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也许爱情会变老

书名:谁是谁暗夜里的莹光 作者:顾长安 本章字数:31979 下载APP
荣俊此行的目的是去视察南方的一个厂。公司接到东非的一个大订单,荣俊前次已然视察过,因为牵扯到政府合作,他对这一单生意特别重视。于是临时决定再去看看,连厂方都没通知。
  南方今年突降一场大雪,还算幸运,飞机准点降落,道路上积雪也不算严重。但是这里湿冷的天气让童然觉得分外难受。
  童然和荣俊的房间是紧邻的。荣俊曾有交代,跟他一起出差,所有同行人员的房间必须紧邻,方便他随传随到。荣俊所有的话都只说一次,并且不允许录音,所以童然必须时刻保持精神集中。
  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偶有几次,她的脑子出现短路的情况,无法跟上他的语速和思路。当她心惊胆战地请他再说一次的时候,荣俊那刀子一样的目光扫过来,让她打了一个冷战。
  好在她和顾小炜谈恋爱的时候,短信发的多,输入速度也算得上健“手”如飞。所以,也渐渐适应了他这样的速度。后来她养成了一个习惯,只要荣俊准备开口说话,她就做好记录的准备。
  童然有时候觉得自己简直就像宫里的太监。以至于再后来,一翻记录她就能行云流水般地说出某日侍寝的妃子,身高体重三围一一不在话下,连妃子的大姨妈光临的日子都能提前算到。童然感慨,做保姆做到她这份上,大约也算极品。
  第二天早上,童然敲开荣俊的房门,请他去吃早餐。
  这是荣俊近乎偏执的生活习惯,早八点必须要准时吃早餐。童然在他门口看着手机上的时间,刚好到八点整的时候按响了他的门铃。
  荣俊开了门,她走进去,见他走到镜子边对着镜子打领带。他没有吩咐,她也乐得轻松,靠在桌子边翻看酒店给的杂志。翻了几页,杂志的夹页里掉出几张小名片来。
  童然弯腰捡起来,很有兴致地看了起来。小纸片上的女郎们环肥燕瘦,很是妖娆。童然一边看一边在心底揣测,荣俊昨天有没有召唤其中的某位?脸上不自觉地浮起很有深意的笑。
  荣俊从镜子里看到她脸上诡异的笑容,又瞥见她手里的东西,眉头皱了皱。就算没问,他就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居然把自己想得这么猥琐!
  他向来好涵养,但对着她却没有过好脾气,偏偏声音还是沉着冷静的,听不出一丁点的情绪,“童小姐失恋了以后,莫非是有了异于常人的取向?”
  童然正沉浸在自己的意淫里,突然听到他说话,却完全没注意到他在说什么,望向他的目光显得特别无辜又恍惚,“对不起荣总,您刚才说什么?”
  荣俊手下系出了一个漂亮的半温莎领结,向她走过来。从她手上拿下那几张小卡片,随手扔到了垃圾桶里,“我说,她们是不服务女客的。”
  童然眼睛眨了两三下才彻底消化了他的弦外之音,她觉得很有必要反驳和抗议这种对她的侮辱。然而荣俊却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转身走到床边,从箱子里拿了一个手机扔给她。
  手机大得非常夸张,让她一度以为他是拿起一块板砖准备拍她。接住了手机,庞然大物躺在她的小手里有一种滑稽感,童然小声咕哝:“给我的?这型号不合适吧?怎么不是苹果啊?”
  荣俊却并不理会她的抱怨,一把将她原来的手机拿走,抽出她的手机卡插进新手机里。“这是我的下属的工作手机,我喜欢统一,工作中你们不需要个性。
  手机费是报销的。如果你不喜欢,可以用自己原来的手机,但是不论是不是工作需要,你打了多少工作电话,电话费是不报销的。”
  然后他把两个手机一并还给了她。
  童然接过来。看着手里顾小炜送给她的那个手机,是有些老旧落伍了,早就跟不上这个时代了。她和顾小炜在一起时,她对这些身外之物并没有特别渴望,不希望自己对物质的要求会增加他的负担。
  她的手指轻轻一摸,就能摸到手机的背部有一块缺角。她视若珍宝的,顾小炜送的东西。曾经有人在手机上留下一道伤,就像他在她身上留下的伤一样,毁掉了她和顾小炜的一切。
  想到这里童然心里一阵伤心,脸上也跟着黯然了。鼻子忍不住酸了酸,却早就学会在人前忍住将要决堤的情绪。
  “他送的?都分手了,还当宝贝一样?”是荣俊惯常轻蔑的声调,他对着镜子穿上西装,又正了正领带。
  这件事是她的死穴,没谁可以提起。“跟你有半毛钱关系?你厉害,干吗去夜店喝得像狗熊一样?”
  她生气的时候,说话从不经大脑,也是顾小炜惯出来的毛病。但是她也知道,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忍受并纵容她的骄纵。所以得罪了他更好,对着这样的“孔雀男”,她分外愤怒。
  意料之外,荣俊却是什么也没说,干咳了一声,“准备准备,等会儿跟我去厂子。”
  荣俊很满意这次视察,从厂子里回来后就打电话给小宋交代了一下后续跟进的方向。
  童然靠在落地玻璃前,夕阳的光从外头射进来,给万物都染上了暖色,烘得人也暖洋洋的,让人忘记了这是冬天。
  顾小炜还好么?会在寒冷的北方想起他们那些曾经的暖暖的过往,还是会绝情地将她遗忘?她想起夏文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不作就不会死。”所以她一直在想她是不是在“作死”?后来想想,也许是真的。
  她不是不敢实情以告,她最怕的,是顾小炜后半生的嫌弃。因为太珍视这段感情,所以从来不敢让顾小炜去做她的试题,所以只能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起来。宁愿用美好的回忆去过后半生,也不愿意那些美好生生被现实撕裂。
  “童小姐?童小姐?”荣俊的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
  童然听到他叫,这才回过神。“荣总,什么吩咐?”
  “跟我出去买点东西,然后吃饭。”
  在这个城市的最高档的商场,荣俊在钻石首饰柜台前驻足。向童然发号施令:“挑一条喜欢的项链。”
  童然受宠若惊,原来跟老板出差还有这样的美事?总算没白来,总算对得起她这一路的做牛做马。
  她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是老板别有心思,她了解荣俊这个人从来没有吃窝边草的习惯,而且对于相处的对象有一种莫名的苛刻。
  女孩子天生就对美丽的首饰有着喜爱。童然是完完全全地认为这个万恶的资本家不过是动了小小的恻隐之心,于是喜滋滋地挑了一条昂贵的项链。
  为了早日摆脱这个“救命恩人”,她打心底没打算给他省钱。选好后,童然从镜子前挪开,转到他面前,“就这条了。”
  荣俊把目光从手机上抬了起来,瞟了一眼。她穿着一件藕粉色的V领毛衣,修长的脖子上戴着一条极细的玫瑰金项链,落在锁骨中间的是一粒裸钻。钻石不大,净度却很好,在灯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衬得她的锁骨分外漂亮。
  扫了一眼手表,童然一共花了三十七分钟才挑出这条项链,她总共试戴过二十八条。她脸上带着年轻女孩子特有的兴奋的表情,这表情和她看到橱窗里美味的芝士蛋糕时是一样的。
  “眼光不错。”他不带任何情绪地说,然后扔了卡给她,“付钱去。”
  导购小姐们在一边低声笑着对她说:“你男朋友真帅啊!”
  童然一边刷着卡一边回头看了荣俊一眼,笑着问:“有吗?不觉得呀!不过男人付钱的时候都帅!”
  荣俊知道她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所以他把头侧到一边,装作没听到。
  买完东西后,两人一起去一家饭店。荣俊点了一杯咖啡开始看邮件,丝毫没有要点菜的意思。虽然童然肚子饿得咕咕叫,但看他一脸生人勿近的表情又不好催他点菜,下午刚刚花了他九千多块钱,没说她抢钱就不错了。童然心里想着,给点脸色就罢了,最好一回到公司就把她这“贪心”的助理辞掉。
  不一会儿闪过一个倩影,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带着精致的妆容走来。童然认识她,今天在厂子里见过,是厂子里的技术总监。
  荣俊见女总监走来,给她一个微笑。这在童然看来,确切地说是这两个人相视一笑,而且这笑,她怎么想都觉得含义匪浅。
  荣俊站起来帮她拉开椅子,然后把童然刚才精挑细选的那条项链推到她面前,“送给你。”无限温柔,却又不谄媚。
  童然腹诽,原来这男人还是有绅士的一面的,原来那也不是她的奖金。
  女人打开看了看,意料之中的开心,甜腻腻地说了声“谢谢”。她将项链拿出来打算戴上,然而戴了半天都扣不上链扣。
  童然想,荣俊还在等什么,这时候应该去给她戴上才符合剧情。
  荣俊没让童然失望,他走过去微微俯下身帮这位女总监把项链戴好,然后两人又是相视一笑。一番浓情蜜意之后,女人才注意到童然的存在。
  “童小姐你好。”
  “林总监您好。”童然挤出一个很灿烂的笑。
  “林小姐点菜,喜欢吃什么?”荣俊绅士地问。
  荣俊带秘书出去吃饭的时候从来不看菜单,他能吃的东西有限。作为前特助,梁芳特意列了张单子给童然,她千叮咛万嘱咐,说因为荣俊体质特殊,所以每次点的菜基本都差不多,童然得把菜单背下来,西餐有一套,中餐也有一套。
  童然收到这张菜单的时候想,荣俊果真是个无趣的人,连吃的东西也这么无趣。
  林总监却把菜单合上,笑意噙在嘴角,“你点吧,你吃什么我吃什么。”
  荣俊微微侧头看了童然一眼,她明白这是让她点菜的意思。于是童然招来侍应生,为荣俊和林总监点了菜。
  荣俊的面色没什么异常,这就是对她工作表示肯定。
  她自觉自己这盏灯的瓦数太大,于是识相地借口不太舒服先行退场了。童然是饿着肚子回房的,心情自然不太爽快,便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看电视打发时间。
  然而,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更不爽快的事情发生了——隔壁开始发出了一些爱情动作片的动静。一开始的时候她还有猎奇的心理,竖起耳朵听听,但后来的动静未免太大了些,颇有鬼哭狼嚎架势。
  童然被这声音弄得身心疲惫,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叫了客房服务,把酒店里最贵的饭菜点了一个遍,并且开了一瓶不算太贵的红酒。之所以选一瓶不贵的酒,是怕点了太多贵的东西后荣俊不愿意付钱。
  第二天荣俊签单的时候眉头皱了一下,侧过头看了她一眼。童然顶着两只熊猫眼,指给他看,“晚上吵得睡不着,吃得多了一点……您瞧,我这算工伤吧?荣总,您不会不给报销吧?”
