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五章 《庄子》关键词之三:物化

书名:逍遥游:当《庄子》遭遇现实 作者:熊逸 本章字数:4507 下载APP
美少年卫玠在孩童时代就着迷于一个非常经典的问题:人为什么会做梦。大人的解释不能使他满足,于是他连日来苦思冥想,但不仅不得其解,反而把自己弄病了。[34](《世说新语·文学》)
梦,激起过人类经久不衰的神秘感和好奇心,于是有人因之推演命运,有人因之思考哲理。庄子,当然就是后者之中最著名的一位。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庄子·内篇·齐物论》)
庄周梦蝶的故事早已经是尽人皆知的,而这个故事的内涵却并不太容易搞懂。
庄子回忆自己曾经梦为蝴蝶,翩翩飞舞,悠游自得,当真觉得自己是只蝴蝶,而不知道庄周是谁。突然醒觉,自己分明是庄周,不是蝴蝶。这真让人迷惑呀,到底是蝴蝶梦为庄周呢,还是庄周梦为蝴蝶?何者是真,何者是梦?庄周和蝴蝶分明是两回事呀。这,就叫作物化。
笛卡尔曾经认为“我思故我在”是一则连最狂妄的怀疑论者也无法推翻的真理,不知道他会如何解释庄周梦蝶的故事。庄子显然意识到自身的存在,只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作为一只蝴蝶而存在,还是作为庄周而存在,或者“我”的存在只是其他什么人或什么东西的一个梦罢了。在庄子那里,“我思”不足以证明“我在”,这就是理性主义与神秘主义的区别所在吧?这里我们有必要引入威廉·詹姆士的界定:“我们正常的意识,我们所谓理性的意识(rational conciousness),只是一种特种意识,同时在这个意识周围,只有极薄的帷幔将它与这个意识隔开的,还有完全不同的各种潜在意识。”(《宗教经验之种种》,第383页)
神秘主义重视“合一”的体验,化蝶正是这样的一个故事,但墨家学者肯定不以为然,他们和庄子的哲学途径恰恰相反,庄子要消弭分别,墨家则要明辨分别,所以《墨子·经上》给梦下定义,说“梦,卧而以为然也”,认为梦只是睡眠当中产生的误以为正确的知觉。
是的,这就是我们普通人的看法。一个女人看到墙上的一个斑点,这是什么呢?是钉子的痕迹吗?这钉子曾经是用来悬挂肖像的吗?这肖像是前一任房主的吗?他家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呢?可这真的是钉子的痕迹吗?或许只是一些尘土,特洛伊不就是被尘土掩埋了吗?特洛伊的英雄们如今都在哪里呢……这就是伍尔夫的意识流小说《墙上的斑点》的没有情节的情节,一场彻底的白日梦。直到现实的声音把她带回了现实,她才凑上去仔细辨认,原来那个斑点既不是钉子的痕迹,也不是尘土的堆积,却是一只蹲伏的蜗牛。
重要的是,伍尔夫女士终于醒了过来,在光怪陆离的梦幻之后终于认清了她的“现实”。无论梦幻把我们带到多远,意识流的“印象的拼图”总会被打散,我们总会回到一片实地上来。但是,我们会不会再醒来一次呢?我们自以为的醒难道不会是真正的梦吗?——传说古莽国的人很能睡觉,一觉要睡上五十天,他们以梦中所见为实,以醒来后的所见为虚(《古今谈概·非族》),他们眼中的我们难道不是荒谬的吗?
幸而庄子不是古莽国之民,他和我们一样也有自己的“蜗牛”。他也曾对梦幻给出过相当朴素的看法,说梦是阳气之精,随心中的喜怒而发。(《庄子》佚文)但在《齐物论》里,庄子的意见却要复杂得多,也耐人寻味得多。的确,化蝶的故事很简单,也很优美,但庄子到底要表达什么呢?考虑到这个故事出现在《齐物论》的结尾,似是在说庄周与蝴蝶既恍然莫辨,又可以互相转化,那么这世界上的是非对错岂不也是如此这般的吗?
