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薄雨初

书名:不终朝 作者:闲雨 本章字数:8023 下载APP
沈太后目光晦涩, 盯着她的背影, 等她去远了, 方才唤了心腹内侍上前, 道:“传
令下去,盯着沈荨。”
内侍躬身应了,唤了宫人进来收拾地上摔碎的茶盏,自己站到太后身后,伸出
双手在她额角轻轻按揉着,等宫人出去了,方才笑道:“肖副使在外头等着呢。”
  “让他等一等,这事怎么善后,哀家得先想一想。”沈太后说道,顿了顿,又 恨声道, “收拾完了这个,还有那个,都不让哀家省心。外人还没怎么样呢, 自己
这头就这么七拱八翘的,像什么话!”
内侍安慰道:“我瞧沈将军今儿的样子,应该是收心了。”
太后不答,半晌道:“早知道她这么不听话,当初就该直接扶持沈渊。”
内侍笑了一声:“当年沈小将军年方十五,怕是不好扶,何况不管怎么说,沈
小将军比沈将军,还是差了一头的。”
  沈太后叹道: “哀家何尝不知?可你看看沈荨这个样子,哀家怎么放心把十万 西境军再放在她手里?沈渊虽比她差了一些,胜在听话,狠得下心,人也没她这
么倔。”
内侍劝解道:“毕竟事情牵涉到沈将军的父母,也算情有可原,奴才斗胆,太
后也多体谅体谅,不要与沈将军生了嫌隙才好。”
沈太后“嗯”了一声,没发话了。
沈荨出了宫门,朱沉忙牵马迎上前来。
已近午时,天色还是灰蒙蒙的,乌云一片挨着一片,见不到一丝阳光,宫墙下
的一溜杨柳枝被寒风吹折,已经有点见黄的细叶子都凝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朱沉展开一件大氅替她披上,沈荨翻身上马,行了一段路转身回头,自城楼的
须弥座往边上望出去,远处宫楼的庑殿顶一重压着一重,气势恢宏,直逼天际。
“七八万人……”她喃喃道,唇边挂上一丝嘲讽的笑,“对于他们来说,只是
一个数字,但对我们来说,这数字背后,都是活生生的, 一个又一个的人啊!”
  没有在战场经历过生死,不会明白那种一个壕沟里滚过、共同浴血奋战、鞍甲 相击、横戈相护的同袍同泽之义。就算这里头有些人有自己的心思, 但在外敌面前,
他们同样毫无保留地抛洒出了自己的一腔赤诚热血。
何况还有被判了重罪的吴文春等人的家属,他们何其无辜,颠沛流离的同时还
要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责难和唾弃。
她沈荨,做不到无动于衷,也做不到在知道真相后置身事外,对这样的牺牲和
冤屈保持沉默。
“将军——”朱沉在她身后轻唤。
沈荨回头,问道:“侯爷和谢将军呢?”
“侯爷回了侯府,谢将军去了校场,我们是回府呢还是……?”朱沉问道。
“去兵部。”沈荨一扬马鞭,“驾”了一声,纵马往兵部衙门而去。
到了兵部衙门时,天空已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薛侍郎听到通报,亲自打了伞迎出来。
沈荨下马,抖了抖身上的雨珠,笑道:“这点雨不碍事,薛侍郎客气了,赵尚
书在吗?”
“这会儿被人请了去吃酒。”薛侍郎笑道。
“早知我就早点来了,也好跟着去混一顿。”沈荨哈哈一笑。
薛侍郎摸了摸鼻子:“将军若是不嫌弃的话,就在衙门里将就吃一顿便饭?”
