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幽州府,钟灵毓才打开了从陈玢那里搜到的书籍,其中写的也是一首小诗。她兀自看了半晌,按照上面的数字,翻到了兵法中的几页,勾出来了三个字。
沈檀舟轻声道:“真不知道瑞王是在害怕什么,才能够这样处心积虑地隐藏这些秘密。”
“西海地势紧要,有人想要动瑞王,无异于是要动朝堂的咽喉。老瑞王如此处心积虑,想来也害怕西海落入奸人之手,如今来看,瑞王殿下倒真是用心良苦了。”
钟灵毓应了一声,没再管沈檀舟,只垂下脑袋盯着勾出来的几个字。
黑纸白字上赫然写着:有辛密。
有辛密?
李风....有辛密?
难道瑞王想要告诉她们是这一点?
可是......
她眉头微皱:“李将军身上有什么秘密?”
屋子里静默了一瞬,两人忽而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道:“江充!”
那些人得到朝堂想要给瑞王翻案的消息,竟先来鬼巷杀了一个无足轻重的江充。如此看来,这背后之人认识江充,却不认识李如歌。若不然他们也不会轻易放纵瑞王遗孤在这里兴风作浪。
那李如歌估摸着也不知道江充身上藏着的秘密。
若不然,江充遇害之后,他们也不会如此镇定。
沈檀舟抿唇,呢喃着:“那他身上到底能藏着什么秘密呢?归根结底,他也只是李府的仆人,算不得什么亲信。更何况,就算李风有秘密......当时瑞王斩首株连之时,李府上下也被牵连.....”
这才是这件事的奇怪之处。
李风若是这背后的操刀之人,何苦让自己府上妻小也受此牵连。
两人一阵无言,唯独西风卷帘,吹落窗外簌簌黄叶,悉数飘入老宅之中。
钟灵毓不由自主地裹紧了衣衫,不觉着寒,只觉着有些莫名的凉意。
那么多条人命,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从陈玢府上搜出来的除了这三个字,还有一封陈玢的亲笔信。上面没有交代什么线索,对瑞王的事情也是只字不提,反倒是说了鬼巷一事。
上面一五一十地将鬼巷的事情说了个清楚,他是继承瑞王遗志,想要清理门户,这才借着鬼巷之名,替天行道。酿下此种罪责,自不求律法轻饶,但求一死,无愧天地。
沈檀舟轻叹了一声:“陈玢的发心是好,只是手段颇为残忍,扰乱民心,实属不可。”
钟灵毓没说话,她决议去碎竹坊看看究竟。
沈檀舟亦步亦趋地并肩走着,乃至到了幽州府院的时候,钟灵毓步子才一顿,立在原地,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沈檀舟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就看见远处的杨树下立着的几只黄犬。
每个州府之内都会豢养几只里黄犬,到了万不得已才用来追踪歹人。这几日,钟灵毓闲下来就在这黄犬跟前转悠,也不上前逗弄,反倒是那几只黄犬看见她时,止不住的摇尾兴呵,大老远地就与她打招呼。
沈檀舟虽不知道钟灵毓是不是喜欢这些,但记着大理寺也豢养了几只狼犬,皮毛十分漂亮,既有着狼的警觉,也有犬的忠诚。
那两只土犬与其相比——
“实在蠢笨。”
钟灵毓一愣,意识到他是在说那黄犬之时,便冷笑一声。
