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书名:看守所医生 作者:米可 本章字数:13579 下载APP
深埋的回忆
世界并不是牢房,而是一所虚无的儿童乐园,里面有千百万懵懵懂懂的孩子,用积木错误地摆着上帝的名字。
——埃·阿·鲁宾逊
按照地图导航,我和韩江雪打车来到一个叫工人新村的待拆迁住宅区,距离前天那个水产市场两公里左右。我们沿着破败不堪的巷子七拐八绕,来到一个院落门前,发现许多警察正在里面忙活,有的在打扫卫生,有的在布置日常的用具:水桶、凉椅、葡萄架等等。
对于韩江雪的出现,衢八两并没感到惊讶,他只是笑着摇摇头,接着把我拉到院落一角,向我交代任务。衢八两刚说完开场白,韩江雪便凑了过来,有些意兴阑珊地说:“看样子是要‘昨日重现’啊。”
衢八两满脸的兴趣:“你说说,到底怎么个‘昨日重现’法儿?”
韩江雪的语气依旧波澜不惊:“东西都齐了,可是女主角在哪儿呢?”
衢八两用手指了指里屋:“在试装呢。”
“能看看吗?”
衢八两犹豫了一下,反问韩江雪:“你的化装技术怎么样?”
“能把陈世美化成秦香莲。”
衢八两笑了:“走,带你们进屋看看。”
在里间的卧室,姜高音刚换上一件明显过时的旧衣服,看起来就像刚从二十年前穿越而来。
韩江雪问:“你是让我给她化装吗?”
衢八两取出一张女人的照片:“你就按照这个样子来化。”
我瞄了一眼照片上的女人:“别说,面貌和身形还真跟姜管教有点像。”要说哪里不同,大概便是照片中的人隐约透着一股阴毒狠辣的气质,和姜管教那种钟馗般的正义气质大相径庭。韩江雪一会儿看看照片,一会儿看看姜高音,大概是在琢磨化装方案。
韩江雪问:“这是爬虫的母亲吗?”
我一怔,扭头看向衢八两。
“准确地说,是爬虫的继母。”衢八两揭晓了答案。
韩江雪点点头,决定从发型入手。按照照片中女人的模样,她先给姜高音盘了个发髻,把她饱满的前额露了出来。打量一番之后,韩江雪似乎不很满意,便又打散头发,重新开始为姜高音修饰刘海儿。
看着这一切,衢八两开始介绍爬虫的这位继母:“在对爬虫进行审讯的同时,另一组民警开始深挖爬虫的过去。爬虫的父亲早已去世,母亲也下落不明,只剩下一个继母活在世上。爬虫八岁到十岁那两年,这个继母曾在他家待过一段时间。专案民警在一所监狱内找到了这个女人,她因为抢劫罪被判了十五年。其作案手段就是利用姿色把受害男性骗到宾馆或出租屋内,然后用迷药把男人迷晕,再把男人的衣服剥光,五花大绑起来。等男人醒来,她便逼迫其说出银行卡的密码,否则就把男人的裸照发给他的亲友。连续作案六起后,女人失了手。不知是买到了假药还是迷药过了保质期,反正第七个男人没有被迷晕,反倒把女人给制服了,然后打110报了警。女人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专案民警到监狱提审了这个女人,想以立功减刑劝其说出爬虫儿时的遭遇。谁知这个女人早已自暴自弃,根本不在乎是否减刑,直接把许多年前对爬虫实施虐待和猥亵的事情全说了。”
“猥亵?!”我低声惊呼。
“是的,就在这个房间里,继母以给爬虫洗澡为由,对他连续实施了多次猥亵和虐待,而他身患硅肺病的父亲就躺在对面那个屋子的床上。”
“难道他不知道反抗吗,或者告诉他的父亲?”我追问。
韩江雪插话:“那时候爬虫才八九岁,他应该曾长期感到过某种困惑,可这种困惑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成了羞耻和恐惧。”
“是的。”衢八两肯定道,“还记得那个木箱子吗?当年它就放在这个屋子里。一旦那个女人显露出任何要对爬虫下手的迹象,童年的爬虫便会爬进箱子里躲起来。”
“原来如此。后来呢?”
“后来爬虫的父亲死了,女人拿了一笔补偿款悄然离去,大概是寻找新的犯罪目标去了。”
“继母的离去在爬虫的心里挖了一个隐秘的洞,所以他才会找那些小女孩下手,去填满他心中的洞。”韩江雪分析道。
“是的。”衢八两点头,“所以专案组还原了场地,又安排老姜扮作他的继母,目的就是想让爬虫再次回到儿时的场景中,希望通过这样的努力可以让他的心理防线崩溃。”
姜高音把拳头捏得嘎吱响,只见她横眉倒竖、眼露凶光,咬着后槽牙说:我真想把那个女人的骨头给捏碎了!”
