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无敌之姿!

书名:你是唯一幸存者 作者:橙懵 本章字数:8732 下载APP
她是这麽一个无声无息的人,朦胧的光晕中,含着不为人知的心事,所有的细节都矛盾地与背后浮躁的城市固执并存。
城市就是变奏曲,每天它都会多一些东西,也会少一些东西,唯一不变的是每天初生的阳光,还有她的骄傲,她的寂寞,她在光辉中轮廓鲜明的身影。
她轻轻地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来,田芳蕊转过头,她在笑,眼光温柔又憔悴。社区小教堂日复一日的晨钟恰时敲响,群鸽惊飞——
上帝说,静默与温柔,与你们同在。
在静默中忏悔,在温柔之中生长。
她希望她们能就这样,日复一日,聆听教堂晨起的钟声,呼吸潮湿的粘稠的空气和淡淡的花香,穿着舒适的棉衣,在旭日初生的楼顶,不思,也不议。
如果可以,真想在这永远新生、永远纯净的阳光中生生世世沉睡,让一切的黑暗、阴翳、欲望、罪孽……都在昨夜的噩梦中燃烧成灰烬。
然后,重生。
立定在人潮汹涌的街头,张起灵举起头,眯缝着眼睛迎向刺目的阳光:
一切都会水落石出,一切都将在阳光下无所遁形,如果这爱是真实的,那么与之相随而来的一切真实的痛楚,我们也势必一起承担……
回到警局,张起灵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穆鸠平取来了近期那一连串意外死亡案的所有卷宗。
暖气机所制造出的无形热流旋涡下,声音在密闭的办公室里静止,除了潮水般汹涌的思绪。
所有的一切都将回归原点,隐秘的黑暗森林里,每一片落叶的脉络,都将重新被拾起,被勾画,被描摹。
张起灵深呼吸了一下,翻开了最上面的一本,一边看,一边开始在白纸上用笔勾勾画画。
首先写下的名字是钩子。她的死绝对不是意外的失足那么简单。重庆大厦的黑社会炊事集团内部火并辣椒水击杀人案早已有了定论,杀死那个小头目冷呼儿的凶手自然就是之前被击毙的两个职业杀手之一——那么钩子会不会正是恰巧看到了杀手行凶而被杀人灭口推落楼底呢?这个疑点始终没法排除。
那么,接下来是那个被分尸后又弃尸于警局附近的高鸡血。这种杀人手法相当残忍变态,并明显带有向警方挑衅的意图,那么这个幕后的凶手到底是否和后面的案件有否关联?又到底是不是一个恶性的连环杀人案犯呢?这点,虽然自己一直有着强烈的直觉判断,却暂时还没有任何证据支持——暂且放在一边。
至于那个寻求警方保护的污点证人鲜于仇,码头那场惨烈的辣椒水击案全因这个家伙而起,两个职业杀手造就了今年最大的一单袭警杀警案,也在自己心里剜开了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这两个杀手紧接着做的一件事,就是在医院策划的那场爆炸——张起灵笔尖一滞,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安装在自己车上的炸弹,却将小孟和老劳送上了不归路……
良久,她睁开眼睛,慢慢地写下了一个“虎”字。乱虎,冯乱虎——这个当日码头辣椒水击案子四个被杀手灭口的目击证人中仅存的一个小蛊惑仔,就在刚才自己来警局的路上,由仁心院传来了噩耗:池塘边的失足意外溺死,尸体于今天凌晨被护工发现——张起灵在这个字上重重画了一个圈:又是灭口?……不,不对,两个杀手都已经在那次医院的围捕中被击毙,而且这个少年已经完全失忆,对任何人都不再造成威胁……那么……她思索了一下,想到那天到处疯跑的青皮头,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在这个圈上又划了两道,也许,这真的是个意外吧。
不管怎么样,那两个杀手已经死了,线索到此为止。她们的出现破解了几单案件,但,那些剩下的疑团呢?
张起灵沉默了一下,提笔又写下了两个名字:沈边、卷哥。边儿死于奸杀,至今仍未破案,但要把这作为一单完全的意外,直觉上又总有些排斥……那么卷哥呢,中毒而死的卷哥,到底是自杀还是她杀?但不管怎么样,这两个人,都是自己的朋友,都和自己有关——
对,和自己有关!还有钩子、小孟、老劳,以及刚出了意外离奇而死的小阮……她们都与自己有关!
