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的方向隐隐约约传来俞酉志劝说的声音,瞿榕溪把茶叶夹进壶里,等水开的功夫,手机在茶几上嗡嗡作响。
他走到茶几边,低头望见屏幕上现出一道陌生的本地号码,知道他这个号码的人很少,估计这来电不是诈骗就是错播。
他按了拒接把手机塞进口袋里,扭头走回了水壶前,随着温度上升,水面开始冒气沸腾。
“叮咚——”
随着门铃响起,瞿榕溪倒水的动作警觉地停下。要知道这幢楼的门铃不常响起,而可能进出这间房子的三个人也都在屋内。
他走到监控器前,画面里的人看样子是个快递员,正低头确认地址,动作神态挺真实。
门铃一遍遍地重复却无人应答,快递员稍有些不耐烦,摘开帽子挠了挠汗湿的头发,拿起手机开始拨号。
瞿榕溪挽起胳膊,等待这个大概率送错地址的快递员确认电话后自行离开。
口袋里手机又开始震动,他拿出来看了一眼,还是刚才那个号码。
俞酉志拐过转角走到餐厅边缘低声问:“是谁?”
“好像是快递,但我没往这里买东西。”
“车库的门锁了么?”
“锁了。”
“嗯,那就不用管,等他自己走。”
“好,”瞿榕溪点点头,走到距离俞酉志两三米的位置,抿唇道,“她还是不肯出来?”
俞酉志拉开餐桌旁的椅子坐下,取了支烟,刚放到唇边,点燃的打火机便凑到烟尾。
一丝煤油味散出来,她垂眼,瞿榕溪正半跪在地上耐心举着打火机,这是他刚入行就在她这里养成的规矩,姿态绝不高于上位者。
她摇头,火苗燃亮烟丝:“现在小孩想得太多,我不明白没意义的事情有什么可钻的。”
“她太幼稚,不明白你的良苦用心。”
“说得好像你年纪很大一样,你们年纪也差不了多少。”
“闵姐,我和她不一样,这些年你怎么坚持下来的,我都清楚。”
许是觉得这话有些逾矩,俞酉志没有接话,视线掠过瞿榕溪落在茶杯上。
手机仍在震动,门口刚安静了没多久,门铃又刺耳地响了起来。
“你觉得门外这人有没有问题?”
“说不准,但情况挺反常的。”瞿榕溪回答。
“会和俞庄嵁有关系么?”
“如果是他的话,我们更不能接,他这么做无非是希望我们被惊动。”
二人对扰人的门铃声充耳不闻,一个淡定抽烟,一个雕像般站在旁边。
打破这喧嚣的宁静的是拐角处骤然闪出的人影,急促飞奔的脚步里带着绝命的慌乱。
“拦住她!”俞酉志刚一开口,身后瞿榕溪就已先一步冲过去擒住了妄图出逃的介舒。
眨眼的功夫,双方都用了很大的力气,往外奔逃的路线被无情截断,她来不及作出也没有止步的念头,只能被半路杀出的阻力重重撞翻到下陷的客厅台阶上。
瞿榕溪踉跄着在台阶前刹住了车,转动着生疼的手腕望向餐桌边焦急站起的人。
俞酉志拧眉盯着台阶下横倒的背影,愠怒却也不敢发出太大声响:“介舒!你这是干什么!”又转向瞿榕溪,“你还不赶紧扶她起来!”
