洁永远不会知道,只要她一开口,对我说句话,让我把保研资格让给她,我根本就会笑一笑,双手捧着给她,有什么大不了呢?当年考研我是本专业全国第二名,什么学校我考不上?嘿。这世界上的事,都跟考试一样简单,都跟做题一样对就对,错就错,那该多好。
文洁为这事会内疚一辈子,那也很好,那么,她就永远记住了我。冯老师闭上了眼睛,两滴眼泪很艰难地爬过脸颊。
还有几个,冯老师,您交给我的名单,我也都一一打电话核实了,冯老师,您……要不还是先休息吧。
不,你说吧,我闭着眼睛但是没有睡。冯老师仰头靠着一只真丝软枕,雪青色,在周淑贞的办公室里韩晓云也见过这么一只,桌子上放着一套雨过天青的茶具,毫无疑问是卫家敏的孝敬。只是弟子们再多付出,也不能挽留老师哪怕多一秒的逗留。
另外的几位,我核实过,也都找到了他们的家人,确定他们也都过世了,有绝症,有建筑事故,还有被判刑死在牢里的,自杀。都是几年前的事了。韩晓云听到冯老师跟杜文洁的渊源,心说剩下的这几个估计也不是好人,于是也不怕说出来刺激她。
不错。冯老师睁开眼睛,灼灼有神:可惜不能喝酒,不然真想干一杯。
护士过来打断了谈话,您应该休息了,血压也要量一下。冯老师冲着韩晓云一笑,依稀还是酒楼上邂逅的气质美人:
辛苦你了韩小姐。事情不会辜负认真的人,我也不会。
韩晓云站起来微微鞠躬,只是她根本没敢问,这些人的下落一问即知道,冯老师自己动动手指或者让弟子打几个电话写几封信就可以解决,为什么非要找她呢。
但是她没有时间想了,主持人雅雯已经到场,外面一场盛大聚会已经倒计时,地点就设在这栋楼的大厦顶层,物业公司老板的亲戚就是开发商,也是从建筑学院毕业出来的,周淑贞早打点得妥妥当当,还调了几个物业下班后加班配合工作。
下午四点,冯老师被问要不要换一件漂亮点的衣服,她意兴阑珊,挥挥手,意思是随便。护士便给她换了一件浅蓝色裙袍,又给她戴上了珍珠项链和耳坠,虽然坐轮椅,也配了一双珍珠白的鞋子,她最喜欢的中根。
是又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冯老师是爱好之人,一打扮整个人不由得多了几分精神,笑眯眯地问护士。
等到了您就知道了。护士出门,韩晓云和卫家敏早在外面等待,卫家敏穿了一身正装,挺拔俊美,一对袖扣是冯老师多年前在他的创业派对上送的,郑重其事戴着。韩晓云穿黑裙子,但手里捧着一大束鲜花,火红金黄,色彩斑斓,她从中轻轻抽出一枝百合,放在冯老师膝上,让她嗅那香气。
明白了。冯老师笑笑,眼神明澈:是的,也该跟孩子们热闹一下了。
她奋力把脊背挺得更直些:淑贞呢?一会儿让她给我画个妆。
顶楼外面守候的是小鹿,她不敢看卫家敏,打开一个小小化妆箱,手指敏捷灵活,一下给冯老师的脸上了一层淡妆,还扑了些闪粉。
再打扮可要成老妖怪了。冯老师忍不住笑了。卫家敏却在后面说:您在我们心中,是全世界最好看的人。这话他说起来难免让人觉得轻浮,不知为什么,语出至诚,反而有些动人。
大门打开,华灯盛宴,处处鲜花和建筑模型,布置得错落有致,一个人率先迎上来,蹲下身子:老师,我是许自强,小许。
小许,出国那么多年……唉咱俩多久没见了?上次视频还是你儿子上大学吧?冯老师握着他的手,感慨万千。
音乐声起,主持人雅雯翩然而至:冯老师到场了,请许教授致辞。
许自强接了话筒,没说话先哽咽,全场也被这哽咽声打动,一时无比安静。
我是冯老师带的第一届本科生,她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可是关心我们,家里穷的,她给买饭菜票,说考试考得好给奖励,都是自己掏的钱。我考上了研究生,母亲却常年卧病,她跟系里给我申请了宿舍,让我母亲也能进城看病,跟我住在一起,硕士三年……三年里都是她按月资助我,直到我也能给学生上课,有了一点收入。
小许,你说这些干什么,我都忘了。冯老师有点尴尬。
不,我要说,我出国时,又是冯老师给我推荐学校,凭她在业界的声望,我才拿到奖学金,临出国辞行,她还给了我一千美金……那时的一千美金啊,嘿!后来,我自己经济条件好了,想还钱给她,她让我捐钱给基金会。从那以后我每个月都捐,但是再捐多少钱都比不上她对我的帮助。
点水之恩,涌泉相报。许老师提高了声音,大屏幕上出现了非洲草原,孩子们灿烂的笑脸。
这是我在学校带领几个博士生搞的项目,已经十二年了,在非洲义务建设雨水回收利用装置,解决当地的饮用水问题。我们这个项目已经技术成熟,现在又回到过国内,在一些缺水的贫困地区开始投入使用。而且,每个项目负责人自己筹款,募捐,不要当地百姓一分钱,希望我们学到的东西,真正能回报社会,为人类造福。
小许,你可真了不起!冯老师脸上涌起了兴奋的红晕:在我来看,这比我设计的什么大厦,图书馆都有价值。
许自强看着冯老师:我只是从您那里学会了,有余力时,多为别人做一点事,也许就能带去很多的幸福。谢谢老师!我永远是您门下大弟子,要说岁数,真要数我最大了!