难道,难道这个暗中的凶手一直都是以自己为中心在杀人么?
握笔的手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张起灵因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而心胸一震,脑中忽起了嗡鸣之声。
花了足足三分钟,她才勉强平定了起伏的心神,在阮明正的名字底下划了一道长长的横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天在息红泪的诊所里所听到看到的一切。
那个诊所,确实……有太多不对劲的地方。至少,对于小阮的死,息红泪那里似乎有一些一直暗藏不肯言明的东西。
如果说到诊所,其实自己也跟那诊所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吧。而且,自己曾在诊所里受到过催眠——被催眠的自己,不知道曾经说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在没有记忆的深层睡眠里,自己说不定对医生说过各种各样的事,身边陌生熟悉的人——那些死去的每一个人的名字,也许自己都曾对她说过……
一阵莫名的惊悸骤然袭击了张起灵的心脏,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无力地倒靠向椅背。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杂乱的、飘忽的、毫无头绪的线索和思量终于渐渐聚在一起,似乎是抓到了什么,她猛地拉开抽屉,翻出了一张粉红色的便签,上面是一串电话号码和一个书写得很是夸张的名字:
“英绿荷”。
也许,应该找这个女人从侧面再多了解一些关于诊所和息红泪的情况。
生命中总有一些机会,让人生峰回路转。
田芳蕊觉得她今生的整个命运,似乎都由那一张小小的卡片决定。
那个阳光浓烈的午后,她从这个诊所出来,站在车场暴烈的光线下,有点犹疑——到底弯身拾起那张卡片,还是不顾而去?
不过是一张小小的,泛着银光的普通卡历,拾起或放弃,于以后的人生,似乎没有多大关系。
一念之差。从此沉沦。
或许这就是宿舍,一切都是因为她的执念。
她要。她渴望。她不舍得。
所以,她要和宿命的人不期而遇。
而现在,她要躺上屋内那张用来催眠的沙发床,向这个神秘的女医生展开自己黑暗的,无边无际的潜意识世界。她知道,有一些东西被压仰在那里,像大海里的鲨鱼一样浮沉游戈。
“顾先生,看着我的银坠,请尽量放松……放松……”
放松?不,不需要。
充满汗和血的味道,她闭上眼,就已经感觉到了。略带熟悉,和几近惨然的疲倦,她与她所需要的梦狭路相逢——
人影幢幢,烟花涌动。
刀兵呼喝,血溅如风。
……
没有办法了,晚晴,只有杀戮,我才可以拥有更多,保住更多。
更多的权势,更多的尊严,还有,更多的爱。
我杀,是因为我想有我爱的人出入能有一辆代步的马车,还有,能继续爱我。
每一个人都可能是刽子手。但我是清白的,我是为了爱你——
我手上没有血。
疯子,还不快跑!
她转过身来,拖着痛得几乎已经没有知觉的脚,急步——跑,叫我跑去哪里?那走不尽的广场,那穿不完的长廊——
一生一世,尽系一念之间。
一呼一息,全盘皆是落索。
身后的眼光,寒飕飕的。琉璃瓦的黄刺得她眼前发晕——
没有人追来。
没有剑,没有烟花,没有影子,什么都没有。只得她独自一人。
悚然回身,只留下一线天光的宫门里,她美丽的眼里充满不舍,一抹哀伤楚楚动人。
不见如今汾水上,年年惟有秋雁飞。
血光惊飞了数只栖鸦,扑簌簌几声抖翅,在她眼前,划开数百年王都的沉暮……
息红泪的眼里闪着幽光,一瞬不瞬,盯着沉睡中突然颤抖的男子。在她印象里,田芳蕊一直都赏心悦目的自持着,卓然冷定,唯独今天,她看上去有点憔悴,而且落寞。
她突然屏出了一个冷冷的笑容,阳光从背后的厚帘间隙丝丝射进来,现形出万千微尘。她的脸苍白而莹净,在营动的灰尘与光柱之间,心惊胆颤的幽冷着。
桌上的电脑轻轻咯的一声,她知道,她要的资料已经从英国传来了。但,也就只这轻微的一声,田芳蕊已忽地睁开了眼。
——这是她所见过的最哀伤最迷离的眼睛,然而又这样平静,没有余生再没有要求与渴望。透彻的,苍凉的,死亡一般的,无边无尽。
她克制不住脸上越来越冰冷的笑意。已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眼神。很多很多年前,就是这个眼神,带走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
只这一个眼神已足够翻天覆地。
息红泪保持着她的微笑。笑着笑着,心底却猝不及防冒起一丝凄凉,酸上眼鼻,两眶渐渐有泪——
一方洁白的棉质手帕递了过来。她倔强的扭过头,房间里的气氛有一瞬的僵峙。
半晌,她开口,“可看到你想要的?”