“你没事吧?”瞿榕溪走下台阶正要去扶,不料那看似疼到失去反抗能力的身体猛地爬起,介舒在被他伸手抓住胳膊的前一秒抽逃而出,在光滑的砖面上连滚带爬地冲向大门。
她必须要离开这里,她没有时间回头看,眼里只剩下那道门,响彻客厅的门铃就像越狱的警铃,她心里已经没有退路。
“啪——”门打开的瞬间,邮递员刚要抬头,眼前遽然一黑,紧接着毫无防备地被冲倒在地,手里的信封飞了老远,后背隔着制服贴上滚烫的地面,灼痛感传来时,他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撑着地直起上身,目力所及是两个已经追逃出十来米的背影,撞他的是前面的女人,他隐约记得后面的男人刚才从他头顶一跃而过。
房门半开着,在风里吱吱地晃,他刚想探头看看里面还有没有人,门却被里面的人一把合上,险些夹到他的手。这状况离奇,他摸不着头脑,只能给寄件人打电话。这人莫名其妙给这一排房子都寄了信件,说是给客户派发的节日卡,可前面几家都没住人,好不容易这家有动静了,却是这样的情况。
“喂,您好?”
“哦!我是刚才取件的快递员,这一排摁下来都没人在家,就一家有人,但是也不收……”
“哪一家?”
“就七号这家。”
“这家业主开门了吗?”
“开是开了,但是门一开就冲出来俩人,跑没影了,里面好像还有人,也不肯开门了。要不我给你们办退件或者寄存到代收点吧,我今天还有好多地方要送呢。”
“行,麻烦了。”
电话挂断,陈辛觉和俞庄嵁对视一眼。
“七号?”陈辛觉问。
俞庄嵁点头:“碰碰运气。”
车立即驶出小道向东边开,没开出多远就看见了正隔着巨大圆形花坛僵持的两个熟人。
介舒正努力调整着呼吸,她太久没有运动,刚才那几十秒的冲刺仿佛透支了她的生命,心脏好像在挣扎着撞击她的胸腔,喉咙口涌起浓稠的甜腥味。
“你他妈别闹了,再跑能跑多远,这样有意义吗?”瞿榕溪淡定如瞄准野味的猎人,日头高照,他只觉得热。
介舒没想反驳,她需要节省力气,这时她注意到瞿榕溪身后那排车中的一辆,下来了一张熟面孔。她没有获救的感觉,只觉得肩膀上的担子更重了——这人头上还包着纱布,脸色煞白,看起来就很虚弱。
“别动。”
一听见背后的声音,颈后便传来冰凉的触感,瞿榕溪当即意识到局面变化,脸上骤现出凶狠。
“把手举起来。”
他不悦地骂了声“操”,缓缓举起胳膊。
介舒和俞庄嵁对视一眼,他朝走过来的方向晃了晃头,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介舒看见车窗下滑,陈辛觉正神情十分紧张地向她招手。
她盯着瞿榕溪不敢移开视线,一路侧着身体走向车门。
瞿榕溪口袋里的手机又开始震动,被俞庄嵁一手抽了出来,接通,打开外放,放在他肩膀边,后颈的金属更用力按进他的皮肤表面,随时可能要了他的命。
他知道俞庄嵁下得了手,他不是没见识过。
“让介舒接电话。”
俞酉志压着声调说的,和她平常的声音不全相同,瞿榕溪不确定俞庄嵁能不能辨识出她的身份。
俞庄嵁没动,仍示意介舒上车,并不打算服从的态势。
那边又说:“就几句话。”
“给我,”介舒折回来拿过手机,“说吧。”
“你一个人听。”
介舒关掉外放,把听筒凑到耳边:“赶紧说。”
“不要告诉俞庄嵁我的身份,就当你为你爸做的最后,也是唯一一件事。”
“如果我非要说呢?”
“那我也没有办法,如果事情败露,我会自我了结,到时……你就彻底自由了。”
电话挂断,介舒听着盲音静了一会儿,罔顾现场三人的好奇,转身径直打开车门:“小庄,我们走吧。”
汽车启动,俞庄嵁仍保持着手部动作,倒退着上了车。
瞿榕溪放下手,回头,眼看着车子开远,咒骂着铲了一脚路边的沙石。
迟钝如陈辛觉也察觉到车里的气氛很不对劲。
后视镜里两个人都几乎贴着车门面朝窗外,中间仿佛隔着一道红海。
介舒手里还拿着瞿榕溪的手机,她把屏幕设置成永不锁屏,接着快速翻阅了消息列表、通话记录和通讯录,竟删得如此干净,就像随时都在提防手机脱离控制的时刻,这意味着他需要背下很多号码。
她不受控地干咳了两声,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很久没喝水了,便问:“有水吗?”
