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她的过往

书名:不能杀死的女人 作者:沉佥 本章字数:17337 下载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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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的街道依然川流不息车水马龙。
   偶尔呼啸而过的警车,是其中最让人闻之色变的铁骑。
   而警车内的司天却像个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孩子,好奇地东张西望着,观察每一样从前没有见过的东西。
   周穆就紧紧守在她身边,眼不错珠地盯着她。
   “你可能觉得你做的事情都是对的,都是迫不得已。但我还是必须劝你,相信法律,这个世界上一定还有更光明的路可以走!”
   他似乎是想要劝服她,忍不住开口这样对她说。
   司天看也不看他。
   “你和那些由始至终都相信着法律却也由始至终都没有等来公平正义的受害者说过这话吗?每一次,你明知道仍有罪恶在逍遥法外,却不能再继续追查下去的时候,你会和那些还在期盼着你为他们主持公道的受害者或者受害者遗属这样说吗?”
   她看着车窗外一如往常的景色,像是在看什么极难割舍的珍宝。
   许久许久,她才终于转回头来,正正看着周穆的眼睛。
   “这是我们的城市,是我们生长的故土,如果我们不去保护她,不保护和我们一样生于斯长于斯的同胞,没有人会的。你明明应该比我更懂这个道理。”
   “你真的觉得你在做的事情是保护吗?”周穆才刚开口反驳。
   司天就立刻打断了他:“那你又到底为保护这里的人做了什么呢?你觉得我破坏了法治,没错啊,我承认,但你在做的事情就真的是捍卫法治了吗?说到底,这里的法治真的是从我开始才被破坏的吗?”
   她的眼神如此真诚,反而让周穆愈发如坐针毡。
   “现实不是热血故事,没有你说的那么简单,有很多事情是需要讲方法讲策略才能一点一点去努力达成的——”
   他只能竭尽所能地辩解,为自己,又或是为了什么别的连他也未必真的认同的存在,他甚至无法立刻简单明了地说清楚。
   而司天依然直截了当地反驳了他:
   “既然如此,你有你的方法和策略,我有我的方法和策略,凭什么你就代表着光明和正义,而我就是黑暗是破坏呢?就因为你手里有一枚警徽吗?那警徽是什么?你有没有哪怕一次思考过这个问题?”
   周穆呆怔在座位上想了好一会儿。
   “因为彻底丧失秩序的黑暗丛林,只会是弱肉强食的地狱,让弱者更加绝望。”
   他扭头看住司天的眼睛,终于让这淤积心底的不满倾泻而出。
   “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强的。你也不可能保护所有的弱者。那你要为每一个被黑暗丛林吞噬的弱者负责吗?你明明知道你根本负责不起。”
   可司天却只嘲弄地看着他。
   “但我至少可以看见一个救一个啊。你呢?除了一句虚无缥缈的‘要维护法治秩序’之外,你还能做什么,你又做到了什么?你不用回答我,回答那些等着你去保护、去救助却永远也没有等到的受害者。”
   她反复质问他,每一个疑问都如同一次鞭笞,让他觉得钝痛。
   因为他没有办法回答。
   哪怕他在心底嘶吼,事情根本不是这样简单,他也有很多艰难,有很多很值得拿出来说一说的道理。
   可他根本说不出口。
   因为无论怎么说,都很像是借口啊!
   究竟是什么样的道理,才足够支撑一个人眼睁睁看着另一个人受害而不做出任何反应呢?
   “……我们真的要严肃认真地讨论这个问题吗?”
   周穆只能无奈苦笑了。
   而司天立刻就又把头扭了回去。
   “可以不讨论啊。又不是我主动找你说的。”
   她又开始专心致志地看着窗外了,仿佛她只是坐在一辆普通的小轿车里,而她的身边也根本没有周穆这个人,没有前来逮捕她的探长和锁住她双手的镣铐。
   车内的空气骤然陷入了至极的冰冷,如同凝固。
   周穆甚至觉得呼吸困难。
   他看着他所乘坐的这辆车平稳地驶入一条冗长的隧道,恍惚感觉整个世界都跟着一起沉入了幽深黑暗之中,只有前方一点微弱的光亮,是唯一的方向,是他不能放弃的执着。
   他忽然有无法克制的冲动,一定要去追问,要一切真相都清楚明白。
   “周苗当时到底都和你说了些什么?她为什么会自杀?”
   然而,他却只看见司天的眼睛,在忽明忽暗之间笔直地注视着他,明亮如同星辰。
   “周穆,其实你真的是个好警察,比我这辈子见过的任何一个活的警察都要好得多,简直就像是一个只存在于虚构故事里的假人。我觉得我果然还是没有办法相信你。就算我真的很想相信,我也没办法再去相信那个凭你一己之力绝不可能对抗成功的巨大怪兽。所以——”
   她应该是又接着说了什么的。
   但周穆一句也听不见了。
   巨大的轰鸣声和突如其来的冲撞让他整个人都像被鲁智深暴打了三拳一样,脑袋里叮叮当当稀里哗啦得,根本找不着北,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眼前最后看见的,仍然是隧道出口的一抹亮光,仿佛一道迎接人从现世到彼岸去的门,那么明亮,那么耀眼。
   而司天就站在那团光晕的中间,用他似懂非懂的眼神看着他。
   “……你别走!不要再继续错下去了!”周穆咬牙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她,却只能无力地捞了一下,如同水中捞月。
   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摇摇晃晃地从被掀翻的车里爬出来,顾不得自己的额角还有鲜红的血在徐徐淌落。
   现场一地狼藉,前后经过的人和车都被迫停了下来,眨眼成了一滩拥堵。
   周穆别无他法,只能先把开车的同事也从翻倒的车里拖了出来,确认没有什么大碍,就叫同事维持现场秩序。
   而他自己拔腿向着隧道出口那光亮处飞奔过去,几乎跑出一站地,眼中所见也依然只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喧闹的城市。
   那个曾在耀眼光芒中看着他的女人,再一次从他的视线里彻底消失了,无影无踪……
   
