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书名:我亦飘零久 作者:独木舟 本章字数:1976 下载APP
在新德里那条著名的背包客街上有很多条小巷子,其中有一条在七拐八拐之后能够看到一个专做日本食物的小餐馆。
   与加尔各答那些小餐馆一样简陋,店主兼厨师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印度
   年轻人,手下两个弟弟负责收拾和结账。
   我们在这个小餐馆里吃了在印度的最后一顿饭。
   等待的时候,我百无聊赖地从随身携带的日记本上撕下一张纸,信手写了一句词。
   三个小时之后,在新德里机场的航站楼里,我站在巨大的透明玻璃前,脑袋里一片空白。
   我难以相信,真的要回去了吗?真的又要回到从前日复一日的那种生活里去了吗?
   亲朋好友都在等我,甚至网络上不计其数的陌生人都在等我报一声平安,我已经消失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连我是死是活都无从得知。
   如果我说,在那一刻,我想消失,会不会显得太过卑鄙?
   候机大厅里人声嘈杂,我回过头去看着那些不同肤色的人,那一刻世界仿佛无边无垠,随处可去,又好像画地为牢,无处可逃。
   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一个朋友讲过,我是带着不情愿的心情,看着工作人员在我的护照上盖上出境章的。
   旅程中种种艰辛不快,在那“啪”的一声之后,都化成了乌有。
   不必非得是印度,随便哪里都好,让我的灵魂借居在任何一具躯壳中,只要不做我自己,让我游离在我的人生轨迹之外,哪怕再多一天也好。
   
   在D镇的最后那几天,我一直在负隅顽抗,借着雪后路滑不安全的借口,将离开的日期一天天往后推,一直推到了不走不行的那一天。
   夜班车上,一车旅客都沉默不语,我塞着耳机,目光失焦地看着窗外越来越远的小镇,一恍神,巨大的黄色月亮就在身旁。
   那是只能用奇迹来形容的景象,我把瞌睡中的Jenny摇醒:“你看到没有?看到没有?”
   她不解地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何如此激动。
   我急得眼泪凝聚在眼眶里,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有我看到了,巨大的,圆润的,温柔的黄色的月亮,最后一个属于D镇的夜里,它为我们送行。
   
   在清迈时,Jenny把她从国内带去的中文版《夜航西飞》送给了我,从清迈到曼谷的飞机上,我读了一半,后来它被放在箱子里一同去了印度。
   在大吉岭的时候,我们认识了一个在新加坡国立大学念书的姑娘,她无意中谈起白芮儿·玛克罕,我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告诉她,我身上就带着这本书。
   在她离开大吉岭时,这本书跟她买的茶叶一起,被塞进了她鼓鼓囊囊的背包。
   我当时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书的封面,忽然惊觉,原来这就是人生的缩影。
   
   可为什么,人生好像已经寸步难行?
   我须得透支着每一个明天的勇气,才得以度过每一个煎熬中的今天。
   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你看世界上依然还有那么多快乐的人,而为什么我们不行?
   
   北岛在《波兰来客》中写过这样的句子—
   
   那是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在深夜饮酒,杯子碰在一起,都是梦碎的声音。
   
   梦碎的声音,你听见过吗?
   每一个夜晚都是一次死亡,到了天亮,生命重新生长。
   这个孤单的星球上有多少孤独的灵魂反复经历着这样的朝生暮死。我们活着是如此行将就木,死后也不知道要去何处。
   那这汲汲营营的几十年,究竟所为何事?
   
   有梦想,却没有方向,日日夜夜,活得像一头找不到出路的困兽。
   吃完最后那顿饭,结账时,我们给了那个收钱的小男孩一些小费,一路上因为不宽裕而造成的拮据和小气,最后只能通过这样的一个方式稍做弥补。
   我转身拿行李时,注意到了一个小细节。
   小男孩在收拾餐具时,把那张我信手写了一句词的白纸塞进了口袋。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以我所见,中国的古诗词中最凄楚无奈的,非这句莫属。
   
   面对小男孩这个善意的小把戏,我微微一笑,悲从中来。
   一个外国小孩,要学会认这些字,并不困难,若要真正领悟字里行间的每一丝韵味,恐怕终其一生,也难以实现。
   
   未长夜痛哭者,不足语人生。
   在回国的夜航途中,我在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趟印度之行解放了我,它的各种出其不意,令一个原本对生活诸多挑剔和抱怨的姑娘,从此百无禁忌。
   
   我到长沙的那天中午,天空中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雪,一群朋友来机场接机,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邋里邋遢、蓬头垢面的我。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我知道,在我的生命中,这只是一次暂时的歇息。
   
   在找到那个可以被称为信仰的东西之前,我无法停下脚步。
   大雪弥漫在视野之中,我靠在车窗玻璃上,疲倦得一句话都不肯说。
   
   2012,传说中,将有末世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