衢八两皱起眉头:“老姜,你现在不是警察,你就是那个邪恶的女人。”
姜高音喝了一大口水,默念道:“我是坏女人,我是坏女人。”
韩江雪化完了装,拿起照片对照着看。两人虽然形似,但神态还是南辕北辙。姜高音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向衢八两保证:“我一定把自己演成一个坏女人。”
此时,李石从外面走了进来。看到姜高音,他摇头说:“老姜,你就像一个女战士,那个女人的气质可是像一个老巫婆啊。”
说着,李石用手机播放了警方提审爬虫继母的视频。果然,画面里的女人就像要把葫芦娃下油锅的蛇精。我侧目偷看姜高音,她的脸上少了几分自信。
就在众人犯难时,韩江雪突然说:“要不我来试试吧?”
大家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韩江雪没有理会众人,兀自化起了装。几分钟后,她已然是另一个人了。接着,韩江雪提起一个热水瓶,把它当成爬虫,模拟着视频里爬虫继母的神态和腔调,开始了语言上的威逼利诱。
衢八两和李石对视了一眼,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
李石对韩江雪说:“三点要求:第一,要听从命令,我们喊停时你必须停下所有动作;第二,要注意安全,时刻和爬虫保持安全距离;第三,要注重保密,不管成功与否,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能往外说一个字。另外,这是个突发决定,事后你记得到警局签一份群众配合警方办案的说明。”
韩江雪沉着地说:“放心,保证服从要求。”
“那就抓紧准备吧。”
天刚擦黑,爬虫被押进了小院。在屋门前他踟蹰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古怪的笑,然后迈过门槛进入外屋。外屋与两间卧室相连,右边是他父亲曾经苟延残喘的房间,左边的房间则塞满了他童年的记忆。向左还是向右,爬虫犹豫了。恰在此时,左边的屋里传来一阵呼哨声。爬虫歪过身子查看,看到闷烧的炉子上放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水壶。然后,一只白皙的手伸出来提起壶把儿,随后响起“哗哗”的倒水声。爬虫向前探了一步,看到水流如注,全部注入一个大木盆中。
爬虫恍惚了,他闭上了眼。但是,他的鼻子向前耸着,仿佛嗅到了某种熟悉、诱人却又充满危险的信号,以致曹大牙在身后推了他一把,他也没有反抗,而是顺从地向前又迈了一步。于是,他最不愿意回忆的童年场景瞬时填满了他的双目。
屋里的女人仿佛没有意识到屋里进了人,继续弓着身子,将几件衣服叠好放在衣柜上。女人穿着高领毛衣,竖着高高的发髻,身材从上到下像毒蛇一样妖娆。女人把毛巾和肥皂准备好后,挽起袖子转过身来,目光扫了一眼门边的众人,并没有在爬虫身上多停留。但就是这一扫,让爬虫眼前一黑、身子一挺,直直地摔倒下去。
曹大牙正要将其扶起,李石连忙摆手,他希望爬虫自己醒来。过了两分钟,爬虫睁开眼,仰视这个走到他面前的女人,满眼的困惑和恐惧。女人不满地瞥了爬虫一眼,然后转过身回到床边,半靠着那几床垒起的被褥,兀自从床头柜上的红梅烟盒里取出一支点上,像打量猫儿狗儿一般打量着地上的爬虫。
爬虫像是魔怔了一样,低着头,不敢直视女人的目光。
女人把毛巾和肥皂扔了过去,慢悠悠地说:“还等什么?快点啊。”
爬虫愣了片刻,然后将毛巾和肥皂捡起来放在木柜子上,接着便开始解上衣扣子(进门时曹大牙给他解开了手铐),露出精瘦的上身。随后,他脱掉裤子,只留下一条灰色的三角内裤,打着赤脚,颤抖地站在水泥地面上。
女人打破了沉默,又一次训斥道:“怎么停下了,还要我动手吗?”
爬虫这才又弯下腰脱掉了内裤。
在这个过程中,女人始终没有把眼睛移开丝毫,而在后方围观的我感到似乎有许多小虫在啃噬我的心。
女人用烟头指了指木盆,没有说话。爬虫顺从地向前走了几步,踏入木盆里的热水中。或许是水有些烫,爬虫就像一只待煮的青蛙,站在那里无所适从。女人夹着烟头走到爬虫身前,燃烧的烟头几乎就要烧到爬虫。犹豫几秒后,女人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后跟蹍灭,然后厉声道:“快点!”
爬虫这下才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慢慢地坐进木盆里,让热水漫过自己的腰部,然后斜眼偷看女人的脸。
女人满意地点点头:“我不在家的这段时间,你是乖还是不乖啊?”
爬虫低下了头,没有表态。
“来,说说你都干了哪些坏事。”
爬虫的手指扒着木盆的边沿,指甲陷进木头中。他咕哝道:“不,我没有做坏事。”
女人轻蔑地笑道:“你个撒谎精,你难道没对那些小女孩干坏事?”
