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第一道曙光柔和地洒入裴元庆的卧房。平壤的黑牢岁月让乙天卓对光线非常敏感,他马上感受到光亮,睁开眼睛。
昨晚睡得很舒服,他不得不承认。这是很久以来,没有梦的黑甜一觉。
他伸了伸懒腰,隐约听到东边传来鼓声。他明白声音从长安城的东面城墙上传来,一共三千次,这是城门打开的信号。
见他醒来,八名姿态端庄的新罗婢女进来伺候。两名婢女先是轻手轻脚地伺候他穿衣,给他披上真丝花绫浅黄圆领袍——这是兄长裴元庆的遗物,袖内有手巾、算袋、匕首、磨石,腰上还系着黄绿相间的金玉带。
另有两名身材丰满的婢女端来热水。乙天卓接过带着绿草清香的澡豆,洗罢脸,用蓝色绸布巾擦干净,端坐在铜镜前。两名婢女给他梳好头发,戴上头巾。
梳洗完毕后,他来到内厅给裴行俭和祖母请安。之后祖孙三人一起来到西边厢房。房间正中,曲足大食案上摆满了食物,有热腾腾的馎饦、菜粥、芝麻粥、蒸饼、生羊脍、煎饼等,不一而足,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乙天卓挽着祖母的胳膊,扶她坐下。自己落座后,他刚拿起象牙筷子,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走路声。他抬头一看,一个女孩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女孩衣着华丽,上身是朱锦滚边高腰短襦,下面是十二破的云锦面料做成的石榴裙,搭配鹅黄绣花六宫披肩。女孩佩戴闪亮的水晶吊坠耳环,两个手腕上分别戴着黄玉和翡翠手环,连葱葱玉指上也戴满各色玉石。
她的出现让整个房间瞬间五彩缤纷。在阳光照耀下,她犹如盛装的仙女一般闪亮。
来人正是方草娣。“卓,跟我出去玩。”
裴行俭在一旁揶揄她:“方家大小姐,怎么不跟祖母和我请安?这是你大家闺秀的礼数?”
方草娣对祖母欠了下身体,面向裴行俭说道:“裴叔叔,我都向您请了几次墨宝了,您真小气!”
她来到乙天卓面前:“兄长,咱们走吧,我带你去城里。”方草娣不由他提出异议,扯住他的胳膊就出了门。裴行俭在后面喊道:“吃完饭再走……”
兄妹二人从角门出了裴府,两名小厮牵着两匹马过来。二人翻身上马,往西而去。裴府和方府都在长安城的东北角,这里正是王公贵族的府邸区域。在长安城面前,乙天卓的老家冬比忽城就像个小弟。
长安城两侧的道路上不时有小贩在吆喝。方草娣和他下马,来到一个撑着帐篷的小摊前,里面有个方形的烤炉,炭火烧得通红。方草娣从兜中掏出十文铜钱,递给一个没戴头巾的胡人,得了两个圆形的烤饼。
她递给他。“这是胡饼。吃吧,权当早餐。”女孩笑道,“比裴府的早餐好吃多了。”
乙天卓正肚饥,便咬了一大口。胡饼的外表看似普通,里面的内容却很丰富,有羊肉和葱头,异常鲜美。看到乙天卓大口咀嚼的样子,方草娣对他一笑:“不急,中午还有更好的呢。”
他们沿着朱雀大街往北,来到东市。这东市是九宫格设计,有两纵两横四条道路。格内的商户多是前店后坊的样式。
他们把马儿放好后,从南边进入东市。乙天卓看到了能无比清晰地映出自己容颜的铜镜,方草娣说那是从扬州通过运河直送过来的,市场上还有从波斯、大食、迦南带来的稀有香料、珍贵木料、红蓝宝石、地毯、钻石、象牙和珍珠等。