场下一片笑声掌声。接着,又一个长裙女子走过来,蹲下身子,跟冯老师握手。
主持人雅雯介绍:下面有请我们永宁教育集团董事长,萧永春女士致辞。
永春,你怎么有空过来?冯老师又惊又喜。
萧永春没说话,直接过去接过话筒:长话短说,我跟大师兄一样,是冯老师为我申报奖学金,指点我做毕业设计,我得了那年学院的最高奖,但我早已声明,那有一半是老师的心血和功劳。我毕业时环境好,在香港工作了几年,给房地产商打工收入不少,但当我开着车,穿着几万块一件的衣服,吃着鲍鱼燕窝的时候,我总是怀疑自己,人生就为了这些吗?我从最艰苦的农村考出来,蒙老师对我的无私关爱,让我有了体面的工作,富足的生活,这就是一切吗?
不是这样的,所以我回来创办了学校,也去重修了一个教育的硕士文凭,最开始办学校千难万难,可是我每次要请冯老师来给学生们讲几句话,她从不推辞,好几次就直接从工地赶过来,教育孩子们要好好学习,知识改变命运,用努力去丰盛自己的人生。而且她还会帮我募捐,让一些地产商给我便宜的校址,办起分校。她告诉我说,学校办好了,收入多了,你也可能帮帮人,让穷人的孩子也能上学,尤其那些打工人家的留守儿童。这话我一直记在心里,永远不会忘。因为我自己就是这样的孩子,惦记我的,就是老师这样的人。
大屏幕上出现一排排数据:永宁小学,永宁高中,永宁幼儿园,其中打工子弟的比例在逐年升高,接着,时间越来越近,还出现了高考喜报,985大学三十余人,211五十余人,再往后,清华一人,北大两人,再往后。开始出现国外名校……
办教育跟搞建筑也差不多,都是打好了地基,万丈高楼平地起。永宁集团永远有冯老师的一个宁字,我也会在毕业典礼上告诉每个学生,穷不可怕,要对自己充满信心,白手起家,盖好了你自己的大厦,别的穷孩子也能遮风挡雨。
萧永春指着大屏幕,上面出现了一张合影,是年轻的冯婉宁搂着更年轻的萧永春,背后是以前建筑学院的主楼。
老师的教诲,我铭刻在心,老师的慷慨,我永志不忘。永宁集团会一直专注教育,让更多穷孩子能上得起学。这一切,是因为冯老师当年撒下了一颗种子。
说完后,萧永春步履轻快,回到冯老师的身边,递上纸巾,给老师轻轻抹去眼泪。
接下来被雅雯请上台的是个几个年轻人,不到三十的年纪,穿了礼服也有点局促不安,互相推让了一下,一个姑娘拿过了话筒:
本来,我们还挺自豪的……不过看到师哥师姐的成就,又觉得没什么了,不值一提。我是冯老师基金会资助的女生,当时我父母下岗,听说有专门资助女生的项目还怕是骗子,没想到是真的。我跟他……这是我老公,也是我学长,我们都在工程设计研究院上班,有次我们出去旅行,喏,就这边,风景特美,但是村里没有路啊,都靠着人两条腿走,还有几百年前的那种索道。我们就琢磨要能修条路就好了,就又找了几个校友,就是他们,我们在网上募捐,趁年假在当地施工……喏,修好了是这样的。现在村里家家户户搞电商,把土特产都卖到大城市里来了。
大屏幕上出现修路前的破败衰颓景象,和修路后一家家整齐的小楼。还有穿着少数民族服装的孩子,好奇地挤在镜头前面。
接着一个稚气的少女对着镜头说:谢谢修路的好心人,我们能去县城读书了,我是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
开始比较难,后来我们也就一直坚持做下去了。到今天为止,统计了一下,我们修得这些长长短短的路,合计也有一万公里了,这是我们今天站在这里的原因。
台下掌声雷动。发言的姑娘也泪花闪烁:没有老师资助的昨天,就没有我们去助人的今天。不怕大家见笑,那年高考结束后,我就去了咱们郊区的工厂打工,还是个很熟练的缝纫工人呢,哪能想像我也能当个建筑师 ?我们几个人也得过几个业界的奖,很凑巧,其中有两个都是冯老师得过的,我们就盼着有机会把这个奖杯带来,给老师也看一看,让老师也高兴高兴。
台下一个大眼睛小男孩一身西装,带点吃力地抱着几个奖杯,到了轮椅处一古脑放在冯老师膝盖上,韩晓云忙捧起来,怕压坏病人。冯老师看了看奖杯,倒是看小男孩更多些,伸手摸摸他的头:长大想做什么呀?
建筑师!就像我妈妈那样,给人盖房子,修路,让他们有房子住,有路可以走。
冯老师连说了几个好,对他竖起大拇指。小男孩笑了,也竖起大拇指,跟冯老师的大拇指轻轻贴了一下:点赞!
