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太傅仲室韦站在阳台上,目视屋外。狂风怒吼,黑压压的云从东方压来,不久就会有一场风暴。
年轻时仲室韦步履轻盈,现在他双腿孱弱,无法长时间站立。平壤城溃败时,他从马上跌落,摔断了左边胯骨。等待他的不是痊愈,而是死亡。
他从未喜欢过春州,平壤才是他的家。他的府第位于平壤东部,离安鹤宫只有一箭的距离,那才是美好的家,有一切家该有的东西,家中的每个成员他都熟悉。一切随着盖苏文带着泉荣雅的尸首参加婚典而烟消云散,他的两个儿子也战死在攻打平壤的战斗中。
从马上摔下时死掉就好了,他苦涩地想。
两个孩子英勇地战死在平壤,为了他们的王子而死,这对他打击巨大。这种丧子之痛不是人类所能承受的,他悲哀地想。如果一个人丧失了配偶,会成为寡妇或者鳏夫;如果失去了父母,那就是孤儿;但失去了自己的孩子,甚至没有词语可以来形容这种状态。
他晃悠悠地走到书桌边。桌上堆满书籍、纸张。他拿起一支羊毫笔,刚要书写,看到了布满皱纹、斑点的右手。在干薄粗糙像牛皮纸般的皮肤下,血管清晰可见,还有如冬日树枝般干枯的骨骼。这双手如此颤抖和无用,可当年它们是多么灵巧和有力啊……
这辈子,让仲室韦愧疚的事不多。但有那么几件事情,他放不下。他和三韩部族长金伯之间的密谋,就是通过这双手完成的。满盘罪恶的计划现在还让他脸红,而那都是为了取乙天卓的性命。
一切罪恶都建立在可怕的传言之上:乙天卓才是荣留王的长子,而非高宝雄。当克平把乙支府的老管家带到仲室韦面前时,老人讲述了乙支府的一切,还有那个鹰徽紫晶。这让他不得不信乙天卓就是荣留王的儿子。为了大丽的稳定,他不得不计划这一切……
但结果又如何呢?他们没有杀死乙天卓,金伯被推下雪塔,金伯的儿子金缪反叛,乙天伦、公主高建丽,还有几万大丽勇士丧失了性命,百姓流离失所,留下的是无尽的悔恨。
在前往冬比忽城宣旨的路上,他们遇到了刺客,抓到了一个活口。百般逼供下,他们问出杀人凶手是泉男建,目的就是栽赃陷害乙宏安。这让太子大为光火,在大殿上极力主张处斩泉男建。
如果荣留王不调戏泉荣雅,就不会有这内战。可仲室韦始终无法相信,荣留王会当着盖苏文的面,紧紧握住泉荣雅的手,还跟到卧房欲行不轨之事?不可能。这其中一定有诈。
挑起荣留王和盖苏文之间的矛盾,将灌奴部的乙宏安召入平壤,挑起太子和泉家的仇恨,引发泉男建的断臂之罚,一直到最后的血色婚典——这一切,似乎有一只手在推动。
到底是谁?他想得到什么?朝中的大臣?卑躬屈膝的太监克平,还是心机叵测的双面人”乌斗?
他轻声叹气,把随从叫来,扶着他出了卧房。对于一个从马上摔下来的老人说,每踏一步都是酷刑。但作为太子的师傅,一切磨难都是可以忍受的。即使他的两个儿子都不在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也能帮助太子。
经历一阵阵的疼痛,他终于来到前厅。他扶着柱子大口喘气,看到太子护卫刚恩迎面走来。“太傅,有什么事您安排随从即可,不用亲自下来。您老的身体还没好利索。”刚恩关切地说。
“刚恩,我没事。我要见太子。”
“太子心情不好,他正在见新罗人。”
“新罗人?”仲室韦扶着柱子,停止喘气,“新罗人来这里干什么?”
“我听了一耳朵,好像是要借兵、联姻什么的。”
这让仲室韦觉得荒唐无比。“这怎么可能?新罗人和大丽是世仇,打斗了几百年,不会联姻的。太子怎么说?”
“好像是要同意。”
仲室韦诧异得说不出话来。
绝对不能和虎狼一般的新罗人联姻。他进入前厅,太子抬头看了他一眼,并未起身,淡淡地说道:“师傅,你腿脚不好,就不要经常活动了。”
“太子,我需要在你身边,给你建议。”
“太子?”高宝雄的眼睛从他身上移开,“我是哪门子的太子?就春州?还有周边的这些小城?”他从椅子上站起,望着屋外,仿佛在看整个大丽。“我在这里腐烂,簒夺者们却在会庆殿里庆祝胜利。”
“您是大丽的合法继承人。”
“这个说法不能给我带来一支军队。”高宝雄转过头来,恨恨地说道,“我需要的是军队,而不是空洞的说辞。”
“先坐稳春州,然后从周边小城徐徐图之。”
“最后等着盖苏文带领大军把我剿灭,尤其是在他剿灭我表弟乙天伦的军队后?师傅,这是你的英明建议?”
“如果我们要联合,就要联合倭国。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新罗。”
“我把姐姐送往倭国了。让我失望的是,她没传来任何正面消息。”
“我们还可以和百济联合。面对新罗和大唐,我们唇齿相依。”
“这些话最好对百济国王扶余义慈好好说说。他刚刚拒绝了我的借兵请求。我敢肯定,一定是那个假和尚鬼室福信干的。”高宝雄幽怨地说。
“那我们只有等待。”
“等待?等待高宝藏那个傀儡坐稳王座?等待大丽子民忘记正统的储君?师傅,你的回答太让我失望了。”
看来仲室韦不得不面对新罗了。想到这里,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殿下,难道您要求助于新罗?”