他们看到一个肉铺,是栋两层建筑,柜台的铁挂钩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肉。膀大腰圆的屠夫叫喊着,脖子上挂着毛巾,手里拿着一个剔骨尖刀,处理着白牛头。他身边的十来个伙计不停地在肉案上切肉,称好后用荷叶包给等待的买家。
他们看到了澡堂和许多胡人经营的客栈。他们还看到了大水车驱动的磨坊,还有铁匠铺、药铺、成衣店、大染坊、斧头店、馒头店、马具店、金银铺、衡器铺等,街上不时有官府的人来回巡视。
他们穿过集市往东走,一大片酒馆出现在眼前,鳞次栉比,一家挨着一家。方草娣领着他来到其中一爿酒馆。乙天卓走到门前,看到牌子上写着“广府情”三个镂金大字。
店小二掀动珠帘,引他们进入。他们跨过门槛,首先看到一面一人高的黑檀木屏风,上面雕刻着五只山羊。一只长着长髯的大山羊居中,昂首远眺,雄浑有力的羊角伸向半空,余下四羊环列四周,形态可爱,栩栩如生。它们踮起前蹄,正在竞逐一个红色利市。
走进店堂后,乙天卓才发现店堂原来是如此宽大,并且光亮无比。吃客和小二们闹哄哄的,各种各样的土话方言都有,好不热闹。方草娣领着他找了靠窗座头坐下。方草娣用他听不懂的话叫了酒菜。店小二像唱歌一样对着打着算盘的掌柜吆喝一通。
乙天卓大为新奇,问方草娣:“他们说的可是中原话?”
“不是,”方草娣诡笑道,“不过也算我大唐话。”她歪了下头,又对他说:“卓,在这粤饭馆吃饭有个规矩,就是动筷之前必须得学会一段话。”
“什么话?”
“我教你,你可听好了。”方草娣握住他的手,温柔地看着他,“窝想话俾你字,窝怎系好总诶内。”
乙天卓重复了一遍,勉强说了出来:“发音还好,只是这音调颇为怪异。”
方草娣坐在乙天卓对面,开心地盯着他的眼睛:“跟我说‘窝想话俾你字,窝怎系好总诶内’。”
乙天卓看着她,又学了几遍,方如鹦鹉学舌般学会。
“那好,你自己再跟我说三遍。”
“都会了,为什么还要说?”
“你是我的学生,我要检查下你学得好不好,以免待会儿出丑。”
“那也不用说三遍啊,说一遍就可以了。”
“不行,必须说三遍!”
乙天卓无法,在方草娣殷切的注视下,他看着她的眼睛努力说了三遍,还好并无差错。方草娣满脸通红,眼中满是喜悦……而他则莫名其妙。
须臾,小二用红木制的圆托盘端上酒菜。最先上的是一壶茶,还有用小碟子盛放的配料,有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等。
“这是紫笋茶。”方草娣说道。她将煎好的茶倒入瓷杯中,用一个精美的竹制小勺从小碟子中舀了些姜和薄荷,放入瓷杯中。“泡一会儿就可饮用了。”
小哥端上菜:“请两位慢用!”
小哥正要离去,乙天卓怕失了礼数,拽住他的衣袖,正经地说道:“窝想话俾你字,窝怎系好总诶内。”
小哥当场愣住,一双小小的三角眼震惊地看着他,而方草娣笑得前仰后合。
小哥用中原话说道:“那您会账时多给小的一些赏钱就好。”
乙天卓大为不解,只能傻傻地跟着大唐女孩笑。
菜肴用圆形瓷钵盛放,摆满桌子。瓷钵上面合着盖,放在一个白色的大圆碟子上。方草娣要了一壶米酒。盛酒的是一个小小的锡壶,外套一个细竹篓,如茶壶般有一口,十分雅致。方草娣给他倒满酒,说:“尝尝我大唐的米酒比你大丽米酒如何?”
乙天卓一笑,从女孩手中接过酒一饮而尽,顿觉香腻滑口,只是不如平壤米酒浓烈。“相当不错。”他这样告诉方草娣。
他夹了一片像是鳝鱼丝的肉菜细嚼,觉得异常鲜嫩,吃了不少。“这个菜相当好吃,是什么菜?”