台上还有被资助的建院学生在设计大赛中获奖的,有创业有成,捐款回馈基金会的,有下乡支教,和孩子们画了许多给冯老师的画,有一位迷恋无人机摄影,成为直播旅游博主的最别出心裁,他拍了好些自己在中国各地的行游照片,每张照片都有基金会的小旗帜出镜。
孤儿院的孩子们也来了一大群,表演诗朗诵。有些小的咬字不清,却还非常努力,实在让人爱怜。
周淑贞一直在忙着会议流程,等孩子们表演结束,活动也近尾声,她拿过话筒,说:
今天这个聚会,只是盼望老师给我们一个机会,能表达心里的感激。您施恩不望报,但我们每个人,都会把受到的关爱记在心里。记得刚上建院时,您跟我们这些贫困生见面,说要好好学习,那我就一直考全优,毕业设计时您来看过我,说我很有前途,要好好努力,我就努力去创业。开公司不顺利时您鼓励过我,说我品性坚韧,这就是难得的,一定能把事情做好,我就拼命去争取机会,别人看不上的小项目我也去做,直到今天。我知道我不是最优秀的学生,也不是最有天分的学生,也不是最有成就的学生,但是我希望我是个最听您话的学生,只要您说的,我就不管怎么都要去做到。那还是几年前了,在您家里聚几个老同学,大家都唱歌给您听,我从小不会当众唱歌,只有我没唱。您说我声音好听,希望我也能在人面前大声唱歌。我在一年前就去找了音乐老师,实在五音不全,但是只练这一段,也练熟了,让我唱给您听。
周淑贞声音确实圆润动听,勤学苦练,这一段意大利语的唱段也唱得深沉动人。
唱完后她示意大家不要鼓掌,而是弯腰对着孤儿院的小朋友们说:我跟大家一样,都在孤儿院里长大,我知道你们心里想什么,我唱歌是要完成对老师的承诺,更想告诉你们,再难的事你都不能害怕,你就一定努力去做到,那你就能做到。
淑贞,你唱得真好。冯老师在远处为她鼓掌,周淑贞当场泪目,但她硬是把眼泪忍了回去,笑着说:幸亏老师不是要我跳舞,那我可就惨了。
冯老师看着周淑贞,感慨万千,环顾周围这些有些熟悉有些陌生的脸,慢慢地说:
我感谢各位来这里看我,要说告别,就太伤感了。我希望来人世一场,尽欢而散。刚才你们说的那些事,其实很多我都忘了,不是说施恩不望报,因为我根本不觉得那是恩惠,那只是我应该去做的事。我是建筑师,很理性,很现实,但我要承认,自己对这个世界,一直有些天真的幻想,自己穷苦时,没有帮助,那么等我有了钱,我必定要去找到有需要的人,只是帮一点点,也足够渡过难关,可以再走下去。许自强,我的大弟子,你早早就有自己的观点,搞学术成为业界专家是顺理成章的,我真没想到你还做了那么多基础建设。萧永春,这么多年来,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天分的学生,我也绝没有想到你会半路出家搞教育,还搞得这么大规模。邓莲莲,我应该只在入学时见过你一面,没想到你们修路修出这么多成绩,造福老百姓,我得向你们说声谢谢。周淑贞……我教过的学生,带过的助理,数不过来,你照顾我最多,最细心,你也真的最听话,常常我随口一说,什么吃的用的你都给我找来,你做到了,言出必行,你真的就是这样的人……
我真要谢谢大家给我这个机会,看看各位的成就和收获,我很感动,也很惭愧……在你们眼中,我总是高高在上的老师,似乎很完美,其实根本不是这样的。韩小姐,之前我托你做什么事,你可以告诉大家。
韩晓云忽然被许多眼睛盯住,镇定了一下,清晰地说:冯老师托我查访几位长辈,我调查的结果是他们都在几年前过世了。
呵呵,孩子们,你们看,这就是老师的阴暗面。在你们面前,我也终于可以面对真实的自己。这些年来患病,在别人面前,我似乎很坚强也很快乐,很多人包括医生都说,我已经做到了最好。也有人说这是我的福报,因为我做了善事,上天才网开一面。并非如此。
我撑下去是靠着仇恨,每当我想到那几个伤害过我的人,我就告诉自己不能死。欺骗我的人,背叛我的人,性侵未遂纠缠我数年的人,盗窃我的论文成果据为己有,靠着权势不让我发声的人,嫉恨我打压我,自己贪污还栽赃给我的人,凭什么他们不去死,我不亲眼看到他们的下场,我凭什么要去死?
你们是不是很吃惊?冯老师笑了,带着点悲凉:我也只是个人,很普通,没有大家认为的那么高尚。我本来想办一个自己的葬礼,就找这几个人,我要当面把他们对我作过的坏事给揭出来,我要看看他们知不知道羞愧。
但他们都死了,其中还有一个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人只有在年轻的时候,才会那么要好,听说她一直内疚,我顿时就一点也不想计较了。她伤害我,说不定我也先伤害了她,年轻时的毛病,就是完全不知道自己无意中就刺伤了别人……谢谢你们给了我机会,让我能够反省自己。人啊,来到世界上,认清自己是一个大任务,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呢?呵呵。
这场聚会还是圆满结束了,按照中国人的喜好,一切圆满,即便有些不足,至少也说成是圆满。冯老师的头靠着轮椅背,卫家敏推着轮椅,韩晓云跟在后面,以为她睡着了,不想却听见冯老师轻声问:韩小姐,这活动是你承办的吧?
