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真假公主

书名:桃花朵朵笑良缘 作者:云外天都 本章字数:32878 下载APP
那爹也不是我的爹,要嫁的人也是皇上指派的,想来他也不会很愿意。公主的身份还是个灭了的皇朝的。如此等一想,让我顿时只觉世间万物皆虚幻,人生不过如此。
   我回到王府,夏寄与夏菡从大门处迎了上来。迎在前头的是夏寄,他穿了一袭青色长衫,蜂腰阔肩,翩翩如佳公子。
   因在轿内无聊,我把袖袋里的玫瑰糖又吃了几块,看见夏寄的瞬间,顿时就有了很多联想,想起刚刚他那花可堪折的小蛮腰,忽就感觉自己的腰身圆滚了许多,于是心情便有些萧索。
   “夏寄哥哥……”我道。
   他光洁的脸忽地起了许多疙瘩:“阿淡,每次你这么叫我的时候,我总有乌云压顶之感,说吧,什么事?”
       “你不是说没人肯嫁你的时候,就娶我的吗?不如咱们今天就把这仪式完成了吧?”
   他急忙退开几步,警惕地望了我:“阿淡,不许这么吓人的啊。人吓人要吓出心脏病的啊,你想成为红颜祸水,引起两人交兵?王爷虽然武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也怕失手伤了他,从而引发牢狱之灾啊,要知道,他的义爹可是皇帝!”
   他的话让我的心情更为萧索,再看看他纤若杨柳的蛮腰,心情更添几分不满,于是一声冷笑:“你放心吧你,你肯我还不肯呢。世上有许多人都不能嫁,第一个不能嫁的就是一大把年纪了身上还围着肚兜的人!而且肚兜上还是一个光屁股的胖娃娃!”
   我们身处大街之上,有三两个稚童可能不经意地听见了这话,围了上来道:“姐姐,我们也不能娶你啊,对我们来说,您太老了……”
   夏寄脸上青红绿紫一片,边嘟囔边往门内走:“每次都这样,达不到目的就人身攻击!”
   夏菡在一旁道:“就是,阿淡,你每次都把夏寄当成宣泄情绪的对象?”
   夏寄回头感激地望了她一眼,伸出手来想和她握握手。
   夏菡此时露出了一个庆幸的表情:“如果不是你当了阿淡的出气筒,她就要找我当了。哥,你在我心目中,多么的伟大!”
   我把萧索的心情转移到了夏寄身上,心情豁亮了许多,想找老爹了解一下他们到底是怎么样混进皇宫的。在王府内找寻了一圈,终于在花园的池塘旁边找到了他。
   只见他独坐于池塘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一手支额,沉思地望着池塘里那各驻一边晒着太阳的两个天敌。
   “安逸的生活使得原本斗得死去活来的天敌各驻一方,闲时还相互追逐锻炼身体,保持身形,心情也愉快。这府里是谁给它们喂的新鲜肉?还每日三餐,一顿也不落空?”老爹放声大叫。
   王府管家从树荫后闪了出来,行礼道:“老爷,您得原谅小人。对您养的这两只宠物,小人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帮您喂养。就好比那沾了灰的豆腐,拍又拍不得,打又打不得。如果不把它们喂饱了,小人怕它们把小人当成了食物。”
   “你看看它们,这哪里还像是山林猛兽?”老爹道,“不行,以后不能喂它们这么多!”
   这一瞬间,王府管家忽然挺了挺腰杆道:“那只好您自己动手了,小人签的是活约,正准备辞职不干呢!”
   说完一躬腰,行礼,梗着脖子往石径远处走了过去。
   他从我身边走过,风带来了他的嘟囔:“这老头儿,穿粉红中衣,半夜还挖人墙脚,又养这么变态的宠物,王爷不把他赶出去,再多钱都没有人愿意来王府当管家!王府就因为这些人而败落了啊。”
   远远地望去,老爹站在那块石头上,头发在风中有些凌乱,隔了半晌,这才又重蹲在了石上。我走近老爹,听到了他的嘟囔:“人才难寻,人才难寻……”
   看他的样子,他的情绪很萧索,为了不让他把萧索的情绪传染给我,我转身就走。心中的难题随时都可以解答,但好心情可不是时常有的,我可不想成为他的出气筒。
   哪知还没走两步,便听老爹在我身后咳了一声。
   我只好走了过去,只听他道:“人老了,讨人厌了……”
   我忙把手放在他肩上道:“爹,您哪里老了,眼角一丝皱纹都没有,如果把胡须剃了,和夏寄一起走出去,人家还以为夏寄是哥哥,您是弟弟呢。”
   老爹老怀大慰地拍了拍我的手背:“你说是不是我穿的这身衣服显老气?为什么近几日我一走出去,王府的侍婢们都指指点点?”
       我心知是他那粉红色的中衣惹的祸,于是笑道:“哪会,她们这是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玉树临风的人,于是心中仰慕,你又如池中莲花一般只可远观而不可近玩。所以,她们也只能远远地指点指点了。”
   老爹脸上的表情沉淀了下来:“还是阿淡了解爹爹的价值啊!阿淡,爹爹有时候真有些害怕,害怕你太聪明了,对这个世界太过一目了然,幸福就会离你远去的。”
   脚边有一根小草被鞋底压着,却探出些枝叶来,那根茎刺入薄底绣鞋侧边,使我有些痒。老爹才是那个一目了然的人。
   “他把爹要的东西送到爹的手里,爹爹,您难道就一点疑心都没有?”
   “阿淡,你疑心太重了。有的时候,有些人做有些事,是不需要理由的。”老爹道。
   “可从小到大,每到一处地方,我却从来没有看到有人做过不需要理由的事。”
   寒风吹来,风渗入骨,使我的手腕又隐隐发酸。国亡之后,那些父皇以前的旧臣,总有无数的借口拒绝我们的求助:家里刚出生的小儿,刚成婚的女儿,生病的母亲……每个人身上都有一大家子人要照顾,再也没有地方容纳他们旧朝的帝姬。
   直至我明白了自己的身份那一日,那些闪躲的目光、厌恶的表情才有了理由,才明白了那无休无止的逃亡原就是应该我受的。
   除了老爹。
   但此时,我却不知道老爹是不是也没有理由?
   那金册上的印章,从白问鼎手里骗来的印章,那薄绢上隐隐的图案……这些,到底是谁之所求?
   花园里阳光普照,我却感觉到有寒风穿过阳光袭来,吹得锦缎制成的长裙不能保住任何温度。
   他望了望我,叹了一口气:“阿淡,是我不对,原以为从小让你历经人情凉薄,以后你会生活得好些。可我做得太过了,以至于你什么都明白,因而少了些期望。”
   这些对话使得花园里的阳光都少了些温暖灿烂,
   我垂头,沉默良久道:“爹,你今日很文艺啊,我们不适宜说这么文艺的话。”
   “阿淡啊,阿淡……”老爹摇头叹息。
   在明白老爹这头狐狸基本上不会把心中藏着的事告诉我之后,我在王府无所事事起来,基本处于每天早晨起床之后便想着中午吃什么、晚上再吃什么的状态。
   在此种状态维持了一段时间,我练成了一种绝技,就是我从床上起来,朝着风口嗅一嗅鼻子,就知道了今天大概吃什么了,时间长了,各种口味都感觉很腻味。所以,我经常去提建议厨房用新材料做些新菜式,材料从天上飞的到水里游的都试试。到了最后,实在没什么材料了,于是我把目光转向了老爹的那两只宠物身上,而想不到的是,王府厨房的人一听此建议,个个都很踊跃。看来对老爹以及那两只宠物积怨很深。于是这一日,园子里每个人都吃到了“龙凤呈祥”这道菜,个个对这道菜赞不绝口,包括老爹。
   人的一生总是起起伏伏、跌跌宕宕,处于人生高处的时候,低谷就等着你滑下。我嘴里的美味还留着余味,半夜就被老爹从床上提起。为了平息老爹的怒火,我只得答应他替他那两只宠物去庙里超度一番,第二天一大早,我在老爹怒气腾腾的目光之中走上了去祭庙的路。
   夏寄和夏菡作为“龙凤呈祥”那道菜吃得最多的人,也被老爹赶出了王府府门,陪我一起去了那定周朝最大的寺庙。
   夏菡和夏寄心不甘情不愿,说上一次为了那方丝帕,两人已在寺庙里露过面了,说不定那庙里的人还记得他们,一不小心又让他们识破,这就不好了。
   老爹恶狠狠地说:识破了活该!
   于是我们三人来到了这座金碧辉煌的庙宇之中,走进这里,同样的雕梁画栋、琼楼玉宇。如果不是这长廊中偶尔走过的几名光头,我还真不认为这是个寺庙,只以为这是武崇帝金屋藏娇的某处地方。
   我把我的感想对夏寄和夏菡说了,两人对望一眼,脸上同现了鬼祟之色:“阿淡,你的眼睛可真毒,看明白那些人了没有?现在虽然吃青菜吃得面黄肌瘦的,但以前可是用玉食锦衣养着的。”
   我顺着他们的手指望过去,果然,这些身着缁衣的人没有一个不苗条的,宽大的缁衣掩盖不住她们原来婀娜的身姿。据夏寄和夏菡介绍,这些出家人全都是前朝或前前朝遗留下来的宫妃,全都大有来头。她向我一一指点:“看见那位正扫地的师傅没有?别看她现在扫着地,当年可真是宠冠六宫啊,一曲掌上舞艳惊四座……看见那位挑水的小师傅没有,她那柔若无骨的柳风舞,名声从中朝一直传到西夷。”
   我们一路走去,夏涵如数家珍地把各位扫地的、挑水的、抹桌子的都介绍一番。告诉我这里每一个人都不能小瞧,以前都有颠倒众生的本领,个个如果蓄起长头发又能再当一次红颜祸水,让我不由得想起了夏寄也曾提过我也有成为红颜祸水的本事。想想这红颜祸水也不是平常人能做的,不由略有些得意。夏寄和我相处时间长,在察言观色之间知道了我的想法,他诚恳地告诉我,我的确是个祸水,可惜红颜就差了一点,人家的红颜是美丽的容颜,我这红颜是让人一看就满面通红的红颜。
   我心想难道我的容貌能使人产生手足无措,继而满面通红的害羞效果?我再添几分得意。
   他慢吞吞地告诉我:“这满面通红是因为怒气冲上脑头,血液无法畅通造成的效果,比如说武崇帝,自从见了你之后,有好几次就血上脸头,红颜满面。”
   他的话让我很惆怅,继而又高兴起来,能让武崇帝红颜满面,这也是一种本事,一般的人还没人有那种本事呢。
   夏寄站得离开我几步远,这才感叹:“阿淡你那无论处于哪种状况之下都保持乐观开朗的阳光心态,真是值得人学习。如果边疆打败仗的士兵,都有你这种状态,该多好啊。想着打败仗了,丢失了河山,那更好,自己不用管理了,没有了人事上的烦恼,于是拿出酒壶庆祝。上京赶考,名落孙山了,那更好,以后不用应付官场,可以采菊东南下。吃萝卜不吃荤腥,便没有肥胖的烦恼……世界该是多么和谐啊!”
