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外衣铺在干草上,褚骄阳低声说道:“将就一下吧。”
他们偷偷潜入幽州,即使是进了城,没有身份文书,一样住不得客栈。
如今能有这样一个落脚之处,已算是不错了。
可是即便如此,褚骄阳还是觉得有些愧疚。
云行没有拒绝,只是把自己的外衫也脱了下来,披在了褚骄阳的身上。
两个人并肩坐在干草上,褚骄阳拿了块干粮,递给了云行。
“阿骄以往行军时,吃的就是这个吗?”
云行把手中又干又硬的饼子掰下一小块,放在口中,慢慢的嚼着。
很难吃,也很难下咽。
“安营的时候,能做一些热汤饭,急行军的时候,就只能吃这个了。”
见云行下咽的有些难,褚骄阳犹豫了一下,把一旁的水袋递给了他。
云行接过水袋,打开后,眉头不由得皱了下,转而眼中带着点点笑意,看着褚骄阳,“阿骄知道的,我不饮酒。”
褚骄阳低着头,啃着手中的干粮,小声说道:“又不是没喝过。”
“确实。”云行把水袋盖好,递给褚骄阳,“有些事,只能心甘情愿做一次。”
“不是迫于无奈?”
褚骄阳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云行,都忘了去接他手中的水袋。
“阿骄忘了,是谁挑了你的红盖头?”
褚骄阳怎么能忘。
当年她在喜房中最先等来的不是云行,而是宣她马上入宫的圣旨。
在她刚要掀开盖头,跟着传旨公公走时,云行带着喜婆进了喜房,并低声恳请公公给他半盏茶的时间。
随后,云行用秤杆提前挑开了她的红盖头,和她共饮了合卺酒,把这原本走了一半的婚礼,提前做成了。
“我不该让你掀了盖头的。”
盖头未掀,合卺酒未饮,她可以以此为由,和圣人、太子说这婚事本就是她强求,如今礼数未全,做不得数。
也就没有后面休弃云行一事了。
云行扶额短笑,“阿骄这样说,那我只好说,我不该帮你你换上军服,不该帮你把望舒剑挂在马鞍上。如此,你就不会直接离开京都了。”
看着褚骄阳还有些发愣的神情,云行又说道:
“棋局已经开始落子,太子争天下,你争幽宁二州,而我要争你。”
扶着褚骄阳后脖颈,将人按进怀里。
“你只管做你想要做的事,我们的事,我来做,不过阿骄得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褚骄阳的额头抵在云行的肩窝上,颤着声问道。
“不要再执着我们过去之事,人生虽短,可与已经过去的时光相比,我希望阿骄能珍视未来。即使那很可能是一池看不见底,望不到头的浑水,可我也是愿意和阿骄一起蹚的。”
抽着鼻子,褚骄阳用额头轻轻蹭着云行的脖颈,呢喃的问道:
“你这是在拐我回头吗?”
“你个小白眼狼。”
下颚蹭着褚骄阳的耳朵,云行脸上的笑,不再是内敛温和,而是如三年前褚骄阳的笑那般,张扬而肆意。
“那我拐你回头。”坐直身子,褚骄阳眼中也闪着无法挥散而去的笑意,“好吗?”
“不好。”云行片刻未迟疑的回道。
褚骄阳脸上的笑瞬间凝固,须臾后,讪讪的说道:
“那就不拐了。”
云行轻声问道:“生气了?”
“没有。”
褚骄阳站起身,想要离开。
结果却想起,这是在地窖内,除非出去,不然她能走去哪里?
“没生气,走什么?”
云行也站起身,走到褚骄阳身边,伸手想要去抱她。
褚骄阳本能的往右躲,结果余光瞥见云行的左手正在右边等着她投怀送抱。
后退一步,劈手打掉云行的左手,“知道那只啃了赵元恺的狼王,是怎么被我杀了的吗?”
“落在阿骄手中,应该会死的很惨。”
揉着被褚骄阳劈的手腕,云行轻叹着气,像是为狼王惋惜一般。
“那畜生和你一样,右爪子抓我腰,左爪子在后面埋伏。”
褚骄阳贴着云行的身子,阴沉的说道:“我掰断了它两只爪子,捏碎了它的脖子。”
“哪只手打的?”