啊也不全是。淑贞姐,小鹿,还有卫总都帮了很多,建院的领导,学生会,咱们基金会也都很帮忙……大家一起办的。韩晓云心说这活动人多事杂,大多数人是帮忙也不少人是添乱,只是每个项目都如此,又何必细说,不如你好我好大家好。
办得很好了,除了我露出狰狞面目,把你们吓一跳,哈哈哈。冯老师笑声轻快,听起来活脱是个顽皮少女。
没有没有。老师让我又懂了很多,现在说不出来,得慢慢领悟。韩晓云这次语出至诚,绝不敷衍。但这敌不过卫家敏蹲身下去,对冯老师说:
你永远不会狰狞,你永远最美也最好。
因为太过诚恳,几乎让人信以为真。冯老师只是笑笑,不说话。
小鹿带着护士赶上来迎接,把冯老师簇拥着回了家,韩晓云立刻返身回去现场,人差不多走了一半,还剩下一半都是校友,茶酒言欢。周淑贞控场能力一流,现场已经变成温馨派对,话筒和大屏幕都悄悄移走,不留痕迹。
不结婚就不结婚喽,我早就受够了我妈妈那样的生活。一位白衣女子美貌出众,却在发表不婚感言。周遭纷纷附和,在场人等一大半都是建筑师,不是讨论专业问题,就是这些私人小八卦。
淑贞姐你其实要结婚有现成人选,看看家敏师兄不是很好,你们那时神仙眷侣一样,我们都羡慕死了。邓莲莲让儿子老公先走,自己留下来跟师姐妹们大聊特聊。
他再好那是他的事,再说,你看他花花肠子,其实,他心里有人,勉强不来,就不要勉强,我能勉强自己做到自己做不到的事,但我总不能勉强别人。周淑贞一饮而尽。
邓莲莲样貌普通,只有眼睛秀丽灵活,聪慧流溢:我知道是谁,我们都知道。
韩晓云默默地整理设备,把一些角落里的绿植搬到一起,她也拿了一罐冰冻啤酒,大致收拾得差不多,开了猛喝几口,看着顶楼下灯火辉煌,热热闹闹的人间气象,不由人不心生留恋。
周淑贞走过来,带了几分醉意:不错,今天大家也还都不错。你可以,口风够紧的,到最后让你说你才说,呵呵,我知道老师不想我惹事,不然谁对她不敬,我一定想方设法替她讨回公道。
你对老师真好。太爱她了。韩晓云看着周淑贞,觉得微醺的她比之前亲切。
爱……嗯你说的对,我一直都很爱她……我经常幻想她就是我妈妈,因为我这辈子都没见过父母,是爷爷带大我的。周淑贞看着远方,语带怅然:但要说爱,啊我不算最爱她,最爱她的另有其人,爱到要在我的身上寻找她的影子。蠢,但我能理解……
办完了冯老师的活动,韩晓云松了一大口气,觉得明天赶去省城要办的活动不算什么了。夏美娟时髦人物,对聚会最有心得,尽量满足她的需求,那便一切是好,世间多的是意难平,谁又能真正顺心如意。
她回了自己的住处,已是深夜,外面被店长清理得气象一新,好多货架也都运来摆放好了,估计是只等她回来指点位置,放好在屋里。
吴大北从殡仪馆回来,开车放慢速度,看了一眼韩晓云的窗口竟然还有灯。他把车停了,过去敲门,一推却开了。
韩晓云正汗流浃背,把一个货架拖到屋里去,那些货架总有十几个,拖走了一半,所幸地上是瓷砖,没被拖拽得道道划痕。
你这是干什么,不会等着我来弄么?吴大北麻利地把衬衫脱了,抖了一下搭在肩膀上成一个垫肩,伸手把货架一背,铁架子着力点正好在垫肩上,直接就给背进去了。里面房间挤着好多货架,狭窄不少。他背了几次,顺手又把里面的空间整理了一下,总算把货架都放下了。
这边淋浴弄好了,你洗澡么?韩晓云问他。吴大北犹豫了一下:不了,我没有换洗衣服。韩晓云接了一盆温水,里面放了条毛巾,吴大北接过去擦了几把,这才觉得肩膀酸痛。韩晓云看到那衬衫下面,肩膀压出两道红,知道他也背得够卖力的,可惜不是在家,在家还有老爸常贴的膏药可以给他贴上。
冯老师的事你都办好了?我看到朋友圈里有人转发一个现场视频,那个周总还是女高音,厉害了,你们办得欢天喜地的。吴大北看看她,笑了。
这些人就这讨厌,什么事都拍,都发,没劲透了。韩晓云把吴大北搭向她肩膀的手挡开了:别这样了,我累了。
嗯,你好好睡觉吧,我就是过来看看你。吴大北说着,却不大想走。他把脸伸过去,贴在韩晓云的脸侧:你试试,我脸洗好了是不是还挺光滑?
你是光滑了,我全是汗。韩晓云觉得他这么耍赖笨拙又好笑,马小步逗大人开心才来这一套。
你也回来老家了,要不要我们按老家的规矩来,我上门给你父母提个亲,你就到我那边住吧,早就说要装修我都没动,还有城里的公寓我也带你去看看,你想怎么装,随你。吴大北说的话毫无浪漫,但对于他们两个本地孩子来说,这就算是郑重求婚。
只是韩晓云的心猛地痛了起来,那种无可名状的痛苦,猛兽一样撕扯着心,吮吸她的血,让她愤怒,懊恼,羞愧,一瞬间恨透了自己。
就这么快的速度,你就忘记了高家杰吗?为什么你可以这么快就去另找一个人,和他说笑,谈情,一起上床,你不是说这些都是安慰伤痛吗,你不是说这些只是让你逃避他自杀带来的痛苦吗?你在骗谁?是骗自己,还是骗眼前的吴大北,还是冥冥之中,不知是不是注视着你的亡灵?