   他的讥讽让我有些吃不消,在地上寻了半天,想找块板砖把他拍了,可这皇庙修得着实严丝合缝,每一块砖都在它应该在的地方。
   于是我越找越远,走上了一架悬空石桥,这座石桥很精致,上有狮子头形的装饰,我思摸着是不是把那狮子头搬一个下来。这狮子头看起来取材趁手而又料子实诚。刚想动手,就看见桥下有几名出家人走过,当中一人,全身上下都被人用披风蒙着,几人簇拥在她的四周成防护架势……几人大道不走,专走偏僻小道,此事很有些不同寻常。
   此时,那中间蒙头蒙面之人脚步有些迟缓,那几人上前推攘,在拉扯之中,我看清了她衣襟底绣的白菊,正感觉有些眼熟。那几人仿佛察觉了有人注意,加快步伐,推着那女人往不远处的佛殿走去。
   此时,夏寄见我久无动作,小心翼翼靠了过来。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伸长了手拍了拍我,警惕地道:“阿淡,不兴这么让人提心吊胆的啊。以前你可没这样的心机,我那话说完,基本上你要拿了板砖追我九条街,少一条都不行的!”
   我被那人襟底的白菊弄得心神不定,总感觉在哪见过,可一想,脑中却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于是就没理夏寄。夏寄这才反应了过来,走过来跟着我望着桥下,却道:“没有人啊,阿淡,你见鬼了?照道理说,这里是寺庙,而且是皇家的,鬼神不进,没有理由啊,阿淡,看来你人品着实差。”
   我往桥下望过去,那群人走得极快,消失在了长廊尽头。让我怀疑刚才所见当真只是我眼花,可那朵白菊此时却清晰地呈现在我的脑中。
   我把我刚刚所见对夏寄和夏菡说了,特别提起那朵襟底的白菊,夏菡听了,想上现了几分严肃,望着我半晌道:“阿淡,要我怎么说你呢?对于你身边的人你关心了多少?了解多少?不要总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吗?”
   我知道夏菡对我私自让人将老爹的两个宠物做成一道菜肴还是很有意见的。当然了,如果没有殃及池鱼,让她也受了老爹的责罚,她自然没有什么意见。毕竟她那一大盆菜她吃到最后,连腰都弯不下来,坐在椅子上只能仰躺着,我清楚地记得她当时幸福的样子,说如果每天都能吃上这么一大盘,那多好啊。
   我笑道:“您请说,请说。”
   夏菡道:“这几日,王府里少了一个人,你们没有发觉?”
   我迷惑:“没有啊,老爹在啊,前晚还拿皮鞭子准备抽人。娘亲在啊,在督促我姐姐念书呢,再就是你们两个。哦,你指的是那位愤而辞职的管家?说起这位管家,我比较欣赏他的气节……”
   夏菡叹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总跟你这种糙米养成的人混在一起,全忘了自己最终的目标是成为文雅端庄的闺秀!”
   我笑道:“其实人之本性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本性如此,你越按着它,它就越要跳出来和你唱反调。比如说那盘‘龙凤呈祥’,你越想着要保持身形,少吃点,就吃得越多。”
   夏菡脸红了一下,大概想起了当初吃那盘肉时自己的表现。从一开始的坚决不吃,到中间的初试一小口,到最后的大口大口抢夺,运筷如飞。边吃还边劝说自己,不能再吃了,不能再吃,再吃要花多长的时间才能消腩啊。
   她最后揭开了谜底:“你姐姐亦玉,我们有好几天没看见她了,你们就从来没感觉到少了一个人?”
   她说了出来,我们此时才恍然大悟,端庄文雅的亦玉,一进王府就被王府藏书阁的书吸引了,让娘亲老怀大慰。每一次一上饭桌,就跟我们提起,未了总是用一句话来总结:“阿淡,你有你姐姐的一半就好了。”
   所以,亦玉其实是在我们平日的言语之中提得最多的一个人。夏寄每次被我拿了路边的石头追得走投无路,总是一边夺路狂奔一边建议:“阿淡,学学你姐姐走路悄无声息、妸娜多姿的样子,没有哪个女子提着裙子、手里拿块石头狂奔算好看的。”
   夏菡在每次胃口大开时总感叹:“阿淡,我原本一看见食物就觉油腻反胃,但每次和你同桌,见你看见什么都两眼发光的样子,不知不觉就被同化了。你姐姐亦玉又没来吃饭,看来我还是和她待在一起能保持身形一些。”
   综上所述,亦玉其实实在是我们之中的名人兼偶像,经常性地出现各人的嘴里,可当真要和她混在一处了,谁也不太愿意,所以,名人的失踪往往反而不容易被人察觉。
   此时,夏寄也醒悟过来了:“对了,亦玉最喜欢绣百花,她最喜欢的……难道是白菊?”
   亦玉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但往往追求完美了,爱好就没有强烈的特点。就比如我,极爱吃玫瑰糖,连带着对玫瑰也有了特殊的好感,爱它的芳香与高洁,所以一看见玫瑰,就想摘下,叫人做成糖。
   所以,如果以后有人看见袖袋里有玫瑰糖的痕迹,那绝对就是我。
   我浮想联翩,脸上神色很可能又阳光得让人想痛批了,使得夏寄蹦出些声音来:“亦玉就仿佛一块宝玉,总想让人收藏着不拿出来,不像阿淡,一块又糙又厚的石头,随时随地地想让人拿起来往外扔,也难怪我们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此时,他脸上才现了些紧张,“你是说,刚刚那个人就是亦玉?不可能,亦玉在藏书阁看书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那偏殿小跑步过去:“也许她被人邀请,来这里研究佛理,如果我此时进去向她打声招呼,扮成很紧张她行踪的样子,她会不会感动?”
   看着夏寄和夏菡往那佛殿奔过去的急切模样,我决定不打消他们的积极性,把那几名出家人不正常的举动隐瞒。因为我怎么看,都感觉那女子如果真是亦玉,那几名出家人拥着她的样子怎么都不像是邀她过门聊天,反倒像是如犯人一般地被人押着行走。
   但因为是出家人,我想,应该也做不出什么特别的举动。我们是王府的客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有特务头子为后盾,他们应该没有危险。
   最主要的原因,他们皮糙肉厚,每到将要遇险的关头总能化险为夷。所以我想试验一下,是不是每一次,他们都这么幸运。
   越走近这座佛堂,我越以为自己走进了武崇帝某位妃子的宫殿,殿门上用金箔和金泥画成的仙女门神,殿角造型古典的根雕盆景,以及白玉镂空三花耳花熏,一眼望过去,没有一样不是精致贵重,价值比定周朝皇宫相差不了多少。
   走进殿门,门内更是富丽堂皇,长毛织锦的地毯,脚一踩上去,整个脚背都陷了下去,只不过侍立两旁的侍婢变成了身着缁衣的尼姑。
   先走进殿门的夏寄和夏菡早被那几名尼姑围了起来,推攘着往门外送去,夏寄和夏菡并不是普通人,虽然武功不高,但一般人是无法近到他们身边的,可却被那几名尼姑逼得连连后退。我从中看出了不妙。
   素手如钩,缁衣如风,那几名尼姑看似不经意的动作,却似含有章法,如果稍微运劲充足一点,仿佛随时能取人性命。
   夏寄和夏菡在做垂死挣扎,挣扎着不被人推出了庙门。
   而同时,有另外两名尼姑一左一右从两边向我包围了过来,我看清了她们眼里的冰凉冷酷,和佛座上坐着的慈眉善目的送子观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此时,我心底升起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她们不像是出家人,反而神情眉梢有些像白幂的手下,冰冷淡漠,出手毫不留情。
   我有一项长处,就是总能避凶趋吉,在危险没来到之前就感觉到它的危险。所以,在她们逼上来之前,我威风凛凛,一声大喝:“救命啊……”转身就往殿门口跑去。
   在跑出去之前,我余光到处,看清楚殿内缠斗的每人皆怔了怔,夏寄和夏菡两人脸上同时出现了生命没有什么意义的表情──他们坚持的理念其实在别人眼里不算什么东西,以及这么拼命到底是为了什么?种种的感慨和表情啊。然后一撒手,他们也跟着我往殿门口跑。
   可惜时机还是太晚了。眼看着那殿门刚刚还是大开着的,在我看来,距离实在是短,一步就能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可在急速的吱呀声中,殿内一暗,等我赶到门前,面前变成了厚实的门闩。
   在鼻头撞上门闩前我急忙刹住,却刹不住身后两个撞上来的身影,在冲力之下,我的鼻头荣幸地撞上了去。那股从鼻头直达心肝肺的酸意之中,我隐约看见慈眉善目的送子娘娘身边出现了两个人影。
   淡漠的眼,如天上浮过的云彩,悠然望着尘世间的争斗纷扰。
   那是一种不同于一般出家人的冷漠,仿佛一把隐于鞘中的剑,冷冷淡然,拔出,就是为了伤人。
   武崇帝眼中有这样的冷漠,白幂和白问鼎也有。
   说得好听点那是种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淡定,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视人命如草芥。
   缁衣尼帽将她的身躯和脸衬得清丽如雨后初晴,这样淡漠的目光,却有一双形状极好的眉眼,仿佛随时随地都带着笑意,一见而让人顿生亲切之感。
   夏菡和厦寄看我没有做无谓的挣扎,他们也从善如流,被我同化,老老实实被押到了她的面前。
   “这里好久都没有客人来了,几位今日真是赶巧,正逢后院的玉蝶洒金十几年不开一次花了,想不到一夜之间倒开了花,不如我们一起赏赏花,喝喝茶。”
   身边传来了松一口气的声音,我转头望过去,只见夏寄用手指拂了拂额前那一缕碎发,负手淡淡地道:“那多谢姑娘了。”
   夏寄总有许多不可思议的想法,比如说世间虽然是充满黑暗,但到处都有缕缕阳光。两伙仇敌相遇,如果其中有一男一女,容颜俊俏,必会成为这黑暗中的阳光之一。不是女的背叛了她的家族,就是男的生死相许,成就一段虐缘……请注意,以上种种,容颜俊俏是第一首要的。看样子他此时将自己代入成了其中的男主角了。
   后院,也如皇家的后院一样,小桥流水,碧草如锦,她带着我们转了一个弯,我倏然感觉凉风扑面而来,目光到处,居然是一个红梅雪景图。
   园子中央,四周围皆是青翠碧草,唯有中央十亩之地,铺了厚厚的皑皑白雪,白雪之中,开了一株艳红似火的梅花。
   现如今,已是早春三月,草长莺飞的季节,下雪,已是两个月之前的事。
   那株梅花虬枝劲张,花瓣有单瓣如金,重瓣如累,虽是红色,却是深深浅浅各不相同。远处望过去,竟然有一种花重累累,怎么也望不到尽头的感觉,而且看得再仔细一些,那花瓣并非全为红色,仿佛粉红之上加了些斑点。
   “为了让它开花,每一年,我都让人收集隆冬瑞雪,藏于窑中,使冬雪不得融化,使它处于最适宜的环境。可玉蝶洒金到底是玉蝶洒金,是个脾气极倔的花。十多年了,今年,才是它第一次开花……但看到它此时的繁花累累,我知道我等得值得。”
   隆冬的雪要窑藏两个月,还要铺满这十亩园林,要花多少的人力物力?这是只有皇宫才有的人力物力,就算在后宫内,受尽百般荣宠的嫔妃,在时常要思考思考武崇帝后花园那个茅草屋的情况下,怕也没有这么大的手笔。
   “香消雪减,疏影风流,就算御花园中,都难有这样的景致……观主,您这个地方,的确是一个好地方。”夏寄道。
   很难得听到夏寄说出这么有文采的话,使我不得不朝他望了过去,只见他负手而立,风拂襟摆,人如岩边青松,身姿卓然。
   只可惜这女子连望都没朝他望,反而望着我道:“你说值不值得?”