“你猜猜?”方草娣诡笑道。
“鳝鱼丝?”
“接近了。”
“到底是什么?”
“这道菜叫葱爆蛇丝。”
“蛇肉怎么吃?我是说,蛇这东西有毒。广州风土民情必定奇特!”乙天卓感慨道。
女孩神秘地说:“怎么?兄长,你想去看看?我可以带你去。从长安出发,如果骑快马,半个月就到了。”
“半个月?”他咋舌。
“那当然,我中华地大物博。兄长,你再尝尝这个,这可是道硬菜。”方草娣将一道异常香的羊肉菜推到他面前,“尝尝这个,这是羊肉。”
一股浓厚的羊肉膻味扑鼻而来。他夹起一块肉,刚放入口中便觉得口内灼热,舌头如着火一般。他不由得吐出食物,顾不得茶水滚烫,一饮而尽。口中仍然火辣辣的,他又端起酒壶,对着壶嘴一阵猛灌,直到舌头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方草娣在一旁笑得不能自已,肆无忌惮的笑声引来了四周食客的目光。他估计,如果周围没人,她恨不得躺在地上,四脚朝天、肚皮朝上,张牙舞爪地哈哈大笑。
他有些生气地问:“娣妹,你是大家闺秀,为何没有一丝端庄的仪态,笑得如此癫狂?”他顿觉舌头不利索了。
“看你的窘态……”方草娣大笑,不过这次记得捂住了牙齿。
“这是什么东西?我口中如着火一般。”
“兄长,那是因为你从未吃过辣味。”方草娣将挂着闪亮水晶的小辫移到脑后,“这是道西域菜。是选用一岁左右的羊羔的胃,把内部外翻,然后塞入羊肉、羊油、生姜、豆瓣酱和盐,再把羊胃缝好放置一个时辰。烧烤时,在地上挖一个坑,点上一堆柴火,然后移出余烬,把羊胃放入坑中,在坑上点上柴火,直到将其烤熟。”
“这么复杂?”他叹道。
“这道菜花了我一两银子呢!”方草娣噘嘴道,“因为这道菜的调料中加了很贵的调味品。”
“是什么?”
“胡椒。”女孩神秘地说。
“什么是胡椒?”乙天卓诧异。
“这是南洋传来的好东西,可以入药,还壮阳呢!”方草娣一脸坏笑,“胡椒会有辣味,你从来没吃过,肯定不习惯。不过要是习惯了,你就会发现,这羊肉多汁、松软,味道很美呢!”说完,方草娣夹了一块肉放入口中,美美地咀嚼。
“你们中原人是真会吃。”乙天卓叹道。
“当然,我们有个说法哩,叫‘吃在广州,死在柳州’。”方草娣笑道。
“为什么‘死在柳州’?是因为那里盛产棺材吗?”