吴大北看到她脸色变了,以为她精疲力尽实在累坏了,越发想抱住她安慰。
韩晓云伸手推开了他,她厌恶此时的自己,但她还是说话了,嗓子里像被塞了一大把玻璃碴:
我们不能在一起,对不起,我只是……拿你来……不,你不是谁的替代品,他……也不是谁能替代的。我回来就是想逃避,我胆子小,笨,懦弱,我特别糟糕,要不是我特别糟糕,也许他还不死了,也许年底我们就结婚了,钱多就去马尔代夫,钱少就去帕提亚。我不能这样,我不应该这样,我不能……吴大北,你对我好,我不能再欺负你了。
你现在说这些,晚了,你小时候就欺负我,你以为道歉就管用?你得赔给我,你得把自己赔给我才行。你不能这样,随便把别人的人心抓走撕碎再这么一摔!吴大北气得语无伦次,话说一枚文艺青年看过的爱情小说足以堆满身边这些货架,然而,等到了该你说的时候,这些看过的书统统用不上,不是书到用时方恨少,而是你根本发现自己是个文盲,压根就不知道此时的心情该如何描摹,怎么说出来的话才能让对方明白心意。
都过去了,韩晓云,我们干这一行的,比别人更懂这句话:人死,不能复生。你为什么非要自己给自己受这个罪,这事你不能怪到自己身上吧。吴大北冷静了一些,说话就开始文绉绉:天地如逆旅,人生如过客,你要真的尊重死亡,就更应该尊重自己的生命。
我怎么没有尊重生命了,我在努力工作,送走那些人,我用心做事,难道不是尊重生命?你说这些话,都是空的,你……韩晓云不服气,但她不知怎么,说起来也理亏。
我不是空的。吴大北把她的手拿起来,放在自己的脸上,胸口上:我就在这里。有一阵子吧我活得昏昏噩噩的,爹妈都走了,家里只剩下我自己,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我也交女朋友,可是我不想结婚,不想成家,觉得最后不还是家散人亡么?你对我说这话,我也对别人说过差不多的,人家立即就转身走了。人都有自尊心,人都没有时间,谁会把自尊心用在拿来浪费的时间里。
所以你走吧,你别管我了。韩晓云把手抽出去,她觉得自己应该哭,但身体沙漠般干涸根本榨不出一滴眼泪。
轻轻的门声响,韩晓云知道吴大北出去了,他总是很有礼貌地把门轻轻带上,不管是在家,在医院,还是在殡仪馆,他总能记得一点别人不注意的礼仪,这点礼仪让韩晓云永远能在这个长大了的黑皮成年男子身上认出自己当年的小伙伴,那个白净,整洁,彬彬有礼,总是让着她,对她好的小男孩,而自己,还跟当年一样,蠢,任性,蛮横,随时为了发泄自己的脾气去欺负他。
但是你不能就这么把高家杰放下了。韩晓云保存着丁一鹤给她转过来的日记,一直没有勇气打开,她一直很愚蠢地认为,她不去看,那就不是高家杰的遗物,他还保留着他那点小心翼翼的秘密,因为这个秘密他就有一部分活着,温存,稀薄,可以感知。她不想切断跟他之间的联系,虽然没有举行婚礼,但韩晓云觉得自己已经跟他走完了一辈子,尽管那只是他的一辈子,短了点,可也是一生。
她把货架又搬了一下,挪动挪动,看起来更整齐。这一向都是高家杰喜欢做的事,他整理出来的厨房,比她整洁很多。她有时做事被人夸有条理,会微笑着想起高家杰,是他身上的一些好习惯影响了她。她甚至想过,如果有孩子,最好能像他,不要像自己,因为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自己内心的困顿不安,随时爆发出来的尖锐连自己都感到疼痛。
是啊,我们说好了结婚,说好了要一起生孩子的,那你现在在哪里,为什么在我身边的人不是你,为什么你可以一言不发就走,我也有自尊心,我也没有时间啊!
汗水和着泪水流在一起,满脸粘糊糊的,韩晓云把给吴大北洗毛巾的水盆端起来,想出去倒掉,想了想又放下了,把毛巾投洗了两把,狠狠地擦自己的脸,胳膊,像是想把自己的皮搓掉一层。
她端起水盆到了洗手间倒掉,又打了水,洗脸,洗头,洗得哗哗响。最后再拿起一条毛巾,把自己擦干。看着镜子里模糊的人影,日子还得过下去,即使是这么伤心,让人焦虑,惶恐,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日子,你活着,你就得过下去。不管是不是有人陪着你,还是自己一个人,你的生活始终是你自己的,自己扛着。
何况,除死无大事么。韩晓云把水盆洗干净,顺便清理了一下洗手间,洗了墩布,挤干,拿出去拖地,小三间的房间也不大,一会儿就拖完了。她又洗了墩布,拿到外面去晾。
一推门,韩晓云看见黑黑的人影在不远处,险些把墩布抡上去。接着才看出来是吴大北,垂头丧气,在那里站着抽烟。头上一轮金黄的月亮,院子旁边也有柳树,然而他也辜负了那些读过的诗和写过的字,你想要的人,她不要你,你能说什么还是能做什么,除了等,傻瓜一样。
夏美娟给念宝的草坪派对远比想象中更优美也更隆重,因为来的都是俊男美女,身穿礼服,让韩晓云庆幸自己在婚礼和葬礼上永远正装,不会出错。夏美娟穿了一件白色薄薄绉纱的裙子,周身缟素,只有更衬出她的飘逸不凡。
还有几个朋友带了自己的宠物,有只白博美还穿了黑色燕尾服,胸口跟主人一样插着小小白花。
念宝是最可爱的大狗,他从来不咬小型犬,我家乖乖每次凶他,他都不在乎,有一次有个大狗要咬我家乖乖,还是念宝冲在前面挡住了,不让咬,啊念宝你真是个好孩子,可惜你怎么不陪着我们了……白博美的主人哭得最伤心,还是夏美娟把她劝住了。
一对夫妻看起来脸熟,似乎演过某部热播的电视剧,带着小女儿过来,小女儿抱了一大袋狗粮,茫然地打了个转,妈妈指点她放在了念宝的照片前面。