我是谁,你又是谁,我所认为的我当真是我自己,你究竟是一个真实的存在还是我梦中的一个影像呢?——如果考虑到了这些问题,显然就是对感官的认知能力产生怀疑了。梦,确实是一个叵测的东西,笛卡尔也曾经为此疑惑,说视觉给了我们影像,但睡觉的时候明明是闭着眼的,为什么在梦里还能看到东西呢?
曾经属于哲学家的问题现在已经越来越多地属于科学家了,不过,笛卡尔时代所不曾出现的知识在庄子时代当然就更没有了。梦境带给了庄子太多的思索,以至于他的哲学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基于这种思索的,梦的主题在《庄子》后文里也不断地重现。《庄子·内篇·大宗师》有一段孔子与颜回的对话,对梦蝶的故事恰恰有着辅助说明之功: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
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庄子·内篇·大宗师》)
大意是说,颜回请教孔子:“孟孙才以善于处理丧事而闻名鲁国,但我看他丧母之后哭泣不见眼泪,心中不见悲戚,居丧不见哀痛,这不是名不副实吗?”孔子答道:“孟孙才对丧礼的领悟已经到了极致,比那些只晓得繁文缛节的人强多了。丧事本该从简,只是在现实当中做不到罢了,孟孙才已经尽量从简了。他不知道生命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既不贪生,也不怕死,只是顺其自然,如果死而物化,那就随便自己变成什么东西好了。变化总是不可知的,你我是否只是梦中的角色呢?这也是不可知的。孟孙才认为人死之后,形体虽有变化,心神却不会损伤,精神也不会死亡,所以并不怎么伤心,人家哭他就跟着哭,仅此而已。世人似乎都知道自己是谁,但这真能确定吗?譬如你梦到自己是鸟,在天空翱翔;梦到自己是鱼,在水底嬉戏,你真的知道自己是谁吗?现在谈话的你我到底是醒着呢,还是正在酣然的梦中呢?”
庄子的这个故事对我们理解“物化”的概念很有帮助,如果我们再求助于下一个故事,眉目就会更加清晰了。——《庄子·外篇·至乐》讲了一段今天看来实在匪夷所思的进化现象,大意是说,有一种极小的生物叫作几,入水就会变成继草,在潮湿的土壤里就会长成青苔,若是生在高地上,就会长成车前草。车前草在粪土里会变成乌足草,乌足草的根会变成蝎子,叶子则变成蝴蝶。蝴蝶会变成一种叫作鸲掇的虫子,生在灶台底下,鸲掇在千日之后会变成鸟,叫作乾余骨。乾余骨的唾沫变成虫子,叫作斯弥。斯弥变成食醯,然后会从食醯当中生出一种小虫,叫作颐辂。黄軦生于九猷虫,瞀芮生于萤火虫,羊奚和久不生笋的竹子结合会生出青宁,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又变回到几。万物都是从几演化出来的,最后也都会回到几的状态。
《庄子·杂篇·寓言》也讲到这个问题:
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庄子·杂篇·寓言》)
大意是说万物都是“种”,以不同的形体相承接、转化,首尾如环,莫得端倪。
这是两千多年前的古人对世界的一种朴素思考。知道哪种东西能够变成另外一种什么东西,这被看作相当高级的知识。古代的知识分子们很把这种知识当一回事,《墨子·经上》也讲过蛙能变成鹑,《淮南子·齐俗》认为这种不同物种之间的神秘转化只有圣人才晓得。[35]汉代易学大师京房的《易传》里更没少这种记载,还在“天人感应”的学术时尚里把特殊的变化解释出了特定的征兆,比如庄子讲到的“马生人”在京房那里就是“上无天子,诸侯相伐”的征兆。(《搜神记》卷六)即便是《礼记》这样的儒家经典也有同类的记载,而到了谭峭的《化书》,更把这类知识讲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了。《庄子》佚文也多次讲过这种转化的知识,譬如朽瓜化为鱼,田鼠化为鹑,鱼卵化为虫,血化为磷,这大约就是郭象觉得“或类《山海经》”而删去的。