   
   ###(2)
   从司天被带走的那一秒开始,路津京整个人如遭雷击。
   她怔怔在沙发上呆了好几个小时,一动也不动,然后突然又像是被刺中了一样跳起来。
   “……你怎么还坐在这儿啊?”
   她把正对着一摞资料忙忙碌碌的飞廉揪过来,强迫他面对自己。
   “你不觉得你有什么事情应该告诉我吗?现在怎么办啊?为什么啊?”
   她甚至觉得自己的语言神经都被突如其来的破坏了,完全语无伦次,无法精准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她其实只是想问:
   为什么司天被带走了,我们却还呆呆坐在家里?
   我们难道不是应该去救她吗?
   如果我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司天被周穆带走了,那我们之前那么长时间在做的一切,究竟算是什么?真的不是见义勇为,不是帮助苦求正义而不得的受害者,只是违法犯罪吗?
   可是飞廉根本不回答她。
   她心里也知道的。
   飞廉不会回答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真相,你能看见的究竟是什么,只有你自己去亲手挖掘。我可以给你任何你所需要的帮助,唯独不能直接给你一个答案。因为那是没有意义的,对你来说是没有意义的,你明白吗?”
   路津京良久看着飞廉的眼睛,扭头转身上了楼,把自己关进自己的房间里。
   
   
   ###(3)
   她把自己在屋里关了整整一宿,挺尸一样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的一角。
   和司天相识后的许多个瞬间,再次走马灯一样从眼前闪过。
   路津京忽然忍不住想:
   如果还有另一种展开,有一个司天从未出现的平行世界,那么回到最初的那一天,那个她在电车上看见那个少女默默忍耐骚扰的时刻,一切又会怎样呢?
   少女还会得救吗?
   王瑜还能逃脱冯雷的暴力魔掌吗?
   胡娟和胡丽姐妹俩会继续被那个把她们像狗一样用铁链拴住的所谓“养父”勒索压榨吗?
   那个共谋如何侵犯女乘客的租车司机狩猎联盟还会继续存在继续在阴暗的角落寻找下一个狩猎目标吗?
   杀害燕姐女儿的凶手还会继续逍遥法外甚至摇身一变成为炫富的明星被人追捧崇拜吗?
   而朱嘉敏会再一次被父母抓回去关进精神病院或者扭送去什么新的“学校”吗?程露的死会因此被掩盖被遗忘吗?飞廉还能摘下那只浸透了痛苦回忆的护腕吗?
   ……
   而她自己又会怎样呢?被扫地出门找不到工作的她,会流落街头吗?会遇到新的捕食者成为下一只被饿虎吃掉的羔羊吗?
   她根本没有办法想象,那个没有司天的平行世界究竟会是怎样的,会有多么悲惨。
   但为什么那个人就非得是司天不可呢?
   为什么不能是别的人?
   为什么不能……是她自己呢?
   如果那个时候,在那辆摇摇晃晃的早高峰电车上,她可以更有勇气,更主动地站出来阻止那只掐住无辜少女的魔爪,而不只是像另一只陷入僵直的羔羊一样,无力地企图遮挡住同类,又会怎样呢?她难道就真的绝对无法保护那个少女,无法阻止一桩正在眼前发生的罪恶吗?即便凭她一己之力真的不能,她至少可以努力,可以呼唤更多人和她一起努力。
   第一个站出来的人永远是最艰难的。
   但只要有了第一个,就一定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一定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受到激励,受到鼓舞,然后勇敢地站出来。
   当越来越多的人都终于站出来,努力阻止罪恶的发生,努力改变现状的时候,这个世界难道真的永远也不会发生改变吗?他们难道真的会永远无能为力吗?
   路津京绝不相信。
   世界一定是可以被人改变的!如果不能,就不会有如此辉煌的人类文明,人类直到如今也还应该茹毛饮血活在山洞里。
   司天也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司天的身边也曾经有燕姐,也有飞廉,还有她路津京。
   重要的从来不是司天这个人,而是必须有人站出来,去努力改变,去反抗,去用行动呐喊。
   所以,为什么这个人不能是她呢?
   司天究竟为什么接纳她,留下她,让她变成这个大家庭中的一员?
   而她又究竟是为了什么,明明都已经离开了,也仍然又固执地回到这里?
   心里已经有一个答案,剧烈地跳动着,挣扎着,眼看就要挣脱桎梏,凶猛地跳出来。
   那是她的恐惧,是她的愤怒,她的勇气,更是她永远无法放弃的良知!
   路津京猛地从床上弹跳起来,冲出房门,大步跑下楼去,险些被没穿好的拖鞋绊个跟头在楼梯上摔倒。
   “我要帮司天。我决定了。就把她当作我的第一个委托人,或者别的不管怎么说都好,总之我自己一个人来干。我一定要帮她!”
   她站在一楼的客厅里,像个终于拔剑在手即将踏上屠龙之旅的勇者,宣布她出征前的誓言。
   而仍然盯着书架和资料夹的飞廉,却像是早有所料,只是平静地含笑转过身来看着她,一副已等了她太久太久的模样。
   “说什么‘自己一个人来干’的傻话啊。我难道不是人吗?”
   