“说笑的,哪里就缺了这餐饭? ”沈荨摆摆手,随薛侍郎进了衙门,直接去了
军器局的院落。
进了屋,屋角一张宽大的木架子跟前,主管军器局的兵部侍郎吴深躬着腰,拿
笔蘸了墨汁,正在一张经过改良的弓弩上画着墨线。
薛侍郎轻咳一声。
吴深这才转身,不情不愿地放下笔,行了个礼:“下官见过沈将军。”
沈荨颔首应了一声,也不回礼,走到屋角另一边的木架子跟前,拿起一杆飞火
枪在手心里掂了掂。
  薛侍郎朝吴深使了个眼色,吴深回瞪他一眼,走到沈荨身边, 接过那杆飞火 枪,道: “这飞火枪下喷射药筒多加了一个,内有铁蒺藜和碎铁屑,杀伤力多了一倍
不止……”
沈荨板着脸:“看上去还不错,只是不知好不好用,别火药管动不动就堵。”
  吴深脸色顿时难看了几分,耐着性子解释: “这次绝不会,将军请看……”他凑   近前去, 以极低的声音道, “兵部文书被盗, 我知道消息就递出来了, 将军这边……”
沈荨唇角动了动,吴深听到她说的是:“你不要管了,今后有什么消息也暂不
递出,且按兵不动。”
吴深也没追问, 声音提高两分:“……就是这样了, 将军若是不信, 大可一试。”
沈荨将那杆飞火枪收了, 点头道: “我带回去让谢将军试一试,他是使枪的行家。”
  薛侍郎在一边听到, 忙笑道:“正是, 飞火枪又名梨花枪, 据传前朝有位李将军, 惯会使梨花枪,说什么‘二十年梨花枪,天下无敌手’来着?这改良后的梨花枪若
是到了谢将军手里,应该威力更甚。”
沈荨笑道: “薛大人这话该去对谢将军说, 他虽不苟言笑, 想来也是爱听的。”
说罢,又去看其他火器。
  傍晚谢瑾回了府,踏进松渊小筑时,沈荨正站在廊下,瞧着一院斜风细雨,空 蒙雾色,嘴里还念念有词。
谢瑾走到她跟前,正好听到她在念:“秋风万里芙蓉国,暮雨千家薜荔村。”
  他朝庭院中挂着水珠儿的苍松翠柏看了一眼,笑道:“哪儿来的芙蓉花和薜荔 枝?别是眼花了吧?话说回来, 沈将军今儿怎的多愁善感起来, 你也称得上怀才不遇,
壮志未酬?”
  沈荨瞄了他一眼, 谢瑾一身玄甲, 左手将头盔抱在肋下, 浑身上下都溅了污泥, 头发全都打湿了,鬓角沾着发丝, 一双眼睛却是奕奕有神,颇有些耐人寻味地盯
着她。
她“哼”了一声,道:“你怎知我没有未酬之志?”
“那说来听听。”谢瑾很感兴趣, “你若不说,那就真是‘渔人相见不相问,
长笛一声归岛门’了。”
沈荨却不吭声了。
夜雨喧窗,廊灯摇曳,忽明忽暗的烛火透过纱罩,在地上投出她一抹淡影,也
映着她眼里一点未曾褪去的愁色。
谢瑾身后便是茫茫雨帘,栏风长檐。
“说了你可不要跳脚。”沈荨忽而一笑, 煞有介事地说道, “其中一件就是把谢
将军一刀挑落马下,让他心服口服地说一声‘谢云隐甘拜下风’……”
谢瑾道:“休想——除了这,还有什么?”
“还多了去了,你真想听?”
谢瑾推门进屋: “若都是诸如此类的雄心壮志, 那我还是不听了。”他站在门口,
往屋内扫了一眼,问道,“东西呢?”
“什么东西?”沈荨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不是让人带信给我,说从军器局那拿了一杆飞火枪吗?”
沈荨朝廊下扬了扬下巴: “搁那儿了, 你也不必赶着今儿就回来, 明儿我去校场
带给你也行。”
  谢瑾忙走过去,将那杆飞火枪拿在手里,仔细瞧了瞧,徐徐道:“本来今晚也 是要回的,三弟的功课好几天没去盯着了。这兵部的吴侍郎也真是个人才,就是有  些恃才傲物, 平常也不大搭理人, 做出来的好东西也总藏着掖着, 还不爱听人提意见。 上回我说了两句,他就变了脸,后来只给图纸不给实物了。”他说罢,意味深长地
瞄了一眼沈荨,笑道,“倒是挺给你面子。”
沈荨没好气道:“你没听说我上回和他闹得不痛快吗?”