   我心想使这么多钱,请这么多人挖雪,为了就是这株只能看不能吃的梅花树,要说不浪费,那就是禽兽话了,想着自己此时此地所处的环境。可要违背着良心说出欣赏称赞等等来,又有些说不出口,于是只得道:“这雪景很恢弘。”
   她眼眉弯弯一笑,仿佛人世间所有的欢乐都跳上了她的眉梢:“你也这么认为?”
   在我们说话的当口,周围有人在梅树下清理了一块空地出来,将雪铲尽,摆上了桌椅台凳,炭竹火炉升起,用荷叶铺底的细竹蔑子将盛好的雪水放入紫砂炉里。再采摘了新鲜的梅花,混着叶尖青嫩碧绿的茶叶冲入壶内……不过一会儿工夫,那股雪中异香便扑鼻而来。
   夏寄心有戚戚焉:“蛾眉淡抹、雪来香异、春情意浓,美景、美人、美茶……”
   夏菡在我身边站着,脸有异色,低声道:“阿淡,这个女人恐怕就是当日我们混进庙内的时候,那位武功极高的守护者。”
   她所忧虑的,夏寄不可能不明白,所以他站得更为玉树临风了,从我这边望过去,目光多了几分深邃。他又要开始吟词配景了。
   正在此时,那女子用两根手指头招了招。在我们还不明所以的时候,在旁边为炉子添柴的女子顺手拿了块垫手的抹布,一挥手,那抹布就到了夏寄的嘴里。
   “清静了许多,我们也好多说说话。”她言语亲切,挽了我的手,仿佛是多年的老熟人,使我不得不跟随了她的脚步往前,来到梅花底下的石凳之处。
   夏菡想要跟着我们,早被其他人拦住了,至于夏寄,嘴被一块抹片塞着,自然也被拦在了雪域之外。
   四周的人都退下了,独留我们坐在这皑皑白雪之中,红炉绿茶,梅影雪香。
   她亲手拿了紫砂壶给我的杯子倒上了水,青绿的茶叶混着梅花的冷香扑鼻而来:“刚刚那些,只不过头道茶,用来洗杯子的,这一道,才是真正喝的。”
   杯子小巧玲珑,不过比酒杯稍微大了一些,透明如纸一般被她拿在手里,衬得那染了豆蔻的指甲仿佛红玉一般,再衬上那无时不带着笑意的双眉,使人感觉如富贵玉堂琼榭之中的贵人,全让人忽视了她身上的灰色缁衣。就如身上披了织锦玉袍,绣金染线,锦花团玉。
   我将那杯子拿起,那杯子轻盈得如蛋壳一样,茶水橙黄,梅花的香气钻鼻而来。我实在怕将它碾碎,感觉到如果一口饮下,将它碾碎的机会就会少了很多,为了不让茶水外滴,我略张大了一些嘴,一口饮下。幸好没有失礼,杯子也没有破,茶水也没把身上的衣服染湿,我很庆幸。
   观主于是又给我斟上了一杯茶水,笑道:“王府虽然富贵,怕是你也没有饮过这样的茶,若是喜欢,多饮几杯也是好的。”
   我感觉到自己在她含笑的目光之下,没有办法拒绝,所以,只得又一口饮下了。如此几杯之后,我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极限,又感觉她含笑的目光实在亲切,于是道:“观主今日请的客人,怕是不止我们吧?远方来到,都是客,观主何不把那一位也请了出来?”
    我原以为她会找借口否认,又或百般推托,哪知她仿如忽然醒悟般地拍手道:“不是你提起,我倒是忘了,她来了多时了,一来就被我这里大藏经给吸引住了,说起来,她倒真是知情知趣的人呢。”
     她的表情让我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刚刚桥下发生的推攘实际是盛情邀请,只不过动作太大了?
      亦玉被三两人簇拥着,从小路尽头走了过来,蒙住全身的带帽披风已经取了下来。她今日穿了一件杏黄的齐腰长裙,有风拂过,把襟底的卷叶纹白菊揭了开来,让我终于可以认定,她的确就是那位在桥底被推攘的人。
   “你来这里做什么?”亦玉见过我,表情冷冷。
   那观主笑了笑,也请亦玉入座。
   亦玉向观主道谢之后,便坐在了我的对面,她的行为举止着实正常得很,没有任何不妥,看来她真的是出门散心了?
   “姐姐,有好几日没见着你了,却想不到在这里遇到了你?”
   “你还记得我吗?”亦玉喝了一口茶,把茶杯在手里缓缓地转着,“你整天和他们混在一处,怕是连有没有我这个人都忘记了吧?”
   我刚想辩解,那观主笑道:“玉姑娘真会喝茶。这雪里红梅倒入青花瓷的杯子里,因红梅是初摘,总有些生涩而使得这茶口感不够圆润,但如果使杯子旋转,方会使得这茶水圆润饱满,入口不涩。”
   她的话让我转移了注意力,想起刚刚我喝茶时的种种行为,心中忽地忧虑起来。这观主刚刚在一边热情地劝我再饮几杯,一边在旁欣赏这难得一见的粗豪?为了使这难得一见的粗豪再多出现几次,所以她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劝我饮多几杯?
   “玉姑娘的手势一看便是懂茶道的,用力均匀,使得茶水撞于杯壁,回复往落,是出自大周朝的八面埋伏?可有许多年没有见过了。”
   亦玉转着茶杯,那橙黄的茶水在杯子里盘旋,具体杯里是怎么样的,我看不清楚,但她的手势实在是优美。转动的手腕带动杯子,手指环转之间,仿佛有音乐般的节奏,吸引着人的目光停留在她的手上。
   一杯茶有这么多的学问,我自是从来没有听过的。但俗话说得好,学而时习之,不耻下问,是通行天下的道理,到了哪里都不会错的。
   于是我沉思道:“观主和姐姐都是精通茶道之人,今日听了你们一席话,真是心窍大开……其实喝茶的方法也有讲究的,就比如说我刚才那种喝茶之法。因为这茶是雪里红梅,红梅是刚刚采摘下来,入嘴有些生涩,为了去除这茶的生涩,就只能让这茶直接进入喉咙。而直接进入喉咙的方法,就只能最大限度地张大了嘴……此种情形看上去不雅,实则大有讲究,是大周朝失传了多年的茶道绝技,叫潜龙入水……”
   亦玉转着茶杯的手停住了,那茶止不住转势,一下子溅了许多出来……今日阳光很好,把观主脸上的茫然照得很明显,她头一次那眉眼没有笑得和蔼如蜜了。
   夏寄和夏菡站得虽远,但我的一番话两人大概都听见了,夏寄嘴里有抹布,激动的“咦哦”连声,眼里崇拜之色尽显。他嘴里未发出的声音我很理解:阿淡,此时我对你的崇拜如滔滔江水般连绵不绝。
   夏菡则望了地下,嘴里默默地念着:我就知道,任何事,任何人想要不动声色地打击阿淡的时候,到了最后,反而被阿淡反打击了。
   “嘿嘿。”隔了良久,观主咳了一声才道,“想不到郡主对茶道精通如此。”
   “过奖,过奖,观主对茶道才精通呢!我不过借了观主的光,这雪里红梅,味道真的不错。”
   “既不错,那么再饮几杯?本观别的东西没有王府的多,但这窑藏的雪水可不少。”观主再满上了我面前的茶杯,笑微微地望了我,“在下倒真是孤陋寡闻,大周朝的饮茶绝技,潜龙入水?我倒真是从来没有听说过。”
   她殷切盼望的目光让我有些脸红:“观主,原本我想着多饮几杯让您印象更深刻的,但这潜龙入水之所以是潜龙,就是因为龙乃潜行于水,神龙见首不见尾之物,龙潜多了,就变成群蛇乱舞了……”
   我身体一向很好,此时也感觉到了腹中微胀。
   亦玉哼了一声,把手里的杯子一倾而尽倒入嘴里。我回头望去,在梅影枝摇当中,她有些闷闷不乐,我正思索着她是了为什么,却见她就着杯子的遮掩,朝我使了个眼色。
   果然有古怪?
   待我想再看清楚一些,她脸上又恢复了正常,自己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慢慢地转着。让我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可正在此时,我桌子底下的衣袖被人拉了一下,她的手指滑入我的掌心,在我手掌心写着字。
   亦玉从小便被老爹逼着学琴棋书画,所学诗词乐曲无一不是特别至极的古风古曲。一般人听了都心生高洁顾远之心,个个都说好,虽说没几个人能听明白……所以她学的字也是极为少见的狂草。我揣摩了良久,以没弄明白她写给我的两个字是“快走”还是“再喝”。
   还没等我想明白,她手里拿着的茶壶忽然间倾倒,浓浓的茶水从壶里面倾泻了出来,那倒出来的角度非常好,全倒在了我这身粉红色的长裙裙摆上。
   瞬息之间,我的下摆从灿烂的粉红色染成了寂寞的茶灰色。
   茶水渗进衣服里,这里原本气温就低,如此一来,我只觉得身上有结成冰凌的迹象,觉得那股寒意从下而上,直达嘴唇。
   “观主,是我不好,见到妹妹太喜欢了,想给她倒茶,没曾想倒翻了。”还没等我怒火腾腾的责备,亦玉站起身来,向那观主道。
   我一看,责备的话便没办法说出口了。她总能使我愧疚,那壶茶撒的范围非常广,亦玉身上溅到的比我还多。
   “来人啊,带两位去换件衣服。”观主淡淡地道,“可惜了这雪里红梅,只不过我这里的寺庙,怕是没有你们合适穿的,只有委屈两位穿我们的缁衣了。”
   换衣的地方其实离得很近,但因为这雪场极大,待走到那里,我身上几乎冻僵了,亦玉和我的情景也差不了多少,冻得面青唇紫,使得我更不好意思骂她了。
   观主很贴心,叫人飞快地升了火炉子,等我们走进这房间,便感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冻僵的身子一下子暖和了。
   衣架子上早挂好了观主准备的衣服,颜色虽然极为暗淡,款式是观内常见的。但伸手一摸,却发现这衣服内衬是细软的白裘皮,柔滑温暖,一披上,便感觉身上冻僵的地方全都暖和了。
   我快手快脚地换上衣服,走近了火炉旁烤火,这才对亦玉道:“姐姐,你刚才在我手心写的,到底是‘快走’还是‘再喝’?你的字可大有长进,我都认不出来了。”
   亦玉无论何时都保持优雅,连换衣服也不例外,所以她的行动比我慢得多,她一边慢慢地换上衣服,照镜子仔细地理着头饰,一边道:“你读书都不知道读到哪里去了,明明叫你别躲,你却猜到了一边。”
   我一怔,道:“你是故意把茶弄倒的?”
   她将那缁衣穿在身上,细心地理好腰带,又朝我望过来,替我把胡乱穿上的衣服整好,这才道:“如果不这样,我怎么能单独和你在一起?”