爬虫使劲摇头:“不,我没有。”
“你骗人,你把她们害惨了!”
爬虫用拳头砸水面:“不,我没有,没有!”
“难道你还救了她们?”女人冷笑着。
爬虫抬起头,满脸泪水:“是啊,我保护了她们。”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真相呼之欲出。
“说吧,你都是怎么保护的?”
爬虫扭过身,指着窗户外面。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有人看到了阴沉的天空,有人看到了远处的房顶,也有人看到了院门,还有人看到了院内那棵郁郁葱葱的刺桐树。爬虫喃喃道:“她们长大了。”
就在众人疑惑不解时,衢八两突然冲进院子,用警棍猛击刺桐树的树身。
爬虫吼道:“不,不要。”因为他的动作幅度太大,整个木盆顷刻间分崩离析,热水肆意横流,而爬虫也在此刻惊醒,回到了现实中。一众警察和摄像头让他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而乔装打扮的韩江雪则瞬间引发了他的怒火和报复心。他不顾自己光着身体,两只手像钳子般掐住了韩江雪的脖颈。
门口的人心知不好,立刻围了上去,包括我。只是援救的手太多,我根本挤不进去,便使劲扯着爬虫光溜溜的小腿。片刻后,爬虫被摁倒在地上。我扑过去抱住韩江雪,想为她提供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可韩江雪只是咳了一阵便坐回床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爬虫,就像一名坐在前排看戏的观众。
突然,外面响起一声尖叫,大家都看向院外。只见衢八两用手指了指树根旁的新坑,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原来,那些失踪女孩都被埋在了树下。
韩江雪待在屋内,看着警察帮爬虫穿好衣服、戴上手铐、砸上脚镣,然后把他拖进了院子。
在埋葬尸骨的坑前,警察架着爬虫的胳膊才能让他勉强站直身体。完成遗骸辨认后,爬虫便被带上警车,押回了看守所。
紧接着,市局的法医们接管了现场。他们像考古队员一般,将一截截细小的骨头从土坑里清理出来。李庸医也在其中,他负责在现场照相。我注意到他的手在颤抖。
四周的人来来往往,韩江雪却一直静静地坐在床边,像是还沉浸在刚刚的慌乱之中。我则一直戳在她身边,等待她慢慢回复正常状态。
衢八两瞟了眼墙上的挂钟,走上前来。“总算没有放这个恶魔回归社会。”顿了顿,衢所长又说,“今晚你立功了,但是我们不会给你颁奖,你也不能对外面的人说。整件事都要保密。”
韩江雪木讷地点点头。
衢八两沉默了两秒,然后向韩江雪敬了个礼。
过了半晌,韩江雪抬头对我说:“我们离开这儿吧。”我让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然后我们一起走出了房间。
出院子时,韩江雪没有再看那个土坑和防雨布上那些刚清理出的尸骨。我们就像一对幽灵般,从激光灯照不到的黑暗里悄然消失。
从七拐八绕的巷子里出来后,我们站在马路边上,面前是一辆又一辆疾驰而过的出租车。韩江雪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仿佛又活了过来:“还是这样的人间美好。”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韩江雪便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然后转身对我说:晚上吃烧烤、喝啤酒吧。”
韩江雪选择了她住处附近的一家路边烧烤摊。几张小桌前围拢的都是怠于归家的男女。初秋的凉风吹过,闲适中透着一股淡淡的萧索。啤酒、烤肉上桌后,韩江雪便像一只饥饿的小野兽般自顾自地吃了起来。我看着她狼吞虎咽,心思完全不在食物上。
吃了一阵,韩江雪举起啤酒瓶,道:“按理说,我们应该碰杯庆祝一下。”
“按理说?”
韩江雪放下酒瓶:“这不是我的案子,也不是我的战争。”
“可你还是想方设法地参与了调查。”
韩江雪笑得有些疲倦:“你就是一名看守所医生,你为什么这么积极呢?”
“身为一名警察的职业使命感吧。”
“什么是使命感呢?”
我犹豫了两秒:“自觉、本能。”
韩江雪笑着摇了摇头。
我有些尴尬,反问她:“今晚的临场发挥,那些动作,还有台词,是你的自觉和本能吗?”
韩江雪想了想说:“我想,那是训练的结果。”
“训练?!”我愣住了。
韩江雪笑了:“和你开玩笑呢。”说完,她闭上眼兀自灌了一大口啤酒。我注意到她的眼角有一丝细细的皱纹,我知道这皱纹里多少有些我不知道的故事。我低声道:“有时候,我有些看不清你。”
韩江雪“哈哈”笑出了声,她的笑声很放肆,引起了邻座四个中年男人的侧目。然后,她定定地看着我:“你能看清你自己吗?”
