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阿姆利则时,在金庙门口遇到了Lucas,一个金发碧眼的德国男生,他大叫一声:“嘿,你们去哪儿?”
我笑了笑,说出了那个地名。那差不多算是我们在印度的最后一站。
他扬起眉毛:“好的,Jojo,过两天我们又会见面。”
老旧的班车行驶在曲折坎坷的盘山路上,坐在我后面位子上的是一家人,母亲抱着孩子,我无意中回过头去看到他们,无端的,心里一片潮湿。
好心的售票员大叔递给我一个橘子,我想推辞,他冲我眨眨眼,示意我不要客气。
我握着它,眼泪不能抑制地滚滚而下。
记忆中,我经常这样无声而剧烈地哭泣,这一次,我用披肩包住了头,包得严严实实。
回家的路,道阻且长。
发生了什么?是什么惊扰到了原本兴致勃勃的我?是什么令我在这么多异国人面前哭泣?
是什么令我觉得这样无望?
我想起了你,母亲。
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面了。
我知道你年轻时吃了很多苦,你这一生中从未获得过饱满的爱。
因为你欠缺对于爱的了解和认识,所以你必然也不懂得如何温柔地倾注内心的情感。
我们是一对硬邦邦的母女,在我年少时,我们以争吵和冷战的方式相处。在成年后,除却不断用物质填补你,我也找不到别的方式来表达自己。你把这个女儿养得无比粗糙,无比坚硬。
同龄女孩所有的天真和明媚,在我身上找不到一点儿痕迹。
你父亲早逝,母亲脾气暴躁且自私,直至晚年都未曾真正关爱过你。你出娘家,入夫家,缔结的是一段不幸福的婚姻。
几年后,你主动提出结束这段关系,离开的时候几乎没有行李。
后来你接走了皮包骨头的女儿,在此之前,她一直过着动荡不安的生活。在她的成长中,你经常口不择言,说出的话像利箭一般正中靶心。
你不了解你的女儿有着多么敏感的自尊,那些利箭插在她的心口,再也拔不下来。
你的牺牲,成为她一生难赎的罪孽。
你的付出,使她明白自己的生命从最初就是一个负担。
此后多年,她一直生活得战战兢兢,极力避免自己成为任何人的累赘。
于是,在任何人离开她的时候,她都可以强忍着悲痛,奉上一句:“好走不送。”
没有人看到过她转身后哭得一塌糊涂的脸。
她从来都不是能令家人引以为傲的孩子,很小的时候,外婆就斩钉截
铁地判定她将来不会有出息。
高中时,几乎每个学期你都会接到老师要求你带她回家的电话。十七岁,她的班主任对她说:“你是你母亲犯的一个错。”
她站在办公室里,为这人性的恶而颤抖。
那几年,你无数次声泪俱下地问她:“你到底要怎么样?”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么样,只能躲起来,一刀一刀地划在手上。她以这样的方式惩罚自己。
自残的青春,漫长而没有光。
你的女儿,走得比你远,血也比你冷,亲情淡漠。
她没什么家庭概念,羡慕闺密家里四世同堂,却不愿意配合你的期望,扮演一个孝顺听话的晚辈。
她没有安全感,极度缺爱,却又极度骄傲。
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就能把她感动得热泪盈眶。
别人对她一点点好,她就觉得无以为报,恨不得以命相抵。
她年少时曾经迷恋物质带来的满足,在逐渐认清自己之后,才终于懂得,爱是生命中唯一的缺失。
她遗传到你年轻时的暴戾,却还没学会你老去后的达观。她只有小聪明,欠缺大智慧。
怀揣着不入世的理想主义,在现实世界里撞得头破血流。
她曾经以为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能给她救赎,可渐渐连希望都丧失掉。
她做了很多努力,可最终都无能为力。
不想起你的时候,她在哪座城市都能混得如鱼得水,可是一想起你,歉疚感就万蚁噬心。
她从没为你做过什么。
她能够为你做些什么?
她年纪渐长,儿时许多玩伴都已尘埃落定,你开始担心她尖刻的性格
无法获得尘世幸福。
而你不明白的是,她已经不相信这个世上有幸福。
即使有,她也不认为自己具备获得幸福的天资。
她无数次对友人说起,我已经做好了孤独终老的准备。她以不羁的姿态,说着这世间最残酷的玩笑。
她有时走在路上会莫名其妙地哭起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距离理想中的自己那么遥远。
那么,那么遥远。
天黑了,D镇就在前方,两个月的干旱期没有见过一滴雨,却即将在这座小镇迎来一场暴雪。
我的眼泪流完了,仍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为什么会那么难过。只是因为想起了过去吗,只是因为明白了人生必须放弃的一些可能吗?若你问我在那一刻的感受,我只能回答你四个字。
万念俱灰。
我万念俱灰。
二十多年来,我东奔西跑,过得乱七八糟。
我仿佛做了很多事,又其实什么也没做。
我仿佛去了很多地方,并且在那些地方生活过,其实我又不曾真正属于过它们。
让我告诉你,那一刻是什么击败了我。
挫败感。
生而为人,面对命运的锉刀,无能为力的挫败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