   
   ###(4)
   “周穆那天说……司天的本名叫作张筱然?我怎么觉得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儿耳熟……”
   路津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抱着一本已经落了土的老地方志,疯狂翻查。
   反倒是飞廉,难得双手离开键盘,竟然优哉游哉地晃到书架前,从上面抽出一本书来,扔到路津京眼前。
   书是普通的十六开平装本,已然有些旧了,书页泛着岁月浸出的颜色。
   “你小时候是不是不喜欢看书的那种类型啊?”飞廉半开玩笑地看着路津京。
   路津京双手捧住那本书看了一眼,愣一瞬,不服气地还嘴:“我怎么不看书了?这本我看过啊,当时挺火的,我们同学都在看。”
   飞廉反而笑得愈发意味深长:“知道了,你是看书只记得故事情节从来不记得作者的那种。”
   路津京一愣。
   书的封面和书脊上赫然印着“作者张筱然”。
   她当然看见了。
   “……你是说……这书是司天写的?”
   路津京好一阵才恍惚回过神来。
   其实飞廉说得不错,她的确是看书从来记不住作者的那一类……但即便是这样的她,也有模糊的印象。
   那是十年以前。
   她自己还只是个十二、三岁的懵懂少女,从不知道人间疾苦世道险阻,只知道每天嘻嘻哈哈扎堆凑热闹,别人玩什么,她就玩什么,别人关注什么,她就关注什么。
   这本书,曾经一度是少年人之间热烈谈论的焦点。
   然而,少年男女的热情总是来得快也去得快,就像这本书的忽然爆火又销声匿迹。
   这本书,连同它的作者,究竟是为什么而消失的呢……?
   路津京怔怔看着手中的书本,看着已然陈旧的封面,宛如一尊被时间漩涡吞噬的雕像。
   即便光阴荏苒,黑白分明的书封上,硕大的手写体书名依然锋利如刀,让人不由就被刺痛,触目惊心。
   那五个字如此简单直白,无需多么渊博的学识,无需任何深厚的文学积淀,也完全能够读懂她。
   因为那只是:少女的秘密。
   路津京呆了好一会儿,缓缓翻开书页,就如同翻开一段往事,翻开遮蔽住某个无助灵魂的最后一层盔甲……
   
   
   ###(5)
   少女的人生从父亲的亡故和母亲的改嫁开始,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有时候,少女甚至会想,也许是从“改嫁”这样的字眼就已经开始错了,仿佛她和母亲都是不能独立拥有自我的存在,而只是从属于某个男人的“家财”,是宠物,于是只能在一个又一个男人之间“转手”。
   而那个被所有人称为她继父的男人,是她和母亲的新主人。所以没有人相信他会是她的噩梦,即便相信,也绝不能承认,更不想干预。
   因为那甚至都算不上她的受害,只不过是她继父的“家务事”罢了。
   家务事,连清官都难断,外人当然更管不得。
   所以,她也就无法呼救了,甚至无法讲述。
   一个从未受害的女孩儿,要如何说出自己的挣扎与痛苦,才不会被嗤之以鼻,不会被轻蔑地冠之以“矫情”之名呢?
   她只能把一切都当做她的秘密,那无法启齿的、肮脏不堪的秘密,甚至是一段隐秘的让她痛苦不堪的恋情。
   因为这是她得到和解的唯一方式。
   与继父和解。
   与自己和解。
   与活着和解。
   所以,她只能背着母亲,秘密地,与那个被所有人称为她的“爸爸”的男人,恋爱了……
   
   
   ###(6)
   路津京其实不太能够准确描述,自己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重新读完了这本小说。
   她当然也完全不记得,当年还只是个无知少女时的自己,又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第一次读完这本小说的,甚至不记得自己从里面读出了些什么。
   她只记得,那时候,对男女关系充满了好奇的青春期少男少女们,都对这本书神神秘秘遮遮掩掩讳莫如深却又在私底下传来传去,尤其是那些描写到亲密关系与肢体接触的书页,在孩子们反复地翻阅之下,竞能泛出与其它纸张不同的亮光,如同包浆。
   那些具细描写了一个中年男人是如何把原本应是他继女的十多岁少女拆吃入腹生吞活剥的文字。
   当路津京不再是一个连接受正常性教育的机会都没有的青春期少女,而已然是一个什么都懂得的成年人之后,再回头看去,这些文字竟让她如此痛不欲生,甚至想要当场嘶吼呐喊。
   这是如此残忍的故事。
   路津京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希望过一个故事是虚假的,希望故事中的主人公从不存在。
   因为如果她是真实的,是存在的,那就任谁也没有办法否认了。
   他们究竟是活在一个怎样恐怖又耻辱的世界呢?
   “如果我们不承认这样的现实是有问题的,是急需被改变的,我其实真的很难想象,我们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到底还能以怎样的面目作为人活在这个世界上。”
   路津京听见飞廉这样对她叹息。
   而她的脑内仍然不断回响着巨大的轰鸣声。
   “我以前……在洋行从国外运回来的书上看到过,说性侵害其实是掌握权力的一方对失权方的为所欲为。所以很多受害者,在面对权力上绝对碾压自己的加害者时,比如老板、长官,比如学校里的老师,比如家里的长辈、父亲,往往只能通过说服自己的方式来获得自洽,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合理的,说服自己这是爱——可是一个普通正常的人,到底能够承受多沉重多扭曲的黑暗,还要求自己保持坚强呢?我没有办法接受。我真的没有办法接受。我光是想象,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路津京绝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这是司天的故事。
   即便情感上再不愿意接受,她也清楚明白地知道着。
   而这故事竟忽然让她意识到,原来司天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一个带着伤疤的女人,而不是从前只存在于她的幻想和崇拜中的那个永远不会失败永远不会被打倒的女神。
   可这姗姗来迟的意识竟让她如此痛苦。
   她到底对司天做了什么呢?
   她究竟为什么要那样自以为是?为什么要把司天的事情告诉周穆?
   她甚至觉得自己灵魂的一半都因此死去了。
   “我怎么办?我到底应该怎么办?”
   她在崩溃的边缘嘶声痛哭。
   而飞廉终于平静且温暖地抱住了她。
   “你还可以做自己。做那个被她相信着的,你自己。”
   