除了血化为磷之外,其他的转化在今人看来都不能接受了,不过,庄子在当时所在意的并不是这些具体的知识,而是其背后那个抽象的规律。的确,庄子更深刻的地方就在于他看到的不仅仅是局部,而是整体。有了这个整体的眼光,一个个局部的神秘知识也就连成一套完整的理论了。这理论颇有几分进化论的味道,以至于胡适在他1919年出版的成名作《中国哲学史大纲》(1930年更名为《中国古代哲学史》)里当真跨过了训诂的限度,用进化论来做解释了:“‘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这十一个字竟是一篇‘物种由来’。他说万物本来同是一类,后来才渐渐地变成各种‘不同形’的物类。却又并不是一起首就同时变成了各种物类。这些物类都是一代一代地进化出来的,所以说‘以不同形相禅’。”(《胡适文集》卷六,第330页)
进化论长久以来都被很多人视为对人类自尊的一种侮辱,但庄子的这番侮辱实在比达尔文更甚:从猿到人看上去好歹还算是一个上升的进化过程,而从几到人,再从人到几,进化完了居然还会退化回去,构成了一个封闭的循环系统。这也许会引起我们对微生物的怜悯之心,因为我们自己不知道哪天也会变成微生物的。
在庄子看来,人之所以成为人,并非出于造物主的特殊安排,只不过是一种偶然罢了,没什么值得骄傲的。人和蝴蝶、虫子、老鼠等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所以《庄子·内篇·大宗师》讲到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谈论生死问题的故事,他们认为生死存亡浑然一体,就算身体生了重病,有了严重的残疾,也无所谓。如果左臂变成了鸡,就用它来报晓;如果右臂变成了弹弓,就拿它打斑鸠吃。生为适时,死为顺应,安时而处顺,就不会受到哀乐情绪的侵扰。
后来,子来病得快要死了,妻子围着他哭泣,子犁却让子来的妻子走开,不要惊动这个将要变化的人。然后他又对子来说:“了不起啊,不知道造物主这回要把你变成什么东西呢,要把你送到哪里去呢?会把你变成老鼠的肝脏吗,还是把你变成虫子的臂膀呢?”
几乎在同一个时代,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也对万物的循环变化发表了朴素的认识:“在我们身上,生与死,醒与梦,少与老,都始终是同一的东西。后者变化了,就成为前者;前者变化了,又成为后者。”(《著作残篇》90)只要想通了这个道理,死亡似乎也就不再令人恐惧了,至少哲学皇帝马可·奥勒留和庄子想的是一样的:“最后,以一种欢乐的心情等待死亡,把死亡看作不是别的,只是组成一切生物的元素的分解。而如果在一个事物不断变化的过程中元素本身并没有受到损害,为什么一个人竟忧虑所有这些元素的变化和分解呢?因为死是合乎本性的,而合乎本性的东西都不是恶。”(《沉思录》卷二)
马克·奥勒留是斯多葛派的哲人,同一系统里的著名人物还有一位波塞多尼奥斯,当他身患重病的时候,学生庞培前来探访——蒙田这样讲述道:“波塞多尼奥斯对庞培说:‘但愿我的病痛不至于妨碍我讲哲学!’于是他忍着病痛讲了起来,同样表现了对痛苦的蔑视。可是,痛苦仍对他大摆威风,不停地折磨他。他喊道:‘痛苦啊,如果我不把你当作不幸,你这样岂不是徒劳吗?’这件事被传为佳话……”这正是斯多葛哲学的精髓,和庄子简直如出一辙,但是,蒙田接下来不以为然地议论道:“可是,这对蔑视痛苦又有何意义呢?他不过从字面上去辩论罢了。如果他痛苦得不厉害,又何必中断谈话呢?为何要如此克制自己,不把它叫作不幸呢?”(《蒙田随笔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