谢瑾点头顺着她说:“当然听说过,敢在沈将军面前甩脸子的人不多啊。”
“你也算一个。”沈荨横了他一眼,拿过他手里的头盔,“试试吧。”
谢瑾拎着那杆飞火枪走到院中,枪尖一挑,流星乍坠,水珠纷洒中,枪头如银
龙出海,掠起点点寒芒,撩乱一院雨幕秋夜。
  飞云掣电中,一套枪法使完,谢瑾这才按下枪杆上的按钮,枪头轰然爆开,一 股烟幕疾射而出,四散弹开朵朵极细微的铁蒺藜,一时间银芒粉雾在雨帘中漫开,
颇有乱花渐欲迷人眼之感。
谢瑾屏住呼吸,持枪收势,站了一会儿,往廊下走来。
他就着灯光看了看枪头,点头道:“不错, 一会儿我拿到书房再改改。”
沈荨跟着他进了房,谢瑾卸了铠甲,去了净室。
  净室里几个保温的铜缶中都储有热水,他自己往木桶里兑好了洗澡水,脱了身 上中衣,正要跨进浴桶时,沈荨抱着他的寝衣进来,往架子上一扔。
“衣服都忘了拿,”沈荨笑道,“谢将军真是贵人多忘事。”
谢瑾赶紧捞起地上的衣物挡在腰间,脸不着痕迹地红了一红。
沈荨笑嘻嘻的:“咦,谢姑娘害羞了?放心,没看到。”说罢,瞄了他一眼,笑
着出去了。
  这“谢姑娘”三字乃是沈荨幼时故意挑衅他的戏谑之语,后来谢瑾长大成人, 她便没拿这个称呼来取笑过他。这会儿这么一说,直把谢瑾气得额角青筋直跳,忍
了又忍,才把冲上脑门的那股子羞恼给压了下去。
他很快沐浴完出来,冷着脸取了一件鸦青色的外袍穿上,将湿漉漉的头发在头
顶束了个马尾,拿上搭在屋角的那杆飞火枪出了门。
沈荨赶紧取了架子上的桐油纸伞追出去:“刚洗了澡,别又淋湿了。”
谢瑾一手接过伞撑开, 犹豫片刻, 道: “晚上或许会弄得很晚, 我就在书房歇了。”
沈荨“嗯”了一声,看他走进雨帘中。
晚烟笼雾,秋雨沙沙,谢瑾走到庭院中,忍不住回身一望。
沈荨还立在廊下,秋香色寝衣外披了一件玄色直缀,黑沉沉的,像是拿深暗的
罩子把自己罩着,披了一肩抑郁和落寞。
谢瑾愣住了。
这样的沈荨,是他从未见过的。
  她一向意气风发,爽朗飞扬,有时候带着点让他恼恨的趾高气扬和颐指气使, 有时候又狡黠蛮横地让人想跟她打上一架,却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沉默无语地
站在低窗长栏前,似个没有生气的雕像,扯着谢瑾的一颗心也直往下沉。
两人隔着霏霏暮雨两厢凝望, 雨珠顺着桐油纸伞的竹骨边缘滴落, 一滴又一滴,
渐渐成串滑下。
谢瑾大步走回长廊,收了伞,又将手里的长枪往廊柱上一靠,越过一道道廊下
灯影,走到她跟前,伸臂将她抱进怀里。
“到底出了什么事?”谢瑾低声问, 小心避过她肩上的伤, 虚虚掌着她的肩头。
沈荨没说话,这次也没有像以往那样插科打诨岔开。
谢瑾将她微微推开一些, 指腹轻轻抚过她扑扇的羽睫, 将颊畔散落的发丝拂开,
捧起她的脸。
沈荨心头乱成一团麻,只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庞。
  沈太后今日的强硬态度,证实了她之前一些隐隐的猜测。这件事,很大可能与 沈家脱不了关系,那么会是谁?沈炽?沈渊?沈太后自己?或者是当初还是储君的
宣昭帝?但若当年是他们,那么几日前又是谁去兵部盗的寄云关布防图?
  既然已经如愿把想要的兵权和皇权牢牢握在了手心,他们应该不会再做这种威 胁到自身利益的事。或者说,当年向西凉国透露了军机的另有其人,只是沈家人默 许了这种行为,而现在这人不满沈家当权,因而故技重演,想借打击西境军来打击
沈家?