又过了一会,才听到田芳蕊轻淡的回答,“息小姐,多谢你。”
她站起身,刚醒来时那一刻的惊惶已收拾到平静的面容下。这样的冷静性情,似乎在一生中激动都与她无缘,跟张起灵的热血奔涌有若云泥之别。息红泪眼睁睁地瞧着,最终轻叹了一声,“我想,你以后都不会再来这里了吧。”
“息小姐,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聪明。”
息红泪也站起身,冷定回到了脸上,她走回桌前,拿出文件,“那么顾先生,请在这里签名。”仿佛无意识的,另一个文件袋被她的手带落到地上,田芳蕊轻轻捡起来——
文件袋上的名字……
阳光在门外喧闹而灿烂,门内幽暗而宁静。
田芳蕊的眼睛眯了起来,半晌,突然一扬眉,“怎么没看见英小姐?”
“她辞职了。”息红泪一怔,抬起头,挑了一丝嘲讽,“想不到顾先生还记得她。”
“哦,本来是忘了,可是,息小姐,昨天半夜,她突然给我的信箱留了一条奇怪的信息。”
“嗯?她留了什么?”不自觉的,息红泪的口气紧了一下。
田芳蕊却笑了。
这样温柔的一个人,笑容里却有血火和死意。息红泪打了一个寒粟,看着她慢慢靠近,轻描淡写,“很奇怪的,她竟然说:不要再来,诊所有鬼。”
“您所拨叫的用户已关机……”空洞机械的女声一再地响着,十分钟后,张起灵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神经开始出现异常的波动。
挂断电话,她把穆鸠平叫了进来:“马上去查一下这个女人,尽快找到她!”
穆鸠平从张起灵的声音里听出了不同以往的凝重,目光狐疑地在桌上那张写满了乱七八糟的名字,划满了圈圈叉叉横线竖线的纸上扫了两下:“头,查这个人干嘛?”
迎上张起灵狠狠的一瞪眼,她龇了龇牙,赶紧跳了出去。
半个小时后,张起灵匆匆地走出了办公室。
英绿荷失去了联络。
她的父母不在香港,所能查到的她的朋友和熟人都无法提供她此刻的行踪,手机关机,租住的公寓房东也声称自上个礼拜日她交完租后就一直没有怎么见到她了。
思想新潮、行为出位的独居的年轻女郎,夜归和不回家并不是什么离奇事儿,她的朋友说她也许又交了新的男友,或者干脆已经跑到日本去学美容了——一切都是推测,而且没有亲属的报案,也不能视为失踪,但这个人,至少在此刻的张起灵看来,是真的人间蒸发了。
那日在诊所她所说的那些话,如今想来,似乎有很多未尽的疑惑……偏偏在这个时候,她忽然失去了踪影,这一切,难道只是巧合?
——诊所,那个诊所里,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她无法再安坐不动,她要去找息红泪问个清楚明白!