   “你真是被人劫持?”我大吃一惊。
   “那倒不是,倒真是观主所说,我在府里看书看累了,来庙里走走。偶尔看到墙壁上题写的大藏经,被它吸引,多看了几眼,眼知被观主见到,就邀请我来寺里的经阁,不知不觉,可有好几天了。”
   “原来如此……”我刚舒了一口气,心中却升起了几分疑意,还没来得及想清楚那疑心从何而来,却只见火光摇曳之处,她嘴角含了些莫名的浅笑。
   应是温暖如春的浅笑,可在融融火光照耀之下,我却觉那浅笑如屋外那人造的雪景,透着冰冷凉意。
   此时,我有些不相信我的目光了,眨了眨眼再望过去的时候,那丝浅笑却是温暖得如这炉火。
   “姐姐,这观主没有为难你吧?”我试探地道。
   “她怎么会为难我?对了,你们被她留住,定是做了些对不起人家的事……”她笑了笑道,“就好像以前,每一次闯祸,都有你的份儿。”她的语气越来越凉,“可每一次,大家都只认为你可爱,认为你就是应该这个样子的。他们嘴里虽说着你活泼粗俗,可每个人却都喜欢和你在一起。不是吗,妹妹?”
   我听她的语气越来越不对,不由道:“你怎么啦,姐姐?”
   “应该我问你怎么啦才对。”亦玉皱了皱眉,把手上的菱花镜递给了我,“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知道自己不能饮花茶,怎么又饮了?你要我怎么向娘亲和爹爹交代?如果像上次一样又全身起红疹子,连嘴里都长了,可要怎么办?”
   菱花镜里映出我的脸,脸色通红,初开始我以为那是火光照的,再渐渐感觉有些不对了。脸上长出了许多小小的红点,我刚想说话,却发现连喉咙都发不出声音来了。
   我全身开始发软,被亦玉扶着,坐到了椅子上,只觉得她的脸是那么的陌生。
   “这是为什么?”我的心底无声地问,心底豁亮,她知道我不能喝花茶,但同样也知道,我这个毛病已经多年前就已痊愈。所以这场雪景,便是引发我旧患复发的原因,在极冷的环境之下被淋了茶水,身子便会变得极冷,再到极热的环境,一冷一热之下,旧患便会复发,引起瘟毒发斑,虽不致命,但三两日可不能好。
   这个旧患,我少时不过得了一次,老爹就想尽办法替我医好了,所以,我早已忘记了这个毛病。今日至此,我才知道,我这病不是好了,而是潜藏于身底,一不留神,就冒出了头。
   这世上只有两三人知道我有这个毛病,连夏寄和夏菡都不知道,这两三人之中,就包括亦玉。
   她拉过一张毯子盖在我的身上,转身拉开门冲了出去,在外惊慌失措:“夏寄、夏菡,你们快来,阿淡生病了。”
   不过一会儿,夏寄和夏菡冲了进来,观主地跟在他们之后。我的双眼都有些睁不开了,视线朦胧之中,我看清了夏寄和夏菡焦急的脸,以及夏寄嘴里含着的那块抹布。我想笑一下,却发觉自己连嘴都没办法张开。
   “快、快去请大夫来,不,要尽快送回王府才行。”这是那观主的声音。
   为什么要送回王府?你们有什么打算?亦玉,你又有什么打算?难道恨我至此,要趁机毁我的容颜吗?
   我感觉到了自己的身躯被人搬动,四周不再有人喧扰,神智是那么清晰,可却再也听不见看不见任何的人。
   我想得最多的问题是美丽玫瑰花旁边如果长了一朵喇叭花,且这个喇叭花还是枯的,玫瑰花会不会感觉难受,毛皮光滑的猎狗身边有一只癞皮狗,会不会把癞皮狗撕碎等等。到了最后,我才知道我对自己的容貌有多么在乎,在乎到了恐怖的程度。
   当我睁开眼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雕花镂空的檀木柜子,是富贵人家常有的式样,我松了一口气,到了王府了。
   房内寂寂,目光到处,蛟蛸纱的帐子,戗金云龙纹朱漆木箱,错金打造的博古架子上琳琅满目,摆设虽和王府所有的房间都不相同,但这样的富贵逼人,除了王府又有哪里?
   我摸了摸脸,脸上依旧是平整光洁,心底松了一口气。出现在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见过我脸上的样子?会不会被夏寄、夏菡等记在心底作为秘密武器?
   一想起他们,嘴里就不自觉地唤了出声:“夏寄?夏菡?”
   屋里太大,大得发出了回音,可就是没人回答。
   没有人冲进门来,在脚步踢踏声中大声笑道:咦,你好了,太可惜了,我们还想多看几日你这么特别的样子呢。
   什么都没有,除了我自己的声音,我甚至听不到门外有一丝儿的风声、人声传进,那么的寂静无声,仿佛这房间处于一个无声之地,这样的寂静让我感觉恐慌。王府没有这样的地方,自从我们来之后,无论哪里,都热闹非常,不是天敌斗,就是夏寄吵。
   我抑住心底的慌意下了床,往门边走去,一拉门,却发现门关得死死的,居然在外面被人反锁了。我忙往窗户边走,才发现大白天的,窗户居然被窗帘遮挡,遮得密不透风。揭开那卷叶龙纹的窗帘,外面的光线这才一泻而入。却让我心底冰凉,远处硕大的香炉,冉冉升起的燃香,熟悉的拱桥,正是我来这所寺庙之时所见,我依然在这里。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回王府?
   我抬眼往远处望去,却看见了熟悉的背影。那一群人中,有夏寄和夏菡,我张嘴大叫,可他们没有回头,反而极小心地扶着另一个人。那个人……那个人……我从没见过,但却无比熟悉。
   那个人是谁?
   我一边问着自己,一边只觉面颊有汗流下,那个答案让我心底冰凉。
   他们扶着那人越走越远,越走越远,仿佛要走出我的生命,将我遗弃,我听到了自己嘶哑的呼叫:你们别走,我在这儿。
   可这声音只在屋里回响,连屋外停留于石板上的小鸟都惊不起。
   他们依旧扶着她,小心翼翼,越走越远。
   走过了雕有佛印的青石板路,走过了拱形的白玉石桥,走过了那巨大的香炉,眼看就要走出我的视线,那被扶着的人忽然间缓缓回首,往我这边望来……有风吹起她脸上蒙着的面纱,那是我自己的脸,布满红斑,却依旧宛然一笑。
   老爹说过,阿淡,你的笑容是全天下最好看的笑容,一笑起来,仿佛全世界的欢乐都聚集于你眼中。
   我从来不知道我的笑容是怎么样的,今日终于看到了,虽然布满了红斑,但的确很美……我缓缓地滑下窗棂,只觉手脚俱都酸软。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经过了多长的时间,窗帘外边的世界重陷入黑暗之中。寺宇檐头挂起了纸灯笼,房间里的蜡烛终于燃尽熄灭,房间里一团漆黑,我才又听到了房门开锁之声。
   光影夹着风声涌入房间,在帷纱飘起之际,她笑道:“想不到你早醒了,还好把你留在了这里。这个房间名为明镜台,待在这里,便会心无点尘,不理人世喧扰,想必郡主早有体会?”
   外端的声音传不进这里,这房间里的声音也传不出去,的确,这里就如明镜台。
   但我不想理她,所以决定不附和她的自吹自擂,我微闭了眼睛,表示我想睡觉了,别吵我。
   可她可能感觉自己独自一个人的演出实在太过寂寞,所以走到我的跟着:“郡主不想知道,您是怎么样才来到这个房间的吗?”她一声轻笑,“其实很简单,每个女子都爱惜容貌,不想被人看见自己丑陋的样子。郡主虽然玩笑江湖,其实都一样,是你自己要求不给人看的,是你自己要求将帐幕放下的。帐幕放下,床板翻起。你知道的,这是一个极简单的机关。”
   我忍不住了:“不可能,那时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她笑了笑道:“怎么不可能?你姐姐那么了解你的心意,又疼你,自然会代你说。”
   那股刺入心骨的冰凉又来了,连同手腕处隐隐酸痛,痛到了骨子里。
   “咦,原来郡主对身边人还抱有希望?”她哈哈一笑,“经过了这一次,郡主如果能活着出去,可就清楚了,这天底下没有人能相信。说起来,我还当了一次您的先生呢,郡主该不该谢谢我?”
   烛火摇动之中,她眼里的冰冷和含笑的眉眼形成强烈的对比,我成了她的战利品,成了她戏弄的对象。所以,她不选其他的房间,却选了这个,让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人调换,在房间内痛苦挣扎,却无计可施。她不但要摧毁我在人世间拥有的一切,更要摧毁我的精神。
   想到这里,我不由想起儿时跟着老爹被人拒绝,被人驱赶时,他劝告我的话:阿淡,别沮丧了,我们要把蔑视当成激励,把侮辱也当成激励……
   通常情况下,我总是这样回答老爹:爹,我的确是想把所有一切困难都当成激励,可问题是激励对于肚子饿没有决定性的作用。爹,还有红薯干吗?
   所以我决定延用以前的老办法,把一切困难都蔑视……我理了理鬓角,整了整头发,放缓了步子在桌子旁坐下,回头对那观主道:“听说观里的斋菜很好吃,观主何不叫人送上两盘,我们边吃边谈?”
   我自认为我将以前的做法延用得很好……在所有的困难面前,肚子饿是第一大困难,解决了温饱问题,其他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她脸上又现了茫然之色,这种茫然之色我在很多人的脸上都见到过,所以见怪不怪了。人们经常性地忘记了人的本性需求,对身外之物总是追求过多,比如说现在,到了开饭时间,她居然把吃饭这个重要问题都忘了,看来她挺感激我提醒她。
   “郡主喜欢吃这里的斋菜,不用着急,以后会经常吃,只不过不知道郡主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吃到外面的荤菜?”她浅浅一笑,拍了拍手,“送些饭菜过来,今日我倒想与郡主长谈一番。”
   她的话对我来说很有精神压力,在压力底下我肚子更饿了,所以看见桌上有茶水,自己动手倒了一杯喝下,以便肚子有点儿东西先撑着。说实话,因为温饱问题还没有解决,所以我还来不及蔑视其他。可她忽然间就脸色沉了下来,哼了一声,一挥手,把桌上的茶杯全扫在了地上。
   地板很硬,瓷器很脆,所以全摔碎了。
   那是上好的青花瓷,有些年头了,看起来像我父皇那朝代的。我是一个从小在贫穷中长大的人,虽然后面做了公主了,依旧过的是艰苦朴素的生活,见不得别人乱糟蹋好东西。所以,我又忍不住委婉劝道:“您别这么火气大,如果火气大,平日多喝点菊花茶降降火,杭州的菊花最好,听闻喝了有养颜、延缓衰老等功效……”
   说实在话,我实在没有讽刺她的心情,如此劝她也是心痛那许多银子才能买到的瓷器的原因。我自认为我的劝说很婉转,以不伤人自尊心而达到劝诫人向善为最终目的。如果能劝说她放了我,以后我们可以互相来往,喝喝茶,降降火,那就更好了。
   我可话还没说完,我忽然间发现她两条无论何时都含有笑意的眉毛竖成了倒八字形,一双眼睛的眼瞳凝成两点。她这个表情着实太令人惊悚,吓得我把后面介绍菊花等功效的话都缩了回去。
   她的表情,让我想起了杀人时的白幂,拔刀时的白问鼎,以及被我烧了茅草屋内日用品时的武崇帝。
   “你可知道,我也有你这样的年纪!”