谢谢念宝,美娟老师不在家的时候,你就去自闭儿中心义务跟孩子们玩,你那么温顺懂事,容易开心,孩子们都喜欢你,你不能去了之后,他们都想你,还给你写信,画画,你付出了无私的爱,孩子们也爱着你,希望你在天堂能收到吧。自闭儿中心的老师是少数几个衣着平常的与会者,她把一大叠纸放下,跟夏美娟紧紧拥抱。
一大群流浪狗由义工们带着来了草坪,平时他们很少有机会到这么大的场地,兴奋得吐着舌头,却又不敢随便跑,眼巴巴地看着人,等待允许。
夏美娟把念宝照片前面的狗粮,罐头,都拿下来,让义工分给狗狗们吃,家里的保安拉起了大网,圈出了一大块场地,让狗狗们进去玩,还有一个工人拖来了大型充气水池,现场在里面放水,狗儿们在里面尽情撒欢,看得每个人脸上都浮现出了笑意。
音乐选的是《小狗圆舞曲》,韩晓云随时盯着音响,保证循环播放。夏美娟给她拿了杯果汁过来:
很好了,我很满意。谢谢你,也谢谢这些朋友,都肯陪着我送送念宝,我其实看开了,走了也好,这世界没什么可留恋的,不过是过一天就算一天。
不,念宝的生命跟别人不一样,他有您的爱,他一定不会觉得过一天就算一天的。
但是,太短了。韩小姐,你还年轻,无法体会我的心情……
夏老师,我因为做这个职业,见过的葬礼比别人会多一些,请您相信我,念宝是很幸运的生灵了。有很多人来不及表达爱,没有说清楚为什么,甚至也没有一声告别,就离开了世界,留下的伤痛,只能让活着的人忍受,相信我,您和念宝已经是所有人中最幸运的一种,衣食无忧,医疗条件优越,有很多时间一起享受快乐,而且最后好好地说了再见,相信我,这是最好的了。
韩晓云说着,不觉伸手拭去了眼角边的泪珠。远方那些流浪狗,有的皮毛暗淡,有的瘦骨嶙峋,有的一瘸一拐,但他们正奋力地享受欢乐,吃着玩着游着跑着。
夏美娟眺望着狗儿们,感叹着:
生命就这么顽强,然而,你有再多的钱,想换回念宝的一分一秒,又怎么能做到?韩小姐你说的很有道理,我应该多感恩自己的拥有。这家流浪狗中心一直由我捐助,以后我会扩大规模,再到郊外选址,召集义工,让更多的流浪狗能有个安身之处……
没等她说完,只听见远处一片忙乱,围起了一圈人,不一会儿,还发出了欢呼声。
韩晓云和夏美娟赶忙也走过去,人群自动给她们俩让路。一只瞎了一只眼睛的狗妈妈,正努力地舔着自己的孩子们,一共有四只没睁眼的小狗,正钻在妈妈怀里吃奶。
义工轻声说:这狗妈妈太聪明了,她一直在菜市场流浪,找吃的,可能也在观察谁对她好,挑了一个心肠最好的顾客,一路跟着她到了家门口,就睡在人家门口,也不进去,见人就摇尾巴,可怜,不会说话,她就是想给孩子们找个好地方。那姑娘是租的房子,不能收养,特地把她送到宠物医院,洗澡检查身体,说有很多病,快不行了,又送到我们这边来了,我们真以为她随时会死的,没想到,她这么努力地活下来了,就为了把孩子们生好。
夏美娟蹲下来,看着那狗儿,狗妈妈用仅有的一只眼睛看着她,那眼睛旁边还有长长的泪痕。
这是和我有缘了,你找了那么多人,其实最后找的是我。留下来吧,我养着你,你放心,孩子们我都会好好照顾的。夏美娟伸手过去,摸了摸狗妈妈的头。她躲了一下便不再躲,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下她的手。按说生了孩子的动物最凶猛,但她想必尝尽了世间的苦,所以才一眼就看出了人的善意,不咬,也不逃,只是哀求。
宾客里有宠物医生,去车上拿了个宠物笼子,把狗妈妈和孩子们都搬运上去了,带回医院全面检查。夏美娟在后面说:费用您记在我的名下就可以了。医生对她笑笑:这次的免费。又说:大家不用担心,我看她生命力很强,苦尽甘来,以后多半会好起来的。
夏美娟跟着韩晓云回到了别墅,她亲手倒了杯绿茶,幽幽清香:韩小姐辛苦了,我很意外,没想到可以这么好。
她眉宇舒展很多,想必是新来的流浪狗一家又给了她新的牵挂和依恋。
韩晓云一笑:夏老师,我们有一项额外的服务,也不收费,您跟我到放映室去一下吧。
夏美娟很意外,但还是跟着她去了地下室。吴大北和夏美娟的秘书正在那里调试设备,见她们过来了,直接关了灯。
大屏幕上,一只活蹦乱跳的大金毛冲着镜头跑过来了,使劲地摇着尾巴,扭着身子,张大了嘴,哈哈直笑。接着,是小时候跑动的他,大了一点的他,成年的他,还有老年的他,3D效果视觉冲击远超普通的家庭录像。最后是一连串狗狗的欢叫,字幕打出 love forever。
总长度不到一分钟,但是建筑学院的天才少女刘美今带着她新收的小学徒累得死去活来,熬出了大熊猫黑眼圈,才把几十个小时的视频中打捞出合适的材料,做出了这段动画。杜兴海开始被吴大北抓去当学徒还老大不服气,看刘美今身形幼弱言语稚嫩,更是不如他这样的“老江湖”。
然而,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杜兴海真正明白了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从此刻苦攻读,发愤学习搞创作,三年之后,自己拍的三分钟动画电影在网上爆红,各种拿奖,成为新锐动画电影导演,这也是大家始料未及的了。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再也不能遏制,夏美娟看着念宝的样子,哭出了声。她一直极冷静也极善解人意,但悲伤深深压抑在心底,既然谁也不能理解,白白悲伤了给谁看呢,也许在别人眼中,你也只是个有钱到无聊的老女人而已。念宝也只是一只狗,随处可见,毫不稀奇。