“有的。”陈辛觉探身按开储物格,递了瓶水过来。
介舒伸手去接,弯曲手指时觉得骨节胀痛得厉害,胸口也发闷,她暗忖这或许是突然激烈运动的后遗症,转头望向庄嵁,见他板着脸不看她,不知道在耍什么脾气,便没有多讲。
她试着去扭瓶盖,人生中屈指可数的情况,她没能拧开。
旁边突然伸手过来夺过水瓶,再传回她手里时,瓶盖被旋开了。
她本想夸他一句,再问问他脑袋上的伤势,可转头时他已经又朝向了窗外。
脾气上来,她也不想再看他了。
一路无言。
车停在了熟悉的居民楼下,介舒刚要开车门,庄嵁那边的车门已经打开,热浪涌入车内,车身一晃,人出去了,门也拍上了。
她手指越来越痛,换了手才打开车门,而窗外的人已经走进了楼道,只留给她一个背影,毫无等她的意思。
她怒从心起,停止了下车的动作:“这什么意思?我还没到站?”
陈辛觉被她这话逗乐了:“到站了,这都首末站了,赶紧进去吧。”
“他脑子也被砸坏了?”
“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刚睡下,还以为在做梦,出发之前还在打点滴呢,现在应该也累了,你体谅体谅。”
介舒点头:“谢谢你啊,回家好好休息,辛苦了。”
“没事的,你们也好好休息,有事给我电话。”
她走进楼道,这人本来分明是站在门边等她的,可一听到她的脚步声,就又开始不管不顾往里走。
一进门,庄嵁不声不响地径直进了浴室,淋浴的水流声紧接着响起。
介舒放松下来才觉得浑身都隐隐作痛,想来是刚才瞿榕溪那一撞后害无穷,尤其是手指,一碰就疼,她模糊回忆起滑倒的时候,混乱中似乎一拳砸上了茶几底座。
深呼吸,歇一阵好像又没那么痛了。
她走进卧室在衣柜里翻找衣服,庄嵁洗完澡出来,走到了卧室门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见她在里面,居然调头走开了。
介舒不情不愿叫住他:“我之前穿过的那件T恤呢?”
脚步声和熟悉的香味一道靠近,她侧身让出一块空地,眼看他俯身拉开衣柜下层抽屉,直接找出了那件衣服,却没有递给她,而是转身放在床上,视线平淡掠过她道:“洗过了。”
他越过她肩侧去关衣柜门,她想着还没拿内裤,便条件反射抬手去挡。
不挡不要紧,这一挡手指就撞上了正合上的木门,她都没来得及惊呼,钻心的疼就从手指炸开,直冲心脏,她疼得半点声音也发不出,埋着头闷声龇牙咧嘴。
“怎么了!我夹到你了吗?”他不明缘由,只见她握着手腕倏地蹲下,手指好像看着有些红肿,他不确定她到底伤了哪里,也不敢直接上手,只好跟着跪在旁边捧住她手腕,“手指吗?还有哪里疼?”
身上一阵阵生疼,整日整夜的狼狈,不得不埋在心里的丑闻,莫名陷入冷战的压抑,这一刻铺天盖地而来。
混沌中,她脑海里蓦然浮现出一个确然的念头——她妈妈并不爱她,她之前一直不愿意相信,但现在这冰冷却直观的感受让她自己无从辩驳。
“你说句话啊,别吓我,是不是还有哪里有伤?”