   她的眉毛不放下来,让我感觉压力山大……原来她以为我嘲笑她的年龄。
   我心想我哪有嘲笑您的年龄?您老的年龄不大啊。对不起,我又用了一个“老”字,我在心底默默地道歉,其实这是对您老的尊称,并不是嘲笑您老。
   “什么?你说什么?”
   原来一个人的眉毛可以变成如此形状,让我在压力山大的基础上又压上了几座山……原来我以为在心底默默说的话,不自不觉竟然说出了口?
   我咬紧了牙关,以防在饥饿的情况下唇齿不会再不受控制。又想起以前看过的对付饥饿的方法,如果你感觉到饿了,千万别死撑着,你越想着饿了,就心底越阴暗,就更加的饿。所以,要保持愉快的心情,想着美好的事物,那么饥饿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所以,我感觉我的心情变好了,肚子的确没那么饿了,因为我想到了白幂头一次来我们村时脸上羞怒的无奈。
   所以,我绝对没有在她竭力营造压力环境的情况下还脸露讽刺之笑意。
   人与人的沟通是多么重要啊,有时候一个小小的言语,一个小小的表情,都会造成人与人之间的误解。
   所以,当我保持良好的心情再次望向观主的时候,她又吓了我一跳,她的眉毛和一双眼此时终于得到了统一。形成一种冷冰冰的视人命如草芥的凶狠。
   对于这种沟通上的误解,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样才能解决,又怎么样才能打消她心头涌上来的杀机,而我终于明白了一样事……如果人连性命都快要没有了,那么填饱肚子也就没有用了。
   所以,我头一次把生命的重要摆到了填饱肚子之前:“观主,您的眉毛,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吧?”
   我的意思是大家缓和缓和,表情不用这么僵硬。眉毛用不着竖那么高,还是以前那弯弯如明月的看起来好相处些,相面大师不是说过吗?人脸上最重要的其实是眉毛,是决定你是面露恶相还是面露和悦善意。虽然知道她其实善意很少,但说实在的,她以前的眉毛好看一些。
   但由于我出身于乡野,平日里打交道的除了禽兽就是夏寄和夏菡,所以表达实在不够圆润老练,所以使得她表情和声音俱冷。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她眼底又露了那如刀锋一般的杀人灭口的杀意。
   我再一次吓了一跳,头一次感觉这个人实在难以讨好,比起她来,白幂可太容易讨好了,只要平日里多替他想一想,比如说修修屋顶让他感觉温暖就行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为了避免祸从口出,我决定保持良好的心情,又向她微微一笑。
   这绝对不是因为抓住了人的把柄而可以反戈一击的胸有成竹的笑。
   她颓然坐下,狠厉神色收敛,灭口之意稍淡:“你知道了又怎么样?就算人能起死回生,也难以回到以往。”
   她的话着实如同最深的深潭,深不见底,为了避免祸从口出,以招致她强烈的杀人灭口之心,我把微笑保持到底。
   灯光照射之下,她的面容一瞬间仿佛憔悴了许多,她伸手一摸。我认为她很可能想自己倒杯茶来缓解情绪,到头才发现杯子全在地上了。我左右一望,看见有一只杯子幸免于难,落在了床边的地毯上,只摔了一个角,我走过去拾起,摆在了桌上,向她摊了摊手,表示没有茶水了,无可奈何。
   哪知道她望着我的举动,脸色在憔悴之上更增几分苍白:“白雪却嫌春色晚,狐裘不暖锦衾薄。那一年,大雪下了三天三夜,屋前的空地一踩下去,雪都有齐膝深了,一拉开门,他就倒在那里。那个时候,我也曾这样犹豫,到底救不救他呢?爹爹肯定不让我救他的,他双手冻得通红,眼睫毛上挂的都是霜。我终于救了他,把他拉进了柴房里藏着,他掌心的金镶玉玉佩跌下,滚落雪地里……”
   听到她的陈述,我忽然想起了一个偷斧子的故事,某人以为邻居家的小孩偷了自己的斧子,所以平日里怎么看都觉得那人是个偷斧贼,等到斧子找到之后,那小孩就怎么看都是一个乖小孩了……原来我刚刚好心好意地给她拿茶杯倒茶水的动作,被她望在眼里,变成了别有用心的哑剧模仿,以提醒她我知道她深不可测的秘密。
   我很茫然,不知道应不应该解开这个误会?还是应该利用这个误会?
   加上她说的故事让我有熟悉之感……有一个答案就要从脑里边冒出来了,可要仔细想的时候,它又模糊不清了。
   我茫然着深思:大雪、倒在地边的人、茅草屋……怎么这么熟悉呢?可我没有在大雪之时倒在茅草屋前啊,夏寄、夏菡也没有啊。
   我虽然没有想出答案,但我一向善于把事情联系起来想,于是哦了一声道:“难怪您喜欢留住雪。”
   看来我的回答恰到好处,终于让她眼里森冷的杀意换成了切切的回忆。我捏着一把冷汗继续保持微笑,此时此刻才深切体会到老爹的教诲有多么重要,伸手不打笑脸人啊。
   “白雪却嫌春色晚,这么多年了,每一年我都想着回到过去。那个时候,即使是大雪纷飞,贫困潦倒,但却有快乐……只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她脸上神色又变得如雕好的岩石,眼神如雪冻的岩石般冰冷,“不错,这世上已经没了后悔药,已经做过的事,又怎么能反悔?”
   她冷冷地望了我:“你既是知道了,那只有请你在这里多待些日子了。”
   我从中看出了她的意思:多些日子即是我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
   我终于尝到了持续保持微笑带来的后果,只让她短暂失常,心肠柔软一会儿后再后悔心肠变软,于是把心练得更硬了,更添杀人灭口之心了。
   我后悔莫及,忙端正了面容提醒道:“观主,你忘了一样东西,叫了这么长时间的斋饭还没有来,您的管理不太行啊!”
   压力开始又山大之后,我肚子又饿了。
   既然活不了多少日子了,死之前也要做个饱死鬼。
   我一向很识时务,很随遇而安。
   并不劝说那看起来不可能实现的任务。
   所以,绝对不是视死如归之种种英雄情怀作怪,这种情怀,真的白幂和白问鼎他们男人才适合承当。
   她再次误会了,眼里露出了些微的赞赏之色:“到底曾是一位公主。”
   为什么总在赞扬我的时候要加上我以前的身份呢?咱们不说身份行吗?我一天公主也没做过,我不承担那责任行吗?依现在的情形看,这身份不但不能保我性命,反而会使我性命更为堪忧。
   我忙道:“我不是什么公主,我就是一个平常人,平日里也种种花、种种草,有时候也挖挖陷阱、猎猎野猪什么的,对您实在没什么威胁……”
   她反复地误会了:“陷阱?”她嘿嘿一笑,“不错,这的确是一个陷阱,你不过陷阱里的那个饵而已,我倒要看看,这一次,他能不能全身而退!”
   估计为了防止我做小动作,所以屋子里的灯烛都调到了最大的亮度。她脸上那苦乐参半,眼里既悲伤又发光的表情我看得很清楚。缘知薄幸逢应恨。尤其是她说到“他”时的神情。
   又是谁给我惹祸上身?我默默地把那人诅咒。
   你中情伤,你们全家都中情伤,你们全家以及你们家的狗全都中情伤!
   可惜我不知道惹祸给我的人是谁。
   要不然可以写上他的名字,再打一次小人。人入困境,也只得自得其乐了。
   我陷入对未来的恐慌中,正砌词组句准备向她求饶。刚抬头,她哼了一声:“等到计划成功,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还能保持公主的傲气!”
   我心想我没想着要保持公主的傲气啊,这不正准备向你求饶吗,您老说话别那么利索好吗?
   我张了张嘴,想向她解释清楚,她又是一声哼,往门口走了过去。屋内帷纱飘起,缠在她身上,被她一把就扯了下来,扔在了地上。撕破帷纱的刺啦声很刺耳,代表她情绪没有得到宣泄,怒火正冲顶,把我吓得连解释都不敢了。
   门咣的一声在我身后关上了,屋内又恢复了沉静。这里是明镜台,所以屋内屋外的声音传递不了:“我愿意和你合作,咱们同是少女,何必相互为难?”
   我的声音在屋内回响,她掌灯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她连灯都拿走了,屋里除了沉静就是黑暗,我这才记起,那斋饭还没有送过来呢。
   死亡离我还较远,饥饿却是一刻也不停地来到了,幸福疗法已经没有用了。一饿的时候就特别想念玫瑰糖,一想念玫瑰糖就流口水,我靠在趴在桌子上吞着口水,嘴里不自觉地念了出来:“玫瑰,玫瑰,我爱你……”
   寂寂的房间里响起了我的回音,回音过后,房间依旧寂寂空空,黑暗沉沉。
   在半睡半醒之间,我鼻端闻到了玫瑰糖的香甜味道……果然,有所思就有所梦,虽然不是真的,但也好过没有。
   可这玫瑰糖的质感也太好了一点,我甚至闻出了这玫瑰有着翠屏山玫瑰的浓香与西域玫瑰的清雅……空气里仿佛有丝丝甜意直沁入心肺。
   “快吃吧!”
   咣的一声,把我从椅子上激得跳了起来。抬眼一看,原来这不是一场梦,面前真有玫瑰糖,还有满脸不耐烦的亦玉。
   我怎么忘了,玫瑰糖不是娘亲做得最好,而是亦玉。只可惜她不常做,只每年过年的时候才会动手,所以过年的时候,是我觉得亦玉是天底下最可爱的人的时候。
   我拿了一块糖就塞进了嘴里,瞬时之间,只觉得这庙不再是庙,房也不再是房……吃得太快,糖水进了气管,呛得我眼泪花儿直冒,视线模糊了起来。
   手里被递了一杯茶:“快喝。”
   茶水很暖,进到喉咙里有蜜糖的味道,原来是蜂蜜茶,是我最爱喝的。
   腹中充实了以后,我这才抬头打量亦玉,和刚才不同,她有些躲避我的目光。见我吃完喝完,她站起身来就快步往门口走,我忙唤住她:“姐姐,你是迫不得已,是吗?”
   她停了停,却没有转过身来,只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遇险的。”
   听了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那股一直缠绕在我心底的冰冷阴凉瞬时便消失无踪,她还是原来的她,只知道这一点,便够了。
   我只觉嘴里余留着的玫瑰糖直甜到了心底,仿佛有股热气在身体周围运行流转,直冲到了眼帘。
   “你哭什么?真没出息,总之,我不会害你。”她转过了身低声道,“刚刚对你说的那些话,其实是给她看的,总之你等着,我们会一起离开这里。”
   她眼里痛悔:“只怪我信了她的话,以为不过是把你留在这里几天,哪里知道……”
   我握住了她的手:“姐姐,我不怪你。”
   她喃喃道:“如果要伤及亲人,才能得到我想要的,那我还要它干什么?”
   她眼里藏了丝痛苦,我不明白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时候,我才明白,她太过完美,所以每个人的目光都盯在我身上,以防我闯祸,所以她身上发生的什么,没有人知道。
   “姐姐,对不起,我光顾着自己,全忽略了你,你怎么啦?”我道。
   她摇了摇头,不愿意回答,表情却无比坚定:“你别问了,我是趁观主还信任我,这才有机会来看你的。这屋子能隔音,所以我才能和你说说话,房门外有人守着呢,等我偷了钥匙,再救你出来!”