每个人的悲伤都只是自己的悲伤,谁能真正感同身受,也正因如此,稍稍得到一点了解,便可贵异常,可以让我们暂时放纵自己的软弱,不再假装坚强。
她再也不想拦住这些奔涌的眼泪了,多少年来,夏美娟从未哭得如此痛快。
韩晓云过了一阵子,才给她递上纸巾:美娟老师,我跟您说过了,这就是最好的告别,念宝也会永远爱你,记得你,这个是我们专门为您做的,爱就是最好的纪念。
谢谢。夏美娟给了韩晓云一个拥抱,她香香软软像一朵云,眼泪沾在了韩晓云的肩头。
从省城回家的路上,吴大北和韩晓云基本保持着沉默,除了韩晓云收到夏美娟的微信,说那个狗妈妈打针治疗后情况大好,医生啧啧称奇,四个狗宝宝已经被来得宾客收养了三只,最小最弱的那个她留下了,跟妈妈一起养。
妈妈叫月亮,宝宝叫星星。你看夏老师还真会起名字。韩晓云边刷手机边跟吴大北说。他只是嗯了一声。
微信又是一声响,韩晓云看了一下,惊住了:夏老师额外给了我们十万块钱……为了那段动画……
一直没说话的吴大北终于开了口:咱们不要了,给那两个小孩吧。刘美今和小杜,这俩都是命苦的,尤其小刘眼看出国去,用钱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小杜更是,这傻小子本来我以为他有两下子,结果一看给人家小刘当徒弟都不够格,他也不狂了,师傅前师傅后,尾巴夹起来,就差没磕三个响头收归门下了,搞得小刘特不好意思……
刘美今听说干的活能值六万块钱,一害怕结巴得更厉害了:我我我不要,我我我有,有有奖学金,全全全奖。
拿着,这是你凭着本事挣来的。韩晓云看着她那女童似的小脸,有些人真是天生惹人爱怜担忧,难怪连吴大北都操心,怕她没钱用。
那那那那,那个……杜杜杜杜同学……分一半,一半给给给他。刘美今看似稚弱,这气派却不小。韩晓云冲她一竖大拇指:一共十万,你俩四六分。
那给他六万,我四万行了。刘美今一冷静下来,谈到数字,嘴巴立即麻利起来。她脚下穿的盗版球鞋在网上卖十九块钱一双,身上衣服裤子加起来不到一百块,可是说起几万块钱,对她来说只是数字,毫无概念。
韩晓云明白了,这少女真不愧是冯老师门下,心底无私光明磊落,明明是她主导的活儿,她却愿意让着别人。
到了杜兴海那边,他听说有四万块钱挺高兴,嚷着要请大哥吃饭,吴大北给他狠狠一记大白眼:谁是你大哥?没大没小的东西。
那你不会真想当我舅舅吧,人都愿意往年轻了说,你倒好,干脆叫你爷爷得了呗。小杜一活泼起来,吴大北就想揍这个小混蛋,赶紧忍住了。
我师傅人真好,还要把自己那六万分一半给我,唉你干吗给我推了啊……杜兴海问吴大北。
哎哟越说越不像话,人家小刘那么仗义,你瞅瞅你,人家还是女的你还是男的……我真打你啊。吴大北比划两下,下不去手。
哈哈我逗你玩儿!那给我我也不能要的。这挺多了,我第一回挣钱就挣这么多!这钱……吴大北以为他要买电脑,因为杜兴海早就说电脑不好用了想更新,想不到小杜说得是:
我给我妈买个墓碑,汉白玉的,两万八,还不算刻字的钱,上次我问了,没舍得买,现在有钱了,我……
杜兴海没说下去。吴大北用力拍他后背:男子汉大丈夫,给你妈办一件大事,好样的。以后盼你多挣钱,多发财,把自己照顾好了,比什么不强。
嗯我会的。我感觉这墓碑墓地将来都得涨价,我琢磨着买一块墓地囤起来,说不定将来能卖个大价钱。杜兴海这思路惊了吴大北,终于还是给了他一巴掌:
满嘴跑火车!你给我好好学你的习!
说罢把钱给他转帐过去了,约好了等买墓碑时帮帮眼,别让他们糊弄孩子。不过吴大北心里嘀咕还真有人囤墓地炒着卖的,这小子脑瓜如此活泛,看来以后不用担心生计,一准儿混得比他还好呢。
韩晓云在楼下车里等着吴大北,一边跟韩晓龙打听马思晴的消息,一边跟店长安排些当天的杂事,一边还收到夏美娟传来的照片,狗妈妈月亮和小星星依偎在一起睡着,身上盖着毯子,温馨之极。
电话响起,是周淑贞打来的:晓云,冯老师……走了。她声音里都带着泪,韩晓云一听,心上也似乎被重击了一记,但很快镇静下来:我们马上就到,你别担心,淑贞姐,我这里东西都是现成的,一会儿我们带过去,看还需要什么,到时候再买。你……她本来想说节哀顺便,但无论如何,这几个字吐不出口,觉得对不起冯老师这样的天使一样的人物。
冯老师遗容安详, 遵照她的遗嘱,遗体捐献给了医学院。周淑贞身披重孝,在灵前当了孝女,为冯老师送终。她想冯老师做她的妈妈,也许直到此刻,才真正如愿。
丧事一切从简,冯老师全部遗产都捐掉了,萧永春追捐五十万给冯老师的基金会,其余的门生几十万到几万,数千不等。
密密麻麻的人名里,韩晓云还看到了刘美今的字样,那六万块钱她一点没留,也全部捐出来了。她鼻子一酸,这傻女孩真的就穿着那么一身廉价衣服出国去了,留下的钱,又可以让孤儿院的孩子,贫寒出身的女孩子们去上大学。
丧事简朴隆重,毫不铺张,领导们在殡仪馆的梅花厅以学校名义办了官方的仪式。韩晓云还是陪着周淑贞,扶着她,因为她哀痛过甚,走路晃起了身体,本来就身姿纤细,几顿饭没吃,更瘦得成了柳枝。
人来人往,很多人都在那天聚会上见过了。邓莲莲红着眼睛,却没有哭,只是告诉韩晓云,马上她要出差去云南,已经联系了当地一个村子,要过去修路。韩晓云衷心钦佩,但邓莲莲摇摇头,看了一眼冯老师的遗像:
以后这些路,我都要带一个宁字,纪念恩师。她告诉我们,要多做事,少说空话。
唯独没有见到卫家敏,韩晓云有些奇怪,但也不好问。只是开车回去,路过医学院门口,却看见有个人影颇为熟悉,韩晓云心知肚明,她让吴大北停车,周淑贞在车上休息,她走了过去:
卫总?卫总?