她在这声音里缓缓抬头,模糊的视野里,庄嵁焦急的神情渐渐清晰。他半跪在地上,捧着她的手,好像这手有多么金贵,明明连生出她的人都不放在心上。
“你疼不疼?”听见她开口,他倒是愣住了,她看着他头上的纱布,问了他想问她的话。
“我不疼,你把手松开,我看看伤口,”他挪开她攥着自个儿手腕的手,小心翼翼地查看那几处红肿的地方,“对不起,我刚才太不小心了。”
“你道什么歉,不是你夹的。”
他突然沉下脸:“是瞿榕溪?”
她没有否认,他又追问:“他还对你做了什么?”
“就逃出来的时候和他撞上了,摔了两下。”
“到底怎么回事?当时电话里又是谁?”
“什么都别问,我什么也不想说。”
他沉默地盯着她,皱着眉,五官紧绷,眼里是抑制的愠怒。她却油盐不进,对此无动于衷,只是把红肿的手指又抬高了一些,甚至还往他眼前晃了晃。
“你不能这么对我。”怒意未减,他只能靠无奈的叹息暂时舒缓。
“我怎么对你?”
“你心里明白。”他低下头,垂眼不看她。
“我不明白,你说啊,我怎么对你了?”她凑到他面前,歪头偏要和他对上眼,越看他越觉得顺眼,某种程度上就像是属于她的东西,她很有把握,自己随时能让他生气,也随时能让他开心。想到这里,她不禁苦涩一笑。
“你还笑得出来?笑什么?”
“小庄,你真可爱。”她用那只完好的手划过他脸颊,一把揪住,对着他扭曲的神情现出满眼温情,直到他吃痛地“嘶”了一声。
介舒这才想起来他脑袋上还有个未愈合的大口子,即刻撒手,只是手还没来得及抽回便被捉住,牢牢按回他侧脸。
他低下头,光滑的脸颊贴着她手心蹭了蹭,抬眼,用湿漉漉的眼神望着她,好像雨里走失的小动物千辛万苦摸到了回家的路。
原来,这个人鲜活的存在,是她现存唯一的慰藉。
“小狗,我的。”她脱口而出,庄嵁听了这话似乎也没想着反驳,只垂下眼睫,贴得更近了些。
手心热乎乎的,她心里一动,手指下滑托住他下颌,侧过脸错开鼻尖吻他,舐开他柔软温热的嘴唇,紧咬着他呼吸的节奏,在他喘气前的停顿里深呼吸,动作和温柔一词毫不挂钩。
仅有的氧气被有预谋地掠夺,刺痒的鼻息和慌乱的喘气声之下,她明显感觉到庄嵁向后晃了晃。
可他没有叫停,瞬间动摇之后立即靠了回来,任凭她带着匪气的扑闹侵占,只是在她忽然把手往下伸时短促轻哼了一声。
他揽腰将她带上床面,周遭的温度很快升高,像是从领口点火,里外都引燃。
“啊——”
直到她的手指又遭受了二次伤害,烟花戛然而止。
这一次手指短暂疼过之后就开始麻了,像密密麻麻的针刺,她睁开眼想看手指,眼前的画面不真实极了,吓得她动作慢下来,心里竟腾起一阵愧疚感。
咫尺之距,庄嵁就像被惊扰的寐中生物,也跟着睁眼,眼眶是红的,眼里甚至泛着泪花。
再一眨眼,一道浅泪滑落,原本紧按着她后腰的手忽得缩回去,就像怕被她一样迅速扭开头抹眼睛。看样子他自己也很诧异。
“我手指疼,你哭什么?”
“缺氧。”他解释的声音带着氤氲的鼻音,介舒看着他愣了一阵,眼中柔软,抬手把他的脸扳回来,又用拇指抚了抚他的眼角。
“说嘛,你为什么哭?”
“你爱我吗?我知道这问题很傻。”可他目光如此真挚。
“爱,除了你,没人值得我爱。”
她回答得如此干脆,远远超乎他预期,他听得出神。
“你今天生气是以为我又跑了,是不是?”
他点头。
“我答应过你不会再那么做,除非你赶我走,否则我哪儿也不去。”
“你能经常跟我说吗?”
“什么?”
“你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