  荣俊眉头挑了挑,没再说什么,直接签了单子。
  回程的时候因为遇到天气问题,航班延误了。机场告知会延误三十分钟,可三十分钟过去还是没有起飞的迹象。荣俊坐飞机最怕延误,一听说延误的时候眉头已然皱起来了。
  过了一会儿,休息室里进来了一个女人,手里拉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子,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婴儿。男孩子大多天生好动,不停地找妈妈要这个要那个。不巧,女人怀里的小婴儿不知怎么地突然大哭,母亲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哄小家伙。被忽视的男孩子更不乐意了,也跟着哭闹起来。
  荣俊正在看着新产品的数据报告,被那两个孩子的哭闹声吵得头痛不已。童然坐在一边倒没觉得烦躁,看到那位母亲手足无措的样子很是不忍心,索性走过去逗那小男孩。
  童然哄孩子很有一手,小男孩不再缠着他妈妈了,反而与童然玩得不亦乐乎。
  孩子妈妈如获大赦,对童然感激不已,趁着男孩没吵闹的空闲赶紧找个人少的地方喂小婴儿吃奶,小婴儿终于也安静了。
  荣俊把今年要征订的产品目录全部都看完了,飞机仍然没有要起飞的迹象。他正想让童然再去问问地勤到底什么时候起飞,一转头却看见她盘腿坐在地毯上和男孩玩得热火朝天。她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和孩子说话的时候声音柔软又夸张,似乎是电视台幼儿频道那种主持人惯有的腔调。她的声音好像蘸着蜜,甜丝丝的。
  荣俊想,她似乎从来没这样对自己说过话。不知道她对着顾小炜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腔调?是不是也是这样软绵绵的,让人听着恨不能含在嘴里的甜蜜?
  休息室里很暖和,所以童然没穿外套。因为没有商业活动,身上就穿了件白色抓绒的套头衫。头发被随便抓成一个花苞卷在头顶,脖子那里有几缕凌乱的细发,松松地搭在白皙的脖子上。不知道她在和男孩子做什么游戏,把那孩子逗得笑得前仰后合。
  荣俊记得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好像也这样和自己一起玩过,可之后次数越来越少。在十岁那年,他连母亲的笑容都看不到了。
  他曾试着去逗她,去讨好她,却怎么都不能让她开心起来,有时候反而招来她的怒骂。他以为是因为自己太幼稚才让母亲这么厌烦,所以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把和孩子有关的一切都扔掉了。
  荣俊很不喜欢小孩,甚至有些惧怕。他不知道怎么跟他们相处,因为他没有真正当过一个小孩。
  上了飞机以后,童然依旧在跟那孩子“眉来眼去”,当那妈妈要去洗手间的时候童然甚至主动帮她抱小婴儿。
  粉红色的一团被她抱在怀里,她脸上露出如获至宝的雀跃欣喜。童然有模有样地抱着孩子摇来摇去,突然就凑到荣俊身边,“看,多可爱的宝宝啊!”
  荣俊厌烦地皱了皱眉头,不知道这一团肉可爱在哪里。婴儿的小手在嘴里“砸吧”得震天响,上面亮晶晶的东西大概是口水——真是有点恶心。
  “你快拿远点,拿远点……”
  童然瞥了他一眼,“干吗?你还对孩子过敏呀?你是神探伽利略?”
  荣俊不明白什么叫“对孩子过敏”,更不明白“神探”和“伽利略”又有什么关系,疑惑地问她:“什么意思?”
  童然把孩子还给了那位妈妈,揉了揉肩膀坐回座位上,却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一边翻着杂志一边煞有介事地说:“这世界上有些东西是无法逾越的……”
  “譬如?”荣俊乐得配合。
  “代沟。”
  实践证明,荣俊这样的腹黑男是不能得罪的。
  这天小宋临时请童然帮他打报表,当她正在埋头苦干的时候,荣俊的电话就进来了。声音不善地让她去他办公室一趟。
  童然敲门进去,以为自己又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错。没想到荣俊却推了一盒面巾纸到她面前,“这是你定的?”
  童然点点头。
  “没人跟你说我不用这牌子吗?”
  童然摇摇头,还真没人说过。你说,你一个大男人,面巾纸不就是张纸吗,什么牌子不能用?当然她也就心里这样想想,说出来的话却是:“我不知道您不用这种。”
  “去给我换回原来用的那种。”
  “荣总,您原来用的那牌子物品房里没有了,只有这种。”
  “那你就出去买。”
  “现在?”
  “就现在。”他的语气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他用的那种面巾纸只在一家外国超市里才有卖,而那个超市离公司很远,往返起码一个小时。童然看看墙上的钟,四点五十,正是下班高峰期,出租车也不好叫。而且现在临近春节,超市里人山人海,买回来都得七点多了。
  于是她尽量和颜悦色地跟他商量:“您看这样吧,我下班给您买回来。明天早上保证您能用到。就算我现在去了,回到这里也都七点多了,您也用不上啊。”
  “我今天加班,会一直都在这里。”荣俊头也不抬,一句话就把她给噎回去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周五。李云在家等她回去喝汤,她却要把时间耗费在这里。
  童然好不容易排完长长的结账队伍,从购物的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来。不出她所料,出租车是叫不到的,所以她只好提着两大袋面巾纸去挤公共汽车。
  每当到了上下班的时候,童然才能真切感觉到原来这世界上的人很多。他们和自己一起呼吸着这城市的空气,行走在同样的道路上,在同行里体会她落寞的孤单。
  她不再是多年前那个连公交车都挤不上去的女孩子了,那个能为她披荆斩棘的骑士已经被她赶走了,未来的路再难走,也只能自己努力地走下去。
  随着人潮挤上了公共汽车,童然艰难地往车里移动。漂亮的纸巾盒子任她怎么保护,也不可避免地变了形。她好不容易站定,望向窗外,车窗外夜幕已经降临,霓虹灯一直在闪烁,它们从不凋零,越发光彩琉璃。
  她记得在某一年某一辆拥挤的公交车上,有一个少年为她撑起的一片天。想起那个令她耳红心跳的声音在耳边叫着她的名字,“童然,童然……”想起那声音后满满的感情,想起那个被她丢掉的人。
  如今,相同的季节,相同的场景,只有她一个人。她被人潮冲得东倒西歪,狼狈的一个她,就这样孤独而努力地活着。
  她后悔了,真的后悔了。她希望老天把她的顾小炜还给她,然而,人生从来没有回头路可走。突然,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那个人哭得好伤心啊。”有个很小声的声音在说。
  童然转过头看到一个小个子的女生怯生生地望着自己,见她看过来,红着脸不好意思地把头转到一边去,和她身边站着的一个瘦高的男生对望了一眼,吐了吐舌头。刚才大概是她在和他说话。这对年轻男女身上穿着校服,一脸的青春,童然好像看到了那年的他们。
  童然下了公交车,在寒风里走二十多分钟,才回到公司。抬手看看表,已经快八点了。
  她坐回自己的办公桌,办公室里的温暖不但没有温暖她,反而将她眼睛里长久冰封的眼泪融化。
  她的悲伤被这寒冷和夜色扰动得不能停住,一边哭一边赌气地用着帮荣俊买来的面巾纸擦眼泪。
  别说,这面巾纸真是不错,不掉渣,有韧性,没有人工添加的香味,只有一股淡淡的、最原始的木香。也真应验了一分价钱一分货。
  公司里静悄悄的,同事们似乎都走光了。她觉得荣俊小时候肯定是受过什么非人的虐待,不然他做人怎么就这么苛刻呢?不过此时,她没有工夫去想他,她自己的悲伤还来不及安抚。
  用过的纸巾丢弃在桌上,很快就堆积成山。她并不想停止哭泣,她想把那些突然袭来的悲伤随着眼泪鼻涕一起挤出去。
  突然有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你是多爱那个人?先是为他死,再是为他一个人偷偷流泪到天明?”
  童然听出这声音的主人了,原来他真的没有下班。可是这个城市那么大,连一个容她哭泣的地方也找不到。这里不是她的地方,她不想待下去了。她打定了主意,准备收拾好东西辞职,离开这个变态的上司。
  童然没有理睬他,起身找来一个大纸箱,开始打包自己的东西。
  “你干什么?”荣俊问。
  “收拾东西,辞职。”
  悲伤让她的手脚变得不太利索,刚整理好的材料掉了满地,还被纸缘划破了手指。她恨自己这么没用,却也憋足了气要跟这个地方一刀两断。
  荣俊双臂抱胸,沉默地在旁边看着她。过了一会儿,荣俊终于无法再忍受她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一把拉住她,“算了,今天再救你一次。”好像是一位迫于无奈出手拯救世人的无限慈悲的救世主。
  她的手被他握在手里,感觉很温暖。但这温暖刺痛了她,曾经的顾小炜也总这样牵着她。仿佛把手交在他手里就可以放下所有的惊慌和难题。虽然是在这样的寒冷的天气里同样温暖的手,然而现在握着她的却不是那一双手。
  她想把手抽出来,但是手牢牢地被荣俊包住,整个人被他拖着往停车场走。
  童然的悲伤成功地被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惊恐,“同志,你这是要干什么?”
  荣俊喜欢开快车,大约是在国外待习惯了,回国的时候特意带回了一辆全尺寸的Escalade。他一直沉默着,直接把她塞进副驾驶座。童然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被扔进车里的。这场景很熟悉,好像她曾经也被人这样粗暴地塞进车里。但还没来得及细想,荣俊的车就冲了出去。
  从公司的停车场冲出来,荣俊一路加速,童然看着仪表盘上的指针一直往右摆,惶恐地大叫:“荣俊,你疯了!”
  “你不是活得不痛快吗?给你找找要死的感觉。”荣俊嘴角一扬,猛的一打方向盘,上了东二环,在川流不息的马路上横冲直撞。
  童然头皮发麻,脊背生凉,本能地让后背紧紧往后贴住座位靠背,大叫:“姓荣的,你真是神经病!你打算自杀是不是?就算咱们不想活了,路上的人还想活命,做人不能这么没有社会责任感!”
  童然很想去抓方向盘,但理智告诉她不行。这时候跟他抢方向盘真是自己往阎王殿里冲了。好在她的话终于起了效果,荣俊的车速渐渐变为正常。
  反正是要辞职了,她索性也豁出去。平时被他压迫剥削来的抱怨都一股脑儿地全撒出来了,“我说大叔,您一把年纪都活狗身上了?要死也不是您这样的死法。不想活了就去上吊、跳河、割脉,哪个死法都比你超速玩漂移强!您这要死还要拉上垫背的,这可不地道!我知道您就不是一个地道的好人,可也别拉我上您的车啊。死相多难看?别回头死了还连累我也没个好名声……”
  说着说着,童然就想起马丫来了。想起梦里的马丫,脑袋都给压扁了,脑浆流了一地。想起她说:“狐狸精,要死也别死得这么难看……”
  童然哽咽了,再也说不下去。
  荣俊一直沉默地听她聒噪,她突然的噤声让他侧头看了她一眼。
  童然不想让他看到她流泪的样子,扭过头看窗外。
  除了倒退的路灯,穿流的车辆,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许就这样安静地坐着就很好。
  “说完了?”他问。
  童然不理他。
  “下次我不希望再听到你叫我‘大叔’。”
  “难道叫你‘爷爷’?”童然赌气道。
  荣俊无可奈何地扶了扶额,“算了,你高兴叫什么就叫什么吧。跟你这样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女人,道理是讲不通的。”
  “我都说了要辞职了,以后也不需要您费劲跟我讲什么道理。”
  “你的档案我都调过来了,除非你以后都不打算找工作了。否则没我的批准,你不能辞职。”
  童然怎么都能从他话里听出些幸灾乐祸的感觉。她火大地瞪着他,“您这是报复社会么?那天你喝醉酒喊的那个姑娘到底怎么伤你的心了,让你这么阴暗?”