   
   ###(7)
   司天是在出版发表了那部小说后收到来自周苗的读者信的。
   起初她只是想要写,要把那些让自己感到痛苦至极的事情全部写下来,并不为了让任何人认同,而只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经快要被压垮了,所以迫切地需要一个出口,把一切在现实生活中无法言说的全都宣泄出来。
   但周苗的来信却忽然让她有了重拾希望的感觉。
   第一次知道,原来只是把自己的遭遇和感受写下来,也可以得到共鸣,甚至可以给有同样经历的人带去一些微薄的力量。
   那是两个少女的胜利会师。
   在互相倾诉中,她们彼此靠近,确认自己并不孤独。
   司天忽然觉得自己重新看见了希望。
   就好像周苗是一个仍然还没有被完全摧毁的她自己,还拥有挣脱泥淖从阴暗角落重新回到光明之中的可能。
   她于是鼓励周苗去报警,教周苗要保存证据。
   周苗当然是害怕的,但在她的劝说之下,渐渐也就多了许多勇气。
   直到那一天,周苗忽然通过出版社给她寄来了一封遗书。
   遗书里的周苗,说她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小房间里,面前摆着一盆火红燃烧的木炭。
   
   
   ###(8)
   司天是第一个发现周苗烧炭自杀的人,也是第一个报警求救的人。
   彼时的她根本来不及细细思考,这一刻对于她的人生来说,究竟会是怎样的转折点。她只是无法坐视生命的流逝,她不能眼看着她的姐妹死去。
   所以她报警了,上交了自己和周苗全部的往来信件,拼了命去证明这不是一个玩笑,不是某个犯病的矫情少女为了求关注而搞出来的闹剧,而是一个被伤害的女孩最后的呼救,是一条实实在在的人命。
   她从未有一刻为这个决定后悔过。
   她只是没有想到后续的展开竟然会是这样。
   
   
   ###(9)
   周苗被警察救下的第二天,报纸上的舆论忽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有人把司天的小说节选了出来,质疑司天对她的读者——也就是周苗,造成了极为不良的影响。
   因为她写了一个女孩儿和她的继父“谈恋爱”的故事。
   因为她写下了那些直白赤裸到令人不适的语句。
   这是足够“带坏”孩子的罪行。
   而周苗恰恰就是这样一个“被带坏了的孩子”。
   正是因为被这样“带坏了”,一个好端端的孩子才会留下遗书去烧炭,才会让爸妈伤心。
   否则孩子怎么可能想要自杀呢?
   孩子明明只是一种不应该有情绪有自我有个人意志的小东西,连一个独立完整的人也根本不算,是绝不会感到痛苦感到生无可恋的,更绝不该忤逆父母。
   所以,一定是这样的孩子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于是“被带坏了”。
   甚至很有可能,是那个写下如此肮脏罪恶的文字的作者处心积虑诱骗了这个无辜的孩子。是她为了自己的利益,为了多赚些钱,为了出名,于是就哄着这个可怜的孩子做出出格的事情。
   这根本就是一次虚假的炒作事件,是一个“想红想疯了”的地下报刊三流写手撺掇着她的读者假装烧炭自杀。
   正义的围观者如此笃信。
   各式各样的责骂,甚至是羞辱,纷沓而至,塞满了司天的读者信箱。
   
   
   ###(10)
   但即便是在每天被二十四小时轮番辱骂的时候,司天也从来没有后悔过。
   她只是不太明白,究竟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为什么,明明伤害周苗的是那个罪恶累累的男人,被疯狂辱骂的却是有着相似遭遇只是不能眼看姐妹死去的她?
   这个世界上为什么可以有如此不讲道理的事情?
   然而,当周苗的母亲也现身在电台的采访之中,口口声声开始指责她“带坏了苗苗”、“用那种有害的低俗小说给她洗脑”、“教唆她自杀”呼吁“必须管管这种无底线的作者和不良作品”、“救救孩子”……司天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这是一场全新的狩猎。
   必须要有至少一个倒霉鬼来扮演猎物。
   而她之所以成为这个猎物,只不过是因为另有一些人不愿意,是因为只有让她承担全部的罪责,那些人才能清清白白各个无辜。
   
   
   ###(11)
   司天就是在这时候认识飞廉的。
   在此之前,她还从来没有见过活的情报贩子,更没想过,这样一个出身有钱人家不愁吃穿的少爷,竟然也会做情报贩子,且手下掌握着一个庞大又神秘的情报网络。
   “你知道周苗的继父自己就是警察吗?她为什么不向自己的父母求救而只是写读者信向你这个陌生人倾诉?你连这么基本的问题都没想清楚,就敢鼓动她去报警,难道就从来没害怕过可能导致什么后果吗?”
   当飞廉直截了当这样质问她的时候,那一刻,司天感觉五雷轰顶。
   她真的从来也没想过。
   为什么呢?
   这一切到底都是为什么?
   连“我之所以痛苦只是因为我倒霉,是因为我懦弱不敢反抗,所以我活该,只有足够勇敢的人才配被拯救”的自我麻痹,都在这个刹那骤然坍塌,本就破碎不堪的甲胄撕扯下来,满是新鲜的血肉。
   “……都是因为我,都怪我什么也不知道就怂恿她去报警……周苗才会彻底绝望了要烧炭自杀的——”
   那天,司天在初次见面的飞廉面前惊慌失措掩面痛哭。
   而飞廉却始终平静地看着她,像个早已知道一切结局的明日来客。
   “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你那本书连同出版社都已经被周苗妈妈举报了,因为内容问题,已经被确定取缔了。警察正在来抓你的路上。你如果连保全自己的能力都没有,到底想要怎么去保护别人?”
   司天于是只能怔怔看着他。
   “所以……我该怎么办?”
   然后,她就听见飞廉对她说出了从此改变她人生的话。
   “你相信我吗?你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要么留下面对一切,要么现在立刻跟我走。”
   所以那天,当带着齐全手续的警察破门而入的时候,司天早已仿佛原地蒸发,只留下一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连一丝一毫线索也无法找到的出租屋。
   那时的司天觉得自己无比懦弱又可耻。
   她觉得自己是不敢面对,所以扭头跟着飞廉逃掉了。
   然而,连她自己也尚不知道,她只是来不及,来不及细细思考,有些时候,离开过去并不是逃避,而是新的开始,如同哪吒的刎颈一剑,是为了涅槃重生,而不得不把自己与这世间的一切连接决绝斩断。
   