幽凉寂静的房间里,美丽苍白的女医生圆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凄迷地看着对面年轻英俊的警察。
“对不起,我要说的已经说了,我真的不清楚她的去向。”她轻轻地重复了一遍:“上个礼拜,诊所装修那天,英小姐就正式辞职了。”
张起灵抿紧嘴角,似乎有些黯然:“我曾经以为,你我之间可以无话不谈。”
长久的静默过后,息红泪叹息了一声:“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对医生和病人,有权了解对方的一切。”
“我以为我们是好朋友。”
“是么?”息红泪勾了勾唇角:“我们却不是知音。你的知音也许另有其人吧。”
“……”
“她姓顾。”说完这句话,息红泪忽然掠起了一种破碎般的神情。
张起灵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一抹浅浅的笑意在她嘴角延展,含满虚弱的倦意,黯然的心伤:“也许你所知道的,我也都知道。”
“你到底知道什么?”张起灵坐直了身子,语调中乍起了莫名的焦虑:“你知道她的什么?她来找过你?你对她做过些什么?你——”
“够了!”息红泪刷地站了起来,瑟瑟颤抖着肩头,有些控制不住地低叫起来:“你问我知道什么?那么我告诉你,你必须离她远点!你们不要再在一起!你们不可以在一起!你们——”
声音嘎然而止,美丽的眸中蒙上了一层浓浓的深雾,息红泪抚着心口颓然地坐了下来,拼命地摇了摇头:“Sorry,我真是失礼……”
“红泪,”张起灵凑前握住了她冰凉的手,语气尽量的柔和:“红泪,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告诉我好么?”
瓷器般细腻而冰寒的手指微微地颤抖着,只片刻,便倏然抽了回去,息红泪再抬起眼帘时,已重新换上了凝定的神情:“戚Sir,我拿一份资料给你。”
她尽量保持着完美的镇定,站起来从身后的书桌上拿起一个资料袋:“这里面有你要的阮明正小姐全部的病历资料,希望对你有帮助。”
张起灵怔了一下,追问道:“但你刚才说的——”
“对不起,我有点不舒服,我们下次再谈好么?”息红泪勉力地笑了笑,抿住了嘴唇。
“那么……好吧。我迟点再call你。不管怎么样,谢谢你。”张起灵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告辞。
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息红泪虚脱般倒在了坐椅上。
……那个资料袋里,她还放进了田芳蕊的病历纪录资料。必须是时候让张起灵了解,她和那个人——前生是死敌。
暗暗的警告也好,宿命的预言也好,她决定了要这么做。在一切尚未最后发生之前,她要尽全力斩断那条线。
死了那么多人,还不能挽回么?她还要挽留她么?挽回前生她曾亏负了她的深情和真心?
命运的车轮,不能截断的轮回,终要向着那个注定的深渊滑去,没有一丝半毫改变的余地么?
能吗?不能吗?
忍吗?不忍吗?
……
一丝蜿蜒粘腻的触觉在脸颊上匍匐而过,息红泪从昏沉沉的迷蒙中遽然张开眼睛,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张圆滚滚、光秃秃的脸孔。
一声惊叫脱口而出,下一刻她已跳起来,一掌拍开了这个委琐的胖子在她脸上摩索而过的手。
几乎是不假思索,她嘶声喊了起来:“你干什么!?”
“嘿嘿,息小姐,我来继续刷这道墙,看你睡着了就想叫醒你。”被那次走火泡软的墙三天前开始重砌,姓尤的修理工指着还灰蒙蒙的石灰墙体,一脸垂涎地讪笑着,好像不自觉的,将刚才摸过她脸的右手伸到鼻尖下夸张地嗅了嗅,那眼神像是要一层层剥开眼前这美丽女子的衣衫。
息红泪凛了一凛,突然觉得恶心,暴怒地低吼起来:“滚!”
“息小姐,墙不刷了?”
她的手指紧紧握着手上的开信刀,眼睛血一般通红:“听见没有?!我让你滚!!”
银色刀尖闪着锋芒,修理工终于感到有点恐惧,转身夺门而出,身后仿佛还飘来一丝歇斯底里的喃喃自语: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毕竟是秋末冬初了,虽不及北欧的深寒,但风吹过,已感觉冰凉。
当她想起过去的某些事情某些时刻,便常有这种冰凉的感觉。
这个秋天,她第一次知道香港也有影树,虽然不像温哥华那么一片一片绚烂得碜人,但衬着渐渐昏黄和暗淡的阳光,也如同年华逝去。
田芳蕊在落日大道上踏过落叶,缓步而行。她一直有步行的习惯,遇到一时不能平静的问题,她就会静静地走,直到她能够抵达那个极小却极静的思索空间。
七十一号门牌旁边,有另一道支道,她折进去,看见几幢零星的洋房,以及小道尽头的一座小教堂。
走得极慢,两侧是火红的凤凰木,脚下的落叶吱嘎有声。她突然想起小镇布里奇诺斯的落叶,以及英伦阴沉的冬天,她穿着纯白的棉衣,看另一个少年在回廊里跟老人击剑。啪嗒,啪嗒,啪嗒……回廊太长太阔,天气太好太静,木剑交击的声音回响了又回响。她抬头想看天,却只看到头上那棵丁香树,紫色的花朵中间有只鸟停留。手里的素描本,只勾了几笔,她却要睡着了,朦胧中,听到一声悦耳之极的轻笑,就在自己耳边,微麻,“惜朝哥哥,你在画什么?”