  荣俊侧头看了她一眼,阴恻恻地说:“你是不是还想试试这车漂移的感觉?我还没试过到220……”
  于是童然彻底噤声了。
  春节的时候李云又得了一个去迪拜度假的机会,要喊上童然一起去。童然却是害怕和她相处,只能推脱,“我们公司春节假短,去不了。”
  李云又开始唠叨,她原来的工作怎么怎么好,却跑去私企去被人剥削;又絮叨着这样的吃人企业总有一天她得给曝光了什么什么的。
  童然只好耐心地哄她说:“中国人过春节,人家老外又不过,对吧?”这个借口总算是把她敷衍过去了。
  今年是爷爷的第五年忌日,童学林春节时要回老家,给爷爷奶奶上坟。童然也借口推掉了。
  他们只当她还因为和顾小炜分手而心情不佳。自从跟顾小炜分手后,谁都能感到她的改变。开始是失魂落魄,现在是太过正常。
  谁都知道她爱着顾小炜,太正常的行为就是说明了她的不正常。于是他们小心翼翼地和她相处,生怕触及她的伤口。
  童然还爱他们,只是她自己知道,她害怕和他们相处。她接触过他们的内心最阴暗处,他们浑然不觉,但她却被冲击得厉害。童然对他们的爱,在感性之外,理性的一处破了一个洞。她需要时间去修补破碎的痕迹。
  她想,更重要的原因,是顾小炜也许会在春节假期回来,也许他们能在茫茫人海里擦肩而过,然后她能如诉说别人的故事一样,平静地告诉他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也许他们可以重新开始。但这只是她的假想而已,她只敢在想象里勇敢。
  当时的她那样决绝,现在的她依然会决绝。他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好的。
  谁说过初恋就一定能白头偕老?恰好相反,初恋能走到最后的寥寥无几。她学着坦然。虽然她对他的爱,丝毫未减。
  大年三十那晚,童然自己做了一桌子的饭菜,和那个叫顾小炜的大熊一起欢度春节,看起来无比寂寞。她不敢打开电视,到处都是一派阖家团圆的景象,太容易照见自己的孤单。紧紧关上窗户,仿佛外面的火树银花不夜天都和自己无关。看不到,也就不会心烦。
  她没料到这时候荣俊的电话会打来,先是询问南亚环美集团的订房和日程安排都出来没有。童然只能无奈地跟他说:“都放着假呢,得等春节过后了。”
  意外的,他没有在此事上纠缠,却是突然问:“你在哪儿,这么安静?”
  “在家。自己吃年夜饭呢。”
  荣俊顿了顿,“一起吃吧,我也是一个人。”
  或许是瞬间走火入魔了,或许是窗外的万家灯火让她觉得太过寂寞了,或许是他声音里的疲惫……鬼使神差地,她居然就告诉了他地址。
  但是,刚说完她就后悔地直挠头。可是既然已经说了,终归是覆水难收。她看着乱糟糟的屋子,只好秋风扫落叶一般,把能藏的乱七八糟的衣服鞋袜都藏了起来。
  等待最是无趣,童然端着特意给流浪猫准备的春节大餐到了楼下。
  头发松散地抓成丸子头,裹着厚厚的羽绒衫,她在大厦的拐角处叮叮当当地敲击碗,呼唤她的那些宝贝食客。
  过了一会儿,几只猫们优雅地从阴影处走来。童然把饭放在地上,猫咪们不拘礼地走过来享用着它们的年夜饭。
  童然很想摸一摸那只叫“英俊”的猫,但是她知道她碰触它的回报,就是它的张牙舞爪。于是她一只一只地摸着其他的猫:“潇洒”“美人”“暖男”“都教授”“长苏”……荣俊走下车的时候就看到这样的景象:黯黑的高楼边,高挑散漫的灯光里,那个脸上挂着微笑的,把自己裹成白熊一样的寂寞女孩。
  她并没有发觉他,嘴里嘟嘟囔囔地没个停:“‘英俊’你这不对啊,未婚先孕啦!你们说说,谁是孩子的爸爸啊!”
  其他几只猫恍若未闻,无视她的责问。
  童然的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怎么就没有一只猫站出来负责吗?我说‘英俊’啊,你以后怎么办啊,自己养孩子啊?”
  “英俊”终于停了停,仰首看了她一眼,“喵”了一声。童然很是喜欢它身上长长的软毛,蚬着脸打着商量说:“要不这样,你让我摸摸,你的娃本姑娘替你养了!”
  然而“英俊”回应她的却是鄙夷的目光。
  “英俊?”荣俊想,“这是在骂我呢?居然还是一只母猫的名字?”
  “这就是你那只喂不熟的猫?”荣俊说。
  童然侧过脸,仰头看他目光冷冷地望下来。她选择无视他的自傲,咧着嘴笑,“是啊,漂亮吧,要不你来摸摸?说不定看你长得帅,人家就让你摸一下,不都说异性相吸吗?”
  荣俊选择无视她混乱的逻辑,“抱歉,我没兴趣。”
  童然撇撇嘴,却不料他又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对这些毛茸茸的东西过敏。”
  果然,过年了,人的脾气都好些。童然想。
  两个人并肩回到楼上。童然看见他手里提着一瓶红酒来,惯常冷峻的脸看起来有一点点的憔悴,不像平日里百毒不侵的样子。
  童然觉得这人一直把自己的脆弱和寂寞藏得很好,比她好多了。
  虽然她也强颜欢笑地生活,但每次笑的时候,她都觉得没那么难过。但是荣俊却是个连笑都很吝啬的人,他的笑只是因为礼貌,或者是要让别人难受。
  荣俊喜欢穿风衣,因为身段修长,他很知道自己适合的风格。脱掉风衣,里面是合衬的西装,挺括得没有一丝褶皱。看来是刚从公司出来。
  荣俊的衣服每天送洗,他对衣服非常讲究,从面料到整烫,一丝不苟。如同对人一样严苛。童然想,难怪她女朋友甩了他,如果是她,她也受不了这样近乎偏执的挑剔。
  房间暖气开得很足,童然是个怕冷的人,脱了羽绒衫,里面就是一件宽松的毛衣,脚踩着一双毛茸茸的拖鞋,活像一只兔子。她蹲下在鞋柜里翻了翻,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拿出了一双同款的毛茸茸的男士拖鞋。
  再舍不得还是要放手,反正那个人永远都没有机会穿了。
  童然努努嘴,“荣总,请换鞋。”然后把拖鞋放到他脚边。
  荣俊皱着眉头瞥了一眼眼前这双男士拖鞋,并没有要换上的意思。童然片刻后恍然大悟,没好气地说:“全新的,没人穿过!”
  这个说辞很让他心安,缓缓地换上了这双拖鞋。他看得出来,和她那双是一对。毛茸茸的,怎么看自己的脚怎么觉得滑稽。他甚至已经开始后悔,今天怎么
  就会突然跑到她家里来?大约是来看她怎么难受的吧?他想。
  荣俊一进来就感觉到了房间的温度,他向来喜欢略略低温的环境,觉得低温有助于头脑的清明,所以一件一件地脱掉衣服。
  童然歪头看他。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还在脱衣服……这场景确实有点香艳了。童然干咳了两声:“我说,那个……大叔,您有这么热吗?”
  自从那次漂移之后,为了能让荣俊主动把她给辞退了,她私下里便叫他“大叔”。当然,她是个有分寸的人,工作场合还是谨守规矩。
  童然知道荣俊这种闷骚型孔雀男其实是很在意别人的看法的。她如此称呼他,无异于喊一个十七八的女孩子“阿姨”一样的令人不快。但是荣俊对于她这样的讽刺却意外的宽容。
  荣俊解开了领带,把衬衫上面三粒扣子解开,露出一片惹人遐想的肌肤,“大侄女,你是故意把房间弄这么热的吧?”
  ……
  童然感到头疼。“呃……我这就关掉。”对于这样内心邪恶的人,果然不能用正常的思维去推断他。
  荣俊在她房间里转了一圈,目光所及都是照片。
  墙上的照片仿佛是他们爱情的见证:从青涩年华规规矩矩的合影开始,到后来相拥相吻、扮着鬼脸,夸张肆意的笑容,是她和顾小炜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仿佛仅仅记在心头还不够,还要放到眼前日夜复习。睁开眼睛是他,闭上眼睛是他。
  从客厅能望见卧室里宽宽的双人床的床头上挂着她和顾小炜的婚纱照。没戴眼镜,复古的欧式盘发点缀着满天星和发饰,雪白的婚纱把她的曲线勾勒得完美,于清纯里显现出一丝风情来。
  童然看到他盯着照片看,有些局促。想说些什么,又觉得没有必要,心里却是害怕他说出什么叫人难堪的话来。但荣俊却出奇的安静,居然没有发出任何的“感想”,这很让她意外。
  童然以为他又会用不屑的眼神给她一瞥,但是没有。他突然悠悠地说:“都过去了,何必还这样时时折磨自己?”
  这话温柔得让她有些意外。
  但这温柔还没过去,他的眼神落在被子的一角。“童然,我觉得,你的品位很有问题。”
  童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她那没来得及洗的内衣突兀地躺在床边,刚才手忙脚乱的,没有隐藏好。
  “跟你有毛关系!”童然脸红,赶忙爬过去把内衣重新压到被子下。
  荣俊微微笑了笑,回到餐桌边。
  突然造访的男士让她觉得拘谨。童然忙把那个大熊拿开放到床上。“地方小,不好意思。跟您家没法比,您随便坐吧。”
  春节,这个阖家团聚的日子,她怎么都想不到居然是和这么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一起过,这怎么都算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荣俊看了看餐桌上的菜,甜品、硬菜、小炒、汤,大大小小摆了九盘,可能取的是长长久久的意思。
  童然煮的东西大部分口味重,她喜辣,他喜欢清淡。为了照顾他的胃口,童然只好又给他弄了盘清淡的菜。荣俊在他想要绅士的时候,还是非常有风度的。难得没有任何挑剔,扫光了她特意煮的菜。
  并不是多么出色的美味,不过是家常小菜。但“家常”二字于他是怎样的难得?从很小开始他就在外头吃饭,母亲自从知道父亲的事情后再也无力亲自下厨。他早已经习惯了餐馆里浓浓商业气息的饭菜。面前这一桌从狭小厨房里一盘一盘精心做出的菜是他生命欠缺良久的。他怎么都没想到,给予他这一份家常味道的,会是她。
  童然咬着筷子,看着光溜溜的盘子感慨:“大叔,您可真给面子啊。”
  荣俊轻轻擦了擦嘴,“你手艺不错。我在考虑以后要不要请你做厨娘了。”然后给了她一个微笑。
  这算得上是童然认识他这么久以来他给的第一个从心底而来的微笑。他的笑容不算阳光灿烂,但是却很……性感。想到这个词的时候,童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这算什么。那菜寡淡得很,要不要尝尝我的火爆肥肠?”童然夹着一段油光锃亮的肥肠在他眼前晃了晃。
  荣俊皱了皱眉头,表示了他的厌恶。
  童然嘿嘿笑了笑,“就知道你不吃。你可真算得上性功能不全了。”
  这话赤裸裸地惊到了荣俊。看着他的表情,童然才幡然醒悟,她怎么能说一个正值壮年的雄性动物某些功能不行,尤其是他这样孔雀一样自傲的男人。于是忙解释道:“哎,别误会啊,古人说‘食色,性也’,你这人吧,只爱色,不爱食,那可不是性功能不完全。”
  荣俊被嘴里的酒呛得咳嗽了好一阵,“童然,就算你不是淑女,你就不知道装装吗?”