“屁咧!是因为柳州风光好,生活节奏悠闲,最适合老人安度晚年。小笨蛋!”方草娣斥道,不过她马上又喜笑颜开,“兄长,你不如就定居我大唐吧。我带你去岭南探险,那里毒蛇猛兽最多。我去年还去过呢。”
乙天卓只是看着她笑。
他们出了餐馆,到了东门春明门的城墙底下。在春明门的城墙前,一大群人在围着一张告示看。二人好奇,走近细细观看。
乙天卓个儿高,远远看到告示上写道:“辽东本中国之地,隋朝四次出师未能得,朕今东征,欲为中国报子弟之仇,为高句丽雪君父之耻耳。且方隅大定,惟此未平。故及朕之未老,用士大夫余力以取之。朕自发洛阳,唯瞰肉饭,虽春蔬也不之进,惧其烦扰(百姓)也。”
这原来是贞观帝的一纸檄书,乙天卓的心怦怦直跳,接着往下看。“辽东旧中国之有,自魏涉周,置之度外。隋氏出师者四,丧律而还,杀中国良善不可胜数。今高丽泉盖苏文弑其主,恃险骄盈,朕长夜思之而辍寝。为高丽讨弑君之贼。今九瀛大定,唯此一隅,用将士之余力,平荡妖寇耳。然府兵镇守边关,连年征战,亦国之梁柱,朕不愿征发,故广慕天下壮士从军,将为中国复子弟之仇,亦不遗后患于后人也。”
看完,乙天卓心中五味杂陈。广场上人声鼎沸,群情激昂。一个穿着绯红官服的老者在告示前对着黑压压的人群喊道:“乡亲们,乡亲们,静一静,听我说一句!在我前汉时期,武帝就在朝鲜设置了乐浪、玄菟、真番、临屯这“汉四郡”。辽东和高丽本是我华夏地界,就连现今的平壤,也是我汉家故地。如今,吾大唐威化天下,万蛮皆服,唯有高丽桀骜不驯,蚕食我辽东之地,屡次辱我大唐使节。现天子亲征,为天下黎民百姓生计,不愿动用府兵,还望吾乡亲父老随之征战。如果立功,加官府勋赏,更能雪前朝之耻,为战死在异乡的中国子弟报仇!”
一名背着黑色宝剑的游侠上前。他拔剑高举在空中,高声叫喊:“吾投军报国!吾不求官府勋赏,惟愿效死辽东!”
他说完后,广场上人声鼎沸。黑压压的人群瞬时往前拥去,几乎架起了高大的乙天卓。
“吾不求官府勋赏,惟愿效死辽东!”
“吾不求官府勋赏,惟愿效死辽东!”
……
……
广场前群情激昂,呼喊声此起彼伏,震得乙天卓耳朵隆隆响,久久不息。
乙天卓心情烦杂。他用尽全力才和方草娣挤出人群。
“不犯中原。”这是父亲和祖父留给他的教诲。他经历这一趟中原之行,方知中国地域之广、人口之多、文化之发达,并不是大丽所能抵挡的。最可怕之处是中国人的思想之统一。如果官府引导得当,中国人能迅速结成无比统一的整体,迸发出惊人的能量。
当下,中国人对大丽有太多的气愤和怒火。乙天卓来到大唐数月,从未见过一个唐人称呼“高句丽”,而总是蔑称其为“高丽”。这仇恨似乎一点即爆。井底之蛙盖苏文杀害大唐册封的荣留王,断绝新罗朝奉通道,把尚武的大唐彻底激怒,导致贞观帝亲征。
乙天卓虽然期盼贞观帝征伐杀父仇人,但心里也有声音在告诉自己:“笨鹿,他们是要灭亡你的国家。”
他默默地跟着方草娣离开人群。方草娣留意到了他的失落,拉起他的手,对他莞尔一笑:“跟我来。”
他们来到延兴门南侧,这里也颇为热闹,只不过这里胡人更多一些。他们两人走上街道,感觉进了异邦。他们一路慢慢逛来,细细观瞻。街上甚是热闹,店铺相连、行人拥挤。这里虽有不少小贩、商人、船匠、和尚,但秩序还算可以。
“这里是胡人聚居的地方,他们大多是经商贩货的。”方草娣向他解释,“这碧眼红须、挺胸凸肚的是西洋来的,皮色黝黑、坦胸露臂的矮小之人来自南洋;还有来自东洋倭国的,他们的耳目嘴脸与我们唐人无异,只是个子矮小,穿扮不同。他们也不尽操胡语,有的会说流利的汉话呢。”
他和方草娣来到一家酒馆,招牌上是鬼画符一般的文字,乙天卓看不懂。他们挑帘进入,迎接他们的是一个胡人美女。这白肤女孩个子像乙奴一般高挑,也是肌肤如雪、眉目如画,一头浓密的黄发梳成双环垂髻,插戴黄金钗朵,上面镶着碧绿翡翠,衬托得她的碧眼愈发明亮。她身穿浅紫色丝绵短袄和蓝底荷花夹裙,显得灵动婀娜,走起路来风情万种。