   
   ###(12)
   “周苗就是我妹妹,这个已经没有任何疑问了。但你说的这些,我一个字都没办法相信。”
   咖啡馆里,周穆看着路津京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首先你没有证据,你说的都是猜测,都是故事,空口无凭,就算我真的相信你了,我能拿这个故事怎么办?我难道也回去和同事讲故事,和局长、总长讲你这个毫无根据的故事?我可以相信你啊,但谁会相信我?”
   于是路津京也就只能回看着他的眼睛,感觉无奈一点一点潮水般上涨,没过她的头顶。
   “……既然有首先,那肯定还会有其次,对吧?”
   “其次——”
   几乎同时,周穆已经接着一股脑往下说下去。
   “受害者出于自我保护的心理,往往会下意识回避事实真相,而创伤也会对她们的讲述形成障碍,所以,受害者没有办法讲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甚至讲出自相矛盾的、错误的细节,都是大有可能的——”
   “所以呢?你是在说你不相信周苗说的话吗?”路津京当即被针扎到一样跳了起来。
   “我不是说不相信苗苗!我的意思恰恰是,正因为我相信她,我完全相信她,难道我们不应该严肃认真地对待她说的每一句话,去确认其中的每一个细节,查明真正的真相,而不是仅凭一个感觉就去囫囵做出判断吗?”
   周穆倍感疲倦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心里就像有一个漏洞,也不知道究竟是被什么捅出来的,只觉得最后一点力量也要因此泄漏干净了。
   “现在的问题不是我到底相不相信苗苗,而是你到底相不相信我。我,不管是作为一个警察,还是作为苗苗的哥哥,你能不能相信我?你如果不相信我,那我们还坐在这里说话到底有什么意义?我又不是在强制讯问你。”
   他反复深呼吸了好几次,用尽了这辈子最大的真诚看着路津京的眼睛,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尽量平静。
   路津京沉默了很久。
   “好啊。我相信你啊。那你说你觉得事实真相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当她这样问周穆的时候,一瞬间,周穆反而忽然犹豫起来。
   “……你觉得呢?你在怀疑谁?”
   “……你在怀疑谁?”
   有个答案在心里盘桓已久,呼之欲出,却又无论如何也难确认。
   周穆反反复复,欲言又止,终于把牙一咬。
   “我爸,他那个人,我再知道不过了,我和他打架打了这么多年了,他就是个人渣!他眼里只有升官发财他自己的官位,除了这些什么别的也没有!他不是个好警察根本配不上穿那身警服!没错!我当他面儿也是这么骂他的!但你要说他……说他对苗苗——”
   他始终没有办法把某些明确的字眼说出口来,就好像一旦说了,就是认定了罪行,哪怕为此而做出任何情绪反应,都显得格外荒谬。
   “不可能的,路津京。我爸他要真能做出这种事……我妈走了之后他那么多年都没有再找人,直到遇到苗苗的妈妈。他没有道理要做这种事啊?他和苗苗的妈妈再婚难道就是为了做这种事吗?”
   他只能反复讲述他所认知的事实。
   而路津京也只能还他以厌倦的白眼。
   “讲道理,我其实也从来没想明白过,有些男的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不是不知道各种分析结论,而是……做个人,对这些男的来说,真的有这么难吗?”
   这大抵是每个女人心底都存在过的疑问。
   只是男人们不愿接受这样的质疑罢了。
   有些人无论做什么,总会被反复要求解释“为什么”,而另有些人从来不用。有朝一日反了过来,就很容易掀起惊涛骇浪,引来莫名惊诧。
   但路津京至少是克制的。
   且这种克制明确地表现在了她的措辞上。
   比如“有些”,而不是“你们”。
   而这种克制,显然也被周穆完全感知到了,并让他又一次感到由衷得疲倦。
   因为他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没有办法回答,是因为他既没有做过这种事,也不想做这种事,更不想和那些做过这种事的男人共情、成为共同体。
   万幸他是个男人。
   男人就是可以这样干脆利落地与害群之马切割的。
   只有女人不行。
   一个女人犯错,每个女人都活该被连坐。
   他是知道的。
   无论他愿不愿意承认,这是他享有的特权。
   这一刻,周穆的内心世界波澜壮阔跌宕起伏。
   但他不想和路津京发生争吵。
   当话题无可避免地朝着“你们男人”和“我们女人”的方向滑落,无论双方如何克制,如何勉强自己维持文明人最后的礼仪,争论本身都已毫无意义,只是徒劳互相怨恨罢了。
   “……不要感情用事,优先专注于事实,好不好?”周穆疲惫不堪地揉了好几下自己的太阳穴,“总之,目前讲的这些只是猜测,都不过是根据一本小说和一些残留下来的小报八卦推导出来的——”
   下一秒,他就迎来了路津京了然的嘲讽:“对,我是感情用事,你是专注事实。”
   周穆当真想当场以头抢地。
   “那好。咱们就先谈感情。你在这件事里到底有什么感情?你跟我能一样吗?我不知道你现在到底是为什么想要查这个案子,但我已经追查了十年了,这十年对我而言不是什么‘助人为乐,日行一善’的游戏,而是我真实经历过的人生!是我的妹妹在十年前接连两次自杀,而且终于‘成功’地把她自己杀死了!失去亲人的是我,不是你!你确定你现在要跟我讲感情用事吗?”
   头一次纵容自己放任情绪的宣泄,竟然是如此的容易,甚至带着些许转瞬即逝的快意。
   但周穆同样很快克制住了。
   他反复好几次握拳,才终于止住了双手的颤抖,深吸一口气。
   “可以,咱们就来好好讲一讲感情。就是在那个女人销声匿迹之后没多久,我妹就第二次自杀了。你如果让我来和你讲这个故事,也许你听到的版本,就会完全不同。”
   