       我摇了摇头道:“不,姐姐,你别把心思花在我身上。她们要什么,你反其道而行之,就能救我了。”
   她眼神中又现了那如云雾缭绕一般的神色,沉默了半晌才道:“好。”
   房门开处,门外果然有两名姑子守着,在房门未关之前,我听到了她们的对话:“……王府……消息……”
   王府有消息传来了?是那个人传来的消息?她们到底要做什么?
   这一瞬间,我只觉嘴里的甜味又变成了苦味。
   我是被冲天的火光给照醒的。因听不到外面的声音,屋子里又没有灯烛,我只得蜷缩在床上睡了过去……当外边火光冲天的时候,照得这间屋子有如白昼,使我不得不醒了过来。
   来到窗边,只见正对着我房间的那个佛殿起了熊熊大火。大火之下,往来的人群仿佛一堆剪影。我看见了刀光剑影,往来冲突,可却听不见丝毫的声音,那火光沿着木制长廊蔓延,竟然有往这里延伸的迹象。
   静默燃烧的火,让我害怕,怕这里成了被人遗忘的角落。于是,我再也顾不上其他,拿起桌边的硬木椅子就朝窗户上砸了过去。可我听到了金木相击之声,仔细望了窗户,这才发现窗户镂空的木框居然不是木制,而是铁条制成。
   我站得离铁窗太近,感觉到了这铁窗带着微微的暖意……那火,终于烧到了这里。
   不一会儿工夫,连带着窗子、地板都开始热了起来,门隙里涌来股股浓烟,屋内虽然还没有火星子冒出来,但我已感觉到了那股灼热从脚底心直传了上来,再过不了多久,这里将会变成一个火炉子。
   也隔不了多久,我会被烤成乳猪。
   我朝窗外望去,佛殿大火,烧得半边天空都染成了红色。在火影摇曳中有人从石阶上飞快地跑下,向我这边跑了过来。火光将她的身影映得仿佛是扯动的布景,却让我看得清楚,她是亦玉。她急速向这边跑了过来,我仿佛听见了她身上的环佩身响,衣带如风……她跌在了地上,手里的黄铜钥匙跌得老远老远。她急忙爬起来,拾起了钥匙继续跑。可那封住大殿的火帘子仿佛被人撕开一般,那人从火焰之中走出,手持银色宝剑,身影和火焰融成一体,整个人仿佛一个从地狱走出来的恶魔。银光忽地如一道闪电击在了亦玉的身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他虽从火焰中走了出来,却像是大火凝成的精魂,红衣烈裳,可将一切炽烧。
   他是白问鼎。
   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我鼻端仿佛闻到了烤肉发出的香味……不知道他看到我这具烧烤会不会认为烧得不够火候?
   我早已被他摆上了架子,只等着烤熟。
   我看见亦玉摇摇晃晃地站起,在他走近她身边的时候,拉着他的衣裳苦苦述求。可火光照射处,他的面容冰冷如岩,连身后那冲天的火光都不能让他的面孔染上丝毫的颜色。
   火,可以将一切化为灰烬,将一切摧毁,到了最后,这屋子也会烧成一片黑炭的。不过是一个寺内无足轻重的出家人,我看了看身上穿着的缁衣……连这样的细节,他们都注意到了。
   这场大火,是不是为我而设?又或是,在他的计划当中,我只是其中的配菜,正餐之中连带的小点?
   而王府中,已经有了另一个阿淡,可以代替我活上几日。
   为了不让人生疑,我相信,这个代替的时间不能太长。斑毒,不过是让人对我敬而远之的手段而已。只有这里真正的我没有了,这个人才不会最终露出破绽,所以,这一切这才发生得这么紧迫。
   屋间里越来越热,脚下的厚底鞋热得快要燃烧了起来,薄纱的帷帐慢慢冒出了浓烟……我这才发现,地板下面一层是铁板,往墙壁上敲了过去,在隔了一层的木板下面,隔着一层铁板。
   这个房间就是一个巨大的铁笼子。
   所以在此种情况下,我成了铁板烧。
   完全没有逃出去的可能。
   外边的月亮挂得极高,清冷而明净,冷冷地望着下面冲天的火光,如炽的烈焰。
   他从她手里扯回了衣襟,脚步未停,拔起了插在她身边的宝剑。在火光映射之下,他半边面孔隐在黑暗里,另半边脸却被映红了红色,竟带着些温文和蔼。他将宝剑归鞘,却是垂首回头,温和一笑,拿手抚了抚亦玉的面孔。有两下人上前,扶起了亦玉,将她送入停于殿边暗处的小轿。
   他拾起了地上的铜制钥匙,慢吞吞地直起腰来,把钥匙在手里抛着,却是回过头来,朝我这边望过来,又是一笑,一扬手,将那串钥匙扔进了熊熊火光之中。
   那一扔,使我的心沉入了冰冷谷底,身上被烤着,却是越来越热,直觉五脏六腑都快要被烧了起来。头一次的,我想到了认命,想到了摆个什么样的姿势死比较好看。
   又念及以前掉入我陷阱的野兽们。是不是它们在地狱打了一个转儿,最终感觉死得冤枉,向阎王老子要兽权,阎王老子被逼不过,所以判了我个同样的死法?
   所以老天爷总是很公道,生死轮回,善恶总有道。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在屋子里敲了一个来回。再一次确定这间屋子是不是有可能有缝隙给我钻了出去。这锁也是一个极为牢靠的锁,唯一可能打开的方法已经被白问鼎丢进了火堆里。可能打开的另一种办法是这房子燃烧起来后温度够高,把这铁板烧融了,就可以把我剩下的部分抬出去了。
   又有许多处地方冒出了青烟,渐渐地,我感觉呼吸开始不畅。屋子里容易着火的地方都开始冒出小股火焰。小火焰越变越大,渐渐向我聚拢了过来,舔起了地板上铺着的绣锦地毯,将木板烧得噼啪作响,露出了木板下那铁青之色。
   我闭上了眼睛,只期望死得不太难看。
   可我在闭上眼睛的瞬间,居然看到了我想像之中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墙壁一角,那裂开的木板底下,坚硬的铁青色如融化的冰块一样开始化了。
   我难道已经死了吗?所以才看得见这样的奇景?
   我到处寻找自己烧成焦炭的尸首……当然不可能发现,如许多人常做的一样,我打了自己一巴掌,痛得我几乎跳了起来。
   我呆呆地望着那洞口,只见它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融出的铁水如汤汁一般地跌下,渐渐地,通过它,我看见了被这间屋子外的树木一角。有风吹过那被融化之处,吹得屋里的烟气摇曳……那不断扩大的孔洞处忽然冒出了一张脸,那张脸扯了扯嘴角朝我一笑,又朝我眨了眨眼睛。
   夏寄?
   这张面孔没有什么时候比这个时候更让人备感亲切了。
   在他把我拉出铁笼子,又把一个长形的麻布袋包好的物体送进了孔洞之中。据他说,这是从坟墓里刚挖出来的,还新鲜着呢。
   外面的清风拂在脸上之时,我紧紧握着他的手,只觉眼泪不住地往下流:“夏寄,哪儿有险境,哪儿就你的身影。我们总是一起同甘共苦、福祸共享。不是你救了我,就是我救了你,为了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虽然他在拉着我奔跑逃命,也没忘记打断我的话:“你可别说要以身相许,要是这样我还不如把你留在那铁笼子里,烤熟了的比没烤熟的香一些。”
   我怔了一怔,心想夏寄这个人的嘴越来越往毒里发展,要毒过他是一个很有挑战性的工作:“哪里,哪里,夏寄,其实我是想说,为了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他又打断了我的话:“不以身相许也成,别忘了,你欠我的猪肉我永远记在账上!再加上这一次的劳务费等等,够你在我家当一阵子的丫环了!”
   我忍无可忍:“夏寄,虽然你救了我的命,但我现在怎么有想把你推进火堆里的感觉呢?”
   说话之间,我们已钻墙洞,来到了庙外,早有一辆马车在门外等着了,他一把将我拉了上了马车。我这才发现,马车里还坐了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子,那老头子的表情很委屈。见到他的第一眼,我能想到的词就是这个了。
   我还没坐稳,夏寄把我的手直接递到了他的手里,让我顿时有一种被人贩卖的感觉。
   然后再升起了不平之感:买了我,你很委屈吗?想想我也容貌俏丽,年方二八,你个糟老头子!
   我把手往回收,哪知这糟老头子看起来很糟,实际上不糟,他的力气很大,一下子把我的手抓得极牢。
   我挣了挣,没有挣脱,气道:“夏寄,不就欠你几斤猪肉吗?要卖也卖个好价钱,不兴这么路边摊的……”我说不下去了,因为我看清了夏寄脸上厚重的担忧之色。在我印象中,夏寄是无忧无虑的,而且天真活泼,会幼稚得以为自己是绝世美男,但绝对不会担忧。
   “怎么样?”他问道。
   “气郁滞塞,经络不明,她身上之毒已入五脏……”
   那老头子委委屈屈地还没说完,夏寄一把就抓住了他的领子:“你说什么?”
   老头子梗着脖子,坚贞不屈道:“这就是老夫的诊断了,虽说她还有得救,老夫也不想救了。哼,宫里的娘娘们见了老夫都要给三分薄面……”
   夏寄忙松了手,向他行了一个大礼道:“刘爷爷,请您一定要救她一命,您要我做什么都行,要不您也把我的脖子也掐一下吧?”
   他态度的一百八十度转变让我看得目瞪口呆。主要是他那一声称呼,谗媚中又带了些亲切,还夹杂了小辈们的敬仰……我看见这老头子浑身哆嗦了一下,抚了抚自己的手背。
   老头子气呼呼地沉默不语,夏寄忙凑上前去挤坐在他的身边,将双手放在了他的肩胛处。在老头子还弄不清他想干什么的时候,夏寄已经开始捏他的肩膀:“刘爷爷,您老辛苦,我给人捶背的手艺可好了。您一边给她看,我一边给您捶,保证您舒舒服服的。”
   我敢确定,这老头子现在肯定是舒舒服服的了。身上汗毛全都立起来了,毛孔畅通,血液流畅,那还不算舒服?
    我道:“您老人家还是依了他吧,要不然他会让您越来越舒服……”
   老头子脸上茫然了一下,又挣扎了一下,很委屈地说道:“以后,即使是有王爷的手谕,老夫我都要看清楚替谁看病才行。”
   他一边说着,一边揭开身边的医箱子,从里面拿出了一排极长的银针,慢吞吞地说道:“非常时期,要用非常手段,郡主的毒已入五脏,要用银针封住毒气运行的经络,逼出毒气才行。”
   看着那银光闪闪的银针,我很怀疑他这是不是在迁怒于人?是在报复我在他被夏寄掐住脖子的时候笑了一下?在他被夏寄捏肩膀的时候又笑了一下?又或是对他的言语语气有些幸灾乐祸?
   自我入王府成为郡主之后,有谁不知道这个新封的郡主最害怕打针?
   所以我一看见那长针,双眼一发黑,然后人事不醒了。
   等我再度醒过来的时候,周围的环境又发生了变化,屋内的富丽堂皇的摆设全转成了低调的奢华。就是一眼望过去,你感觉那东西陈旧不堪,还有点儿破,但再望一眼,你就感觉它的颜色和做工无一不恰到好处。破和旧是沉淀了岁月的痕迹,就像男人,越老越值钱,最后一眼望过去,你就大吃一惊,这不是前朝的古董吗……
   比如我睡的这个床,从醒过来开始,我就觉得它木板太硬,有点儿硌得慌,可睡着睡着……还是感觉它太硬,可也习惯了。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已经不在那个铁笼子里了。既是如此,睡硬一点的床又有什么关系?
