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子晋要跟姜软玉谈,屋子里的三人都不反对。
姜软玉被傅子晋引出小厅,两人沿着廊庑一路前行,在傅府四处随意走动。
途中不时有下人停下来给傅子晋和姜软玉俯身问安,傅子晋边应付他们边对姜软玉道:“你现在也有在衣服上熏染梅香的习惯了。”
他语气冷淡,面色凝然,眼神也未看向姜软玉。
姜软玉也未看他,只口气生硬道:“我母亲会突然来傅府,是你告诉她的吧?”
“是。”傅子晋承认得很干脆。
他斟酌一二:“你不愿嫁我,我和傅家自是不会强求你,毕竟强扭的瓜不甜,只是,你真的忍心将来你的父亲母亲黑发人送白发人,老无所依?”
姜软玉的脚步停下来,傅子晋也站定看向她。
姜软玉目光幽深:“我没想到事到如今,心高气傲的傅二公子竟还会愿意娶我这样的女人。”
“你是什么样的女人?”
姜软玉勾唇:“父无官位,蛮横纨绔,辱及女德,未成婚就让你顶着绿帽子多年,还与二皇子逆党牵扯不清,并且,再非清白之身。”
姜软玉故意咬重最后几个字。
两人对视良久。
傅子晋发出一声冷笑:“我也没想到,不可一世的纨绔贵女姜小姐为了不嫁我,竟会如此自轻自贱。”
姜软玉撇开目光,继续朝前走去。
傅子晋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的绯红身影,眼底风起云涌,挣扎之色几起几落之间,在姜软玉即将走到尽头处彻底消失而去时,他突然出声:“嫁与我为妾,婚后我不碰你!”
前方那道绯红色背影倏然停下。
姜软玉缓缓转过身来,脸上满是愕然之色。
傅子晋朝她走近:“等你安然度过了十五岁,若想离开,我不会阻拦,我会娶婉儿为正妻,这样也不至于断了傅家的香火,母亲也满意,也算是皆大欢喜。”
傅子晋已到姜软玉的面前,他望着她这张艳色无边的脸,说道:“你好好考虑一下吧。”
冬夜孤清,银霜披覆朱幽院回廊一角。
姜软玉内着绯红鹤氅,外裹一件水红色披风,脖颈间围着一圈浓密的狐狸毛,正倚栏而靠,望着夜空露出月牙形缺口的皎月出神。
渐入深冬,冷寒之气最易侵体,姜软玉感觉到一股窜进衣衫里的冷风,身体不自觉地便在披风里缩了缩,手中外罩有白银色织花锦的手炉也捂紧几分。
她突然打了一个喷嚏,一个物什突然从她披风里掉落出来,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候在一旁的怀安连忙上前,将那小物捡起来,递还给姜软玉。
姜软玉垂眸,看向触手冰凉的小物,是容弘曾赠与她的那盒香膏子。
“主子,要不咱们回屋吧,再呆下去,小的怕你会受凉。”
姜软玉却摇头:“无碍。”
怀安无奈,只得退身一旁,继续候着。
姜软玉的视线继续停在那盒香膏子上,看着几乎占大半个手心的盒面绯红底上,隐现银丝金描梅花纹腾,精致而低调。
姜软玉将香膏子盒盖揭开,一股幽淡的梅香气便顺势溢出来,与她衣裳上无论如何都洗不去的梅香闻着竟一模一样。
容弘说过,等她把这盒香膏子用到见底了,他或许就回来了。
姜软玉看着盒中已用了过半的莹白之物,心里不由喟叹:“到底还要等你多久,你现在又在何处?”
明知他当日说的不过是一句戏言,但姜软玉自回到洛阳后,仍然忍不住会开始去关注起香膏子的用量来。
也是从那时,她开始持续不断的每日使用这膏物。
肌肤的色泽一天天更明亮娇艳起来,但姜软玉脸上的轻愁却日渐转浓。
新年一晃眼就过去了,日子在姜软玉每天例常往脸上涂抹梅花香膏中飞快流逝。
春天来的时候,姜软玉最终还是改变了心意,决定嫁去傅家。
因为傅蔺出手了。
自从她去傅府提出要退婚后,姜府便接连出事,这些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折腾得姜家整日不得安生。
比如姜淮一日出门听戏,点戏时不小心犯了某位朝中新晋官员的忌讳,便招来该官员对他无时无刻的刁难。
刁难也不大不小,只恰到好处地让姜淮整日提心吊胆,不敢轻易出府,在府中憋的时间长了,就憋出一肚子的气,无处发作,便时常跟夏氏起争执。
而说起夏氏,自从她得知姜软玉要以妾的身份进傅家的门后,刚欢喜起来的心飞快地又低落回去,她整日心有堵塞之感,郁郁寡欢,成天念叨的都是她自己好不容易生养长大、视如珍宝的闺女,却因为那道该死的破天谴,竟被糟践的要去当别人家的妾。
夏氏心情不好,姜淮也憋着一肚子气,两人这一闹,主院便经常鸡飞狗跳,每次到最后,都得姜软玉从朱幽院赶过去从中调停才算收尾。