  童然长叹一声,“装得累了,不想再装了。彪悍的童然,不需要解释。”然后又是没心没肺地一笑。
  童然又夹了一条肥肠到他面前,挑衅地说:“真的不想试试?补全你的性功能?”然后得意地望着他笑。
  她正笑着,荣俊突然张开嘴把肥肠吃到嘴里。
  她看着空空的筷子,一时有点发懵。激将法怎么这么好使?
  荣俊眉头紧锁地慢慢嚼了几下,好像在很小心地品味着。然后嘴角渐渐扬起,“味道不错,就是辣了点。”
  十分钟后,她就后悔了。她最中意的肥肠被荣俊全部扫荡了。连带着油汤,都被他倒进碗里拌饭了。
  童然咬着筷子说:“大叔,您从小锦衣玉食的,没吃过这个吗?”
  “吃什么?我刚才吃的难道不是阿拉伯羊排?”
  童然扶额。算了,你就自欺欺人吧。
  吃到一半,童然才突然想起来,“哎哟,忘了拍照了!”于是忙翻出手机对着残羹冷炙挑选了角度拍了几张,然后想了想,说:“大叔,手借来用一用。”
  荣俊不明所以,本着沉默就是默认的道理,童然跑到他身边拿起他的右手,十指交叉握在一起。“咔嚓”照了一张相。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她的手小小一只躺在他的手里。不是第一次握她的手,却是第一次被她握住,他的心突然被什么撞了一下。
  那撞击的余响还未结束,她的手便抽走了,于是手心骤然冷却。
  童然低着头认真地在手机上打完字,然后笑嘻嘻地说:“谢谢啦。”
  酒足饭饱了,童然站起来整理桌子碗筷。趁她不注意,荣俊打开手机,点开她的微博,几张饭菜的照片,还有一双交叉相握的手的照片,下面配的字是:“和老公的年夜饭,要天长地久哦!”
  或许女人都一样,能在自己臆想的世界里自欺欺人地活得很好。
  他默默地把手机收好。
  童然把碗筷收到厨房,打开水龙头正打算洗碗。荣俊却走了进来,挽起袖子,“我来洗吧,你去擦桌子。”
  童然虽然觉得惊讶,倒没跟他客气。她喜欢做饭,却真的不喜欢洗碗。等到桌子擦干净了,转回厨房的时候看见人高马大的荣俊姿态闲逸地慢慢洗着碗。
  荣俊没料到,虽然她房间凌乱,厨房却很整洁,井井有条,看得出是精心收纳整理过的。洗了一半,洗碗液用完了,他转身问她:“还有洗碗液吗?”
  童然眨眨眼,有点后悔让他洗碗。明明还剩不少洗碗液的,几个碗就用光了?但谁干活谁做主这个道理她还是很懂的。于是点点头走到橱柜边,踮着脚去开吊柜。
  洗碗液放得靠里,她够了几次没够着。正想去搬个凳子过来,荣俊却走到她身后,一伸手就轻松碰到那些瓶瓶罐罐。
  厨房不大,容纳两个人已略显局促。他若即若离地贴在她身后,透过那层薄薄的毛衣,童然能感到他的体温传了过来。
  “哪一瓶是?”他显然迷失在一排排的瓶子里。
  童然这才想起来她的洗碗液都是买的大桶自己再分装的,上面没有字,难怪他不知道拿哪瓶。但这时候她想的却是家里的暖气果然还是开高了,要不然怎么会这么热?于是骤然转身想要离他远一些,却没想到转过来的姿势更加叫她不自在。
  因为等不到她回答,荣俊双手扶住吊柜的门,垂目去望她,眼神里是满满的探寻。近在咫尺的呼吸,似乎只要呼吸再重一些就能让彼此贴合。
  童然心虚地移开目光,从他胳膊下钻出来,靠到厨房门边,“上面粉红色液体的都是,你随便拿一瓶就行。”
  白色衬衫的袖口卷到胳膊肘上,露出一段小臂。皮肤是蜜色,灯光下闪着健康的光芒。他一周有三天是要去健身房的,肌肉匀称的小臂有着漂亮的线条,这一点和顾小炜很像。
  常一丝不苟的头发大约今天没有打发胶,蓬蓬松松地搭在前额。他的表情很认真,对着碗,如同对着办公室里的文件一样。
  荣俊身高和顾小炜相仿,童然呆呆地靠在厨房门边望着他的后背,鼻子突然酸涩起来。为什么不是顾小炜呢?她多想再抱抱他。
  童然深吸了一口气,扭头走回客厅。打开电视机,春晚热闹的歌曲猛然冲进了屋子里,窗外鞭炮声隐隐在耳边,顿时也有了一种喜气洋洋的感觉。
  荣俊洗好碗走出来,抬头看看墙上的钟,快要到十二点了。
  童然把窗帘拉开,暗夜被一朵一朵的烟花照亮。他们等着十二点的钟敲起。
  “10、9、8、7、6、5、4、3、2、1……”
  童然把大熊搂进怀里。望着窗外鞭炮和礼花齐放,打开窗户,冷风忽地全都灌了进来,刺得鼻子酸酸疼疼的。
  童然双手拢着对着窗外大叫:“顾小炜,新年快乐!”带着浓浓鼻音的叫喊声那样大,但还是被淹没在了爆竹声里,寻不到一点点踪迹。
  荣俊靠在窗边,皱着眉头看着她。这是李云的女儿,却完全不是他曾经想象的样子。
  “看什么看?没看过美女吗?”童然伪装的坚强总在他面前不堪一击。她侧过头,擦擦眼泪。她在他面前流过太多次眼泪了。
  荣俊难得沉默,静静递了纸巾给她。团圆的都市里,两个寂寞的人。她红着眼睛的模样,让他心底莫名的一片柔软。
  她把下巴埋进毛茸茸的大熊里,露出一双微微红肿的大眼睛,没有焦点地落在远处烟花盛开的地方。
  “要不要借个肩膀给你?不扣你工资。”他觉得他今天真是发了慈悲心肠了。童然转过头破涕为笑,擦着鼻涕,浓浓的鼻腔说了一句:“讨厌!”
  原来她撒娇的声音是这样的,是这样的好听。
  几十年如一日的《难忘今宵》快要唱完了,鞭炮声也渐渐小了下去。新的一年又要来了。
  荣俊从大衣口袋里取了一个锦盒和一个红包,然后拿给她。“新年快乐”四个字却怎么都说不出来,只说了一句“给你的”。
  童然受宠若惊,“我以为今年没长辈给压岁钱了呢!”
  “童然!”
  荣俊对她一再拿年纪说事儿有点发毛。童然笑着讨好他说:“好了好了,我说错了。不是长辈,是前辈行了吧。”然后转移话题,“有红包还有礼物呀?”她把锦盒打开,是条项链。玫瑰金的细链子,缀着一颗浑圆的珍珠。她很喜欢,说了声“谢谢”。
  荣俊发现她的话越是少的时候,越是真话,越是话多的时候,越是在乱讲。他知道她喜欢,但是她却没把项链取出来戴上,而是合上了盒子。
  空气一时变得有些尴尬。他没说要走,她刚收了礼物更不好意思下逐客令。春节联欢晚会也放完了,好像也没有了共同的娱乐活动。
  “你要不要看电影?”童然打破宁静。她走到电视机柜边盘腿坐下,拉开抽屉,满满的一抽屉都是CD。“我收了好多碟呢,都是有些年头的了。周星驰的你看不看?所有的我都有。好多老片子现在想买可都买不到了呢。”她翻给他看,一脸的扬扬得意,言下之意是:这些特适合喜欢怀旧的大叔。
  这些电影都是她和顾小炜一起看过的,这些歌都是和顾小炜一起听过的,所以每一张都是他们的回忆。
  荣俊也学着她的样子盘腿坐下,随手翻了翻,“我觉得你应该推荐一点更适合我品位的东西。”
  童然撇撇嘴,“好好好,你有品位,你有格调,那看莎士比亚?BBC全套我都有,咱们要不一起看个《血海歼仇记》?”
  荣俊的眉头挑了挑,“大过年的打打杀杀不吉利,我觉得应该看《驯悍记》……”说她是悍妇呢!童然恨得牙痒痒。
  忽然他抽了一张碟出来,“你和顾小炜还喜欢看这个?”
  童然瞟了一眼,是《廊桥遗梦》。
  “不是,好像是我妈的,我不小心带过来了。”然后她从他手上拿了下来,自说自话一样,“怎么跑这儿来了,难看死了。”说着随手扔进了垃圾篓里。
  这碟是她买的。她一度曾经试着去了解那些在婚姻之外遇到爱情的人们,试图说服自己去原谅李云,但是她知道到现在为止,她都做不到。
  他们最后还是看了《血海歼仇记》。
  当泰特斯在说“纵然我们彼此相怜,谁都爱莫能助,正像地狱边缘的幽魂盼不到天堂的幸福一样”的台词的时候,他侧过头去看她,她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不知道她梦里梦到了什么,眉头蹙在一起,把那个叫顾小炜的大熊搂得紧紧的。这个睡姿他很熟悉。他拿了毯子给她盖上,她的眼睛一下就睁开了。虽然是睁开了,却还带着混沌。
  她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睛,看了看荣俊,又看了看电视机,然后笑了一下,把自己缩进毯子里,口里呢喃了一句,“少喝点。”
  这熨帖到他心底的劝慰,却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童然许的愿没有实现,这个春节,她没见到顾小炜。她想,也许他们的缘分真是用完了,也许再也没有机会遇见了。
  春节过后,童然的工作又多了一项:厨娘。
  荣俊高兴的时候,会让她准备他的午餐。当然,他吃饭是出了名的嘴刁,无论食材还是分量,她都必须控制得很好。
  有时候在外面吃腻了,荣俊也要求她做饭。童然本不想接这个活,但是看在他肯出高价的份上,还是应允了。她就当是个顺水人情,反正下班回家,除了做饭,她找不到什么消磨时间的东西。
  环美集团的访问推了又推,一直推到了四月。原因是环美的老总不喜欢这里的冬天。虽然荣俊对此也有些不满,但是觊觎环美的公司太多,荣俊不想失掉环美这个大客户,也就没表示出什么。
  环美的董事长是个人称“王太”的五十来岁的印尼女华人。长相精明,皮肤黝黑,画着夸张的浓妆,扑着浓郁的香水。
  荣俊的鼻子对香精敏感,办公室里拒绝任何有香味的东西,公司的女职员也都很自觉地不用香水。
  王太的香水常常让荣俊喷嚏连天,所以除非重要的谈判、会晤,大部分时间王太都是由几个副经理陪同。
  前期准备得很充足,行程、住宿都没有纰漏。据小宋说,王太很满意,对公司代理的产品也很中意。但是行程快要结束的时候,王太突然就翻脸了。
  公司里一时气氛十分紧张。据对方秘书说,王太对荣俊的怠慢不满意,觉得世荣没有诚意。不得已,荣俊只好亲自出马。
  大清早,童然把头天新烫洗完的衣服给荣俊送去,坐在他的客厅里等他。荣俊是个很有洁癖的人,家里会收拾得一尘不染,里里外外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
  坐在他洁白的沙发上,童然很有诚惶诚恐的感觉,生怕踩坏了他雪白的安哥拉长毛地毯。每次到荣俊的家里,童然都不禁感慨,谁跟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真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了。不仅人,连住的房子由内到外都没有一点生活的气息。房子是好看,但冰凉凉的,像是杂志上的画。
  荣俊洗好澡,穿上挺括的衬衫,开始在卫生间刮胡子倒腾自己的发型。虽然见过很多次他这一整套出门前的必修课,但今天童然突然觉得这人好像要出台的郎官。
  她还是按捺不住满心的好奇,靠在洗手间的门上,小心问他:“荣总,您这回要牺牲色相么?”
