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城的大极殿里挤满了人。扶余丰站在距离高台最远的一个角落里,混在一群乐师中,竭力不吸引别人的目光。
他正担心宠物猴子蛋蛋有没有吃饱,大门外的传事之人高唱道:“高句丽使臣贺文举觐见天皇!”他才意识到当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千万别搞砸,他警示自己提起精神。
千不该万不该,扶余丰不该喝这么多清酒,以致到现在还头晕脑胀。但他离不开酒,正如水离不开鱼儿。腿间的老二被紧紧裹住,他把又小又紧的和服往下拽了拽,心想:“这狗屁和服如何能成为衣服?给我的蛋蛋穿都显寒酸。”
一阵木屐撞击石头地面的“嗒嗒”声传来,大极殿的通事舍人戴着一顶夸张的高帽,从三人高的大门小碎步进入,引导高句丽使臣五十余人浩浩荡荡地进入大极殿。
扶余丰抬头瞄了一眼贺文举,又低下头。扶余丰见过贺文举一次,那次贺文举趾高气昂地来到泗沘殿,以宝藏王和泉盖苏文的名义,要求阶伯出兵配合震霞将军夹击新罗。百济不想卷入大唐和高句丽的战争,所以明确地拒绝了他。
扶余丰不喜欢这鸟人,因为贺文举和自己一样丑。此人身材矮壮,小圆脸上长着不成比例的大眼睛、大鼻子和大嘴巴,这使得他脸上全是五官,没了脸颊和额头。贺文举穿着高句丽人最喜爱的纯白长袍,表情很谦卑,叉巴着腿走进大极殿,活像一只刚学会走路的小熊。他微笑着跪在天皇面前,向天皇致意:“我大丽宝藏王遥祝天皇陛下万福金安,与天照大神同沐光辉。大丽同倭国结盟已久,我宝藏王忠心祝愿大丽和倭国的同盟天长地久!”
宝座上的老女人刚要回话,贺文举立即离开她下了高台,垂首走到苏我入鹿身前,带着夸张的笑容跪拜道:“使臣贺文举拜见苏我大人!我大丽大对卢泉盖苏文大人,特意委托我向万能的苏我入鹿大人致以最高的敬意。”
“万能的苏我大人?这老浑蛋吃多了豆子,会像我的猴子一样放屁。”扶余丰差点笑出声。“万能的”苏我入鹿一脸阴笑,扶起贺文举。紧接着,一个身材比猴子蛋蛋高不了多少的礼乐大臣示意奏乐。十支尺八木管演奏出乱七八糟的噪音后,扶余丰登场了。
他和其他十九个头上绑着白巾的倭人跳跃着,夸张地把鼓槌砸向酒桶般大的太鼓。扶余丰希望自己千万别露馅儿,否则结局肯定不美丽。
他跟着跳也跟着砸,但很不幸,他总是慢半拍,这让他狼狈无比。如果扶余妞在这儿,一定会偷笑的。操他娘的,捶个鼓也这么操蛋,他暗骂。
还好终于糊弄过去了。等鼓乐声好不容易停歇,他出了一身臭汗,头皮上的“猪鬃”似乎也要脱落,他不得不将假发使劲往头上贴。好在大极殿的大臣们都已被高句丽使臣们吸引。
老狐狸苏我石川麻吕展开一卷羊皮纸,装模作样地在那里宣读制书,宣敕命,那一本正经的态度让扶余丰觉得老头不做戏子太浪费。等苏我石川麻吕终于读完,贺文举装模作样地谢恩,然后由左大臣佐伯连古引贺文举入座。
扶余丰从来搞不清皇极天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当然,她是个女人,这点毋庸置疑。而且,她缺乏安全感。扶余丰观察到,皇极天皇总会多穿几件华丽的衣服,还将各种各样的名贵石头放到头上。另外,很显然,她还是个无知的女人,任凭苏我入鹿横行朝中,屁都不敢放。估计真要放屁,还要得到她弟弟苏我入鹿的许可。但她又是无畏的,对待大臣,她像对待随时可以被宰杀的鸡一样。
这就对了,她是个无知且无畏的皇极天皇,扶余丰暗暗佩服自己强大的总结能力。皇极天皇无知的声音传过来:“贵国使臣入我倭国,可有何事?”
贺文举彬彬有礼,起身道:“皇极天皇登基时,我国并未派出使者觐见。我受宝藏王委托,特意来参拜陛下,恭祝陛下万寿无疆。”
皇极天皇装傻:“宝藏王?宝藏王是谁?”