她的双眸如同在黑暗中发现猎物的猫的眼睛,散发着逼人的寒光,让我无言以对。
半晌,韩江雪叹口气道:“很多时候,我们选择无视自己的痛苦和挣扎,就像泥沼中任人抽打却还继续耕作的老牛。可我们真的是那头无法逃脱待宰命运的耕牛吗?或者,我们的本来面目是某个在天上飞翔的精灵?”
韩江雪的话引得邻座一个胳膊上有刺青的男人鼓掌。刺青男起身,举起一杯白酒:“妹妹,你是生活的哲学家,我敬你一杯。”
韩江雪端了端啤酒瓶,表示回礼。
刺青男摆手,指着杯中的白酒说:“妹妹,猫尿喝着不过瘾,得喝这个。”
那杯白酒目测得有三两。我迅速站起身,替韩江雪解围:“她不能喝白酒。”
刺青男斜了我一眼,平淡又不乏威胁地反问我:“你是她……?”
韩江雪坐着没动,有些无奈地看着我。
我想接过杯子替她喝下那杯白酒,却遭到了刺青男的制止:“我是敬这位妹妹的,你不配。”刺青男说着,另外三个男人也围了过来,脸上都挂着一副坏笑。
我有些紧张,但还是挡在了韩江雪的前面。
刺青男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子,你有些自不量力。”
我的舌头打了结。情急之下,我说:“我是警察。”
四人互相看了看,眼神里满是迟疑。刺青男问韩江雪:“他是警察吗?”
韩江雪笑了:“他可比警察厉害多了!”
韩江雪的笑既让他们松了一口气,又助长了他们的底气。我甚至不知道她到底属于哪头儿。
正僵持时,韩江雪突然从我的手里抢过杯子,咕嘟嘟把三两白酒全部灌进了嘴里。刺青男立刻拍掌表示赞叹,随即又倒满一杯,递到韩江雪面前。韩江雪咳了咳,冷冷地说:“有些过分了吧?”
刺青男笑得像一只癞蛤蟆,口水都快滴到桌子上了。
突然,韩江雪从包中摸出一个小瓶,对着刺青男的眼睛一阵喷。刺青男立刻痛苦地哀号起来。在众人愣神的工夫,韩江雪已跑开。另外三人见状要追,被我一把推倒在地。等我反身再寻韩江雪时,却已找不到她的影子。
面对剩下的三个醉汉,我边打边退。好在我比他们都清醒,脚步也更灵活,很快便甩开他们一段距离,逃进一条没有光亮的小巷。我又往前跑了十来米,突然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将我拽进漆黑的楼道。我先是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再一定睛,发现是韩江雪。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刚要说话,韩江雪比画了个“嘘”的手势。很快,杂乱的脚步声从巷子里传来,又渐渐跑远。韩江雪贴着我的胸膛咯咯笑了几声,接着对我轻声柔语:“我们回家吧。”
在横七竖八的棚户区,韩江雪像一匹识途的老马,领着我不断前行,仿佛她已在此居住多年。约莫一刻钟后,我们终于来到她住处的楼下。再看韩江雪,她已经醉得几乎失去了意识。
我说:“我背你上去吧。”
韩江雪没有说话。
我蹲下身,试图让她趴到我的背上,可是她已经站不直身子。试了几次后,我只得将她横抱在怀中,一层又一层地向上攀爬。起初,韩江雪的身体还很轻盈,随着楼层增高,我的腿脚变得越来越沉重。我的心上也像是压了一块石头,我对这份爱越来越摸不准了。
韩江雪的出租屋我已来过多次,但每次都像是做客拜访,只在屋里短暂停留。要说过夜,也仅有睡在沙发上的那次经历。更多时候,韩江雪都和我蜗居在我的那间一室一厅里。也只有在我的那个小屋里,她才像一只从高原下到平原的藏羚羊,会醉氧般地沉沉入睡。
这个位于棚户区的无法避风的港湾就像一片战场,她在此消耗了太多的精力。韩江雪曾在无意中说过:“上班倒像是休息,八小时以外才是直面人生残酷的时刻。”我曾问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韩江雪只是淡淡地说:“面对他人容易,面对自己才是真正的困难。”
我劝过韩江雪搬过来一起合租。这样不仅省钱,而且我的住处位于市中心,生活更为方便。其实,我的真正意图是不想让她一个人面对孤独,有我在,她应该会更轻松些。对于我的提议,韩江雪总是不予理会,不拒绝,也不表示同意。
如今,再次来到这个贴满小广告的房门前,我犹豫地从她包里翻出钥匙串,一把又一把探进锁孔尝试。咔嗒一声,门开了。我搀扶着韩江雪,将她放在床上,脱去鞋袜,盖上被子。等我倒完水后再回卧室时,她已经沉沉地睡去。
我不想把韩江雪弄醒,便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平静心情,试图把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捋个清楚。但大门还开着,钥匙也还在门锁上。我拔下钥匙塞进口袋,合上了房门。