褚骄阳抬起右手在云行面前晃了晃,“也是这只。”
轻声说了句“辛苦了”后,云行把褚骄阳的右手握在手中,一个手指一个手指的给她揉着。
褚骄阳眯着眼,努力确认火把下的人是云行,而不是曾经的兄长。
初入军营第一次提枪,磨得手上全是血泡。
兄长在灯下帮她挑血泡,为她上药,给她喂饭。
轻声安慰她,总是要过了这一关,日后在战场上才能保住命。
那个怕她半夜要喝水,就整夜守在她床边的兄长,如今那支手中拿的再也不是水杯,而是屠刀了。
一把要屠了她的钝刀,一刀一刀割她的肉,放她的血。
“别闹。”云行拉出褚骄阳往出抽的手指,继续温声说道:“哪需要回头,你我都没停在原地,止步不前。”
褚骄阳不知道怎么应声接话,只好借着火把那忽明忽暗的光亮,低下眼皮。
揉完右手,云行又去牵她的左手。
右手放下后,墙角那片原本被挡住的地方见了光。
把手从云行的手中抽出来,褚骄阳去够他身后的火把。
“怎么了?”云行忙回身取下火把,递给褚骄阳。
蹲下身子,褚骄阳贴近墙根,努力辨认上面的四个字:人石七斤。
云行见状,接过褚骄阳手中的火把。
褚骄阳空出手把包着干草油纸扯平,难怪她刚才拆油纸包时,没察觉出问题。
原来是老熟人动的手脚。
用石块把油纸包上面的字迹给毁了后,褚骄阳双唇紧抿了须臾,“明天我要潜入城内一趟,你在这儿等我回来。”
云行把火把放回墙壁上,回到褚骄阳先前铺好的干草垫上,直接面朝墙壁,一言不发的躺下了。
看着那带着落寞孤寂后背,褚骄阳站在原地,双手不知所措的来回搓着裙摆。
她知道,那句“你在这儿等我”触了云行的逆鳞。
当年入宫前,她把云行扔在婚宴现场时,说的就是这句话。
结果她一去不复返,回到云行面前的,只有那封当着所有宾客面,把他休弃的休书。
本就是自己先负他,现在又依仗他对自己的纵容,再次用和过往一样的理由,亲自把他的伤疤再次掀起来。
云行入封州后,对自己所有的迁就,她都知道,也都记得。
就如此时,陪她藏身在这满是霉气味地窖内,吃着划嗓子的干粮,睡着硬且潮的木板一样,云行无时无刻不在迁就她的一切。
而她呢,褚骄阳狠狠的扣着自己的手心。
除了觉得自己欠他,愧疚于他,想抓着他不放的心思外,从没设身处地的为他想过,迁就过他一分一毫。
将火把熄灭,褚骄阳小心翼翼的躺在了云行身边。
等了片刻,见云行依旧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一下,褚骄阳终是忍不住,小声解释道:
“我不是想扔下你。”
“我知道。”云行浅声应道。
“我……”
话到嘴边,褚骄阳又迟疑了,最后抿着嘴,侧身额头贴着云行的后肩,从身后抱住了他。
云行身子一僵,无奈的轻叹着气,回身把褚骄阳揽进怀里。
“这是阿骄第三次扔下我。”
“我没有。”
火光全无的地窖中,褚骄阳努力辨认着云行的双眼,坚定的说道:“我没有不要你。”
“华镇,原幽州军一营营长,后调入宁古州任副团练使,三年前幽州事变后,率兵降于镇南王。”
褚骄阳所有解释的话,都被云行这句话给震得粉碎。
当年幽州军有十二个营,每个营长都有自己的暗号。
人石七金,是华镇名字的拆写。
人十七,为华字;斤同金,十七金真沉,为镇字。
这些暗号从未外传过,就连她兄长也不知道,她不知道云行为何会知道。
“我曾说过,大魏有品阶的武将,我只有四人不知。”
轻抚着褚骄阳的后腰,云行继续说道:“这四人是未在册的,封州团练使及三位副使。”
“你……”
褚骄阳再次语塞,心中慌乱不止。
“你走后,我入内阁,翻遍了大魏所有武将名册,看遍了大魏十八州地图。”
渐渐适应了黑暗的褚骄阳,终于看清了云行轮廓,也看清了他的神色。
那是失落又不甘心的隐忍。
“你想做的事,我不问不拦。你我之间的私事,当年我也任由着你或嫁或休。但今日往后,我不会再由着你专断独行了。”
云行的鼻尖,抵着褚骄阳的鼻尖,温声说道:
“你没得选,而我也宁不做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