眼前迷雾重重,脚下亦是荆棘遍布。
沈荨垂眸,避开谢瑾探究的目光。
  他身后不仅站着宣阳王,而且那场战争中枉死的大部分将士都是谢家旧部,而 吴文春和那几名将领蒙受的不白之冤,更可能令谢家在义愤填膺之下做出一些过激
的举动。
她真的能毫无芥蒂地把这些都告诉他吗?
她深信谢瑾为人,但她要查的真相若被有心之人得知并加以利用,稍有不慎,
很可能便会引来沈氏大厦的倾覆,而沈太后说的至少有一点是对的——
一旦朝局动荡颠覆,牺牲的就不只是区区七八万人了。
她未曾动摇过自己的决心,但这一瞬间,她只觉得迷惘、彷徨,浑身止不住地发冷,
连掩饰都掩饰不过去了。
她垂眸的那刻,谢瑾看清了她眼中的犹疑和痛苦,忍不住低叹道: “你可以信
我的。”
“真的吗? ”沈荨抬眼,勉强扯出一抹笑来。昏黄的廊灯下,她脸色发白, 目
光凄迷。
谢瑾低头, 沿着她的鬓角一点点亲过来。吻上她的唇时, 沈荨略一偏头, 避开了。
谢瑾没坚持,但也没离开,不断轻啄着她的唇角、下巴、侧脸,带着温意的唇
掠过她的眼睑,又滑到耳际,轻声埋怨道:“你非要睁着眼睛吗?”
沈荨睫毛颤了颤,慢慢闭上双目。
谢瑾的唇再次回到她的唇畔,这次,她没有避开。
温润的、柔滑的唇轻轻擦着她的,痒痒的半天没有其他动作,隔靴搔痒一般,
她一时没忍住,启齿在他唇角轻咬了一下。
谢瑾浑身一震,直起身子盯着她,眼里满是错愕和震惊的神情。
“怎么了?”沈荨睁眼,看他一脸古怪,许久都不说话,眨了眨眼睛问他,“咬
疼你了?”
谢瑾眼中像有薄星明灭,眸光几番变化后,几丝恍然和了悟在其间荡开,很快
又归于秋水般的澄澈明净。
  他轻叹一声,目光从她脸上移到她的耳垂处,手指轻轻抚弄着,答非所问道: “怎么今儿没戴耳坠?”
沈荨拍开他的手:“问这个做什么?我一向不喜欢戴那劳什子,麻烦。”
“麻烦?”谢瑾缓缓道,“好像有一种耳夹,戴着更方便?”
“我戴过啊,”沈荨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以前耳洞堵着时戴过,夹得耳朵疼又
容易掉。你吃错药了?干吗这么看着我?”
谢瑾这会儿眼角眉梢都润着笑意, 唇角也微微扬着, 低声道: “你……真没有什
么话想对我说吗?”