贺文举试图挤出最大的笑容,五官聚到一起,这让他更为丑陋:“他是荣留王的亲侄子。”
“远房的侄子吧?”皇极天皇笑了,“据我所知,几个月前,我大倭使臣还见到了荣留王和他女儿高宝梅。那时荣留王嗓音洪亮,红光满面。如何无端死去?”
贺文举前行几步,不慌不忙地回答:“回陛下,荣留王的王子高宝雄大逆不道,私通大臣,篡位弑父,又企图害死国士无双的忠臣泉盖苏文。大对卢为了国家正统,奋起反击,挫败了高宝雄和高宝梅的阴谋,将他们赶出了平壤。”
这弥天大谎令扶余丰倒吸一口冷气,手中的鼓锤颤抖了一下,落在鼓上发出一阵低吟。众人目光袭来,扶余丰心惊,低下头,用手止住鼓面的颤动。
“你说是高宝雄杀了自己的父亲荣留王?”老狐狸石川麻吕皱着眉头,大声质问贺文举。
“他还丧心病狂地屠杀了一百多名大臣。”
老头儿张大嘴巴,却没有说话。看着贺文举一本正经地编故事,扶余丰想,如果妞儿在这,会不会一刀割下盖苏文走狗的嘴唇。
“天皇,盖苏文是高句丽的股肱之臣,抗隋和新罗都靠他,高句丽不可一日无盖苏文。他是我们的朋友。这没有什么可怀疑的。”苏我入鹿用鹰眼警示妹妹。
今日见高句丽使者,像往常一样,苏我入鹿带了他的五十名勇士,而泰雅人和忍者的消失并未让他有所收敛。“使臣,我和盖苏文是老相识了,这次他给我们带了什么好东西?”
贺文举眉飞色舞地回答:“大对卢特意委托臣给天皇和您带来三样好东西。”他走到苏我入鹿面前,“大锦冠,大丽、百济和倭国子民都是扶余人的后代。在半岛,咱们共同的敌人是新罗。三百年前,贵国曾经统治新罗,那是段美好的时期。盖苏文大人知道倭人统治新罗的迫切性,所以历经千辛万苦,破除万难,终于获得。今日,受盖苏文大人委托,我向大锦冠献上大礼:新罗三座重要城池!”
苏我入鹿轻笑:“是哪三座城池?”
“这三座城池是沙鼻岐、奴江和新罗的都城金城。有了这三座城池的布防图,贵国和大丽联手,攻破新罗指日可待!”贺文举脸上露出得意的笑。
说完,贺文举示意左右。他的随从立刻搬来一只箱子,榆木箱子用铁皮包裹,铁皮上镀着黄金。使臣打开箱子,取出三张用丝绸包裹的羊皮纸,然后将羊皮纸钉在一块一人高的木板上。
贺文举将木板对准朝臣,掀开丝绸裹布,露出地图真容。
众人都以为是地图。没想到,羊皮纸上并没有城池的布防图,而是一个人的画像。
扶余丰努力看过去,第一张上画的正是圣德太子。
贺文举惊得说不出话,他颤抖着手掀开第二张,仍是人的画像,栩栩如生。如果扶余丰没猜错,此人正是崇峻天皇,就是被苏我入鹿的祖父剥了皮的可怜虫。贺文举身子后仰,浑身颤抖,又鼓起勇气掀开最后一张,却是山背大兄王的画像——
大殿内响起嗡嗡声,满朝文武议论纷纷。贺文举惊恐地睁大眼睛。扶余丰慢慢地放下了鼓锤。
苏我入鹿竭力掩饰,但眼睛中仍露出一丝恐惧。他对着贺文举大喊:“贺文举,你搞什么名堂?!”
贺文举一脸震惊:“这——这——我也不知道——我的地图呢?”
“圣德太子、崇峻天皇,还有山背大兄王?贺文举,你想不想活了?”老狐狸苏我石川麻吕及时出现,大声呵斥。
“我好生接见你,用足了礼节,你他娘的画死人来羞辱天皇?难道你想入八大地狱?”苏我入鹿目露凶光。
一直站在天皇身后的中大兄皇子终于有了动静。他慢慢地拍了三下巴掌,声音吸引了大极殿内的所有人。
他扫视群臣,从皇极天皇左侧沿着高阶慢慢走下,步履稳如泰山。他轻蔑地看了一眼浑身战栗的贺文举,眼光像刀子一样插在苏我入鹿身上。“这不是来羞辱天皇的,而是在展示某些人对皇室犯下的大逆不道之罪行!”