突然,我听到一阵窸窣的摩擦声,从那间锁着门的次卧传了出来。我走到门前敲了两下,声音停了下来。半分钟后,又传来一阵摩擦声,在我的心上抓挠。我感到蹊跷:这间堆放房东杂物的房间里藏着什么活物吗?我想起自己口袋里的钥匙,便一把接一把地探进钥匙孔里。
当我试到第四把钥匙时,门锁被拧开了。我推开门,看到一只橘猫正端坐在地上看着我。我既感到有趣,又感到迷惑,便向前走了一步。小猫“喵”了一声便转头跳上桌子,又跳出开着的窗户,消失了。我走到窗前,看到它正顺着管道溜走。
原来是邻居家的猫来串门了。我给它留了窗,准备返回客厅,转身看到一整面的照片墙。那些照片有新有旧,照片之间还有直线或曲线连接,注明人物之间的关系。
仅是一瞥,我便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刑侦题材的电影和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这一瞥给我带来了巨大的恐慌和不安。我不敢多看,直接冲回客厅呆坐在沙发上,任由次卧的门敞着。
挂钟在嘀嗒嘀嗒地响着。窗外,汽车的车轱辘轧过路面,继而消遁;一条野狗的叫唤引起了许多家狗甚至公鸡的附和。不知不觉间,那只橘猫又回到了屋里,蹲在我的面前,将我的心从湖底打捞出来。我拍了拍大腿,让小猫跳了上来。我轻轻地挠小猫的脑袋,小猫慢条斯理地发出呼噜声。
“它叫包包。”
我抬头,看到韩江雪光着脚站在我面前。她侧头看向次卧开着的那扇门,接着捂着脑袋说:“我要去上个厕所。”
片刻后,韩江雪回到客厅。她给自己冲了杯咖啡,然后说:“看样子,今晚是睡不着了。”
韩江雪进到次卧,我抱着那只叫包包的小猫跟着进了屋,和她并排站在那面照片墙前。
“你看到了什么?”韩江雪问。
我上前一步,手指在一张纸质照片上划过,然后定在被一圈照片包围的韩江雪的大头照上。我说:“这是你。”
随后,我的手指继续游走,冲破那些照片组成的包围圈,停在另一个盛装华服的同龄女孩的照片上。可以看出,那张照片是从网上下载打印的,照片的一角还有水印。我犹豫了许久,才用不确定的语气问:“这也是你?”
韩江雪摇头:“那不是我。”
“但是,你们看上去很像。”我把眼睛凑到距离照片不足一拳的位置,重复道,“你们真的很像。”
“正是因为她,我才会来凡城。”
我往后退了一步,看着韩江雪的眼睛,就像凝视着不见底的深渊。半晌,我问:“你准备告诉我吗,所有这一切?”
韩江雪苦笑一声:“不知道你有没有准备好?”我在椅子上坐下,向后靠在椅背上,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韩江雪抿了口咖啡,开始讲述她的人生。
韩江雪出生在北方的一个山村,那里有连绵不绝的太行山余脉,巨大的山岩像天外的沉默来客,一块块堆叠起来,将天空分隔开。对生活在谷底的人们而言,这些山岩给他们带来了难以言状的压力,但也给予了他们强大且坚韧的生命力。
传宗接代在当地是最大的美德。因此,每家每户都有好几个孩子。可是,韩江雪家里只有她一个。
作为独苗的韩江雪并没有得到父母更多的宠爱。和山里的其他孩子一样,她很早就开始参与家庭劳动,打猪草、捋榆钱,还要在农闲时节父母外出打工时照顾卧病在床的奶奶。因为是独生女,她在学校里没有兄弟姐妹帮衬,经常在孩子们的拉帮结派中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韩江雪起初还会哭着去找奶奶,奶奶就靠在床头教育她:“别人欺负你七分,你要回报以十分。”韩江雪不懂奶奶的意思,奶奶便打了比方:“别人如果用土块砸你,你就要用石头块砸回去。”奶奶还说,她可以哭,但只能在家里哭,永远不要在外人面前哭。
韩江雪听从了奶奶的话,但凡遇到欺负她的人,不管人多人少,也不管对方用什么手段,韩江雪都会采取更为果断和狠毒的方式报复回去。虽然她经常弄得鼻青脸肿,但对方肯定会头破血流。有的家长不高兴了,带着孩子上门来骂。年少的韩江雪提着菜刀就想出门理论,被奶奶喊住了。奶奶告诉她,要想让这些人闭嘴,不仅要比拳头,还要各个方面都比他们强,让他们打心眼儿里感到服气。
于是,韩江雪将那些辱骂咽下,开始发奋学习。从小学四年级到初二,她的成绩一直是全校第一名。临近初三的那个夏天,班主任找到从外面返乡的韩江雪父母,要他们把韩江雪带出山村,至少去县城,找一所好的学校借读。班主任说,这样韩江雪中考或许能考上省重点,可能三年后她会成为全村第一个大学生。
班主任和她父母谈话的时候,韩江雪正在床前陪奶奶。韩江雪低声说:奶奶,我不想离开你。”奶奶笑了。韩江雪又说:“我想上大学,想当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奶奶抚摩着韩江雪的脸蛋说:“傻孩子,有些事情你可以争取,但有些事情只能由别人掌握。”韩江雪还是不太明白奶奶的话。奶奶鼓励她:“如果可以,你要走得越远越好。”