“说什么?”沈荨白了他一眼,将他一推,想转身进屋,“莫名其妙。”
谢瑾笑了一笑, 一把捞住她揽回怀里: “好吧, 不想说就不说, 你总会说的。”
他另一手扶着她的后脑勺,再次低头吻下来。
风斜雨急,凉露湿衣,长窗半掩,帘卷幽思。
廊灯下两人淡淡的影子交相投叠在一起,斜斜爬上回廊的雕花栏杆。
一吻方罢,谢瑾一臂仍然揽在她腰间,另一只手握着她有些回暖的手放在自己
的胸前,平息着凌乱急促的心跳。
许久,他低头轻吻她的发丝,放开她道: “三弟还在书房等着我,我去了……外
头凉,你进屋吧。”
沈荨进了屋子, 将有些湿意的外袍丢到一边, 坐到贵妃榻上抱住双膝, 静静等着。
她觉得,谢瑾今晚不会宿在书房,而她现在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愿去想,
就等着他回来好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烛炬淌下的烛泪凝成了奇怪的形状,香炉内的香早已燃尽。
她起身换了一块,正拿银剪去剪烛芯的时候,听到雨声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的心怦怦跳了起来,片刻后,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谢瑾一身风雨站在
门边,胸口微微起伏着,目光灼亮。
沈荨慢慢起了身,两人对望片刻,谢瑾什么话也没说,转身掩了门,大步走过
来吹熄烛火,直接将她拦腰一抱,进了里间。
  沈荨抱紧他的脖颈,将他的头压下来,凑上去亲他。谢瑾回应着她,脚步不太 稳地将她抱到床边,往床里一放。正要直起身子,沈荨双臂又缠了上来,他不得不
一面俯身吻着她, 一面去解身上的衣扣。
走得太快,裤腿袍角都湿透了,肩头也飘湿了一大片,谢瑾很快背着灯光脱去
了湿衣,再次紧紧抱住了沈荨。
那些黑暗中滋长的,彼此身体里无法言说的躁动此刻犹如破土而出的春草,
蓬勃而疯狂地蔓延开来,烧得理智片甲不留。
谢瑾的手无意间触摸到她肩上的绷带时,停住了。
“今晚不行,我忘了你的伤……”
他试图抽身离开,但沈荨紧紧地搂着他的背:“不碍事。”
他吻过她的眉角,脸颊紧紧贴着她。
  她的思绪飘忽起来,像是看到那年上京春暖花开,少年乌发青衫,花荫间扬鞭 纵马,闲闲踩碎一地斑驳光影;又似见到万里层云下,原野硝雾之中,一骑玄甲红 披踏马乘风,银枪一杆杀开血路,越过苍莽烽烟潇潇而来。
万水千山,春树暮云,纵然已过了那般最青葱最耀眼的锦绣年华,终还是有了
这一刻。
沈荨眼角微湿,仰头去寻他的唇,他立刻热烈地回应她。
屋内的灯光闪了一闪,烛火燃到尽头幽然熄灭,一墙之隔的廊下,半收的桐油
纸伞被扔在地上,伞上的水滴滴答答地流了开去,蜿蜒成一条纤细的小河。
雨下了一整晚。屋檐下雨珠如帘,雨韵悠长。
寅时方过, 谢瑾起身穿衣。沈荨缩在被窝里, 拥着被子看他: “可以不上朝吗?”
谢瑾道: “你歇着吧,左右今儿是第五日,你不去也没人说什么,就算去了也只
是陪站,又没什么要紧事。”
“那你要去吗?”
谢瑾已经穿戴停当, 过来俯身把她的胳膊塞回被子里: “我跟爹说好会去的。”
沈荨翻了个身:“真想尽快去北境。”
谢瑾沉默片刻,笑问:“你的事,不想查了?”
“不是不想查,只是现在不能查。”沈荨很坦白地说。
“那么这段时间,你可以少受一些伤了。”谢瑾打趣道。
  屋里亮着灯,正往腰上系着玉带的谢瑾又恢复了清月华光的冷峻模样,周正的 身架子把紫色官服衬得妥妥帖帖, 眉目间还残存着一些温意, 阴凛的气息散了不少,
此刻看去,只如潇然玉树一般风姿清朗。
沈荨散着一头青丝,看他拿着官帽出去了,望着帐顶的流苏出神半晌,翻过身
又睡了。
谢瑾走到廊下,看了看昨夜被自己扔在地上的那把桐油纸伞,笑着摇了摇头,
拿起来撑开,走进零落飘飞的雨中。
这日的早朝依旧是沈太后垂帘,也没什么要紧事, 一个多时辰后便散了。
沈太后下了朝,径直杀去了宣昭帝的寝殿。
殿外侍候的宫人远远看见她,正想要发声,见她一个凌厉的目光射过来,只得
噤声跪拜。
沈太后自己推开殿门,威风凛凛地走了进去。
  宣昭帝萧直今年二十有八,卸了冠带还是一副斯文秀气的少年人模样,此刻穿 了一身明黄寝衣,正把瑜昭仪抱在膝头上,手里端了一盏茶往她檀口樱唇中灌。瑜
昭仪吞咽不及,茶水顺着她修长的脖颈流下,成串儿滑进抹胸内。
萧直调笑道:“高峰深壑涧水流,直下波谷桃源处。”
瑜昭仪便是半年前西凉送来和亲的郡主蓝筝。萧直喜她明媚娇艳,知情识趣,
入宫当日便召了侍寝,次日封了贵人,两月前又升了昭仪,赐封号“瑜”。
瑜昭仪嗔怪地睨了他一眼: “皇上是欺负臣妾从边塞来的吗?您说的什么臣妾听
不懂。”
“真个儿听不懂?”萧直笑道,在她耳边吹了口气,“朕解释给你听……”
  沈太后绕过屏风, 一眼瞧见这情形, 顿时气得浑身发抖, 直接上前扯开瑜昭仪, 一个耳光扇到萧直的脸上,恨声道:  “白日宣淫,早朝也不去上,你这皇帝倒是做得
称职啊,你就不怕做了亡国之君?”