她媚眼生情,暗送秋波,对着乙天卓身子一欠,做了个万福,口中温柔地吐出流利的汉话:“公子里面请。”
乙天卓心中惊奇,随着胡人女孩进入店中。兄妹二人在大堂当中的一个座位坐下。大堂的两边有几个挂着珠帘的雅间,中间的座位上有四个人在玩弹棋,还有人在玩字令斗酒,有胡人,也有汉人,不亦乐乎。
乙天卓看到有一桌人在喝酒,圆桌中央摆放着一个头戴宽沼帽,碧眼、高鼻梁的滑稽木偶人。当小木偶跌倒时,它倒向哪位宾客,这位宾客必须喝干杯中酒。
一位阿婆端上鹿肉与熊肉混炖的下酒菜。乙天卓尝了尝,肥腻鲜美,妙不可言。
迎接他们的胡人女子换上了舞蹈服装,站在正中的高台上。只见她描眉画眼,狐媚的碧眼像大海中翻起的波澜,身着五色小罗衫。罗衫被分开,大大方方地露出笋形的乳房、紧绷的腹部和柳叶般的腰肢,只盖住背部;下身着翠蓝百裥裙,腰系一条大红丝绦,银蔓垂花,腕上笼着金压袖,胸前缨络缤纷,裙边环珮叮咚;头顶一圆形胡帽,帽上坠着金铃,足蹬明黄锦靴。高台上还有两个鼓手分立两边。
“咚,咚,咚”三声轻柔的鼓声响起,白肤舞女踏着鼓点、踩着木板开始跳舞。舞姿随着鼓声的节奏时而刚健明快,时而柔美婀娜,舞步复杂;双乳随着鼓点而跳动,双腿如同疾书的毛笔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身上、头上、脚上所配金铃发出脆响,金铃叮叮、金靴沙沙;再加上急速旋转的旋舞,身子从上到下,如同踏腾的云彩,真真是“鼓催残拍腰身软,汗透罗衣雨点花”。
乙天卓目不转睛,看得如醉如痴,不能自已。舞毕后,乙天卓仍然无法从白肤舞女身上抽离。方草娣兴奋地对他说:“改日,你我一起谱曲,我来学此舞蹈。”
裸露着上身?大唐女孩果真豪放,乙天卓暗想。
兄妹二人离开铺子,来到新月桥。此时天近黄昏,桥下波光粼粼,流水欢快地哗哗流着。
他们来到桥下的柳树旁,桥面上行人摩肩擦踵。有些铺子前亮起灯光彩饰,五色璀璨。乙天卓看到有个年轻的白衣女子正在他们身后的二层阁楼上倚栏吹奏尺八,灰色竹管发出内敛、忧伤的音调,犹如清风在低幽缠绵;几个弱冠后生沿着河边行走边吟诗;一位高大游侠手拿酒袋,灌了一大口酒,对着天空大声放歌。乙天卓还看到一位白发老人拄着拐杖,牵着一个孩童的手,在赏游京城的升平景象。在不远处的河边,一对男女正在柳树下满脸幸福地卿卿我我。
平常伶牙俐齿的鬼精灵方草娣没了话语,只是凝视他。
乙天卓突觉尴尬无比。正想和她一起回府,方草娣的温润小手突然握住他的手……
肌肤触碰的那一刻,他的身子一颤。“假如我不是乙天卓,”他想,“我可以把这里当成家。”这里有祥和的人们,安全的城墙会保护他不受伤害。他可以做个像尔古一样的铁匠,挣一份安心的饭钱,或者开家酒肆,招待来自四方的朋友,守着对自己很好的裴行俭,或许还有方草娣……他应该心满意足。
然而,另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你叫乙天卓,被仇敌杀死的乙宏安的儿子,被仇敌囚禁的乙奴的阿兄。”双神说过要放下,但乙天卓不相信有这个词。人经历的每件事都会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好的、坏的,都会存在心里,被掩藏起来或者一直浮在那里,你不可能逃脱。
面对方草娣的热切眼神,他低下了头,心绪翻滚,脸上热得厉害,却不知说什么好。他正无比尴尬之际,裴府的家丁满头大汗地来找他。“公子,公子!您马上回府。宫中有人来接您!”