最终,父母把韩江雪带去了省城,那是他们打工的地方。他们托工地的老板把韩江雪安排到附近的一所初中借读。进了学校后韩江雪才明白,受学籍限制,初中毕业后她如果想留在省城,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进入那些学费昂贵的私立高中。当然,韩江雪是交不起学费的,但如果她的中考成绩足够高,则可以被这些私立学校特招。
面对近乎苛刻的录取分数线,韩江雪再次鼓起童年时一人对打多人的勇气,玩命地学习。只用一个学期,她便从班里的中游升到了全班第一,又在接下来的中考中摘取了整个片区总成绩的第一名,如愿免费上了一所私立高中。
到了高中后,韩江雪发现,这个世界似乎充满无数的可能:有的同学选择放弃高考,到国外的名校就读;有的同学背靠家族企业,不管有没有大学文凭,都可以子承父业;还有她的同桌,一个长相普通的女孩,却有着非凡的乐器演奏技能,单是她弹的竖琴就价值两百多万。面对这些几乎无法想象的人与物,韩江雪有些恍惚。过年回家过寒假时,她把这些事告诉了奶奶。奶奶笑着说:“不要管别人怎么样,你只要永远不忘记自己是谁就行。”
开学后,韩江雪再次听从了奶奶的话。她把自己与外界隔绝开来,开始笃定心思努力学习。慢慢地,韩江雪明白过来,学校之所以特招她,就是想让她成为学校的门面,考出好成绩,为接下来的招生打广告。毕竟,哪所学校不渴望能出几个考上清华、北大的学子呢?
话说到此,我插话问:“所以你是清北毕业的?”
韩江雪笑着摇头:“比清华、北大差一点,但学科排名是全国第一。”我吐了吐舌头,表示无语。
韩江雪喝完杯中的咖啡后给自己披了件外衣,继续讲述她的故事。
韩江雪通过自己的努力完成了人生逆袭。
她考上了名牌大学,本打算和同学们一样,毕业后留在发达的沿海都市,在金融领域继续开疆拓土,勇往直前。但在大二的那个暑假,结束一天的兼职后,她登上了街角停着的一辆献血车,也因此登上了人生的另一趟列车。
献完血后,护士给了她一个小本子,上面不仅有她的姓名和献血量,血型一栏还标注了一个英文字母:B。
起初,韩江雪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她回到宿舍,照常吃晚饭、上自习。直到深夜躺在床上,她才突然想起一件事。在父母所在工地的宿舍里,她曾从抽屉里翻出过两个献血本。她依稀记得,父亲的血型是A型,母亲的血型是O型。根据学过的生物学知识,她知道,不管怎样,A型和O型血的夫妻都生不出B型血的孩子。韩江雪心里不愿意承认,便又咨询了医学院的同学,得到了同样的答复。
这件事情在韩江雪的心上蛀了一个洞,她本来正常的生活都被吸入了这个洞中。她心烦意乱、焦躁不安,勉强熬完了暑期工。她坐了一夜慢车回到老家,回到了阔别三年多的村庄。走在路上,所有的记忆一下子扑面而来,并被赋予了新的意义。她想起顽劣的同学曾骂她是野孩子,想起村民曾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什么因果报应。
韩江雪的突然出现让奶奶吃了一惊,看到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奶奶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用枯黄的手抚摩韩江雪的头发,对她说:“你要走得远远的,不要回来,永远不要回头。”
韩江雪这才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口:“奶奶,你原来教育我,永远不要忘记自己是谁。可你没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奶奶的语气异乎寻常的坚定:“只有不断地往前走,你才能知道自己是谁。”
说完,奶奶猛地推了韩江雪一把,威胁说她若是再不走,自己就从床上摔下去。终于,在父母还没回家前,韩江雪含着泪离开了家,离开了那个村庄。
本科的后两年,韩江雪用密不透风的学习和打工将心里的那个洞填满。她的计划没有变,先考上本校的研究生,然后边学习边在一家基金公司工作。她要在自己二十二岁生日前赚到人生的第一个一百万。
韩江雪停下了讲述,反问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庸俗啊?”
我笑道:“我也想这么庸俗,可是实力不允许。”
韩江雪说:“其实大三那年我就已经赚够一百万了。”
“如何做到的?”