“这个时候,与他们合作未必是坏的选择。”
“殿下,新罗跟大丽是世仇,这是不共戴天的仇恨啊——”
“——是吗?我们新罗什么时候变成洪水猛兽了?”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突然从左侧传来。
仲室韦转身,看到两个戴着高檐黑帽、穿着新罗服侍的人走进来,其中一人从头到脚都是棕色。
太子指了指左边长着狐狸脸的人:“师傅,他是新罗提调尚宫(新罗正三品官职)金文忠。”又指了指另外一个不说话的怪人:“这是新罗正殿尚宫(新罗正五品官职)金品日,人都称他棕人。”
仲室韦吃惊地看着他们:“太子,您千万不能这样做。这太荒唐了!”
“荒唐?能给太子带来军队的友好之举不荒唐,是雪中送炭。”狐狸脸金文忠用尖嗓音回道,细长的眼睛不停地眨动,“如果太子和我国公主联姻,我王许诺,定会给太子一支大军,助太子夺回王位。”
“什么代价?”仲室韦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新罗人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千年来都是如此!”
“暂时放弃春州和南部所有城池,让新罗人代为保管。等到太子率领大军重新夺回王位,割让这些城池作为感谢。如果不成功,我们新罗保证会把这些城池还给太子。”
“新罗人的保证如同狗屎一般不可靠!”仲室韦大怒,身体像地动般发抖。他厉声斥责狐狸脸,转过来对太子说道:“太子,这些人是怎么来的?快把他们抓起来!”
“师傅,他们在我的屋檐下,就是我的客人。你多虑了。”高宝雄毫不在意地说道。
“太子,你看不出来吗?他们这是在设计迷惑你,偷取春州,断送我们的大业!”
“没有军队,我还有什么大业?!”高宝雄大声回答,“只有军队才能让我成为太子。”
“你要听从老臣的建议啊!”仲室韦忍痛跪下,冰凉的地面肆意散发冷气,深入膝盖。“高宝雄,太子殿下,我可怜的、郁郁寡欢的孩子。荣留王和杨万玉是你父母,但从来没有尽到父母的责任。婚后没多久,你父亲就恣意寻欢作乐,以各种方式怀念乙雪。而你母亲在生下你不久,也把你扔到一旁,去思念她的情人乙宏措。你的阿姊疼爱你,但只和你在一起相处了短短两三年,便被作为人质送往倭国。只有我,只有我把你当成自己的儿子。你千万不能这样做,你这样做会彻底毁掉自己。你难道不知道我有多照顾你、多疼爱你吗?你最缺乏爱,你最需要我。”
“殿下,”仲室韦爬到高宝雄身边,拽住他的衣角,“殿下,这万万不可啊!新罗人狡猾成性,不能信任!”
高宝雄不为所动:“师傅,你老了,脑子已经不灵活了。”
金文忠一脸坏笑:“如果殿下许诺联姻,我们国王和一清丞相保证会借出五万精兵给太子,助您夺取王位。”
“一清丞相?”仲室韦心里一紧,用干枯的黑色榆木拐棍使劲地敲击地砖,“殿下,这个一清丞相诡计多端,和他有过节的人无一例外都被他了结了,所以才有了这个名号。太子,咱们要当心啊!”
“哼!我们一清丞相因智慧而名誉天下!”狐狸脸看了看仲室韦,“至于这位老师傅呢,他的确太迂腐哩。”
“攻打平壤时你从马上摔下,一并带走了你的智慧和勇气。”高宝雄断定。
“你虽然严厉但不残暴,”仲室韦吃惊地想,“什么时候你变成了这样的人?”
“太子,我看着这你长大,听老臣一次劝吧。你不能去金城,如果非要去,就让老臣代您过去。”
“你老了,上不去马。”狐狸脸眼睛眯成一条线,讥讽地说道,“再说,我们国王要见大丽太子,你算什么?”
仲室韦再次拉住太子的衣角,乞求地看了下高宝雄:“太子……”
太子沉思了好久,冰冷地回答:“师傅,我意已决。你无须再劝。”
狐狸脸在一旁打趣他:“老头儿,你滚蛋吧。攻破平壤时,你就后悔去吧。”
“新罗人,别得寸进尺,他跟了我十几年。”高宝雄对狐狸脸说。
“太子,荣留王说过,永远不能信任新罗人。”仲室韦流出浑浊的泪水。
“老头儿,你的主人已经不要你了。再侮辱我们,我要你好看。”
听完这些威胁的话,太子高宝雄一言不发。
仲室韦喏喏说道:“太子……”他告诉自己:我到死都会跟着您的,我亲爱的殿下,我可怜的、孤单寂寞的孩子。我不能让你犯下这个致命错误,我不能。这个错误会让你失去一切,再无翻身的可能。婴阳王、荣留王,还有太子殿下,我把一生献给了王室。我犯过许多错误,身上背负了许多人命,两个儿子也离我而去……唯有如此才能荡涤我的罪恶……
坚定的意志传到他的大腿处,受损的胯部迸发出力量,像十六岁时一般有力。
“如果我的死能唤醒你的话……”他突然加速跑了起来。
他伸出头,撞向最近的一个柱子。
背后是太子的叫喊声——
“咚”的一声——无尽的黑暗嘶吼着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