睁开眼,就看到了一双美丽的眼睛,紫色的花瓣纷纷落在她的身上,美得不像真实。
击剑的少年停下了手里的剑,远远看着她们,沉默里加进了很冷的调子,变成了阴沉。半响,老人才轻轻哼了一声,“金麟,你全无进取之心,剑道不适合你……”
记忆是一个一个无数的格子。一个个新的记忆塞进新的格子,而那些老的格子,有一天打开,才发现里面的东西如同昨日一般清晰。
田芳蕊忍住了心底那一声叹息。阳光仍然是灿烂的阳光,荒废的小路长满杂草,她站在中间,目光惆怅。
教堂前停着一辆小巧的白色雪铁龙,阳光透过凤凰木的枝叶射到车窗上,那种灿烂而悲伤的金色,只有临死的凡高才画得出来。
她坐在树荫下,看落叶如雨,留给她一个沉思的侧影。那是她从七岁起就熟知的侧影,每每看着,总会有一丝悲痛自心底升起。
“晚晴……”
雪光映水成画卷,落照脉脉惜晚晴。
女子闻声回头,慢慢的,泛开了一个笑。她的眼睛并不锋锐,然而格外的黑,像是随时可以从最深处淌出笑意来,温暖而沉静的笑意。
那一刹那,她知道,没有什么好辩解的了。之前想过的种种推诿种种说辞……只这淡淡的一眼,隔了千里万里,静静地,就已看到她的灵魂里面去。
她微笑着,站起来,转身,轻轻推开教堂的门,走了进去。她跟后面,听着她清脆的足音有节奏的响起,心里有微微恍然。
她还是找到她了。真是的,怎么可能找不到呢?
外面的阳光这样温和,教堂里却冰凉黑暗,像地狱。
她想,欧洲那么多教堂,这么多年了,她跟她,不是在里面准备跟什么人见面,就是在欣赏那形形色色的壮美壁画。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坐下来,听一支赞歌,认真做一番告解。
或许,她们没什么好忏悔的。
唯一有罪的。只是生而为人。
“小晴,我知道,今晚这趟任务,可能有两种可能。一是把她彻底的带回来,二是死在她手上。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录音机沙沙的低转,男人的英文声线厚实,浓厚的欧洲口音。有点伤情,有点自嘲,有点怜惘。
“小晴,这里有一批带子,是从她就诊的诊所里拿出来的。我不知道她想起了多少事情,但我知道,她要离开我们了。我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今晚,我要赌,赌她更重视我们的多年旧情。”
“不,她不是离开,而是背弃。她在背弃我们,你明白吗?她要开始她的新生活,可我们是她卡在喉咙里的刺,让她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冰凉的声音转动着,突然闪过蛮横、耻辱、不屈和愤怒,半晌,又平静下来,男人叹了口气,“小晴,如果你收到这盒带子,不要再来香港。最起码,不要一个人来。她已经不是在欧洲跟我们朝惜相处的Gavin,她已经疯了,为了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她会杀死任何人。”
磁带转到了空白处,发出了一阵嘶嘶的声音,慢慢地,沉寂下来。就在以为已经断掉的时候,突然掠过一句低哑的,黯淡得几乎听不清的中文。
“不要难过,你知道,我一直希望能死在她手上……”
小教堂里连阳光也显得诡静,基督在十字架上温柔地淌着鲜血。救赎是什麽呢?杀戳的世界,说什么忠诚,说什么——至死不渝……
田芳蕊的脸终于慢慢苍白起来。女子侧头回顾,看见她沉静的神情,肃穆如青铜雕像。然而眼神相碰的刹那她已掠起一丝笑意。她太明白她了,也太明白,此刻她的不安,她的忧虑,她的哀伤。
她不由微笑起来。