“配资炒的期货。”
我有些惊骇:“你就不怕操作不当被平仓?!”
韩江雪沉着地说:“我做了功课,找准了时机。另外,我还遏制了我的贪婪。”
“原来你是一个隐形的富豪。”
“生活所迫,”韩江雪叹了口气,“如果我能按照既定的路子走下去,没准儿我现在已经实现财富自由了。不过,研究生笔试后的第二天发生了一件事,把我打回了原形。”
“发生了什么?”
“我有一个女同学,她男朋友是警校生。在一次聚会中,大家不知怎么就讨论起了拐卖小孩儿的事情。那个男生说,公安机关鼓励疑似被拐卖的人员主动采集血样,然后录入全国失踪人员血样库进行比对,这样很有可能会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
“所以,你去采集血样了?”
韩江雪点点头:“那个警校生的话把我心里的那个洞又给掘开了。我没有犹豫,第二天便偷跑到学校附近的派出所采集了血样。就这样,又过了两个月,就在研究生面试即将开始时,我接到了一个从外地打来的固定电话。是的,就是凡城的电话。打电话的人称自己是市公安局下属分局刑警大队的民警。他说我的亲生父亲正在公安机关指定的住所内,希望我能过去辨认一下。我怀疑对方是骗子。那个警察说,他最近把我父亲的血样录入了失踪人员库,是系统自动比对的结果,百分百无误。他的话打消了我的疑虑,但我还是没下定决心和自己的亲生父亲相认,便有些支支吾吾。那个警察倒是很急迫,像是有什么重大的隐情不便在电话里透露似的。于是,我搭乘第二天的飞机来到了凡城,见到了那个给我打电话的姓李的光头警察。”
“你见到亲生父亲了吗?”
韩江雪“哼”了一声:“我以为我会立即见到他,我甚至在飞机上设计好了相见时不失礼节但又绝不会透出半点情绪的问候。可光头警察只是给我倒了杯水,然后让我先在附近找一家宾馆住下。我知道该来的总会来,便逼他说出到底发生了什么。光头警察这才告诉我,两年前,城西一家宾馆在拆迁时,在风道里发现了一具干尸。考虑到发现尸体的地方特殊,警方高度重视,把它视作一起命案来查。但尸体上没有任何能提供死者身份的标识。他们提取其DNA样本并录入系统后,也没有比对出相关人员。由于尸源始终查不清,其他线索也少之又少,案子便一直悬在那里。唯一确定的是,尸体的主人死于二十多年前,和宾馆修建的时间差不多。”
说到此,韩江雪抿了抿嘴,停止了讲述。
“接下来呢?”
韩江雪捋了捋额前的头发:“接着,光头警察便带我去了殡仪馆,去认领我那位在风道里躺了二十多年,接着又在冰柜里躺了两年多的亲生父亲。”
“你可以不去吗?”
“可以。不过,是我提出要去的,我想见一见他。”
我咽了口气:“可是他已经成了一具干尸。”
“但我还是想见,如果不见,我一定会后悔的。只有见了,我才能忘记这件事,向前看。”
“于是你还是去了?”
韩江雪点点头,没有再说话。想必她知道,我一定想知道和一具尸体相认是怎样的画面,但我没有忍心问,她也没有主动开口。
沉默了一会儿,我问了另一个问题:“那个光头警察一定是想从你身上了解些和案件有关的线索吧?”
“是啊,”韩江雪说,“可是我能知道些什么呢?”
“所以,死者的身份依然是个谜,而那个案子还是悬而未决。”
韩江雪点头:“没错,我的那位亲生父亲现在还躺在殡仪馆的冰柜里。”
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韩江雪继续她的讲述:“认尸结束后,我回到了上海,继续备战研究生面试,但此时我的神经早已经被凡城羁绊住。我经常会想起这里的公安局、殡仪馆,还有躺在冰柜里的尸体。为了对抗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我开始默念奶奶对我说的话:你要走得远远的,不要回来,永远不要回头。我强打起精神,准备继续向前走下去。但每当我打开手机,总能发现页面上和这座城市有关的消息。就在面试的前一周,我看到一则图文结合的社会新闻,是一次关于凡城各色娱乐场所的暗访调查,目的是起底运营这些场所的幕后黑老大。”
“马克刘?”
“对,但我要说的不是他,而是出现在新闻照片里的另一个女孩,一个长相和年龄都与我酷似的女孩。在照片中,她和马克刘并肩站在一家高档会所旁边。”
说着,韩江雪指向照片墙角落里的一张照片。我这才发现那个和马克刘同框的女孩。起先,潜意识让我以为那是韩江雪,细细看我才发现那并不是她。但不得不说,那个女孩和韩江雪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试探着问:“你认为你和她是亲生姐妹?”