   窗外有树摇鸟鸣,脚步声声,门外传来了喁喁细语:“这是老爷新娶的十五夫人,是南方人,生了伤寒,你们可得好心照料着。”
   “是,李管家。”
   脚步声渐渐远去,房门开了,进来两名梳着环髻的丫环,一人手里端了一个红盘子,盘子里有一个药罐子,另一个人手里拿了几件新衣服。
   我耳朵尖,听到了刚刚在门外边的对话,心想这十五夫人和我也是同病相怜,看来住在隔壁,两人病中无聊,可以互相拜访,凑齐一桌叶子牌。
   正想开口询问,哪知其中一名丫环道:“十五夫人,这是治伤寒的药。老爷亲自为您煮的,这些衣服,也是老爷新叫人做的,府里其他夫人都没有呢。老爷对您可真好,奴婢都没见过这么精美的料子。”
   我只觉得我全身上下瞬间都石化了,隔了良久才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那丫环:“你们叫谁十五夫人呢?”
   那两丫环笑眯眯地对望一眼,再笑眯眯地说道:“您哪……”
   我感觉一股热气从脚底心升起,涌到脸上腾地转变成怒火,冲到了喉咙里,正要冲出来变成尖叫声的时候,门口又进来了一位笑眯眯的人,是那老头子:“亲亲,怎么起来了呢?你病还没好,可不能吹风,快去床上躺着。”
   那呼唤让人全身上下都打了一个激灵,把我的怒火封在了嘴里,变成了颤声:“你,你,你……叫谁亲亲?”
   “亲亲,不就是你吗?柳青青……”那老头子皱眉道,“怎么病了几天,连名字都忘了?”
   他脸上胡子乱颤,皱纹多过田里沟壑,偏还要做出一个娇嗔的模样,让人怎么不浑身从心底往外头发麻?
   让我不得不思考当初为了和夏寄斗嘴而随便说出来的一句话,他当真把我卖了?而且随手就卖给了这老头子?
   这老头子还挺有想法的,一挥手,让那两丫环退下了,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了,孤男寡女……
   我警惕地望了他,用眼角余光打量屋里,心想着是床边那脚凳子砸起人来趁手,还是手边这红木椅子砸人能一次性成功?
   我和他大眼瞪着小眼瞪了半天,忽然间他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揉肚子,一边揉肚子一边笑,上气不接下气,只差没在地上打滚了。
   一边笑一边还说道:“哼,不知道老夫睚眦必报吗?这下可全赚回来了……”
   这下我全明白了,还是夏寄惹的祸,到头来落到了我的身上,所以说,这世间你得罪谁都好,可千万别得罪郎中。更何况这郎中还是宫里头大名鼎鼎的御医刘忠,也是武崇帝的随驾御医。
   他没说大话,在后宫里头,娘娘们都得哄着他,求着他,可没人敢给他脸色看,更何况掐脖子的奇耻大辱?
   据他告诉我,要我安心在这里养几日,把体内的毒拔清,说我中的这毒并不是什么剧烈的毒。一般人得了,倒不能要人性命,只是为了引发我的旧患而已。毒就下在那几杯花茶之中,又身处于颠倒阴阳的环境。所以才会被身体排斥,加速引发了旧患。
   他已经替我用银针拔毒了,所以要我不用担心。
   我当然不担心,我担心的是这老头子气消了没有,还记不记仇,如果记仇,能不能别老拿我玩儿。所以,我决定拍拍他马屁,转移他想要玩弄的目标
   。
   “刘爷爷,您老可真是老当益壮,您真有十五位夫人?”
   他叹了口气道:“在宫里久了,给她们看病多了。放出宫时,没有地方去,就来到我府里,我总不能不照看着……”他眼里多了几分得意,“老夫的儿女可不少于皇上。”
   我见他接受马屁接受得舒服,于是用敬仰的目光望了他:“这么说来,您十五位夫人全是皇宫出来的?原来是皇上的女人?”
   他自得之色尽显,却摇手谦虚,故作正经:“哪里,哪里,话怎么能这么说呢?应该说是从宫里出来的女人,是皇上漏掉的,但其实皇上漏掉的才是好的!”
   看来他对他十五位夫人满意至极,我摇头叹息:“是啊,皇上日理万机,他身边的,都是别人给他挑选好的。他虽是皇上,哪能自己做主?所以说,他其实挺难的,有谁会放着金銮宝殿不住,住茅草屋?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啊……”
   如此一说,他谈兴大增,八卦的劲头上来了,把武崇帝身边的种种一一向我解说,又告戒了我嫁入皇室种种应该注意的事项,末了感慨道:“我的儿子还小,最大的才十岁,要不然哪能要你嫁入皇家受苦呢?”
   到了傍晚,夏寄才急匆匆地赶到刘府。当然,那掐人脖子的事提都不敢再提,把谄媚进行得登峰造极,刘爷爷叫得顺口至极,哄得刘忠心花怒放,几乎要招他为婿了。
   一转眼两人成了知交好友,刘忠便又把和我刚刚发生的十五夫人的种种情事告诉了夏寄。夏寄自是满脸庆幸之余又大拍其马屁,还把我当时那受惊而委屈的表情问了再问回味不已,告诉刘忠以后如果有这好事儿一定不能忘了他。
   刘忠忙摆手:“老夫是什么人?偶尔为之还可以,这种事儿怎么能经常做呢?你可别忘了,王爷的义爹可是皇帝。”
   听了这话,夏寄大有知已之感,拉了刘忠的手感慨:“刘爷爷,想不到您和我一起和王爷争了一回女人。除了我们俩,天底下有谁敢这么做?这可是比把天捅个窟窿更了不得的大事啊。”
   两人同时握手摇动,结成了忘年之交。
   我在旁看得实在气闷,于是笑道:“两位做了这么了不得的大事,比把天捅个窟窿更了不得,试问天下英雄何处?自然是这屋里两位!当然得广为宣传,弄得人尽皆知才好,你们不要谦虚,以后这扬名立万之事就交给我。”我沉思道,“第一个要通知的,当然是王府诸人……”
   两人受惊一般地松开互握的双手,互望一眼,后悔莫及,忙同时转向我,声音柔软和悦:“阿淡,郡主……”
   如此一来,刘忠老伯伯送了不少好东西给我。又叫他十五位夫人尽力地拿出各自的手艺,制作出不少媲美皇宫美食的点心。还把他多年研制的药膳制成点心让我随时随地地可以摸出来吃。据他说,此药膳能美容养颜,使肌肤如玉,还美味可口,绝对没有使人发胖的危险。
   所以,在他一再坚持要低调、不当英雄的要求下,我也只好答应了他的要求。
   夏寄,自然是答应以后不再追究我欠他猪肉等等问题。并反欠了我十扇猪肉,从欠债人变成了债主,让我心情很舒畅,于是同样同意了他当狗熊、其实人生很美妙的决定。
   刘老伯的十五位夫人果然都是从宫里面出来的,每个人都有一两样做点心的独门绝技。不过几日工夫,她们换着花样为我制作点心,让我尝尽天下美食,只觉天上人间,最让人满意的地方就是这刘老伯处。
   所以夏寄再一次鬼祟地从后门处来到刘府,接我回王府时,我着实舍不得,于是和他讲了实话:“我不想回去了,不如你也别回去?”
   他一边将桌子上的点心塞进嘴里,一边道:“其实我也很不舍得这里。但王爷下了死命令,王爷那个人你是知道的,武功虽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黑起脸来连身边的小狗都要拔脚而逃。再说了,你不回去,你就甘心让那假冒的人占了你的位置,甘心让她叫你爹为爹?甘心她代替你嫁给王爷?”
   我在桌上琳琅满目的点心和夏寄所列的等等之间想了个来回。忽然间感觉其实那个人代替我也不错,于是换了个沮丧的表情道:“那爹也不是我的爹,要嫁的人也是皇上指派的,想来他也不会很愿意。公主的身份还是个灭了的皇朝的。如此等等一想,让我顿时只觉世间万物皆虚幻,人生不过如此。”
   他撇了撇嘴道:“你别为了几块点心就强说愁,最多我让你多打几个包袱回去。”
   于是我多打了几个包袱,半夜坐上了马车,回到了王府。
   只不过那包袱有些多,也有些大,装满了两辆马车,搞得夏寄紧张不已,生怕惊动了王府里面的其他人。因为王府里那一个假郡主之事,只有他和白幂知道。在路上,他给我说了王爷的计划:准备在对方不知情的情况下,把假的换成真的。那么真的郡主传出去的消息,那些人就会以为是自己人传出去的,简单来说,就是对方派来一个奸细,我们再把她反奸细过去。
   我很奇怪,为什么他们这么快就知道了跟着他们回王府的“我”是假的?在那人浑身长满了红斑,使得生人勿近的情况下?
   夏寄告诉我,以他这么阳光的性格,肯定是想不了那么多阴暗面的,这位假公主的不妥,是王爷看出来的。
   根据他所说,那一日,风和日丽,阳光灿烂,他和夏菡扶了我进入马车,又急匆匆地往王府赶,一边赶一边叫人骑快马拿王爷的帖子从宫里请御医先到王府,哪知此事早就惊动了王爷。
   他感叹道:“那个时候,我们的马车才驶到王府门口,只见王爷并几名侍卫已经整装候在门前,玄衫青马、金甲银剑,王爷脸上的神色比往日更黑上几分,让人一见而脚软腿软……”
   我打断了他的话:“你以前不是说腿软吗?重复用词是浪费时间的行为!”
   他道:“都讲到这么关键的时候了,你还打断我的话,你实在不是一个好观众,时常插话,有把说书人气死的本领。当时气氛的紧张,比往日什么时候都紧张,比王爷上一次被人设计中毒,又反设计捉贼更紧张,我从来没见过王爷那么紧张的样子,那面孔是双倍的黑。只见我们马车刚驶到青石板路上,我早揭开帘子见到了王爷以及他身边的侍卫还有他手里的剑,特别是他握剑的样子。所以我就思考着是不是绕路而行,从后门而入,也不耽误王爷要去执行的重要任务……当时我想,王爷如此黑的面孔,莫非皇宫发生了政变?皇上他老人家被人逼宫?”
   说到此处,他拱空向虚空行了一礼:“对不住,皇上,臣民这么想你,实不得已。”
   拜完之后,他才继续道:“于是,我亲自动手拉转马头,哪知那马还是将动未动之时,我只觉面前人影一闪,等我眨了眨眼再睁开眼时,王爷已经进车中从夏菡手里抢出了你!”