看得出来她是想要挤兑沈檀舟,但唇瓣动了动,到底没有出声挑拨,只是轻轻呵了一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
说完这话,她没再理会沈檀舟,迈步就走出了幽州府。
沈檀舟只能暗自吃瘪,却不敢同她争论,只能瞪了那几只黄犬一眼,匆匆跟了上去。
碎竹坊身后有一条小巷,先前钟灵毓走访鬼巷之时瞧见了这条分支,之所以记得清楚,是这条街相比较幽州其他街市,属实有些繁华。
一步入其中,街头小贩的声音不绝于耳,走到街中心,才能瞧见那所谓的碎竹坊。
碎竹坊里面是古书典籍,落在这酒肆茶坊之中,倒有些格格不入,因而也有些冷清。
两人没进去,去了街对面的首饰铺子,里面倒是有许多女儿郎君,瞧着衣衫华丽,应当都是大家子孙。
沈檀舟正留神远处的碎竹坊,回过头,就瞧见钟灵毓正捏着一枚松石发簪出神。那发簪通身简朴,唯独簪头镶着一枚青竹形的松石,虽不华丽,但却分外别致脱俗。
钟灵毓盯着看了一会儿,又放了下去。
沈檀舟凑上前,刚想说话,就听见钟灵毓轻声道:“阿肯丹国的松石,在这里倒很是常见。”
他定睛一看,只见面前的妆匣上,清一色全是松石制成的首饰。这松石通体碧玉,比玉更为通透,隐隐像是西洋的琥珀琉璃,但却多了一种厚重。既有玉的贵气,又有琉璃的通透,是阿肯丹国独有的瑰宝。
可听说阿肯丹国遍地都是这松石,本也不值多少钱,原先大夏与阿肯丹国尚有贸易的时候,商人们总爱这些收购这样的松石,一来二去倒也是洛阳纸贵,供不应求。
但近些年来,大夏已经不去同阿肯丹国交际,不少文人志士也嫌恶这松石地脏,便也不时兴这样的珠翠。
近些年来,夏朝也嫌少有这样的松石出现。
可这里却如此之多,不免让人心生疑窦。
旁边的店家瞧着钟灵毓面生,又见两人衣衫贵重,这便笑着上前招呼着:“二位可是好眼光呀!这松石竹簪可是咱们的镇店之宝。只可惜如今的贵人都爱金银,鲜少再喜这松石的质朴,这才忍痛置于这妆匣内。”
他说的倒也不假。
钟灵毓取出来那松石竹簪,论做工算是一等一的精巧,若非细看,恍惚还以为是一截活物,实在是逼真通透。
店家继续拱火:“这位郎君,你家娘子气质凛冽,最配松石,何况青竹气节最高,与娘子的玉貌相得益彰,公子还踟蹰什么,还不讨一讨娘子欢心?”
这左一句娘子又一句娘子,说得沈檀舟是心花怒放,却见身侧的钟灵毓面色越来越沉,一掷千金的念头压了又压,正要为博娘子一笑,却见钟灵毓扭头就走,连看都未曾再看一眼。
店家一头雾水,实在不知道自己触了什么逆鳞。回过神来,却见身侧的公子往他手中塞了一张银票,待看清数目时,他一怔,还未来得及多说,却见那公子连带着跟前竹簪也没有了。
“喂!公子,这银钱太多啦!”
“赏你了!”
沈檀舟来不及多说,在长街上看了又看,才找到了那一袭熟悉的黑衣,正去往街尽头。他快步走上去,却见钟灵毓立在一小摊之前,捏着一枚做工精巧的松石镯,兀自出神。
沈檀舟一脸莫名其妙:“大人,你跑什么?”
钟灵毓顿了顿,嫌弃地看他一眼,才淡淡收回目光,轻声道:“不跑,等着他五百两卖你一个破石头吗?”
“.......”
沈檀舟动作一顿,藏在袖中的发簪浑然烫手了起来。
他干笑一声,没敢再伸手,只是凑在钟灵毓身后,盯着她手上的松石玉镯,情不自禁地问道:“大人,这玉镯有什么古怪吗?”
