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生机⑦ - 小兔崽子良心什么形状的?

书名:没辙 作者:陆瞳 本章字数:3266 下载APP
晏江何沉声说:“人没救回来,心情能好么。”

晏江何:“虽然我不是主刀,只是一助,但也挺难受的。”

他是头一次跟张淙倾诉自己工作上的事。更准确来讲,不仅是张淙,所有对象都算,晏江何是头一遭这般夹带个人情绪地去说工作。

晏江何不是那种习惯将工作烦恼带回家的人。疲惫的凡夫俗子,回家看到自己最近亲的人,多少都想诉几声苦,但大家都是凡夫俗子,谁都有烦扰,叹来叹去,一往二返地撒癔症,全家的气氛便会跟着落下来。

所以,就算是同先前一样在医院工作的晏涛,晏江何也很少说什么。

每个职业都有该承担的东西。生离死别,心余力绌,这是医生该承担的。医生是从痛苦中拨弄希望的角色。

晏江何从小到大看着,晏涛也是这么做的。周平楠这“贤内助”,除了做好菜将一家人的胃口养刁,其他方面都是被宠着哄,从没分忧解难一说。

可这会儿,晏美瞳细声软气的撒娇,眼皮上温热的触感,突然就让晏江何背离从小到大的熏陶和个人习性,下意识朝张淙开了口:“你是没看见他妈妈哭成什么样,跪在走廊里,差点没晕过去。经自己的手,结果却是这样,真的难受。”

晏江何这一天心情差进谷底,此时面对张淙,他竟如同找到了停靠点,情绪终于可以撕开口子往外漏:“你说人怎么就这么难呢。费一通劲,什么都留不住。”

张淙伸出手,在空气里滞了半天,最后还是垂在自己身侧放下。他未曾见过这样的晏江何,晏江何没向他靠过来,他不需要靠,但这个男人在示弱——他强大到,示弱时只需要一只耳朵。

张淙听着就好。

而对于张淙——幸好他可以做这只耳朵。

“哥。”张淙能想象那哭天抢地的崩溃画面,却不能感同身受。

思想和体会之间其实相差许多撼动。

张淙:“尽人事,听人命。这话不是你说的么。”

“我说过这么有哲理的话吗?”晏江何的声音带上了些低笑。

“说过。”张淙看着他。

——你说过,我记得。

“话说出来怎么都漂亮。”晏江何叹气。

张淙直起身,他得稍微离晏江何远一些才行,不然心里有东西压不住:“医院经常有这种事吧,每次你都会这么难过吗?”

“会啊。”晏江何坦然承认。

“那得多难受。”张淙顿了顿,说,“总觉得医院这种事情经常有,做医生的都要习惯了。”

“你说的什么天方夜谭,这怎么可能习惯呢。”晏江何用手抓住毛巾,闭着眼睛擦了一把脸。

张淙:“......”

晏江何认真地说:“医院的确常见生老病死,医生也必须拎得清,不可以一蹶不振,不然怎么拿手术刀?”

晏江何:“承受能力必须有,但不等于习惯,更不可能看淡。尤其做医生,要特别重视生死。医生要是对死活感到麻木,那多可怕,还穿什么白大褂。”

“嗯。我知道。”张淙轻悠悠看着晏江何。

他知道。晏江何就是这样的人。晏江何每一次呼吸都是滚热的,能烧到张淙心尖上去。

晏江何轻轻笑了下:“其实没事,我缓一缓就好。这就像个必须的固定流程,例如我今天必须要吃饭睡觉一样,不能没有。不吃饭不睡觉活不成人,不走这个流程,我也做不来医生。”

晏江何扭头看张淙,说了一堆心里疏通不少,他弯起眼睛,想调节气氛,故意逗张淙:“怎么,担心你哥了?”

“......”张淙揣度过半晌,抿了抿唇,然后垂下眼,不形于色地应了声,“嗯。”

晏江何愣住了,眼中笑意倏得加深,他啧啧称奇:“小兔崽子良心什么形状的?长多大了?几斤几两?可了不得了。”

张淙没搭理他,转身去厨房,低低撂下一句:“我去盛汤。”

晏江何心情舒转,毛病又起来,对着张淙的背影扯淡:“哎,还不让说了?男人的脸皮儿不能这么薄。”

晏江何将手里的毛巾扔去茶几,转手去摆弄晏美瞳,他小声叨咕:“行啊,还知道心疼我了,没白费这么大劲养活。”

他一波无赖流氓耍弄完,揪着晏美瞳耳朵轻轻捏,捏得小玩意拱脖子撅屁股,腿也跟着趔趄。

张淙在厨房面对一锅香喷喷的冬瓜汤定神,定了半天没什么作用,最后拎一只海碗从水龙头接了满满一碗冷水,他也不怕闹肚子,扬起头不干不净往下灌,呼吸道一阵冰凉,终于灭了心头火。