  荣俊“嘶”地叫了一声,原来是刀片刮破了脸。“对不起童小姐,你刚才说什么?”
  可是童然还是觉得这种事情现在并不罕见。
  “除非我喜欢,能让我陪上床的客户还没生出来呢。”没等她再说一遍,荣俊轻蔑地丢出一句话。
  童然“哦”了一声,依旧觉得荣俊此去前途堪忧。她甚想打个赌,跟小宋他们下个注,看看今天荣俊的结果如何。
  记得小宋曾说漏过嘴,说是荣俊的父亲非常重视这个单子,让他无论如何也要拿下。这个“无论如何”,就真的值得令人琢磨了。
  童然正瞎琢磨中,荣俊的脸不期然地到了眼前,“怎么,担心我?”
  “不不不,我就是想,要不要在明天正常的便当外,友情送碗牛鞭汤给你。”童然幸灾乐祸地说。
  ……
  虽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王太是觊觎荣俊的美色。但是荣俊也不是吃素的,隐晦且适宜地提了提他那位高权重的爹。太极拳打得非常有水平,四两拨千斤就把王太给收服了。
  饭桌上,王太觉得荣俊这块肉是吃不下了,但仍旧恋恋不舍的。酒过三巡,王太用自己刚才用过的勺子盛了勺咕啫肉到荣俊的碟子里,“荣总,我非常高兴我们能够合作,吃下这口菜,环美和世荣的单咱们就这样定了。”很有妈妈喂小Baby的感觉。
  童然很替荣俊捏把汗,菠萝是他从不吃的东西,更何况是别人用过的勺子盛给他的菠萝。当然,胃口这东西是最难以捉摸的。比如,荣俊还从来不吃猪大肠,吃了一次后不就爱上了?吃一口又不会死。
  果然,荣俊微微一笑,夹起来,很从容地就吃下去了。
  童然对他的佩服之情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成大事者果然是不拘小节,古人诚不欺我也!
  王太如少女一样甜甜地笑着,又客套了一阵。渐渐地,童然发现荣俊有点不太对劲了。
  他没事就假装扶着胳膊,实际上是在摩擦挠痒,有时候挠挠大腿。他的脸憋得有点红,像是酒喝多了的样子。
  王太的秘书事先是打点过的,小宋私下送了几个眼神,王太的秘书就心领神会地侧头在王太耳边嘀咕几句,引得她开心地笑了笑。
  饭桌上,环美的单子就这样签下来了,陪吃的职员们松了口气。
  小宋和副经理陪着王太一行人接着去玩下半场了。荣俊一直保持着他礼貌的微笑,端着高冷的架子,看着车子离开。他没让侍应生把车开过来,自己往停车场走。一直被忽略的童然得不到他的遣散令,只好跟在他后头。
  走到无人之处,荣俊终于脱掉西装开始抓痒。
  “荣总,您怎么了?”
  “没事。就是身上痒。”
  “要去医院么?”童然明知道问也是白问,对于这种有洁癖的人,让他去公立医院无异于让他不洗手吃饭。荣俊有私人医生,不过最近出去度假了。
  “不用。”意料之中的回答。
  “您现在去哪里?没事我可就下班了。”
  “你回去吧。”荣俊边挠边准备开车。
  童然正准备离开,可是又突然想起,他这种状态开车,不是马路杀手是什么?更何况还喝了不少酒。她又想起了马丫。
  童然抿了抿嘴,一叹气,又折回他身边,“唉,我说大叔,您确定这样子能开车?”
  荣俊没有理会她,他的衬衫的扣子解了一半,袖子也卷起来,手臂上的抓痕一道一道的。
  童然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人,让她眼睁睁看一个马路杀手从自己眼皮下溜上路,怎么也都不算是个厚道事。
  她打开车门,把他从驾驶位上拉下来然后自己爬上去,“得了,我送您回去吧。”
  荣俊居然也没挣扎,坐到副驾上,扣好安全带,侧头问:“你不是不会开车吗?”
  童然才自觉露馅,长长“哦”了一声,很是心虚地说:“我这不才学的么?当秘书不会开车怎么混啊?”
  她自叹跟这样的腹黑在一起,脑子转得慢一点都不行。
  在她调整座椅、观后镜的时候,荣俊一把拿过她的包,把她的驾照抽出来。童然忙去抢,“大叔,你怎么能动我的私人物品?!”
  “你的命都是我救的。”荣俊又搬出他奇怪的理论。
  他往童然驾照上扫了一眼,然后在她面前摇了摇,“驾照拿了好几年了。我记得上次好像有人跟我说不会开车,让我在酒吧里睡一晚上。”
  童然只好赔着笑,“那时候不认识您啊。您不知道,妇女安全手册第一条就是‘不要上陌生男人的车吗?’”
  “这是谁编的手册?第一条难道不应该是‘不上陌生男人的床吗?’”
  车才开出停车场,荣俊的话让她来了一个急刹车,惯性使荣俊的头撞到靠背上。“童然,你确定你的驾照不是假的!”
  童然咬牙切齿道:“大叔!您觉得跟我这样的少女兼同事谈论上床的事情合适吗?”
  童然提着荣俊的包,送佛送到西一般的把他送进家门。荣俊三下两下上衣就脱光了。他从来只当她是个空气,或者是同性的存在。大约是相当笃定她跟他不来电,所以换衣服什么的从不避讳她。
  当童然跟他抗议说“大叔,虽然我对你不来电,但是你也得尊重我的眼球好吗?”,荣俊讥诮地扫了她一眼,“眼睛是你的,你可以选择不看。”
  童然的世界观被他震惊得天翻地覆。好的,既然他喜欢露,她就有权利看,看他跟看杂志上的裸男没有任何区别。
  童然瞧了瞧他身上,原来是过敏了,光滑的皮肤上浮现了大片大片的风团,“你真不要去医院?”
  “不用,常有的事情,过几个小时就下去了。就是痒得难受。”荣俊边说边挠,她看着都觉得痒。
  童然看见荣俊在橱柜里翻来翻去找了一通,“药竟然吃光了!”
  “什么药?我帮你去买?”
  荣俊摇摇头,“算了,这边买不到。”然后挠得更厉害。
  童然觉得自己就是东郭先生,对一头狼发善心。“得了得了,我说您别挠了,我给你止止痒吧。”说着从冰箱里接了一碗冰块,让荣俊躺在沙发上,把冰块放在风团上。
  “童然,你弄什么?冰死了!”荣俊难得没形象地嗷嗷大叫。
  “只有疼了就不痒了。你知道什么?我们家小炜……”话说到一半,突然想到,顾小炜再不是她的了,这话不合适再说了。
  缓了缓情绪,“你不知道,我前男友对猕猴桃过敏,每次吃的时候就起疹子。原来他嘴馋,宁可起疹子也要吃,每次吃完都叫我给他冰敷……”
  童然的声音越来越淡。现在的他还会这样孩子气么?给他冰敷的,又会是谁?荣俊歪着头很严肃地抛了一句:“哎,我说童小姐,你敷归敷,可别把我当成你前男友。”
  自恋狂!童然心里骂了一句,把冰块狠狠压在他身上。荣俊又叫:“太冰了!”痒是止了一点,但是风团没有下去的意思。荣俊前胸、后背、腰、腿、脸颊都发起来了。“你这样子简直像梅毒三期。”童然乐呵呵地说。
  “说得你好像得过似的。”
  ……
  童然觉得很没成就感:斗嘴斗不过他,连他身上的小风团都斗不过吗?
  “我还有个偏方,给你试试吧,但不保证有用啊。”
  这些小偏方都是她原来攒下的,那时候怕顾小炜嘴馋发疹子,她就在网上到处搜集小偏方。可是每次冰敷完顾小炜基本就好了,或者敷着敷着顾小炜就激动了,再不让童然碰他。所以这些方子一直没机会实践。
  荣俊被这痒折磨得也没了脾气,趴着挥挥手,“随你吧,死马当活马医了。”经常来荣俊家,童然知道他的酒柜里摆着一些上好的酒,于是巡视了一番,开了一瓶最贵的,到厨房里弄了些白醋,调成了她独家秘制的药酒。
  “大叔,把裤子脱了吧。”童然踢了踢趴着的荣俊。
  荣俊从沙发上跳起来,斜睨着她。那神情,好像站在他前面的是个女流氓一样。
  童然知道,这人又自作多情了,撇撇嘴:“你不脱衣服,我怎么给你擦?稀罕看你似的!回头给我涨工资啊,我可是又做了家庭医生的工作了。还有眼球污染费!”
  荣俊依然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突然眼底就起了一丝笑意。然后开始解开皮带,拉下拉链……动作缓慢,唇角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童然突然也觉得这场景暧昧得有些过分了,干咳了两声遮盖了尴尬,“我说大叔,您快点,我等会儿还得回家。”
  她虽然和荣俊不对付,却不得不承认穿着衣服的荣俊不苟言笑,正经中又带有一种阴邪诱惑的禁欲气质,如今这脱衣服的样子也是格外帅。要不是她早就对雄性动物绝了缘,大约也是要滴下一地口水的。
  也怨不得他自恋,虽然她总叫他大叔,他也不过三十,拥有一家国际五百强的公司,身边还有蜜蜂一样围着团团转的姑娘。也难怪要找个对他不来电的助理。
  第一次见到脱光到只剩底裤的荣俊,童然骤然也觉得耳红心跳了。拿着碗的手尴尬地举着,目光无处安放。
  “童小姐,再发呆我可要扣奖金了。”荣俊的话里居然有一丝遮掩不住的得意。真是自恋到家了,他真以为她在对着他的身体流口水呢?童然报复一样,膝盖顶在他后背,“少啰唆,姑娘我可要动手了!”
  这一膝盖过去,荣俊又“嗷”地叫了一声,“童然!你能不能温柔一点!”
