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崖城失守了？”泉男产难以置信地发问，“还他娘的怎么守住安市？”
与矮胖的爹完全不同，杨万春仅存的儿子杨后亚身材细长，体态优美，是个五官精致的英俊少年。即使是在战事胶着时期，他的胡须也刮得干干净净，闪亮的黑发垂在脖颈上，紧身的胸甲发出金色的光芒，金缎镶边的深蓝色丝绸披风在身后随风飘起，显得精神干练、隽永清新。
“泉将军，您不要焦躁，听我慢慢说来。”杨后亚坐在大帐内的左边藤箱上，还不忘要了一杯茶。他呷了一口，稳稳说道：“辽东城被贞观帝攻克后，白崖城的失守只是时间问题。”
“只守了一天就放弃？这就是你们绝奴部的勇士？”泉男产愤怒地质问。
“泉将军，安市被红袍子重重包围。我从安市杀出一条血路来迎接你，不是来听你抱怨的。所以你最好闭上嘴，听我说明情况。”杨后亚放下茶杯，直面泉男产责备的眼神。
“这是你对待救星的态度？”大祚荣在泉男产身后抱不平。
杨后亚并未理会扎着“猪尾巴”的靺鞨人。“我父亲的手下高延寿带领十五万大军驻守辽东城。他经营辽东城达十年之久。辽东城的一草一木，没人比他更熟悉。但在唐军面前，他失败了。城墙被攻破，守军被斩杀两万余人，包括他在内的大丽军队全部投降。三千余名中层军官被押往大唐永世为奴，贞观帝还坑杀了数千名靺鞨士兵。”
听到靺鞨士兵被皆尽坑杀的消息，大祚荣的身体微微一抖。这小子有点害怕了。泉男产轻笑一声，又质问杨后亚：“辽东城城墙坚固，兵强马壮，粮草充足，为何出现如此大的溃败？”
杨后亚不为所动，他有做大加的气势，泉男产看得出来。“请息雷霆之怒。这次中国人来攻，不比寻常。这次可是贞观帝亲征。贞观帝的文治武功不用我多讲。自从他登基，大唐就成了一个可怕的国家。他不光统一了中国，还开疆拓土，攻灭东突厥与薛延陀，还征服了高昌、龟兹、吐谷浑等很多强大国家。听听这些国家的名称，哪一个不是凶悍无比？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名头？我大丽是中国的仇人，贞观帝卯足了劲来替前隋报仇雪恨。这一次，他令刑部尚书张亮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沪州都督左难当为副，兵分两路，一路从莱州渡海向平壤进发，一路由他和李绩带领从辽东亲征。”
杨后亚接着说道：“贞观帝和李绩等率主力进入辽东，李绩向柳城（今辽宁朝阳县）进发时，大肆声张进军怀远镇（今辽宁沈阳市西南）。我父亲的斥候看到几万大军正朝怀远袭来，所以我父亲将重兵调入怀远，准备通过辽水给他们致命一击。出人意料的是，李绩留下一支兵马打着无数旗子，冒充主力继续向柳城进发，而主力部队则昼夜急行军，潜师北趋甬道，竟然通过定镇（今沈阳市北）不费一兵一卒渡过了辽水。等我父亲明白过来再想重新驻扎时已经太迟。贞观帝率大军来势汹汹，所以我父亲不得不严令各个城池闭门自守。”
杨后亚又呷了一口茶：“唐军不比隋军。虽然军队不过十万，但战斗力极为强悍。李绩的先头部队张俭以征战西突厥的老兵为前锋，以投降的胡兵为策应，渡辽水后很快便攻下建安城（今营口市东南），我军损失数千兵马。由于贞观帝亲征，士气高昂，进入我大丽地界之后犹如入无人之境，无人能挡。
“红袍子进军白岩城（今抚顺市南），右卫大将军李思摩中箭，贞观帝亲自为其吸血，做足了样子，将士闻之莫不感动。城主孙代英这个浑蛋，竟然暗派心腹请降，让我们彻底失去了白岩城这个重镇。”
杨后亚呷了口茶：“贞观帝在辽水东侧搞了个受降仪式。他将白岩城改为岩州，任命孙代英为大唐刺史，并且放归城中万余男女，还赐以衣食；对八十岁以上的老者，还赐予布帛；兵士大部分归家，有的还改为唐军效力，极少有回到我大丽部队的。他以此招来瓦解我大丽军心。”
泉男产叹了口气：“贞观老儿这招可谓毒辣！”
“在南路，唐将张亮率水军从登州出发，横渡渤海，一路北上，直接攻占了我大丽辽南重镇卑沙城（今辽宁大连）。张亮率舟师自东莱渡海袭卑沙城，破城俘获我八千多兵马。之后，贞观帝捣毁‘京观’，又请僧人为死去的中国人超度。”杨后亚摊了摊手，“这时他们两兵合作一处，那阵势……两位也打过不少仗，泉将军更是用两千士兵打败了高宝雄的五万大军。但你们最多见过多少抛石机？十台、一百台、两百台，还是五百台？你们知道围攻辽东城的是多少台？是两千五百台抛石机！他们把城池围得水泄不通，几拨燃烧的石头雨落下后，辽东城成为一片火海。再加上源源不断、威力无比的撞车……那阵仗，泉将军，用‘摧枯拉朽’来描述并不为过。房屋倒塌无数，树木无一幸免，被烧得只剩下树桩。辽东城一片断壁残垣，城中军民死伤无数。这末日的场景很快就让城中军民军心涣散。”
他继续说道：“我向父亲要了两万兵马支援辽东城，但在城外遭到了贞观帝主力的毁灭性打击，让我彻底丧失了收回辽东城的希望。”