   
   ###(13)
   周穆的人生,从母亲去世后开始,悄然改变。
   虽然,那一刻,他尚且浑浑噩噩,什么也不曾察觉。
   母亲是吞药自杀的,没有留下遗书,没有只言片语,没有和他告别。
   那天,周穆翻箱倒柜的找过了,几乎把整个家翻过来,彻底拆掉,只想找一个解释,一个凭证,让他能够理解、能够接受母亲的离开。
   但什么也没有。
   记忆里的母亲,永远定格在了一如平常送他出门的那个早晨。
   母亲对他最后的叮咛,是“好好念书,好好吃饭,不要打架”。而他嫌母亲唠叨,没有听完,就挥挥手跑了。
   后来,那个瞬间就成了他人生里最为后悔却再也无可挽回的瞬间。
   
   早出晚归做警察的父亲,曾经是他绝对崇拜的唯一偶像,是他想成为的伟岸目标。
   而母亲的毅然离开却像一个失灵的开关。
   周穆忽然察觉了他的无法理解。
   为什么母亲要离开呢?宁愿抛弃他,宁愿死,也要离开这样完美的父亲。
   那不是太奇怪了吗?毕竟父亲可是天神一样的存在。
   所以在相当漫长的岁月里,他一直认为是自己的错。
   母亲宁死也要逃离的,并不是父亲,而是他自己。
   是如此顽劣不知感恩的他,让母亲不愿活着,让父亲失去了母亲。
   简直罪大恶极。
   
   
   ###(14)
   他从此不敢面对父亲看他的眼神,总觉得羞愧,无地自容,连自己从前引为骄傲的每一次小小叛逆,也都成了必须深刻反省的罪证。
   后来,他放弃了留洋去日本学医的念头,改去欧洲学了法学,回来子承父业,做了警察。
   他觉得这是他亏欠父亲的,理应还回去。
   再后来,父亲认识了苗苗的妈妈,文阿姨。
   
   自从母亲离开后,父亲还从来没有把第二个女人带回家里来过,更别提恋爱。
   周穆一直觉得这样很好。
   母亲的位置不会被不认识的陌生人所取代,这让他感到安心,感到自己稍稍得没有那么对不起母亲。
   但父亲却对他说,打算和文阿姨再婚。
   不是商量,而是通知他。
   再婚的日子早已定好,从此这个家又有了新的女主人,而文阿姨就是他的新妈妈。
   周穆如遭雷击。
   平生第一次,他忽然开始怀疑。
   会不会,父亲对母亲的爱与思念,其实也没有他想象中那么深刻?一切被浪漫化的幻想,始终都抵挡不过现实的残酷消磨?
   那个曾经如天神一般的父亲,在背叛母亲的这一刻骤然开裂,从此不再完美了。
   
   
   ###(15)
   但周穆穷尽思考,觉得自己也没有资格阻挠父亲重新建立家庭追求新的幸福生活。
   尤其没有资格以母亲的名义。
   那未免也太虚伪了。
   母亲还活着的时候,他不是一个好儿子,让母亲操碎了心,不但没有给她一星半点的回报,甚至连她的痛苦也丝毫不曾察觉。
   一个连母亲究竟为什么不想活着都弄不明白的儿子,又有什么立场在母亲故去之后扮作个孝顺的模样,把她当成绝对正确屹立不倒的大旗,再去干涉父亲的人生。
   太可笑了。
   演给谁看。
   何况,父亲毕竟是个人。
   一个人,活着,想要走出亡妻自杀的阴影,开始新的人生,又有什么错呢?
   所以周穆这样努力说服自己了。
   所以,他必须接受父亲的这个通知。
   哪怕他永远不会接受文阿姨是他的新妈妈。
   
   
   ###(16)
   他并不需要什么新妈妈。
   生他养他的妈妈,已经在他年少无知的不察觉中,永远地离开了他,再也不会回来。
   也许对父亲来说,母亲已经是一段终将被覆盖的回忆。
   可对于他来说,母亲就是母亲,他此生唯一的母亲。
   所以,他觉得他的抗拒是合理的,应当得到充分的尊重和理解。
   他不喜欢家里出现新来的陌生人,不喜欢母亲留下的痕迹渐渐被改变、被抹去。
   但这只是在说母亲。
   妹妹是不一样的。
   文阿姨带来的妹妹,苗苗。
   他不知道。
   也许,是这个突然出现在他生命里的妹妹,渐渐让他又重新找回了些许拥有家和家人的感觉。
   