乙天卓和方草娣听罢,连忙随同家丁返回裴府。
来到府中后,乙天卓看到管家正在前厅踱来踱去,像无头苍蝇一样。他身旁有几个太监,为首的胖太监腰系黄丝绦,足穿朱舄,手执塵尾,也在焦急等待。
乙天卓连忙向管家请安。管家满脸大汗,看到他后,使劲抓住他的衣袖:“少爷,总算把您等到了。我都快急死了!”
没人再多说话。两名小太监扶着乙天卓上了一台明黄小轿,摘了挂钩,放下轿帘。方草娣也惊呆了,看着他不知所措,用眼神和他道别。
六人抬的明黄小轿走得飞快。他们一行出了裴府,离开了方草娣,沿着朱雀街西行。过了两柱香的工夫,小轿右拐北行,出了芳林门来到长安城外。他掀开轿子的窗帘看过去,有几个练习骑射的公子正对着一个靶子走马射箭。
天渐渐暗下来。出芳林门大约走了二三里地,他们经过一片黑郁郁的松林,沿着松林间的一条小石径蜿蜒向前。沿着小径走了半个时辰后,他看到一片红泥宫墙和碧绿的琉璃瓦。
轿帘外闪出几个黄纸灯笼,几个执戟的卫兵大踏步走上前来。管家连忙下马,趋前验了签押、交纳名帖。半晌后,轿子才逶迤进入宫墙南门的耳门。
好一个所在!里面曲折游廊密密麻麻,高大树木耸入天空,珍花异草遍布脚下,墙内竟别有洞天。
在大花园的回廊里,轿子曲折地来回绕了十来个弯。隔着轿帘,乙天卓看到了影影绰绰的灯火和穿着一致的宫娥和太监。乙天卓还要多看,被胖太监喝到:“公子不能四处张望。”
又行了一炷香的时间,轿子终于停了下来。他被太监扶出,站在一片荷花池边,前面是一座高大的白玉拱桥。一个身躯微伛、穿一件软黄宫袍的老太监站在他面前。老太监干瘦,面无表情地问道:“你可是乙支家的天卓公子?”
他连忙答应“是”。
“那就跟我来。低头,不可四处张望。”老太监说,声音虽然纤细,但口气不容质疑,“其余人一概在轿下等候,不得擅动。”
老太监在前,后面跟着两个年轻太监,他们四人走过凿龙雕凤、嵌以金饰的白石桥,逶迤向绿波尽头的一幢宫殿而去。这个宫殿虽然小巧,但玲珑别致。宫殿前有侍婢执灯等候。
太监带着他从宫殿正门左侧的一扇角门进入,角门内有两行纱灯被高高挂起,照耀得室内如同白日。七八十名坦胸的官娥面对他们排成两列,垂手侍立,不发一声。他们穿过宫娥,又穿廊过轩,转弯抹角地行进。他看到了太多这辈子没见过的奇货珍品,或放入墙洞之中,或悬挂在外。
有一幅三人高、两人宽的巨大五彩字画端挂在墙上,画的是老子倒骑牛帛,旁边有一总角孩童在吹笛,画的最上方有四个大字“帝祖流芳”,画风极为飘逸洒脱。还有一副纯金制作的鍪盔甲胄,胸前是一条闪闪发光、栩栩如生的龙,细看过去,原来上面镶嵌了数百枚蓝、绿、红宝石,竖放在墙洞之中。
再往前走,他看到一排用纯金裱起来的书法作品。经过它们时,乙天卓放慢脚步,细看了一眼。作品似乎是王羲之所作的《兰亭宴集序》,最后几幅是多彩的山水庭院图。如果小弟在这里就好了,他暗想。还有很多他从未见过的珍品,一切都让他眼花缭乱、目乱神迷。
他急忙收回心思,不再左右张望,跟随太监向内厅而去。不一刻,他来到一间横梁雕龙的内厅前。门前放着一只瓷鼓,权作坐凳。
“请乙支家公子坐在这里等候。”老太监指示他坐在瓷鼓上,说完进了内厅。
乙天卓坐下,两个年轻太监分立两侧。他惴惴不安地等了将近半个时辰,最后老太监出来,把他领了进去。