傅蔺并没打算对姜家下重手,他这种不软不硬的从旁威慑,不过在警告姜软玉甚至整个姜家,傅家要想对付如今的姜家,易如反掌。
离姜软玉及笄前一周,傅子晋亲自过府来跟姜软玉确认她的心意,姜软玉看着一旁目光殷切,却神色忐忑已消瘦了一大圈的年迈父母,终是点下了头。
她还想着,总归以后能从傅家脱身离开,如今这一嫁不过得一个妾的名头罢了。
姜软玉因为是以妾之身嫁给傅子晋,所以并没有隆重的婚礼议程,她只能穿着绣娘前几个月赶忙临时改绣的遵嫁妾之礼的婚服,由傅家前来接亲的几名小厮用喜轿迎回傅府。
姜软玉面化红妆,绾妇人发髻,着非妾礼婚嫁服,由媒婆和前来接亲的几名小厮自朱幽院引出,朝府门方向而去。
经过隔壁容弘曾居住过的苏清院时,姜软玉朝院内望去,看着院落一角那株日益凋落的腊梅树,她心里默念:“容弘,你可千万别骗我。”
抵达府门时,姜软玉没想到傅子晋竟然也来了,按礼他无需亲自前来。
姜软玉站在门口,神色微异地看着傅子晋,傅子晋也静默地站在喜轿前,眼波无漾的望着她。
两人正四目相对时,突有快马前来,马上骑一小黄门,手里还托着一道圣旨。
所有人见此,立马就地跪拜。
小黄门上前宣旨:“太常寺近日测天生星孛异象,恐饥荒之灾将至,唯寻今嫁门之贵女,取小字“蓐”加其身以破之,朕敬天法,遵神示,又虑及大司农姜淮早年掌钱谷,佐国有功,乃辅臣之表率,今特赐字“蓐”予姜家嫡女以抵灾荒,佑国昌,故兹诏示,想宜知悉!”
宣读完后,小黄门一脸笑眯眯的将手中的圣旨递到姜软玉手中,嘴里恭维道:“姜小姐今日及笄,陛下亲赐小名,这在洛阳城里可还是头一遭,此等殊荣,姜小姐好福气啊!”
姜软玉双膝跪地,脸上震惊意外的表情还未完全褪去,她接过圣旨,口中应道:“多谢皇恩!”
小黄门朝她点了点头,随即走到身后去对傅子晋道喜。
姜软玉愣在原地,手握着圣旨,内心几经汹涌,因激动而生出颤栗终于逐渐平复下来。
容弘曾经在她耳边的私语,在这一刻不断在脑中回响。
“阿蓐,这个小字倒是甚与你相衬,你明年即将及笄,不若就叫这个吧?”
“蓐,意为吃饱,每次看到阿蓐你,我便饱了。”
“无论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生计,还是将士行军打仗,处处皆缺不得一个‘蓐’字,此字甚好。”
是容弘!一定是他!
不然怎会有如此巧的事情?!
他竟然知道自己今日出嫁!
只是他为何不来阻止她?
他可是生气了?
气她没遵守他们之间的诺言,等他回来?
还是说,他根本就不在意她了?
毕竟他们许久未见,而他身边又有那位与他有过婚约的扶远翁主慎芙茹相陪……
姜软玉心里正掀起又一阵惊涛骇浪时,身侧突然传来傅子晋冰冷中透着一股寒的声音:“时间差不多了,走吧。”
姜软玉身子一僵,猛然抬头看向傅子晋,她嘴唇蠕动着想要说什么,傅子晋正渗出盛怒的眼神却突地一沉。
他一把伸手拽住姜软玉的衣袖,有些粗蛮地拖拉着她疾步走到那顶花轿跟前,伸手一把扬起轿帘,将姜软玉推进去。
帘子还未完全落下,傅子晋已沉喝道:“起轿!”
随行的那几名傅府下人察觉出气氛不对劲,吓得连忙迅速起轿出发,赶往傅府。
傅子晋强压下脸上的不悦和怒意,走前还特地去跟姜淮和夏氏道别。
怀安和劫后、余生都是要跟着姜软玉一起入傅府的,他们方才见到傅子晋在圣旨出现后情绪突变,一时间都还未反应过来,此时载着姜软玉的轿辇已经远去,回过神来的三人当即对傅子没有好脸色。
尤其是劫后和余生,眼神里俱带着浓浓的敌意。
送姜软玉入傅府的轿辇刚从小门进,傅子晋就立刻唤出隐藏在暗处的鸾轻:“去给我查太常寺里到底是谁在做鬼,怂恿皇上下这道圣旨!”
跪身于地的鸾轻应声,一飞身,又隐没于暗处。
而刚在傅府一院落内下轿的姜软玉,在让怀安打赏着将院中傅府下人尽数打发走后,火急火燎地也叫来劫后和余生,让他二人立刻去查皇帝今日下出那道圣旨的背后,到底是谁在插手。
劫后和余生得令出傅府而去,姜软玉坐在铺着新被褥的喜床上,心里一时欢喜,一时忐忑,一时失落,又一时感叹。
容弘就算是逃亡之身,竟也还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尚有余力将手伸到当今天子的圣旨上,此真乃通天本领!
她觉得自己又一次低估了他。
他比她想象的,还要更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