  童然笑嘻嘻地不理他,仔细地处理他的肌肤。秘制药酒擦了一半,荣俊背上的风团有变小的趋势。她高兴道:“还挺好使的啊。”于是接着往他大腿后部的风团上擦酒。
  这是一种不同于冰块的清凉,那些百爪挠心的痒突然就被那沁人心脾的清凉代替。荣俊舒服地长长舒了一口气,“看不出来,你还挺会伺候人的。”他故意在“伺候”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嗯,是是,我天生丫头命,天生就是来伺候你的。满意了吗?大叔!回头你老得动不了时,只要你出得起钱,我还伺候你!”童然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
  荣俊低低地笑了两声,似乎很满意她的回答。
  这时候门突然开了,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尖叫,把童然手上的碗差点惊翻在地上。
  童然扭过头去,进来的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她正张大嘴巴,满脸愤怒地盯着自己。童然认识她,是荣俊的三号妃子,刘易蓉。
  刘易蓉是个空姐,个子高,皮肤白,声音甜腻,是男人们喜欢的类型。最近一阵子,荣俊对她颇是宠爱。看她能够开门进来,童然猜想大约是荣俊给了她钥匙。童然知道荣俊虽然私生活混乱,但是从来不带女人回家,看来这位有转成正牌女友的可能。童然看她的表情,知道她是误会自己了,而且误会得很深。
  童然忙从荣俊身上跳下来,快速地在脑子里组织语言好解释这尴尬的场面。荣俊却不紧不慢地从沙发上起来,用浴袍一裹身体。“你怎么进来的?”冷冷地问。
  “你们在干什么?”刘易蓉有点激动。
  “刘小姐,别误会,你看我这不是给荣总……”童然忙解释。
  “你不都看到我们在干什么了吗?我问你怎么进来的?谁给你的钥匙?”荣俊的声音冷到冰点。
  人家小夫妻吵架,童然觉得自己还是走为上策。于是放下碗,挤了一个笑,“那个荣总、刘小姐,你们聊吧,我回去了。”说着,拎着包就想逃离战场。
  荣俊却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把车钥匙放进她手里,“你开我车走,明天早上八点过来接我。”声音里居然还带着温柔。
  你这是把我当炮弹使呢?谁说男人不干这种无聊的事儿啊?童然狠狠剜了他一眼,荣俊却故意装作没看见,然后别有意味地笑了笑。
  刘易蓉的双眼冒着火,童然觉得自己再不走就要变成烤地瓜了,于是恨恨地咬了咬牙逃走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童然准时敲开荣俊的房门。荣俊正在吃早饭,刘易蓉媚笑着从房间里出来,看见童然就打了一个招呼,然后在荣俊的脸颊边亲一下,拉着登机箱出门了。从童然身边经过的时候,她停了停,“童小姐的项链好漂亮哇,在哪里买的?Tiffany的吧?”
  “没有没有,路边小店随便买的。”
  刘易蓉又笑了笑,也没有深谈的意思。童然侧身给她让了一条路,看着她离开时妖娆的背影,童然对荣俊真是太服气了。
  荣俊的目光没从报纸里抬起,叫了一句:“童小姐。”
  童然知道他这是要发号施令了。“在。”她忙回神答应。
  “今天记得跟家政公司说,把王阿姨换了。还有,叫人把我的锁换掉。房间里的床上用品全都换新的。我给你地址,你去拿就行了。还有,刘易蓉的电话,以后都不要接。”他抬眼扫了一眼她的脖子,戴了一串很普通的白金项链,不是自己送的那串。
  童然听到他的话很诧异:这是怎么了,昨晚上还浓情蜜意的,今天就变了?当然,她对他的私生活从不多加评论,只回答一个字,“好。”
  好一个薄情的男人。
  后来从小宋的只言片语中童然才知道,一直给荣俊做家务的王阿姨收了刘易蓉五千块钱,把荣俊的钥匙给她了。刘易蓉那时候跟荣俊打得火热,觉得自己早晚是正牌就去配了钥匙,认为不是什么大事,还可以随时营造一下惊喜的小气氛。
  但是荣俊向来是个薄凉的人,床上再亲密,都不代表他的心跟你在一起。
  这世上虚情假意的人那么多,童然庆幸她没遇到。但是让她爱上一个值得爱的人未尝是件好事。爱上人渣,还能看清真相,擦干眼泪重新再来。但是,顾小炜那么好,她怎么舍得?爱过最好的人,其他的人再怎么样都比不上他了。
  兜兜转转,童然才发现,世界上除了顾小炜,没有人值得她去爱了。还有谁能像你一样爱我,顾小炜?
  时间这样一晃,夏天就来了。童然看了看日历,她已经有快三年没见过顾小炜了。
  年少时,几乎每天都在关注什么花开了,什么花谢了。她都要一一说给顾小炜听,他总是非常不解地挠挠头,“你们这些女孩子怎么成天关注这些东西?”
  后来他工作后就喜欢送花给她,一大捧一大捧的。送花的时候,他总装着不耐烦地塞给她,“真不知道你怎么就这么喜欢花。”但是每次她无意中说起什么花,他总是记在心上,下次见面的时候,肯定就送这种花。
  童然在出版社上班的时候,窗外是一大丛茂盛的蔷薇。那时候觉得每天看见的都是花,每天都是微香的。但是现在却怎么都不愿意去想了。
  不知道是待在荣俊这个不能闻香味的人身边久了,对香味的嗅觉退化了,对花也没了热爱,还是心里一直都抵触去想起曾经的工作、曾经的蔷薇花墙、曾经爱送花的顾小炜。
  从东二环回公司的路上会路过一段鲜花街,街道两旁植满了大丛大丛的花,五颜六色或丰腴或清丽,是这个城市这个季节很有名的一处景点。
  那天坐荣俊的车回家,突然发现路边铺天盖地迎面而来的花,才让她惊觉,原来已经到花开的季节了。
  坐在他的车上眼睛随着那些鲜花移动,曾经幻想过自己的婚礼也应该是这样鲜花夹道的。但是物是人非,好花不常开,好梦不常在。
  荣俊很不能适应初夏时分奔放的花朵,喷嚏不断,眼泪直流。由于过敏的关系,晚上呼吸不畅,睡眠质量非常不好。
  他靠着吃过敏药,打抗过敏针过活。童然的包里除了自己的东西,还得装着他的过敏药,并且要定时定点给他端水送药。
  童然觉得这份工作让她提前步入了大妈的行列,无边的琐碎。但这样的琐碎她却是甘之如饴的。一旦停下了,曾经的点点滴滴就排山倒海地往她脑子里挤,让她喘不过气。原来,她对往事过了敏。
  这天天气异常热,童然在核对荣俊的行程。
  日历上的日期是5月21日。这是她一直害怕想起的日子。那一年的这天,应该是她嫁给顾小炜的日子。但是这一天,却是离别。
  这么长的时间,她以为自己足够坚强,足够强大,但是看到5月21日的时候,她还是觉得气闷、烦躁。然后就是长久地对着电脑发呆。
  这时候有人轻轻叫她,“童助理,童助理。”
  童然抬头看到一个女人,是财务处的一个会计,姜雨。童然听说她才休完产假回来上班。
  “哦,姜会计,你好。有事吗?”童然从发呆中转过神。
  姜雨小心地问:“你们办公室的冰箱能不能借我用用?我们办公室的冰箱坏了,行政秘书联系了好几次,到现在都没修好。你看我现在还在喂奶,泵出来的奶没地方放,回去坏了孩子就不能喝了。你看我能不能放在你们冰箱里?”
  童然笑笑,“小事一桩,你放好了。”姜雨离开后,她就把这件事忘在脑后了。
  午饭过后陈副经理的秘书叶晓楠找过来,面色不善,脸上一层薄怒,“童助理,冰箱是你借的吧?”
  童然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是什么事情,“你说借给姜会计放东西?是的,是我借的,怎么了?”
  “放东西?你知道放的是什么吗?”叶晓楠被她轻描淡写的样子给刺激到了。
  “放奶水。怎么了?”童然一头雾水。
  “怎么了?你不觉得恶心啊?你怎么能不问问大家的意见就把冰箱借给外人用?”
  童然觉叶晓楠未免有些反应过度,但是还是和声说:“叶秘书,要澄清几点。第一,财务处和经理办虽然是不同的职能部门,但是大家都是同一个公司的。我不觉得同事来用冰箱有什么问题。第二,我不觉得奶水是一件什么恶心的东西。这跟你买来放在冰箱里的牛奶没什么区别。”
  “怎么就没区别了?牛的奶跟人的奶能一样吗?你不觉得恶心,不代表别人也这么觉得。童助理,你不觉得自己太轻率了么?”叶晓楠不依不饶。
  童然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个很能作的女人,但还不至于作成她这个地步。
  “难道你不是喝奶长大的?你从小喝的时候不嫌恶心,现在嫌恶心了?”童然也承认,她今天脾气很差。放在往日,一般会和颜悦色跟她周旋良久。但今天,对她来说,是个不能被激怒的日子。
  叶晓楠被童然顶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的,“童然,你只是助理,没权力代表大家的意见。不要以为你是总经理那边的,就仗势欺人了。你怎么能同意呢?大家的东西都在冰箱里放着,真是恶心,倒胃口!”
  叶晓楠成功地把童然给激怒了,“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叽叽歪歪?人家放怎么了?放的是奶水又不是奶子,至于么?这算什么仗势欺人了?我只是跟你讲讲道理,你以后不结婚不生孩子,不喂奶?你家孩子不喝你的奶?人家就放个奶瓶怎么招你了?”
  本来在办公室吵吵架,是大家茶余饭后喜闻乐见的小新闻。周围的同事早就有竖起耳朵听的,但是也本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原则装作没听见。
  但是很快,童然的余光发现周围人的表情有点不太对了。大惊失色的有,小声偷笑的有。
  她说这话的时候,荣俊正好陪着一群人进来了,这样的话就落在所有人的耳朵里了。这场面实在不在她预测之内。
  童然这才想起来,今天荣俊要带客户参观公司。
  荣俊面无表情地带着客户接着去参观其他部门。客户里为首的是个三四十岁的男人,脸上有面色温和的微笑,他从童然身边走过的时候,停了一下,“小姑娘嘴巴挺厉害呀。”然后哈哈大笑。
  童然只能勉强着给他一个尴尬的笑,偷眼看看荣俊,他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一个多余的目光都没给她。
  下班的时候童然一直没走,自觉地等着荣俊给她的处罚。但是她一来不觉得自己有错,二来正在气头上。她坐在办公桌前思绪茫然的,想想那年的分手,想想今天的尴尬。五味杂陈。
  有人敲了敲她的桌子。童然抬头看到荣俊,眼睛里竟然不争气地噙着泪。
  荣俊皱了皱眉,“你还挺委屈的?”
  童然没理他,擦了擦眼泪。
  “走吧,晚上客户请大家去玩,点名要你出场。”说完他转身往外走。
  童然站起来抓起包跟在他后面,心事重重。快走出公司大楼了,荣俊转身问:“你怎么不推辞?你不是从来不跟陌生男人一起玩么?”