乙天卓跟随太监进入一个殿堂。殿堂不大却极为雅致,地上铺着湖蓝色波斯地毯,上面绘着黄色梨花。前方有一个高台,高台下两侧站了几个穿着紫色冠服的大臣。乙天卓抬头,发现殿堂中央的高台上端正安着一张金漆盘龙大御座。御座的绸缎软垫四边镶着金箔,垂下整齐的金黄色流苏。御座两恻各垂着一幅黄绫幔幛,两个宫娥立在两侧,分别打着一柄龙凤五明扇。令乙天卓惊讶的是,御座上坐着的正是身着赤黄龙袍的贞观帝。
乙天卓浑身是汗,连忙跪下。“异邦之人乙天卓参见陛下。”他胡乱说了句,脸上流下汗来。
“乙天卓,不要紧张,平身吧。”大唐皇帝的嗓音中有一种压倒四方的威严,“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乙天卓方才抬头,与贞观帝目光相对。贞观帝体态丰腴,细眼龙鼻,天庭饱满,额有伏犀骨,眉毛修长、眉尾向上,印堂隆起,两眼有神。他头戴冠冕,冕板前后都有珠帘,身上穿着绣着龙和圣峰的黄袍,腰部有玉带钩,佩戴宝剑、玉佩和丝带,脚上蹬着卷翘的鞋履。
“你是乙支文德的长孙?”贞观帝问道。
“回陛下,正是。”
“你一表人才,的确是将门之后,虎父无犬子啊。”贞观帝夸道,“今日召你来,也无甚大事,权作闲聊。我大唐使节裴元庆为何无端死于你高丽?”
“这个我委实不知。”乙天卓连忙叩头,“案发当日,我正和裴兄长、方草娣一起在酒馆聚餐。当时有刺客进来,直奔裴兄而去,他不幸丧命。”
“我大唐散骑侍郎郭子奢也是被人暗杀致死?”
在乙天卓左侧的裴行俭站出来:“回禀陛下,郭子奢是被盖苏文的次子泉男建所害。”
一个穿着紫袍、留着八字须的大臣站出来:“回禀陛下,郭子奢死前将毕生心血,他所绘制的高丽地图交给方草娣带出。方草娣从高句丽逃出后将其交给了他父亲方罗,方罗后来将其交给了微臣。”
“盖苏文纵容儿子杀死朕的爱卿郭子奢。”贞观帝抹了下眼泪,“朕这一老,感情越来越脆弱了。他们焚我馆驿,骄恣至极。朕要御驾亲征,将杀死荣留王的泉盖苏文绳之以法!”
“陛下,散骑侍郎郭子奢带来了宝贵地图,可以用于此次征伐。”裴行俭建议。
“守约所言极是。”贞观帝欣赏地看了眼裴公,又对“郎舅”说,“郎舅,你传旨下去,散骑侍郎郭子奢忠心为国,追任洋州刺史,擢其长子为户部员外郎。”
贞观帝又转向乙天卓:“我听说是方草娣救了你。”
“正是。她孤身一人经历九死一生,把我从虎口中救出。否则我早已死在泉盖苏文刀下。”他回答大唐皇帝。
“盖苏文,”贞观帝起身,剧烈咳嗽了几声,“实乃你高丽动乱之源。朕虽然没见过荣留王,但对其素有好感,还封他为‘上柱国,辽东郡公,高丽王’。他也经常遣他的儿子来朝贡,叫什么高宝雄?也正是在这二十年里,我大唐和你高丽一直无大战争。只要天下百姓安康,朕是不想动这杀念的。朕虽贵为天子,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征伐是朕最后的选择。盖苏文丧心病狂,弑杀国王,还刺面侮辱朕,又在边境挑起事端,扰我大唐子民,罪不容诛。朕已经决意扫平盖苏文,一是为了报前隋之仇,完未竟之事业,另外也是为了给高丽人民一个交代。”
站在乙天卓右侧的一个大臣出列:“陛下,罪臣李承乾被废,太子新立,在此敏感时节,陛下是否还要东征?”