从表情上看,苏我入鹿恨不得一口吞下中大兄皇子。“中大兄,你好大的胆子!你可还记得头骨的事?”
“记得不能更清楚了。”中大兄轻笑一声,又对苏我石川麻吕说道,“该你登场了。”
在苏我入鹿能杀人的目光下,老狐狸看了眼迷茫的女皇,转过身对朝臣念到:“天皇有旨意:苏我入鹿欺君罔上、倒行逆施、诛杀皇族、罪恶滔天,人神共愤,人人得而诛之。现在拿下,无须审问,当即诛杀!”
苏我入鹿听后,扫视了下群臣和身边的卫士,哈哈大笑:“石川麻吕,你这个老不死的,亏你还是苏我家族的。我要把你喂给我的土佐犬。守卫,”他命令身边的五十名卫士,“把中大兄皇子,还有这个叛徒的人头给我拿下!”
如果扶余丰的猴子蛋蛋在这里就好了。扶余丰的心怦怦直跳,行不行就在此一举了。他和“吹手”僧旻对视,暗暗点头,手伸向腰间。
一直不离苏我入鹿的左右护卫纷纷拔出刀。趁众人的注意力都在中大兄和苏我入鹿身上,扶余丰和僧旻以豹子般的速度跑过五十名护卫,来到苏我入鹿的贴身护卫身后。
在大臣的众目睽睽下,扶余丰拔出藏在衣袖中的锋利长钉,利落地从其左侧肩胛骨下钉入,然后迅速拔出。两人倒下哀号,口吐血沫。苏我入鹿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倒下的护卫。
“给我拿下他!这个百济怪物!”苏我入鹿终于认出了他,这鸟人做梦也没想到,吹鼓手中会有杀手冒出。苏我入鹿惊慌地喊,但五十名护卫没有一个动的。苏我入鹿大喊:“你们傻了吗?给我拿下!”
中大兄皇子从靴子中快速拔出腰刀,闪亮无比。他走到苏我入鹿身边,划伤苏我入鹿的左肩和头部,登时血流如注。扶余丰拔出腰刀,上前砍断苏我入鹿的左脚。
苏我入鹿惨叫:“天皇,我无罪!救你弟弟!”
老女人并不言语,表情由开始的惊惶无措变得麻木不仁。
中大兄皇子起身,严峻地看着众大臣:“数百年来,苏我氏愚弄皇族,压榨百姓,将整个国家限于动荡之中,罪大恶极。”
苏我入鹿喊道:“众大臣,你们快来护我!”
满朝堂的人要么不动声色,要么低头不语,要么战战兢兢,但没人站出来。
“佐伯连古,你是如何有今天的?”苏我入鹿大声斥道,“难道你要站在那里无动于衷吗?”
佐伯连古微微一笑:“大锦冠,恕在下无能为力。”
“你这头忘恩负义的畜生!”苏我入鹿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撕开,“你认识我时,还是一个打水的家奴,要不是我,你能有今天?”
“葛城稚犬!”苏我入鹿又喊,“难道你也是?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你女儿还在我府中做夫人。”
“被你玩弄的妓女吧?”右大臣葛城稚犬没有佐伯连古那么客气,他的鹰钩鼻有节奏地动着,像在欣赏准备吃掉的猎物,“你在利用我。你这个好色的老东西。”
“好啊,你们都反了,都给我反了!”苏我入鹿声嘶力竭,声音中透出绝望,“没人站出来吗?”
“中大兄,你好大的胆子!”“忠贞”的阿倍内麻吕站了出来,“大锦冠,有我在!”
这时候,他身旁的苏我果安——苏我入鹿的堂弟——也站了出来。苏我入鹿眼中闪出一丝希望,他见堂弟往前走来,阿倍内麻吕跟在后面,但苏我果安没走几步便倒了下去。阿倍内麻吕从苏我果安后背上拔出腰刀,在袖子上拭去血痕,一脸诡笑地看着苏我入鹿。
苏我入鹿彻底疯狂了,犹如被狼群围住的羊羔。“中大兄!不要忘了,你身上有苏我家族的血统!”
“苏我家族污染了皇族,我不能坐视不管。皇族永远属于天照大神的后代!”
“你以为杀了我,你能称王?”