   文阿姨和父亲结婚之后,就把苗苗的名字也跟着一起改成了周苗,随父亲姓,据说是为了让大家彻底成为一家人。
   但周穆却觉得,这根本毫无意义。
   就像他永远不能接受文阿姨变成他的新妈妈,无论别人怎么说,无论那些官办文书、证件上怎样描述,他永远都只觉得她是文阿姨,是苗苗的妈妈,不是他的。
   所以,苗苗当然也不会因为户籍簿上的名字改作了周苗,就真的成为他的妹妹了。
   周苗真正成为他的妹妹的那个瞬间,是他从学校出来,看见苗苗站在门口等他,替家里给他送晚饭。
   那时候不少同学家里都送饭到学校来。
   文阿姨于是殷勤地也给他做,叫苗苗每天给他送,也不知是为了讨好父亲,还是为了讨好他。
   他原本不想接受,但看见文阿姨一脸渴望仿佛唯有如此才能融入这个家的模样,又觉得很难开口拒绝。
   可是那天,他看见苗苗抱着送给他的饭盒站在学校门口,被几个在街头鬼混的小流氓团团围住。
   男人们脸上挂着男人一眼就能看明白的笑,嘻嘻哈哈,动手动脚,与女孩儿脸上深刻的厌恶与恐惧形成鲜明对比。
   学校门口的校工挥着手骂:“走开!走开!不要在学校门口闹!”好像一切罪恶之事只要不发生在他看管的这一亩三分地就是无所谓的,可以当作从未发生。
   于是女孩儿就只能低下头去,瑟瑟发抖地缩起肩膀躲避,忍耐,等待正在发生的一切自动终止,或者干脆也接受某种大家都早已默认的幻想,幻想这一切根本从未发生。
   就是这一刻,这个女孩儿眼睛里厌恶又恐惧的神色,深深地刺痛了周穆,叫他如同被烙铁灼伤的斗牛,整个人都愤怒燃烧起来。
   于是周穆怒吼着冲了上去,抡起手里的书包当铁锤,毫不手软地往那几个小流氓的脑袋上砸。
   原本一直稳稳远观的校工却骤然诈尸一般苏醒了,看见穿着校服的学生竟然也加入了“闹事”的行列,立刻如丧考妣,气势汹汹就冲上来阻拦:“你!名字报上来!不许打架!信不信给你报到校长办公室去给你个处分?”
   就好像一群小流氓小混混围住一个无助的女孩儿百般欺辱是无关紧要的,但学校的学生参与打架斗殴影响了学校的稳定和名声,给校长添堵,给自己惹麻烦,那才是天大的事,是罪大恶极!
   这一切难道真的不荒谬吗?真的可以接受吗?
   周围还有不少来给孩子送饭或接孩子回家的家长,也都冷眼看着,露出一视同仁的嫌恶表情,不分对错,不讲道理,只是嫌恶一切“闹事”,希望他们全都原地消失的心毫不掩饰地挂在脸上,正是最好的围观者。
   周穆忍不住笑出声来。
   胸腔里忽然有奔腾咆哮的冲动,叫他疯狂地想要摧毁,想要打碎这可笑的世界,哪怕需要在废墟上重建所有!
   但苗苗却拉住了他。
   “哥,算了……你快趁热吃饭然后回去温书吧!”
   那其实才是周穆真正意识到苗苗是在叫他“哥哥”的开始,也是他接受了这个妹妹开始学习如何做一个“哥哥”、做一个真正的人的开始。
   男人对某些苦难的认知,竟然总要从他们的母亲、姊妹的苦难中习得,这实在是莫大的讽刺。
   但即便如此,也总比连母亲与姊妹深陷苦难都可以无动于衷,可以习以为常,要好得多。
   那时周穆想,他已经稀里糊涂就失去了母亲,至少他要照顾好这个妹妹,绝不能再重蹈覆辙,就如同某种补偿。只有如此,他对这个家,对他的家人才是有用的,终于有他存在的价值。
   可他却从来也不曾想过,既然他曾经对母亲的向死之志毫无察觉,又凭什么必然察觉妹妹的生无可恋?
   他果然又一次什么也没有发现。
   直到,苗苗杀死她自己的那一天。
   