  “不是客户要我去玩么?又不是去陪上床,我怕什么?不是很多同事在吗?难道就我一个人?你不去么?”连珠炮一样的话。
  荣俊无可奈何地呼了口气,“你今天火气不小,晚上别把我的客户得罪了。你等着我开车过来。”
  两个人默默地坐在车上,童然一直侧着脸失神地望着窗外。荣俊知道她大约又在想那个男人了。他觉得自己未免对她太过纵容,才让她觉得在自己面前嬉笑怒骂他都可以笑纳。
  但,放走她吗?他曾经想看的不就是这样的她吗?因为不知道她到底有多坚强,到底有多深情,或者是有多薄情,所以才好奇地霸道地把留她在身边。到如今仿佛已经习惯了一样。
  她大约就像她喂养的那只叫“英俊”的猫,也更衬她的网名:“喂不熟的猫”。高兴了就在你身边蹭蹭,不高兴了就露出爪牙伤你个措手不及。
  请大家喝酒K歌的是白天遇到的那群客户。来了不少同事,年纪都不大,气氛很热烈。
  童然拿了杯橙汁躲在角落,看着愉快的人们,独自神伤。
  小宋端着杯酒过来,“童姐,你怎么躲这里呢?王董正找你呢。”说着就把她从沙发里拉出来。
  王董这边已经喝下去不少酒了。荣俊很少让公司里的女职员陪酒,除非他觉得客户对职员比较客气。在他看来可以应酬的女性,找专职的即可。如果他应许了,应该是安全的,所以对于王董一行人童然也比较放心。
  喝得差不多的人都拿着麦克风鬼哭狼嚎去了,正好腾了地方给童然。
  小宋说:“王董,这是我们总经理助理,童然。”
  童然在女职员这边坐下,冲王董笑了笑。
  王董说:“今天累了一天,听到童小姐的话,真把我乐坏了。童小姐平时就是这么幽默的吗?”
  童然身边坐着的是叶晓楠,她马上赔着笑说:“王董真是眼神犀利,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您不知道,能当总经理特助的,那都不是一般人。”虽然是在夸她,可童然就没听出赞美来。
  童然依然礼貌地笑笑,也不去辩解什么。
  王董又笑了笑,“童助理以前学什么的?”
  “中文。”
  “我听说童助理以前好像是出版社编辑呢。”叶晓楠又插一嘴。
  童然知道,叶晓楠一直跟自己不对付。这不对付要从刘颂雅说起。
  童然原来并不知道,后来也是无意中从小宋嘴里听说,原来刘颂雅是叶晓楠的表妹,当初就是她介绍刘颂雅进的公司。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叶晓楠看到她的时候一直都昂着鼻子了。在叶晓楠看来,把刘颂雅挤出公司的,理所应当就是童然。
  “哦,那童助理肯定是个才女了,难怪嘴巴这么厉害。”王董说。
  童然想,其实这根本没什么联系,所以也只能礼貌地笑笑。
  “王董,您这可是说对了。别看童助理人平时淡淡的样子,嘴巴真是厉害得不得了呢,口才特别好。有时候听她讲话,还以为是哪里的主持人呢。”叶晓楠故意拿捏出娇娇媚媚的声音,但是这声音听在童然耳里分外刺耳。
  “是啊,童小姐声音好听,歌唱得一定不错吧。来来来,让童小姐点一首。”王董发话,其他人马上让出了麦克风。
  “童秘书唱什么歌?”小宋问她。
  “嗨,我这五音不全的哪会唱什么歌啊,要不我给你们朗诵一段吧?”
  “这个新鲜。”王董叫好。
  小宋选了一首曲风悠扬的当背景音乐,童然款款站起来。
  “朋友,让我们穿越亘古的洪荒,穿越钢筋水泥筑就的屏障,脱去红尘华美的衣裳,赤裸着我们的双臂,赤裸着我们的胸膛,一起去大漠,去跪拜千年不死,千年不倒,千年不朽的胡杨……”
  童然从来不给人叫自己难堪的机会,她有一种柔韧,将最危险的时刻炼化引导入她所擅长的领域里,偶尔闪现她内敛的光芒。
  荣俊默默地听她的朗诵。这是她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认真地朗诵一段诗歌。当她拿起话筒的那一刻起,她仿佛就是聚光灯下最明亮的那一个。她有一种柔软的语调,语调里有喷薄欲出的激情和内敛的从容。
  “……他孤独地承接荒漠的风剑刀霜,用无悔的守望,执着地生长生命的渴望……”她的朗诵还在继续,包间里的人似乎都被她的声音所感染,静静地聆听。荣俊轻轻搓着高脚杯,杯壁上有她的倒影,有点模糊。他突然想起年三十那天她破涕为笑的那两个字:“讨厌!”在这样昏暗的灯光下想起来突然让他有些喉头发紧、嗓子发干。
  “……生如胡杨,千年不死!死如胡杨,千年不倒!倒如胡杨,千年不朽!”最后一句朗诵完了,包厢里依旧宁静。过了半晌才听到有人鼓掌,大家才从那声音的盛宴里缓过神来。
  王董一边鼓掌一边说:“好听、太好听了!童小姐做秘书太埋没了,应该去做主持人,我看你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童然把麦克风交给别的同事,又回到座位坐下,“王董过奖,就是大学里混过几年社团,跟专业的没法比的,自娱自乐而已。”
  叶晓楠从前无意中听说童然唱歌不行,本想让她出出丑,没想到她非但没出丑反而有点“一鸣惊人”的意思。她笑着说:“哎哟,这种娱乐场合童助理整这么阳春白雪的一出不是叫我们这种没文化的人难堪吗!还是来点接地气的吧,不如讲个笑话,活跃一下气氛吧?”
  童然当然看出她搅局的意思,可王董也跟着附和这个提议。童然看了看荣俊,他坐在王董边上,没有帮她推脱的意思。
  “是啊是啊,童助理要是说得不好笑,可要把这瓶酒喝光哦。怎么样?”叶晓楠推过来一瓶红酒。
  这种场面,大家向来喜闻乐见,于是纷纷跟着起哄。
  童然看了看叶晓楠,她正在嗑瓜子。猩红蔻丹,细白玉指,捻上一粒瓜子,放在粉唇内,“咯嘣”一下,然后用舌头轻轻地剥开。那动作,要多做作有多做作。
  童然郁闷的心情正愁没处发泄。她想着,好吧,今天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舒服。于是微微一笑,“那我也不推脱了。这是我小时候的故事。有一次啊,我们大家伙去公园湖里游泳。游着游着,河面上飘来一粒瓜子。我一女同学拿起来说:‘哟,今天这澡洗的,真舒服,不仅天气凉快,你看,还有瓜子吃。’说完,她就把瓜子给嗑了吃了。时间不长,只见河面上漂来一坨便便,上面沾满了瓜子……”
  说完笑话,有瞬间的静音。童然想,这么好笑的笑话都没人笑吗?
  突然人群爆发出强烈的笑声,小宋捂着肚子,断断续续地说:“童姐,你、你可真够恶心的。”王董也笑得不行。
  荣俊的嘴角也扬了扬,但是又拼命地压抑着,虚握拳在唇前,假装咳嗽了两声。
  叶晓楠脸都气白了,手里捏了一粒瓜子,吃也不是、丢也不是。
  童然冲她挤了挤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叶晓楠的脸上突然布满了笑意,“童助理,你这可不地道啊。明知道人家最爱吃瓜子了,还说这样的笑话。摆明跟我过不去嘛。来,罚你喝酒一杯,不然这同事可就没法做了啊。”嗲声嗲气的,真假莫辨的话。说着递到她面前一大杯红酒。
  童然本可以不喝,但是同事、上司、客户在场,她也不打算跟她撕破脸。她自持着酒量不错,这点酒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于是接过来,笑了笑,一口喝完。周围人跟着大叫“爽快”。
  小宋说:“童姐,你行啊,看来是顶级高手啊。从来没见过你喝酒,没想到喝起来这么猛。以后陪酒的事儿,你得替我顶顶。”
  童然冲他笑了笑,然后又跟同事们瞎聊了会儿天。
  许是酒喝急了,头脑渐渐不太好使,身体也渐渐觉得燥热。童然仍然还有一点的清醒,这酒里有东西。
  童然望了眼叶晓楠,她正冲她笑,果然笑容里很有内容。
  童然攥紧拳头,好你个姓叶的,跟我玩阴的!想看她在客户面前失态丢人的样子吗?当然不能让她得逞。
  “你们玩,我去洗手间。”她知道,再不走,肯定是要丢人的。包已经来不及拿了,直接站起来往外走。从荣俊身边经过的时候,被他的脚绊了一下,摔在他腿上。荣俊眼疾手快扶住她,没有情绪地问:“没事吧?”
  温热的手掌握住她胳膊的那一处,热到发烫,直烫到了她心里。她摇摇头,费力把胳膊从他手里抽出来。“我没事。”
  头昏得难受,心底里滋生的燥热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上窜。童然暗骂了一句:靠!叶晓楠这个贱人真舍得下药。
  童然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到了门口,想拦一辆计程车,突然发现两手空空。周围开始有不安分的眼神在她身上扫来扫去。童然知道这个样子出去,结果是什么。忙又跌跌撞撞地返回吧台,借了个电话打给荣俊。这时候他是离得最近的救兵。
  “你出来一下,我在吧台。”她能说清楚的就这两句。然后头昏得抬不起来,但是强打着力气让自己清醒。她得等到他。
  荣俊出来得很快,看到她趴在吧台上,把她拉了起来,低声问:“你怎么了?”
  童然已经站不住了,整个人往他身上瘫,能说清楚的便是“送我回家”。靠着他的胸膛,男性的味道刺激着她的大脑,眼睛里的荣俊突然变得没那么令人生厌。突然就想在这怀里沉沦了。
  “大叔,你今天看起来真帅。”童然伸手在他脸上摸来摸去,舍不得放手,“还挺滑的。”
  荣俊也看出她的不正常来了。“我一直很帅。”荣俊冷冷地说,并不温柔地把她塞进车里,扣好她的安全带,开车送她回家。
  但是童然却不喜欢这样的束缚,有一种邪恶的欲望在身体里燃烧。解开安全带就往他身上靠。荣俊一把推开她,“你还想我们活命的话,就老老实实坐好。”
  但是他的味道吸引了她,她太久没有温暖了。那药让她迫切需要一个怀抱。于是又靠过去,在他胸部乱摸。笑着吻上他的脖子,舔一下、咬一下。然后恶作剧一般,看着他喉结上下起伏了一下。
  荣俊低头看了看童然这疯癫的样子,“你喝多了?嗑药了?”
  童然只是一个劲儿地笑。荣俊很快否定了这个可能,以他对她的了解,她说什么也不会去沾那些“东西”,更何况是在见客户的时候。
  忽而想起什么似的,“被下药了?谁干的?”
  但是童然却没有大脑去思考他的话,只是想要靠近这个人。他下俯的脸正好贴上她的唇。童然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兴奋地叫:“亲到你了!”