萧直摸了摸自己的脸, 笑道: “有母后在怎么会呢?朕不去上朝, 不是正遂了母
后的心意吗?也免得您过后还让人一字不漏地复述给您听,多累啊!”
沈太后怒极反笑:“怎么,皇帝自己不勤于政务,反倒怪哀家管得太多?”
萧直嬉皮笑脸道:“不敢,不敢,母后一直为朕掌舵护航,朕感激还来不及,
又怎么会怪您?”
  沈太后气得钗摇鬓晃,一口恶气出在跪在一边的瑜昭仪身上,走过去将手中锦 帕往她脸上一摔:“大清早的就来魅惑皇帝,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吗?皇帝的寝殿
怎能留到现在?还不快滚!”
瑜昭仪赶紧磕了个头,低着头退出殿外。
  萧直阴桀地瞧着她的背影, 嘴上漠然说道:“那鄂云, 没什么证据就把人放了吧, 大不了遣回西凉,派人盯着便是了。”
沈太后冷笑道: “哀家用得着你来教?别以为你什么心思哀家不知道。你听好了,
打明儿起好好地去给哀家上朝,不然便将你这些三宫六院都打发走, 一个不留!”
萧直笑了一声, 慢慢道: “自是要去的, 缺了太久, 文武百官该说闲话了不是?”
辰时雨终于住了,夹道茵乱,残柳宿润, 一片骨瘦花凋的萧瑟之景。
谢瑾于巳时左右回到了校场,骑马进北境军营地时,发现前两日令人给沈荨搭
的营帐前站了姜铭,忙翻身下马问道:“怎么,你们将军今儿就来了?”
姜铭拱手道: “见过谢将军,刚过来一会儿,沈将军这会儿去了陈吏目那儿看
名册。”
谢瑾点了点头,看了姜铭两眼:“身上的伤大好没有?”
  大婚之前沈荨带着朱沉和姜铭从西境边关赶回上京,为避人耳目没走官道,不 想刚在附近市集中换的马被偷偷下了药,在过一处险峻难行的山路时药效发作,癫 狂之下拖着人就往山崖下冲。当时姜铭不顾伤势死死拉住了沈荨那匹发疯的马,也
因此三人中他受的伤最重。
沈荨特地交代过谢府外院的下人好生照顾他,没想到他也只养了几天伤,就跟
着沈荨来了军营。
“已经大好了,多谢谢将军送来的跌打酒。”姜铭垂着头道。
“不客气。”谢瑾不再多说,回了中军大帐。
他进内帐刚换了铠甲出来,便听人通报说顾长思求见。
“让他进来。”
片刻后顾长思一身戎甲走进来,见了谢瑾,只扑通一声朝他单膝跪下,低着头
一言不发。
谢瑾打量他片刻,不动声色道:“我让人请沈将军过来,你自己跟她说吧。”
顾长思抬起头来,恳求道:“谢将军——”
谢瑾打断他, 冷冷道: “男儿当有担当, 心里有什么想法就正大光明地说出来,
若说得有理,沈将军断不会勉强你。”
顾长思低头:“是。”
  顾长思未及弱冠,此刻靴上还有早间操练溅上的泥点,但铠甲上的污泥已被拭 去,头发一丝不乱地束着,眉目端正,即使跪着也能看出身形伟岸高大,颇为英武
不凡。
谢瑾命他坐了,让人给他送了茶水,自己坐在案前翻看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