泉男产问道：“你们在城外遭受了败绩？”
杨后亚深吸一口气：“我有两万大丽勇士，还都是我父亲的精锐骑兵，我已摆好和他们决斗的架势。但在城外的战斗中，我碰到了薛仁贵，这厮没穿盔甲，只一身白袍冲锋在前，李绩跟随在后，还有长孙无忌——七十多岁的老头儿竟然带兵从背后骑马掩杀过来。我们排好阵形，挡着这前后两方的力量，双方杀得天昏地暗，互有损伤。虽然红袍子人少，但奋勇无前。不过，我大丽的勇士也不是吃素的。这仗打得难解难分！谁曾料想，一支队伍突然从侧部向我们冲来，给了我们致命一击……他娘的！那竟是贞观帝的玄甲骑兵。贞观帝亲自冲锋在最前面，身后是五千名大唐最精锐的玄甲骑兵。他们从山上俯冲而下，像一把锋利的快刀插入我军侧翼。我军看到这五千黑色精兵如同天兵而降，大惊失色，军心大乱。再加上三面受敌，我们只能败退。”
“玄甲骑兵？”泉男产听到自己的嗓音有些颤抖。
“正是玄甲骑兵。我听我阿兄杨后余说过大唐的玄甲骑兵，那日我亲身感受……现在回想起来，仍让我心惊肉跳、不能安宁。我是杨基冲的后代，从不缺乏勇气。我的阿兄杨后余就曾经单枪匹马闯入大唐军营，用火箭烧死上千唐军。我从小跟随父亲同红袍子征战十几次，并不惧怕。直到这次见到玄甲骑兵后，看法才有所改变……那次冲锋，贞观帝胯下是六色驳马，身边的百骑是精锐中的精锐，内穿虎皮衣，外挂重甲。这些重甲都是铁质的明光甲，虽然我大丽的精铁锻造工艺颇为精良，但碰上大唐的这些甲胄，只有叹服的份儿。一般箭矢和刀剑对它们只是挠痒痒，只有重弩和力气极大之人才有可能击破此铠甲。还有，他们的坐骑很可能是汗血宝马，因为它们高大无比，比我大丽的马高出一头。战马也都披着重甲，只露两只眼睛在外。这高大战马再加上重甲骑兵，几乎是无坚不摧。当他们如黑云般压向我阵时，除了恐惧，还是恐惧……”
“不要为你的失败找借口！”泉男产大声喝道，“总有一天，我要会会他们。”
杨后亚似乎没留意到他的决心，继续说道：“一些小城也相继被红袍子攻克，有的甚至懒得抵抗，打开城门拱手相让。泉将军，让我们面对现实吧——安市成了一座孤城。”
其余城池的守军都望风而逃，数百里范围内，只有安市在坚守。泉男产心里暗暗骂道：“盖苏文，你把我送到这濒死之地，你的如意算盘是要让我和你的死敌——中国人、杨万春一起死去，这样你就可以和你的黄金儿子在平壤高枕无忧了。”
大祚荣却信心百倍：“杨后亚，泉将军和我率领五万精兵而来，我们保证，我们不会放弃安市。不就是一个肩膀上架个脑袋，谁怕谁？！”
“就像大祚荣所说，公子不用担心。这是我大丽地界，我定当舍命相救。”泉男产说，“我要见识下贞观帝的玄甲骑兵。杨公子，安市的城墙布防图你带在身上吗？”
杨后亚从身上拿出地图，对大祚荣和泉男产说道：“两位将军请看，安市依山而建，东、北、南三面地势很高，西面较低，中间有一个低洼小谷，把安市分为南、北两部分。整座安市是不规则的椭圆形，主要由城墙、城门、瞭望台、马道和外围城墙等部分组成。西部城墙地势较低，大部分为人工夯驻而成。所以红袍兵肯定会猛烈攻击西面城墙。北部城墙靠山，东部和南部山石陡峭，坡度很大，极为易守难攻。但我有不好的消息。”
泉男产皱眉问道：“我没时间在这里跟你捉迷藏，把所有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红袍子团团围住了安市，我们固然可以利用城墙和地势天险防守，但红袍子想出了一个破解办法，庞孝泰正带人在城墙西侧建造高坡。”
泉男产心里一紧，他马上明白，如果建造的高坡和城墙一样高，便很容易架梯子登上城墙，甚至直接和守城的士兵进行软弓对接。如果梯子能架得住，敌人源源不断地跨过城墙，那战斗也就基本结束了。辽东城被破，高延寿投降，近十万大丽军士投降，安市成了孤岛，贞观帝亲征……这是一次胜率不大的战争，泉男产在心中咒骂父亲：“你这个浑蛋……”
“那我们没有选择，只能迅速进入城中，想出破敌之道。我和大祚荣商量了很久，我们这里距离安市五十里，也非久居之地。我准备留一万精兵在此，由大祚荣统领，在外围不分昼夜地骚扰红袍子。大祚荣，听明白我的命令了吗？”
大祚荣眉飞色舞：“当然，您的弓骑兵天下无敌，让我来统领，这么给我脸，我不能不兜着！”这个靺鞨人虽然缺乏大局观，但有勇气，而勇气是他们迫切需要的。
“大祚荣，这不是游戏。如果你把我的人败光了，我一定会砸碎你的猪尾巴脑袋。”泉男产怒视大祚荣，“今日午夜时分，你带领一万弓骑兵先行骚扰唐军，将他们从城墙处引开，我和杨后亚带领其余四万人杀入城中。记住，发挥弓骑兵轻甲机动的优势，不断地吸引红袍子，让他们疲于奔命，给我们机会杀入安市城中。”
“这或许是条黄泉路，”泉男产告诉自己，“父亲，你最好祈祷我能成功。否则，即使我死了，也会化成鬼找你索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