  荣俊皱着眉头一只手开车,一只手去推她紧贴上来的脸。他无奈地发现这样开车完全没法把她安全送回家,好在自己家离得并不远,一转车头,把车开回了自己家。
  车停下后荣俊把童然从副驾上拉下来,童然却八爪鱼一样贴在他身上,一粒一粒地解他的扣子。迷迷糊糊中又解不开,索性就去撕他的衬衫。
  “哎,你衣服质量真不错。不过跟你说啊,总穿这样干洗的衣服,无益于身体健康。嘘,我偷偷跟你说,你可别跟那个孔雀男说。”童然笑嘻嘻地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他眉头一皱,孔雀男?说谁呢?
  荣俊觉得原来体温也是可以传染的,要不然怎么自己也热了起来。他只能牢牢钳住她不安分的双手,把她往肩上一扛。打开房门进了浴室,一边固定住她,一边放水。
  “你想洗鸳鸯浴啊?”童然迷糊地笑着,然后趁他不注意,挣开手,挂上他的脖子,又坚持不懈地撕他的衣服。
  荣俊又抓住她的手,咬牙切齿道:“童然,你现在神志不清,我原谅你现在所做的一切。”然后一把把她丢进浴缸里。
  冰凉的水呛得她咳嗽了好一阵,膝盖也在浴缸上撞疼了。神志虽然不清,但痛感却还是在的。然后大叫:“疼、我疼。”
  荣俊开始只是冷眼旁观,看着她叫疼的样子不像是装的,只好俯身去问:“怎么了?摔到哪儿了?”
  他的头刚过来,她却一把勾住,顺着他站起来的力道一起起来。她浑身都是水,眼镜也不知道丢到什么地方。只是这冰凉的水,怎么都解不了身上的滚烫。她站在浴缸边沿上,俯视着他,她有一种当女王的感觉。她捧着他的头,在他开口说话前一秒,吻上他的唇。
  荣俊想把她推开,却被她拥得更紧。温暖的带着浓厚男子气息的唇,有淡淡的酒精味。柔软中,温凉变成滚烫。渐渐地,他也乱了理智。
  原来不理智也是可以传染的。
  童然依旧胡乱地吻他,唇、眉毛、脖子,咬着他的耳朵。笨拙地让他觉得好笑,很想好好教育她一通。
  他扳正她的头,狠狠盖上她的唇。交缠、吮吸、轻咬。从上唇到下唇到舌尖,从轻轻舔舐到深处的缠绵。
  是的,没有人会拒绝投怀送抱的温柔。他想。
  但是吻并不能解决她的问题。皮肤以上都成了羁绊,她开始解他的衣服,想要抽开他的腰带。然而他还残存了清醒,努力平息住喘息,捧住她的脸,让密不透风的双唇稍稍分开,鼻端却摩挲在一处。
  “你现在是清醒的吗?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管你是谁,我都想要你。”是的,此时不管是谁,她都需要。
  但他却不需要一个不清不楚的艳遇,或者说,他的自尊注定他不愿成为药物下的替代品。面对不遗余力扑上来的人,他只能抬起手重重落在她后颈上。这时荣俊不得不庆幸自己学过,不然得把人劈死。
  童然迷迷糊糊好像睡了很久,一个梦都没有。闭着的眼睛,依然能感到阳光的刺亮。她眯着眼睛,觉得头很疼。伸手摸摸眼镜,眼镜不在。看看周围那些仅存的线条让她惶恐地发现,这不是她的家。
  她猛地坐起来,更惊恐地发现,她穿着一件男人的大t恤,下身则是空空荡荡的。
  童然从床上跳起来,膝盖传来一阵酸疼,还没出房间门,就撞上了人墙。她倒退两步,朦朦胧胧看见荣俊半裸着,下身裹着浴巾。
  童然大叫了一声,忙又跳回床上,“大叔你搞什么东西!”
  荣俊看了看自己,半眯着眼睛,“这话应该我问你。”
  童然让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回想昨天发生的事情。她记得打了电话给荣俊,告诉他她在吧台,后面的事情就不是很清晰了。童然知道自己被下了药,但是后来呢?难道她真的饥不择食地跟他上床了?
  她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露出一个脑袋,为难地问:“荣俊,昨天……我们有没有……?”
  “有什么?”荣俊双臂环胸,别有意味地笑着走过来。
  童然知道这人高傲,受不得半分委屈。只好委屈自己,小心地问:“就是……我有没有做什么不应该的事情?”她觉得问他有没有跟自己上床,真是有点为难。
  荣俊在床边坐下,煞有介事地说:“让我想想。昨天晚上,你做了很多不应该做的事情……”说着渐渐地把头压过来。
  这淫荡暧昧的表情,让童然的心脏快要受不了了,诚惶诚恐地问:“我怎么了?”
  “你抱着我,说‘要我’。”
  轰的一声,童然的世界坍塌了。她狠狠抓了抓头发,问:“你确定?我说那样的话了?”
  荣俊非常肯定以及确定地点点头。
  “还……还干什么了?”
  “后来就吻我……看看我脖子。你是吸血鬼么?看把我脖子咬的!”荣俊把脖子伸到她面前,上面是点点红红的印记。
  顾小炜也曾经这样问:“童然你属什么的,怎么专捡脖子咬?”脖子,是顾小炜的敏感地带,是她最喜欢亲吻撕咬的地方。但是今天,这都不是重点。她不能相信,她居然亲了荣俊!
  “然后呢……”童然更加惶恐。
  “你真的不记得了?”
  “我真的不记得了。大叔,哦不,荣总,我是被人给阴了……要是不小心玷污了你,那可真不是出于本意的,我也是受害者……”然后童然又想起什么,问,“昨天晚上,你戴套了吗?你身体还健康吧,没什么疾病吧?”
  荣俊俊逸的脸终于绿了,“童然!你以为我是那种饥不择食的人?送上门的都照单全收?”
  童然眨眨眼,终于听出他这话里的意思了,昨天送上门的她,他没收下。
  仿佛中了大奖一样,童然兴奋地从被子里钻出来,“你的意思是我昨天晚上没跟你上床,是吧?”
  “你这是高兴呢?还是难过?”荣俊显然不满意她的反应。
  “高兴……不不,我难过,真的,你看这么好的机会都没把握住,没机会一亲荣总的芳泽,唉,真是难过,难过。”可她心里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但她太熟悉这人的脾气了,得顺毛捋。
  荣俊显然不相信她的话,从床上起来。“昨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
  童然并不想让他去介入她跟同事之间的问题,有仇她也打算自己报。于是摆摆手说:“没事,我自己会处理的。”
  荣俊不再说话。
  童然这才注意到被她弄得跟狗窝一样的床和身上荣俊的衣服。“哎呀,不好意思,把你房间弄成这样,回头我去买套新的给你换上。对了,荣总,我的衣服呢?”
  “烘干机里,应该差不多好了。被子不用买了,我会处理的。”
  这时候她也只能装作糊涂,不去问谁给她换了衣服。她想应该是他的钟点工,或者女邻居什么的。电视里不都这么演的吗?
  “你怎么不问谁给你换的衣服?”荣俊突然问。
  “那还用问吗……”童然心虚地笑。
  “是我。”荣俊得意地抛了一个无限深意的媚眼,留下嘴巴张成O形的她,丝毫不在意这句话对她的沉重打击。
  荣俊按点去上班,特意给她放了一天的假。今天没有钟点工过来打扫,童然觉得荣俊这人还挺仗义,没有乘人之危,所以对他颇生了些好感。三下两下把他的屋子整理干净了。
  本着高标准严要求,童然把床单被套全丢进洗衣机里,里里外外擦了好几遍。荣俊一派现代风格的家居里,似乎找不到一丁点生活的气息。既没有全家福,也没有他和友人的照片。
  等待衣服被烘干时,童然打算在荣俊的书柜上挑本书看打发时间,意外地看到一本相册。她抽出来看,脸上情不自禁地浮起笑意。里面都是荣俊小时候的相片,从满月到周岁,然而到了十几岁后几乎就没有相片了,一家人的合照也几乎没了。从这些照片也能看得出来,荣俊从小就漂亮,是个漂亮的孩子。
  童然心里一动,拿出手机对着他的幼年“露点”照片拍了几张,心里甚是得意,想着:以后再压迫我,我就放你的黑照!不过,唇角的笑意还没下去,她霎时想起当年苏致宣放在自己面前的手机:“你是想让我放哪段视频……”
  她脑子一乱,也没了看下去的兴致。
  夏文晚上下班的时候,童然把昨天的遭遇声泪俱下地说了一遍。夏文听后破口大骂:“小贱人欺负到我们家然然头上了。我肯定不能饶她!回头我找人给她点教训。这人工作上玩阴的就算了,给人下药可太下三烂了!哎,我说……荣俊真的没碰你?那位可是鬼见愁段位的。”
  “他说没碰估计就是没碰。”在这事上,童然选择相信他。他几个妃子随便挑一个出来不是在胸上击败她,就是在脸蛋上击败她,想想荣俊真没必要碰她。何况她知道,荣俊私生活再不检点,也是万万不肯跟公司女职员玩暧昧的。
  “苍天啊,荣俊也太不爷们了!”夏文做愤怒状。
  童然不明就里,问她:“为啥?”
  “他也不想想,拒绝一个主动送上床的女性,对她而言是一种多么大的侮辱啊。”
  童然白了她一眼。
  “童然,我觉得你做女人真失败啊。你都送上门了,都没人要。”夏文恨铁不成钢地说。
  童然头疼得只能捏捏太阳穴缓解。
  “然然啊,你没想过自己有问题啊?”夏文不依不饶。
  “我有什么问题?”童然诚心请教。
  “没有女人味的问题。然然啊,你再不转变转变,回头真是没男人要了。”
  “没有男人就没有好了。我想,只是缘分没到。”这句话是她推脱感情问题百试不爽的借口。
  夏文躺在她床上,抬头看到她和顾小炜的婚纱照,难得认真地问:“然然,你还在等顾小炜吗?”
  童然望了望夏文,“我跟他永远不可能了。”然后拉起被子蒙头。
  童然太明白已经跟顾小炜没有可能了,但是想起来还是觉得难过。童然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能让她遇到一个再让她动心的男人该多好。谁不想从头再来,谁想背负着从前过下半辈子?可她就是做不到,至少现在的她做不到。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童然意外地没遇到叶晓楠。午饭的时候,她私下里找小宋问起来,才知道叶晓楠被调到南边水泥厂里去了。
  给荣俊送午餐的时候,童然绕了大半个圈子,最后才问他:“今天怎么没看到叶秘书?”
  “我以为你应该问过小宋了。”荣俊的目光没从文件上移开。
  “我问过了。”
  “那你还问我是什么意思?童然,在我面前不用装。叶晓楠做了什么,咱们都知道。你不会还来为她求情吧?”荣俊终于把目光投向了她,一边吃着她做的饭一边问。
  “当然不会。我只是觉得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没道理让你给我出头。我不想让你插手我的私事。”
  “因为不想承我的情?”
  童然垂了垂目光,“是。”
  “我不是来泡女员工的霸道总裁,我有公事上的考量。我能接受各种各样的员工,但是人品有问题的职员,我是不会留在身边的,不管他是不是很能干。”停了一会儿,他说,“今天的饭很好吃。你可以出去了。”
  童然站在那里,觉得眼前这个人她从来没了解过。
  “还有事情吗?”
  “荣总,你还没给饭钱。”
  ……其实他又何尝了解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