卫家敏猛地惊醒了似的,转回头,看着韩晓云,目光空茫。他失魂落魄,整个人没有一点点神采,脸上深深的两道法令纹,睫毛长长如蝴蝶低垂的两翼。
韩晓云没话可说,想了想,小声说:我这里有车,您上车吧,我送您回去?
你让我一个人,送一送她。卫家敏的声音里,哀伤可以滴出来。
卫总,要算算拉遗体的车凌晨从这里过,也得有大半天了吧,您还是赶紧回家去吧,这里出来进去都是车,很危险,刚我在殡仪馆碰到您下属,还打听您,说电话不接,人不知道哪儿去了,您先回去,想来,您明天再来。
吴大北也从车上跳了下来,半拉半拽,把卫家敏拖回车里,周淑贞默默地让出空位,在上面拉了卫家敏一把,让他坐好。卫家敏被动地看了她一眼,低下头去,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周淑贞表情怆然,伸手想扶他肩膀,但还是没有。再过一会儿,她也流下泪来。
送卫家敏回了他的店,周淑贞和韩晓云在窗口处的桌子坐了下来,侍应生送上了美式咖啡和拿铁。周淑贞略带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小天是吧?好记性。
那侍应生微微躬身,带着微笑:周师姐多指教,我也是咱们建院的,大三了。
韩晓云也赞许地看着这极有眼色的年轻人,背影宽肩长腿身形挺拔,不知怎么,她觉得自己有点老了。
刚认识家敏,他也没比这孩子大几岁。周淑贞啜了口咖啡:
我那时只觉得他像当年的我,自卑,自傲,好强,有意接近他想多少帮帮他,可没想到说有一天我们会走到一起去,当然,他如果想对异性表示好感,多半都有收获,毕竟长得好看就是比别人有优势。我也傻过,自以为在他心中与别人不同,直到我看到他在冯老师面前的情形,就什么都明白了。那时可能他是真糊涂,也可能是装糊涂,拿替身来骗自己。
听到替身两个字,韩晓云浑身一震。周淑贞看了看她,把杯子里最后的咖啡喝干:
我们都得不到自己最想要的人,他得不到冯老师,我也得不到他。得不到,就一定要放下,得不到又放不下,那才是最可悲的。别人看我总笑话他,可能觉得我很刻薄,对家敏不好,其实我是他唯一的朋友,因为他那点心事,只有我最清楚。我笑他,只是希望他早点放下,不要再假装,假装自己可以爱很多人,假装自己可以被很多人爱,假装自己很潇洒,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似乎的,假装,有什么用呢?生老病死,哪一样不是真的?
周总,不,淑贞姐,你说的对。我明白了。韩晓云不知怎么,悲从中来,忙自己拭了下眼角。周淑贞放下咖啡杯,打开手包:
差点忘了,这是冯老师留给你的。你也不用推辞,她待人总是这么情深意重,身外物从来都不算什么。像照顾她的护士,我公司派给她看病的司机,更别说几个经常去看她的学生……个个都有份礼物。她自己遗体捐了,角膜单独捐给了一个患者,巧了,也是个大学女老师,教化学的。
看着深蓝首饰盒里那对珍珠耳环和项链,当初在酒楼里不期而遇的情景重上心头,那时的冯老师清瘦,淡妆,斯文秀逸,没说话前,总是先微微一笑,似乎怕自己的话对人有什么冒犯。而那时她既不知眼前的老人家如此杰出,也不知她不久人世,相识就进入了生命的倒计时。
老师还送过一个包给我……话没说完韩晓云就哽住了,周淑贞等她哭了一会儿,问侍应生要了个纸袋给她装好首饰,两人才一起出去了。
吴大北开车载着韩晓云回家,一路无话。吴大北接了几个电话,开始还好声好气地拒绝,后来气了,吼叫起来:……别胡说了,我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没有!我就是承办丧事儿的,那次是赶巧了!别听郑局长瞎说,就算他活回来了,也是他自己的本事,不是我有什么神奇法术,不会什么画符请神什么的,你们别扯得太离谱!
韩晓云本来心情低沉,忍不住噗哧一笑,自从吴大北在医院太平间救起了人,算是名声在外,郑局长固然感激涕零,似乎他太太,情人,外加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们也没少往外宣扬。吴大北被采访过几回就烦了,但还是架不住总有人来问他有什么什么独家秘决,能生死人肉白骨。吴大北说要真有,我还给我父母用呢,至于现在就剩我一个么。然而这话本来是拒绝,但索性连介绍相亲的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