钟灵毓道:“有,会吃人。”
“啊?”沈檀舟盯着看了半晌,也没从那上面瞧处什么所以然来,回过神,却见钟灵毓已经将那玉镯放下,踱步去了旁边的首饰摊上。
摊上松石制成的首饰竟占了大半。
实在是多。
西海是与阿肯丹国交界之处,竟还有这样多的松石,足以见得还有商贸往来。可是阿肯丹国的通关文书断然入不了夏朝,明面上过不来的东西,想必只有走暗道了。
暗道。
那也只有听春风了。
她兀自看了半晌,那摊主语气有些不耐烦:“小娘子,您到底买不买呀,可别碍着咱做生意呀。”
钟灵毓放下那松石,选了一支精制的海棠簪子,问了银钱,才忍痛从腰包里抠出来几两碎银。
“就这个了。”
那簪子虽是精制秀美,但怎么说都不与常年爱男装的钟大人相配,更何况其金粉银绿的,未免有些太过娇气。虽说钟灵毓模样上乘,但这簪子属实配不上她的风仪——
更何况,他先前可是瞧见过钟灵毓的袖袋,里面统共就只有这几两碎银。
他就要掏腰包,却被钟灵毓一把拦了下来。
“不必。”
她说不必就是不必,一再推脱,只怕会恼羞成怒。
沈檀舟没再多说,有些好奇:“大人是喜欢海棠簪子吗?”
钟灵毓顿了顿,小心接过那盒子,才轻声道:“月娘还在丞相府等我。”
月娘?十六郎的小娘子?
沈檀舟眉头微皱,再看钟灵毓清淡的面容,心头到底是软了下来。
她有人作伴,也是好事。
两人将碎竹坊周围逛了个大概,没走长街回去,辗转去了旁边的窄巷。巷子虽深,但往来人却不少,不像鬼巷那样清幽冷僻。
越往前走,越临近鬼巷,周围人便越发稀少。还未到鬼巷,钟灵毓就已经觉着背后发凉,隐隐有些幽风掠过。
听说当年瑞王满府逃至此处,左右官兵已经将四处通道全都围堵。老瑞王一生戎马,却被官兵们硬生生逼死在大火之中。瑞王府剩下的亲眷家小,也全都死于巷口的行刑台,鲜血流了满地。到最后,还是幽州的百姓,替瑞王收敛尸骨。
沈檀舟轻叹一声:“人鬼如何,未有不同。”
钟灵毓没说话。
巷子里只有呼啸的长风,像是先人的悲鸣,又好像是无数双眼睛,在死死地注视着他们。
.....
幽州府上下,自徐泽暂时接管之后,就忙忙碌碌,未曾停下来。
沈檀舟被钟灵毓派去做别的事情,虽然面上骂骂咧咧,但对钟灵毓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整个幽州府,一时间成了另个大理寺,诸多懒散的官吏连轴转了几日,各自吊着一口气,接连病了起来,倒清净了许多。
西海雨少,入了秋许久,才落下第一场雨。
傅天青撑伞而来,见屋内没有点灯,钟灵毓倚在窗边,静默地出声。
他轻声道:“大人,鬼巷那边已经安排妥当了”
钟灵毓回过神来,有些诧异:“沈檀舟呢?”
毕竟沈檀舟得空就来她跟前碍事,如今却让傅天青来回话,倒是古怪。
傅天青只搪塞着:“殿下正在料理事宜,命人将那些东西给盖上,免得打湿。”
见他吞吞吐吐,钟灵毓便没再多问,挥手示意他先回去。待傅天青走后,她心中却静不下来,只希望沈檀舟不要出什么事,也不要出什么幺蛾子。
赶在二十八日前一天,雨已经停了下来,风猎天朗,倒吹干了前日的大雨。
趁着空隙,钟灵毓去见了白无尘。
如今白无尘伤势大好,托先前救了徐泽一命,眼下她的待遇倒不那么像阶下囚了。这些时日事情忙,钟灵毓今日才得空见她。
她到的时候,白无尘正坐在窗边擦剑,神色恍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隐隐从面容上窥得几分不安。
这些不安,在瞧见钟灵毓时,不免懈了下去。
是在等她。
想来,白无尘也不敢笃定,钟灵毓会不会冒险去救白执玉。
她暗自松了一口气,冷厉的眉眼也乖觉起来,垂首道:“大人。”
屋内只有她二人,钟灵毓静默地看了许久,到底是打开天窗说了亮话。
“明日就是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