日子一天一天划拉,张淙揣着心思,悄无声息地开枝散叶。

这学期,张淙堪称脱胎换骨,简直一好学生的标杆典范,就好像他先前那些缺德黑料全是假的,全是妖魔化成他的脸作祟。

他每天按时上下学,听讲认真,作业写得勤勤恳恳,该去画室去画室,该去Azure打工就打工,该学车学车,不能更省心,业已成为一名德智体美,勤劳乖巧,全方位发展的优秀高中生。

更过分的是,家里照旧被他安排得井井有条,甚至越发得心应手。晏江何俨然彻底沦为一个只会上班的“废柴”。最直观的表现,周平楠上周要往家里送新鲜蜂蜜,竟直接打了张淙的电话,顺便还做出一大碗糖醋排骨送货。

对自己亲妈的叛变,晏江何没脸反驳,他只能在张淙眼前舔面子:“你行啊张淙淙,什么时候收买的人心?”

张淙错开视线,没应他这胡言乱语,从包里掏出来一张成绩单递给晏江何。

“哎呦。”晏江何赶紧接过成绩单瞅,这一瞅他乐呵上。

张淙期末考试,理科总成绩排在全年级第六。

“厉害啊。”晏江何啧啧,又把成绩单翻来覆去看一趟。他这人分事儿,大多时候还算淡泊,有稀罕情况却可能轻腚子。

比如此时,晏江何两根手指头夹着张淙的成绩单扇呼,又用脚尖去顶晏美瞳的鼻子。

晏美瞳掐细腔滋哇哼唧,晏江何便和上,夸奖道:“我这是捡了个宝啊,手巧就算了,还是个学霸。”

张淙眼睫微颤,抿住一抹笑,语气平淡地说:“其实昨天是家长会,你上班太忙了,我就没叫你,成绩单现在给你看。”

“家长会?”晏江何愣了,伸脚将晏美瞳轻轻扒拉一边儿,“你怎么没跟我说过啊?”

他粗心大意,没养过孩子,也懒得琢磨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是怎么被养的。张淙再开学就高三了,期末考完,学校若不胡扯咧歪一通,校门口的牌匾都挂不住。

晏江何心里突然硌楞出个念头:“张淙以前......也没什么人给他开家长会吧?”

妈跑了,爹不靠谱,弄那么个老么咔嚓的病老头,张淙估计也不会让他去。

张淙看晏江何一眼:“不是说了你工作忙么。”

“我工作忙你也得告诉我啊。”晏江何瞪着他,有些不满。

张淙皱下眉:“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跟班主任说了一下,她就同意了。”

倒是了,张淙成绩单长成这模样,他平日又批得一身好人皮,班主任哪知道他本来是个什么王八乏货,不来开家长会也没关系。

张淙又说:“你前天夜班,昨天下午还去医院看病人,哪有时间开家长会。”

晏江何:“......”

张淙这回没耍心眼,他是真不乐意让晏江何去开家长会。有那时间,张淙巴不得晏江何在家睡觉。折腾来折腾去,看着心疼。

晏江何一直都知道张淙跟这年纪的普通少年不一样,不论是经历,还是心思,张淙都要深刻得多。他从小到大每分每秒都被拔苗助长,他的心性要沉一些,他格外懂事。

只有软鸭绒里包着的孩子才精通任性,可以顺应天性拈轻做事。

张淙从来没有过。

晏江何又低头看手里的成绩单,再去瞄一眼地面。地上干干净净,张淙今儿个刚拖完地,连晏美瞳一根白毛估计都捉不着。

“......”晏江何难得有了点愧疚心思。是他把人拐回来,非要人家喊声“哥”,实际上这“哥”当的挺不像话。

但晏江何这人孬,良心也就到此为止。他没再多惭愧半秒,扭脸朝张淙笑笑:“哥带你吃顿好的吧,想吃什么随便说,今晚就不用做饭了。”

瞅瞅,这人能混账到什么地步。晏江何做出的补偿就是带张淙吃一顿,完了还要加一句“今晚就不用做饭了”,闹得好像做饭喂他这码事,是张淙什么天经地义的分内活儿一般。

张淙的心头就像横了把痒痒挠在搔,抓得他胸口刺挠。张淙想了想,回忆起前几天晏江何说想吃烧烤,便说:“烧烤吧。”

“那可太好了。”果然中晏江何下怀。

张淙就见对面的人笑得更开。晏美瞳脑瓜子又蹭过来,晏江何索性拎它后脖颈薅畜生起个儿。

晏江何点两下晏美瞳的鼻尖,跟一只猫也能勾上欠儿:“我们去吃肉,还烤鱼,不带你。”

晏美瞳听不懂人话,耳朵不好,只顾抱晏江何的手蹭。

张淙唰得一下收回目光,慢慢腾腾抖上一口气,从鼻腔里全喷出去以后,才重新抬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