“玄龄,东宫之事已尘埃落定,无须朕再操心。这些日子朕为此事忙得焦头烂额,更有魏征在朕身旁整日啰唆,朕要出去躲个清净。再说辽东一直是朕的心头病,如阴影挥之不散。今天下大定,唯辽东未宾,朕自取之,不遗后世之忧。”
贞观帝想了一会儿,又对房玄龄笑道:“玄龄,你可以告诉薛延陀可汗,朕亲征高丽,长安防守空虚,他应趁此机会尽快攻打长安。否则等朕亲征回来,他就没机会了。”
众大臣都呵呵发笑。
“苏定方递牌子了没?”贞观帝问道。
“郎舅”回答:“苏定方来了,正在外面候着。”
贞观帝呷了口茶:“哦?定方来了?让他侯一会儿,朕见完天卓再让他递牌子进来。”
贞观帝又对他说道:“天卓,刚才裴爱卿告诉朕,你为了完成结拜兄弟的心愿,经历万般磨难才到大唐。”
“我是为了完成我的许诺。”他如实回答。
“一诺抵万金。”贞观帝眼中带着赞赏,“朕听说你的亲生父亲是荣留王?”
“回陛下,我只有一个父亲——乙宏安。”
贞观帝点点头:“他的父亲是乙支文德,天朝前隋就败在你祖父手中。他曾写下《与隋将于仲文诗》——‘神策究天文,妙算穷地理,战胜功既高,知足愿云止。’朕虽老,但仍然能背诵下来。告诉朕,乙支文德的孙子,你祖父和父亲都教了你什么?”
乙天卓抬起头,迎向贞观帝的眼睛:“他们教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父亲说过,这是中国人的最高智慧。”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贞观帝呷了一口茶,“朕当然知道。但盖苏文大逆不道,屠杀我大唐忠臣郭子奢和众多官吏,还焚我馆驿。朕必将把他绳之以法。朕听闻你妹妹还在盖苏文手中,乙天卓,加入朕的亲兵,朕帮你找寻亲人。”
“贞观帝是解救阿妹的希望……代价是攻击我的国家……”这两个想法在乙天卓心中激烈地碰撞。他想加入皇帝的队伍,但这是否意味着背叛自己的国家?“陛下,我……”他发现自己语塞了。
“你放心,乙支家的天卓。我对你祖父乙支文德有钦敬之心,无报仇之意。天朝崇敬英雄和勇士,你和你祖父一样,都是忠于自己国家的勇士。我答应你,我亲征是要给高丽人民带去正义,而非占领半岛这苦寒之地。”
这让乙天卓身上的重担减轻了不少。他似乎看到阿妹在向他招手。他跪倒在地,朗声说道:“天卓誓死效忠陛下和大唐,匡扶正义,剿灭泉家!”
贞观帝满意地点头,随后剧烈地咳嗽了几下,呷了一口茶方才略微止住。“为了天朝,裴公失去了唯一的儿子。你和裴元庆是结拜的兄弟。朕就擅做主张,以后,裴元庆的父亲就是你的父亲。过来,向你干爹磕头,以后就由你来给他养老送终!”
乙天卓突然想起亲生父亲被害的情形,眼前随之浮现裴元庆死在自己臂膀中的画面。等这些画面闪过,他抬头看到老泪纵横的裴行俭。
乙天卓满眼噙泪,对裴行俭扑身跪拜,大声叫道:“干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