   他看清了我眼里对他用词的批评,摇手止住了我未说出口的批评,解释道:“为什么说‘抢’这个字呢?因为自从你病入膏肓以后,夏菡就把你抱得紧紧的,一刻都不曾松……”他又摇手止住了我蠢蠢欲动的嘴唇,“你别急,我一项一项地解释,如果你老用那把说书人气死的本领来打断我的话,我真的会被你气死!继上面的……这是第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就是王爷和夏菡产生了争夺,在争夺之下,你衣服的半襟质量不好,被撕了下来,夏菡泪眼朦胧之下居然没有发现王爷那双倍黑的面孔,以及他势在必得的行为……当时我真替她担心啊,要知道王爷腰间的剑拔出了剑刃啊!当时你的确是病得不行了,气息若有若无,脸上身上的红斑成片成片,我和夏菡为了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停地问你,想要你告诉我答案,哪知你一声不出。到了最后,我们只得把你的嘴扒开了,你的舌上都长满了斑点,连喉咙都堵了一半,现在想起来,你那时真像一只烤得发胀的猪啊!此时看来,他们为了不露破绽倒是花了大工夫,让那女子真的生了病。”
   无论什么时候,他都要人身攻击的行为让我非常不满:“夏寄,我忽然间感觉其实你很有当英雄的潜质……”
   他马上紧张起来:“咱们不是说好了,当狗熊人生才会美好吗?英雄就让王爷他们这些天之骄子去当吧?继续往下,王爷一把抱住了你,当时让我有一种感觉,就好像他抱了他府里加上宫里面所有的财宝再加上他身上的剑……”
   我瞪了他一眼,他忙道:“意思就是说,就好像把这些全扔了,他只要你……”
   他这话说得有些露骨,让我有些小害羞:“真的吗?”
   “当然,也有可能我看错了,他是想把这些东西全砸在你身上……”
   他的话总让人欲哭无泪,我从腰里摸出了把短剑。
   “你别想下黑手,他当时的确是这种表情,抱过之后,又恨得咬牙切齿,我张起耳朵听到一句:你为什么总是不照顾好自己?”
   我心里略有些感动,又有些害羞:“真的吗?”
   “阿淡,你可好了,以后的日子,你又多了一个长辈。你没嫁之前,王爷是你爹,嫁了之后,他既是你爹又是你相公……阿淡,我觉得王爷值得嫁。我觉得原来那个爹到底年纪大了,有些管不住你了……”
   我忍无可忍,拿起剑鞘就往他头上敲了去,他躲避不及,哇哇大叫,才叫了两声,就被人喝止了:“不要那么大声!”
   那声音很熟悉,熟悉得我直想躲进桌子底。
   是白幂。
   我很担忧,他站在我们身后已经多久?把我们的话听去了多少,又把我的表情看去了多少?他不会以为我对他有些什么想法吧?这些问题着实让我忐忑不安。
   悄悄地抬眼向他望了过去,只见微暗的灯光下,他的脸皎洁如玉,离黑相差太远,我略放下了心。
   却见他的嘴角扯了扯道:“此处虽然偏僻,但你们说得太过大声,惊动了旁人就不好了。”
   我忙道:“我们一定小心配合您的行动。”
   他再扯了扯嘴角道:“我可不想做人家的爹!”
   我只觉自己的心扑通一声跳进了湖里,由于湖水的浮力又升上了湖面,再掉进了湖里……
   夏寄适时宜地插上了嘴:“王爷,今晚你还住在旁边啊?还以为您回寝殿了呢,真是该死,我们说话实在太大声了。”
   以他的耳力,在睡梦中也能听到百米之外的虫鸣之声。一想到此,我想起了刚刚我回答夏寄时那两声“真的吗”,语气中的期盼和暗喜夏寄这阳光型的人听不出来,他这种凡事都爱想三分的人还不往死里的猜想?
   我把头垂了下来,盼望地上忽地裂开条缝,让我钻了进去。
   夏寄看出了不妥来了,走到我面前道:“阿淡,你怎么啦?头痛吗?快点儿坐下,我给你倒杯水来。”
   我心想我想用杯里的水把你的嘴烫得满是泡!
   不由分说地,夏寄扶我在桌前坐下,又满世界地找水,我听见他在旁边叮叮咣咣……地板上,一双紫色锦靴走到了我的面前,上面拂着绣金龙纹的衣襟。纤长而略有薄茧的手,手里拿了一个杯子,递到我的眼皮底下:“喝吧。”
   他的声音平和得不带一丝情绪,让我恢复了几分正常,忽又想起此人无论谋算什么大事时都是这样。如此一来,我的手中水杯里的水开始起了涟漪,他这时肯定在心底自得其乐,往死里嘲笑我。
   我咳了一声:“二哥,你是知道夏寄这个人的,他一向喜欢把事情夸大了说,所以,他说的,您别相信,我说的,您更别相信……”
   他笑了笑道:“我当然不信……”
   我松了口气,可我鼻端忽闻到了檀香的味道,耳边有热气吹拂。一看,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弯下了腰,贴在我边低声笑道:“可我挺喜欢当人夫的。”
   我瞬间石化。为什么用这个词呢,因为我的耳垂被人轻轻地咬了咬。等我恢复过来,就看见了夏寄一张放大的担忧的脸:“阿淡,你怎么啦?头痛更为厉害了?看来是毒还没有拔清啊……”
       白幂不知何时已站在了窗户边,望着天边那轮明月,卓然而立,神情淡漠幽远……
   据夏寄后来告诉我,白幂在当时就发现了那个我的不妥,因为她在进府门之前,望了一眼那馒头形的屋顶一眼。“就那一眼。”夏寄很兴奋地道,“就那一眼,王爷就看出了不妥,因为那目光充满了好奇。当然,任谁看到那馒头形的屋顶都会好奇:这屋里住的是什么人呢?是不是有些智障呢?当然,除了你之外。所以,王爷认定这个‘你’有问题,所以,他经过调查,查明真相,具体是怎么样的我就不详述了。私下他把我叫了去,告诉我你还陷在寺庙里,又想办法调查了清楚你的具体方位,于是,我救出了你……”
   说完这些,他再次感慨:“幸亏我识时务地送你十扇猪肉。如果被王爷知道我和刘爷爷有和他别矛头的想法,依他这种表面深情万种,背地里下一刀的性子,我该死得多么惨。你是没见到王爷对那个女人深情款款的样子,简直要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给她了。依我看来,如果不是时间不够,这个女人迟早都会被王爷策反,自己主动向王爷投怀送抱,讲出真相,到时也就没有你什么事了。我实在觉得这假的‘你’比真的‘你’温柔感性了许多!即使是脸上长满了红斑……”
   他如此一说,我对那女人产生了好奇之心,对白幂李代桃僵的行为也有了些期盼,于是在这一天的傍晚,在白幂的安排下,我们来到了我原来住的那间屋子。
   屋子还是原来的屋子,屋子里的摆设也没有改变,一进屋子,我就看见夏菡趴在床头,睡着了,而那个“我”也昏睡不醒。
   夏寄道:“王爷叫人在晚饭里下了东西,所以她们才睡得这么死,咱们可得快点儿。你脸上还得有斑点,要一点一点地消才行,还要换上她的衣服,不能让人看出破绽。”
       我奇道:“就连夏菡也不知道真相?”
   夏寄道:“王爷说了,这府里谁是友谁是敌,连他都弄不太清楚,又说我和你才是他最信任的人!”又忧郁道,“难道我真的和你是同一个档次?都是那么让人一看就明白的人?”
   我心想又有谁知道亦玉会和白问鼎有那么深的关系?看来他们兄弟之间策反与反策反的行动已经进行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夏寄细心地用工具一边看着床上的人斑点的位置,一位在我脸上点上斑点,边点边用欣赏的目光望着床上的人:“从她睡觉的姿势可以看得出,她定是个极文雅的淑女。如果忽略她脸上的斑点,此时她的睡姿有海棠春睡的优美。其实阿淡,你不是那么好动、好吃、好趴在桌子上睡、好提着裙子拿石头丢人的话,其实也是很美的。就我的阅历来说,我从来没见过比你美的……当然,你其他的秉性总掩盖了你的美。”
   他的话总让人消化不良,总让人有从身边顺手提起某物就砸了过去的愿望。
   可我现在不能动,一动,脸上的东西就要重画。
   夏寄趁此良机再道:“其实你现在也挺美的,愤怒中又带着些无可奈何,就仿佛雷神电母……”
   好不容易在他滔滔不绝的话语中完成了我脸上的种种,再换上衣服,躺在了床上。夏寄把那女人打横了抱走,走至门口,再次提醒我:“阿淡,记住,你身上没画斑点,但你身上确实是有斑点的。所以身上酸痛,睡觉的动作不能太大,比如说那四仰八叉的、流口水的、半夜里动静太大滚下床的,能避免就避免吧……”
   他一说完,急速地跑出了门,把门关上,让我丢出去的枕头砸在了门框上。
   屋内安静下来了,重回到这里,我只觉恍如隔世一般,那燃烧的火焰,热得烫手的铁窗,仿佛只是我做的一场梦。梦醒之后,我身边又是熟悉的人,熟悉的物,就像夏菡,一张开眼,就能看见她,我忽然间发现,我对这里,竟然有了一丝留恋。
   一想及此,耳朵就开始发烧。
   他那么做什么意思?是觉得我的耳朵看起来肥厚好吃?我奇思乱想着,想把注意力从那上面引开,却始终不得。
   一想这个问题就血往脑上涌,于是焦躁起来,从床上下来,来到窗边,想打开窗吹吹凉风,才走到窗边,就感觉有物从后面扑了上来。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先不假扮病人踢它一脚,就听见夏菡道:“阿淡,你能自己下床了?太好了!”
   难道我这么些日子没下床过?那能说话吗?
   我决定小心谨慎。
   她自言自语道:“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担心,阿淡,虽然只有几日,我感觉你病得都不像人了……不,不,瞧我说了什么,我是说你病得好像换了一个人,你看看这张椅子……”
   我转过头,跟着她看了看那张椅子,心想,这椅子没有什么啊,不就是一张普通的椅子?
   “平日里你从来不坐的,一进来就跳上去蹲着!”
   我心想我是猴子吗?
   “可昨日我扶着你下床走,你居然坐在了椅子上,而且姿态非常优雅。”她眼里有泪,“那一瞬间,我感觉阿淡已经离我远去。”
   我很想问她,你是喜欢像猴子一样蹲在椅子上的阿淡,还是优雅坐着的阿淡?
       她握住我的手:“你不说话的样子,也让我感觉你仿佛变了另一个人,不过不要紧,总有一日,你会好的!既是能下床了,一定会好的……”
   我从她眼里读出了寂寞,对着那个又哑又文静的“我”,她憋坏了。
   所以一等我有恢复的迹象,她悲喜交加。
   我决定还是暂时不说话的好,我怕她惊喜过头,于是拉了她的手,咧开嘴巴做了个笑的表情。
   灯光照射之下,她的眼角居然有泪了,她回拉了我的手,握得我的手生疼生疼:“阿淡,你能笑了?真好,要知道你前几日的笑,简直不是笑……”
   我心想怎么我连笑容都改了?难道那女人还能笑出个哭来?
   “当时我就在想,如果阿淡连笑都不露齿了,她真的病得差不离了……我还偷偷哭了一场。”她不好意思地望着我,“阿淡,看到你白白的牙,我真高兴。”
   我感觉她的话和夏寄的一样,听起来悦耳,再消化起来总有几根骨头,让我都不想面对着她了。
   我不想对着她,但她着实太过兴奋,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话,拉了我喋喋不休,让我想睡觉之时总被她的声音吵醒。到了最后天蒙蒙亮的时候,我终于挨不住了,倒在床上睡了过去。哪知才刚沾枕头,又被一声尖叫吵醒:“阿淡,你睡觉的姿势也能四仰八叉了?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