   
   ###(17)
   苗苗是长得就极为乖巧温顺的那种女孩儿,是很粘他的妹妹,总会催他早点回家,连他后来漂洋过海去了欧洲之后,也还是这样,每一次电话、书信,都会问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周穆曾经为此感到十分自满,自以为很是讨妹妹喜欢。
   他挖空心思给苗苗寄礼物,还在探亲时带回苗苗最喜欢的鲜花,白色的百合花。
   苗苗也总是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回寄给他的照片里,脸上有明媚的笑容。
   苗苗喜欢和他呆在一起,哪怕不说什么话,也不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只要和他呆在一起就很好。
   她不喜欢他去欧洲,总会满脸惆怅地在电话里在家信里问他,为什么他不能留在本市的学校,为什么要去离家那么远的地方,为什么不能在家里再多待一些时日。
   这一切都让周穆欣喜。
   他觉得自己是个好哥哥,觉得自己已经努力至极,觉得苗苗在这个家里是幸福快乐的,而他在这幸福快乐之中占有举足轻重之地。
   所以他不懂,为什么苗苗会和母亲一样,突然如此决绝地投向了死亡,宁愿一死,也要抛下这幸福生活,抛下他再也不要了。
   他不懂。
   他甚至觉得,他被什么无形的存在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18)
   得到苗苗自杀的消息时,周穆还正在欧洲大学的课堂上,当即请了假,坐上邮轮,在海上漂了三四个月才终于赶回家,却只看到被烈火灼烧过的一地狼藉,以及一个已经封存完好的骨灰盒。
   还有灰色的天空。和母亲离开他的那天一模一样。
   他后来才知道,这已经是苗苗第二次自杀了。
   第一次是烧炭。
   第二次,也不知是意外失火,还是存心纵火,还险些累及隔壁邻居。
   文阿姨哭得撕心裂肺死去活来,断断续续地诅咒痛骂,骂世界上还活着的所有人。
   从那些破碎言语中,他终于渐渐拼凑出某种事实真相,是他不在家中的时候,苗苗在地下小报上看了什么不好的东西认识了不好的人,于是被带偏了一个标准的好孩子绝不该偏离的人生正轨,才做出这样极端的事情。
   可这已经是苗苗第二次自杀了。
   究竟是多么糟糕的东西和多么邪恶的人,才能让另一个阳光灿烂的少女突然间如此决绝地反复尝试杀死自己?
   周穆根本无法想象。
   苗苗第一次自杀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人通知他呢?
   为什么又是这样?
   为什么他永远只能在人死不能复生以后才得到消息?
   眼前的一切骤然开始远离,如同另一个世界上演的悲喜,变得如此不真实。
   恍惚之间,周穆觉得他又回到了幼小时,回到了面对母亲遗体的那一刻,那么惊恐,那么无助,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时的母亲是否曾经有什么想要对他说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的话?
   而现在的苗苗呢?
   “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不能早一点吗?不能在家里多待一阵吗?”
   那时候,当苗苗一遍又一遍这样问他的时候,她其实……是还有什么别的话想要对他说的吗?
   那么,她,她们,为什么最终也还是什么都没有对他说呢?
   无论是从前尚且年幼无力的他,还是如今已然长成成年男人的他,都一样。
   他没能救得了他的母亲和姊妹,而是让她们在他无知无觉的角落里,一个接一个的死掉了。
   
   
   ###(19)
   那之后的十年里,周穆按部就班地从欧洲的大学毕业,回来做了警察,一入职就是探长。
   他总惦记着苗苗的死,不能忘记,把她视为他职业生涯里必须追查的案子。
   因为与母亲的死不一样,这一次,他终于不再是个什么也做不了的无助幼童,终于找到了可以释放愤怒的目标,所以,他终于可以不必再怨恨自己了。
   他开始执着地追查那个给苗苗洗脑的女人,挖掘关于她的每一点信息,任何蛛丝马迹也绝不肯放过,已然到了接近疯狂的地步。
   他甚至对父亲也充满了愤怒,无法接受父亲竟然就这样放弃了,只把苗苗的死当作已然过去的陈年旧事。一如当初放下他可怜的母亲。
   他终于渐渐发现,早已落下神坛的父亲原来和他想象中完全不同,根本是另一个人,是他绝不想成为的模样。
   但那已经无关紧要了。
   如今的他早已不再是那个崇拜、依赖着父亲的儿子,而是他自己。
   而这一次,他要靠他自己,做到父亲从未做到也从未想要去做的事。
   
   
   ###(20)
   “所以你对司天的……所有这些判断,也只是来源于你继母的讲述,你父亲的讲述,和你在报纸杂志上看到的现实里找到的各种八杆子打不着的围观人的讲述……而已啊!!!那和我讲的‘故事’有什么区别呢?同样都是‘讲故事’,你选择了你自己更好接受的版本罢了。而我的版本,甚至才是当事人自己的讲述!!!”
   路津京觉得荒谬至极,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恨不得当场拍桌子狂吼。
   “你宁愿相信苗苗原本只是个幸福但无知的孩子,没有任何让她无法忍受的苦痛,只是因为被司天‘教唆’、‘洗脑’、‘带坏了’,就突然变得极端起来,做出了自杀这样的大事情——也不愿意承认,她就是生活在痛苦之中的,痛苦到不想继续活下去的程度,而你的浑然无觉加剧了她的这种痛苦,背叛了她对你的信任!”
   她费了好半天的劲,才终于让自己沸腾到顶点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许。
   “但你心里明明应该是知道的啊,周穆,你知道的。你之所以这样执着地想要把司天抓回来,难道不是因为你必须去怨恨她,必须把她视为害死苗苗的凶手吗?否则你就只能怨恨自己了,只能面对你又一次的失败。明明是你,无视了一个少女所有绝望的呼救信号,才让她一步一步走向了死亡,不是吗?”
   她用她仍然年轻的眼睛望着面前的男人,眼神里仍有漫溢的赤诚。
   几乎同时,周穆就掩住脸长叹一声。
   “你不要想故意说这种话来让我愧疚——”
   “我不是想让你愧疚。”
   路津京本能伸出手去,猛一下抓住他,就好像唯恐他会像兔子一样跳起来逃走。
   “我是在说,周穆,你难道真的还没看明白吗?假如你还有一次补救的机会,你可以把苗苗救回来,难道你又要把头埋在沙子里,把责任全怪在司天的身上,然后又一次地错过吗?”
   她那么用力地抓着他,情急之下差点把指甲都掐进他的皮肉里。
   周穆忍不住皱起眉。
   但他却听见路津京反反复复,一次又一次,一字一句地问他:
   “如果,苗苗其实根本没有死呢?“
   “如果,那个被司天送到疗养院里的女孩儿就是你的妹妹——苗苗呢?”
   霎时间,他就像个终于察觉了世界荒谬的野生动物,彻底陷入了混乱暴走前的死寂。
   周穆缓慢地眨了好几下眼睛,整个人完全愣住了。
   ……那怎么可能呢?
   那个穿白裙的女孩,怎么可能……是他的妹妹?
   他怎么可能……连自己的妹妹也认不出,甚至在漫长的十年里,都对她的存在一无所知?
   
   —她的过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