“表哥用生命给我传警,可是,我没有听她的话。因为我绝不相信,田芳蕊会伤害傅晚晴。”
美丽的眼睛,看着她的任何时刻,都柔情似水。前世,她是她的妻子,为她血染青锋。她还记得她脖部喷涌而出的血,像桃花一样,落红如雨。
她的心强烈地酸楚着。
“小晴,对于你表哥,我很抱歉,我给过她机会……”
“死者已矣。”她轻轻截住了她的话,“但此刻,惜朝,我需要你。布里奇诺斯才是你的战场。”傅晚晴的微笑温柔而神秘,她褪下纤白手指上的黑色戒指,轻轻放进她手心。
“要解散掉一个古老的组织,是一件漫长而艰苦的过程,没有你,我撑不下来。”
她的手指柔软而微暖,她的眼神明亮而温婉,“惜朝,跟我离开吧。就当帮助我,也帮助你自己。之后,我会把录音带给你,你会知道一切原委。”
田芳蕊瞧着她镇定的微笑,只觉得脑中一片静谧的嗡响。
从什么时候起,那个穿着蕾丝白裙的小女孩已经变得这么成熟自制?
好像就是在那个老人意外死亡的当晚,傅晚晴就开始走进那个老药房里,坐在她祖父的位置上,沉默而庄严。药香扑鼻,玄关外是飞扬的雪。她切药的手势是漫长的,缓慢的,沉稳的,了无边际的,她在门廊外看着她,恍惚中以为看到了那个威严的老人,以一个清洁出世的姿态,散发着无所不在的血腥气。
从黄昏到入夜,她一直静静地看着她,那一刻她领略到了生命的哀伤,静默着,带一点点药香。
——曾经,她喜欢她的大眼睛,非常的清澈无暇,不谙世事。
田芳蕊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些,她的头晕沉沉的,肩上那道毒蛇似的胎记却又烧灼起来。
她记得她第一次杀人过后,那个印记就开始显出红色,不是那种简单的红,是沉沉的锈红,她洗了又洗,还是觉得散发着腥气。
血的欲望,就写在她的身上。
洗不掉,也终身摆脱不了。
一只手轻轻的抚上她的脸,“惜朝,不要再追求不存在的东西。”
瓣那么轻而密,如玫瑰色的黄昏小雨。她的皮肤丝绸一样,擦过她的面颊,而她只是怔怔的,看着窗外荒荒凉凉的冬日光色,飓飓地拢上来。
“我等你三天。”
清脆的足音不急不缓地离去,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如果可以,表哥一定很希望你为她祈祷。”
年久失修的老教堂,天花板窄而高,窗子悬在头顶上。不知哪个角落,响亮地滴着水,吧嗒吧嗒地,拍碎在空无一人的殿堂里。
她慢慢吐了一口气,抬起头,基督在十字架上淌下暗红的血——
第一次,她想到了忏与悔,罪与罚。
神说,每个人为自己的生命负责,也为自己的善恶负责。
而什么是善恶?
黄金麟死了,是她的过错吗?不,她曾在温暖的阳光里,在张起灵明亮的注视里,一遍一遍告诉自己,她,田芳蕊,是个好人,职业正当,品行良好,她从没杀人放火,她站在张起灵身边,从头到脚,清白无暇——
但此刻,在无人的教堂里,穿着最干脆的衣服,身上的血腥已经了无痕迹。她仰头,看到天父的眼睛。不,它们还在。满目满眼,血色的红……
头痛欲裂的,她将面孔深深地陷进掌心里。前排淡淡的玫瑰木,散发淡淡的香气,顶着心脏。她以一个临终忏悔的姿式,良久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温和的手落到她的头上——
她茫茫然地抬头,白袍的神父落寞而镇定。
“孩子,你有什么请求?”
请求——我有什么请求?
缕花玫瑰木讲台,南北七彩玻璃嵌画,红大理石管风琴,圣母画像……这一切,阳光都照不进来,只有白蜡烛,晃动着,阴影与宁静。
她静静地低下头——
如果可以,仁慈的天父,请不必宽恕我的罪,但收留她无辜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