“天照大神的光芒让我称王;佐伯连古、葛城稚犬,还有阿倍内麻吕的忠诚让我称王;倭国的大和族战士们让我称王;引田比罗夫、朴市田来津、毛野稚子的长矛和唐刀让我称王!而你,你只不过是我倭国历史上的一个丑角!后人记住的只有你的蠢笨和残暴。”
“你杀不死我,你永远杀不死我,你一辈子都会活在我的阴影下!”苏我入鹿在做最后的挣扎。
中大兄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些:“舅舅,相信我,一会儿你的灵魂就会消失,你的名字就会消失。到了明天这个时候,你的家族就会消失,你的姓氏也会消失。而我还会在这个世上多活五十年,天皇的姓氏会沐浴着天照大神的光辉永存。”
“中大兄,你敢……”苏我入鹿喷出一口鲜血。
“‘我时常拿出头骨把玩,让我记得,对于敌人,我应该怎样对他。’”中大兄开始背诵,“‘我祖父把麻布塞到他嘴里,捆绑住他的手脚和身体,让他动弹不得。祖父拿刀在他额头上划开……’”
听到这段话,扶余丰与僧旻和尚联手绑住苏我入鹿,又死死按住他。中大兄从葛城稚犬手中接过一把锋利的尖刀,插入苏我入鹿的额头。
“‘就这样绕着脸划过……两边脸颊,下巴……绕成一个圈。然后抓住天皇额头上的头皮,猛地往下一拉,他的整张脸被撕下来。’”中大兄边说边照此做着,苏我入鹿发出猪被宰杀时的尖号。过程几乎让扶余丰呕吐。
“‘最后,祖父让人拿来一面铜镜摆到他面前,夹住他的头,让他看到自己真实的样子。’”中大兄摆手,中臣镰足搬来一面铜镜,正对苏我入鹿。
“杀了我……杀了我……你这个浑蛋!”苏我入鹿的牙齿被鲜血覆盖,只有舌头上还有一丝白。
“我当然会。在你死之前,我要让你明白,你要为崇峻天皇的死负责,你还要为山背大兄王的死负责!”中大兄的声音提高了数倍,回荡在大极殿。上百名大臣如同要被宰割的鸭子,一动也不敢动。
中大兄揪着苏我入鹿的耳朵,对着他狂叫:“在你死之前,最后一个念头最好是:永远不要惹天皇家族!”他一刀划破舅舅的喉咙。
之后,左大臣佐伯连古、右大臣葛城稚犬、内大臣阿倍内麻吕、中臣镰足、扶余丰、僧旻和尚上前,把还在喘气的苏我入鹿乱刀刺死。五十名护卫中站出两人,拖走尸体,在石地板上留下一道明亮的血迹。尸体被扔到下起雨的殿外。
贺文举瑟瑟发抖,口不能言,瘫坐在地上。群臣无不低头,大殿中听不见一点声响。
中大兄皇子身上沾满鲜血,他面色冷峻地走上高台。
面对毫无表情的皇极天皇,他用结冰的语气说道:“母亲,你懦弱不堪又自以为是。苏我氏在朝中胡作非为,毁我朝政、屠戮皇族,你缩在一旁不理不问!倭国的重大事件,你又独断专行,昏庸滥权,致使我大倭内政不举、民众贫困、外事荒废,任凭九州独立、虾夷人横行!如果你不是我的母亲,我早就将你处斩了——你已不再适合担任神圣的天皇。”他对中臣镰足示意,中臣镰足和佐伯连古拥着一个瘦成麻杆的青年过来。中大兄皇子指着瘦子说:“你弟弟为轻皇子仁义有加,可堪大任。从今日起,他就是我们的新天皇,号孝德。”
中臣镰足马上取下老女人头上的皇冠。老女人起身退下。
新天皇坐上象征倭国最高权力的位置。中臣镰足把皇冠戴到他头上,转身对朝中群臣大喊:“天皇登基,年号大化!群臣跪拜,沿中华礼三跪九叩——”
群臣像刚捡回一条命的落水狗,一起呼喊:“天皇万岁!皇子万岁!”
之后,秃子中臣镰足发布改新诏书:“中大兄授意,今年是‘大化改新’元年。天皇和中大兄有旨:如发现和苏我家族逆党有关联者,立即向皇室申明。中大兄仁义有加,除非有大罪者,其余都可沐浴皇室天恩。特任命内大臣阿倍内麻吕为飞鸟城防卫,马上剿除苏我家族逆党。同时在京师设立五卫府,在地方建立军团。在天皇有更多旨意之前,所有军队归中大兄皇子指挥。”
中臣镰足大声宣读完毕后,中大兄对群臣喊话:“废除贵族世袭,加强皇权!释放劳奴,推行‘租庸调法’,效法大唐,引入户籍规制,强大倭国!”
群臣跪下,喊声充斥整个大殿。
“强大倭国!”
“中大兄万岁!”
“中大兄万岁!”
“中大兄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