韩江雪的眼里闪着光:“是的,我无比确信,我们俩是双胞胎姐妹。”
我被她的话惊住了,半晌,我才喃喃地道:“真是活见鬼了。”
韩江雪摇头。“既然我的亲生父亲能在凡城的宾馆风道里出现,那么再多出来一个双胞胎姐妹,也没那么令人惊讶。”顿了顿,韩江雪接着说,“我放弃了研究生面试,再次回到了这座城市,想弄清楚这个女孩的身份。花费了一些时间和功夫后,我知道了这个女孩的名字,她叫顾竹雪。”
我插话问:“你是怎么弄清楚的?”
韩江雪淡淡一笑:“我先辨认出那家会所的名称并查到了其所在位置,然后换了和照片中女孩相似的衣服去了那家会所。那里的门童见到我喊了一声‘顾总’。”
我的钦佩和震惊已经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只得干巴巴地问:“接下来呢?”
“我没有更多地暴露自己。但为了弄清这其中的玄机,弄清楚为何我父亲的尸体会在宾馆的风道里、为何我的双胞胎姐妹会攀上黑帮老大,还有我的亲生母亲到底在哪里,我不得不留在凡城。我报考了本地银行的编制考试,顺利通过了笔试和面试,然后便在这里安定下来。”
故事从遥远的过去来到了现在,我慢慢捋清了这些事情,同时一个疑问在我脑中浮现:“你直接去问养父母当年发生了什么,会不会是通向真相的一条捷径?”
“不可能!”韩江雪坚定地说,“如果我开口问了,那一切就都回不去了。”
我犹豫了几秒,弱弱地问了一句:“现在还能回得去吗?”
韩江雪沉默了,半晌才说:“我只想一路走下去。”
我又抛出一个问题:“你没告诉你老家的养父母自己为什么来凡城吗?”
韩江雪摇头:“我只说我是来投奔男朋友的,他们倒也信了。”
“他们这么轻易就信了?”
“当然,我给他们发了咱们俩的合照。”
我哑然,继而磕磕巴巴地说:“可是,那时候咱们俩还不是男女朋友。”
韩江雪低声说:“对不起,拿你当了挡箭牌。”
此刻,我的嗓子里堵着一些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我脑袋里的万般思绪早已沸腾成一锅粥,随后,一个尖锐的问题扎在我的心尖上:她选择我——一个警察——做她的男朋友,有没有目的?
或许是读懂了我的面部表情,韩江雪的声音里多了些许温柔:“我并没有求你在警察的数据库里帮我查找信息,更没求你帮我寻找亲生母亲。和你在一起,只是因为在你身边,我能感受到一种踏实和放松。”
她的话让我看到了在我的出租房里因为醉氧而沉沉睡去的藏羚羊。我还是有些犹豫:“可是,我只是看守所里的一名医警。”
韩江雪笑了:“守护那些罪犯的生命健康需要更大的勇气。”
我想到了命运是怎样阴差阳错地让我进了看守所。这让我的嘴唇发干,失去了说话的意愿。
韩江雪将手覆在我的手上:“说说你的过去吧。”
迟疑了两秒,我摇摇头。
“怎么,不想说?”
我舔了舔嘴唇:“只是没有什么好说的。”
“不,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丰富多彩的。”
我将手从她的手心抽出:“或许,我还没有勇气面对过去吧。”
韩江雪定定地看了我许久,之后幽幽地叹了口气:“好吧。”
“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继续找吧。首先,我得和顾竹雪见上一面。”
“你们俩的名字里都有一个‘雪’字。”
韩江雪笑了:“是啊,人生多巧啊。”
就在此时,那只叫包包的橘猫突然直立起身子,耸起背毛,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仿佛听到了异乎寻常的动静。接着,它从我的膝盖上跳下,连跳几次后消失在窗外。
天空此时泛起模糊的青光。韩江雪揉了揉太阳穴:“看样子没工夫睡觉了,不如去晨跑吧。”
“啊?”我抬眼看着韩江雪。
韩江雪没有理会我的犹疑,而是立刻回到主卧换上一套从上到下皆是粉红迷彩的运动服和运动鞋,然后拉着我的胳膊把我拖到了楼下,出了巷子。韩江雪说:“咱们向东——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跑十公里,如何?”
我又“啊”了一声,接着便跟在她身后跑了起来。跑着跑着,我的肋下疼了起来,接着我的心也不由自主地发痛。我放慢了脚步,最后彻底停了下来。在前面领跑的韩江雪回过身,对我喊道:“跑啊,兽医,跑啊!”
我看着她,没有回话。
二十米外,她站在原地等待,停止了对我的呼唤。
我们俩就这样静默地站着。我知道,我们心间横亘着难以描述的东西。
我想告诉她,我不想陪她跑步,我要回去上班。但不知怎的,我开不了口。半晌,我向她挥了挥手,像是告别一般,然后我背过身,一步步地走远。韩江雪没有再对我说什么。几秒后,我听到了她越跑越远的脚步声。
我的心撕裂般的痛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