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原君府琅华殿。
皇非刚刚送走且兰,轻衣白袍散玉带,正斜倚金榻听楚宫来的四名掌仪官报告迎 娶九公主的仪程, 其中光是礼单便满满堆了两案, 由一个绯袍仪官恭立近旁依次禀读。 一板一眼的声音中有清雅的琴韵悠扬送来,吹落花月满地灯火流辉,却是殿下八个眉 清目秀的小童抚琴弄箫,极尽风雅美妙。
礼单刚念了两卷,一名侍卫疾步入殿,匆忙一跪还未及说话,外面一人清冶柔肆 的声音和着琮琤丝弦遥遥传至:“皇非, 染香湖上今晚热闹得紧, 你躲在君府干什么, 不敢见人吗?”
君府朱门重重洞开,直入中庭。
几个掌仪官在朝多年,从未听过有人敢对少原君如此无礼,惊得面面相觑。皇非 倏地张开眼睛,眸心闪过异亮。那侍卫奉方飞白之命抢先赶回报信,近前匆匆低语 几句,随即退下。
皇非笑着起身,随手将酒瓶丢给呆立一旁的仪官,扬衣出殿。
玄裳广袖的女子足踏月光登阶而上,墨发幽舞,飘曳凌风,衬那殿前白衣夭矫 飞扬,英雄王侯娇娆红颜,怎么看,都是一段千古风流。
九公主身后, 一众君府高手急步相随,方飞白跟着打了个手势,瞄向召玉。
皇非恍若未见,只含笑看着子娆,神情极是愉悦: “我刚刚想着子娆,子娆便 来了。”
子娆挑眸问道:“哦?你想我何事?”
皇非伸手揽上她腰肢,毫不介意众人在前,近她发间轻轻一嗅,笑道:“想子娆 来亲自点验彩礼,看合不合心意,是否还缺些什么。”
子娆神色柔魅,眼波却流星萤火般扫去:“只怕是心口不一呢,我想要什么,难 不成你都舍得?”
皇非漫不经心地笑:“只要子娆说得出,我便给得起。”
“当真?若我要那九转灵石冰蓝晶,你给还是不给?”
“子娆若是喜欢,这府中一人一物尽管拿取,以后,皆不必问我。”
金灯银辉之下, 如此轻言笑语, 满天月光满庭花香仿佛都在那双带笑的眼中荡漾, 宠溺与温柔交替的光晕令人意醉心迷。子娆一时竟看走了神,刹那恍惚过后,竟有恣 意的光彩自眸心闪烁。
铁血江山溅美酒,且自张狂且风流,若与这样一个男子朝夕相处,无论如何都不 会索然无味。而今后岁月如流水,朝朝暮暮,执子之手,生死成契,想来,倒也是一 世趣意光景。
皇非笑看子娆眸光变幻,头也不回地道了句:“玉儿。”
召玉袖畔微微一紧,沉默片刻,跪下阶畔。
一串水光剔透的玲珑晶石托起在指间,低头处晶华散射,仿若冰莹的清泪,坠落 在这被她视作神明的男子掌心。
皇非抬手, 转向子娆, 略带调侃地道: “就是这个劳动公主凤驾, 赏光亲临寒舍?”
子娆媚睫一扬, 方要说话, 皇非指下突然一紧, 锁住她手腕: “子娆刚刚喝了酒。”
子娆奇道:“君上日理万机,难道还管我喝不喝酒这种小事?”
皇非手指压在她腕脉处, 目光不离她面容,半晌后剑眉微蹙:“没错,从现在到 大婚那日,不准你再沾半点酒。”
子娆极是讶异,不由瞪向他,他是第一个用这般口气同她说话的男子,竟然如此 自若、如此理所当然。月光一时闪闪烁烁,映入幽艳的晶瞳似有噬人的深色绽放,子 娆便任他这样牵着自己,悠悠笑问:“凭什么?”
“凭你是我皇非的女人。”皇非笑意翩然,手臂向内微收,两人肌肤相亲,再无 半丝阻隔,低声轻道,“子娆内伤未愈,若因此伤了身子,我会心疼。”
一阵好闻的男子气息透过肌肤的温度,在花香月影中泛开奇异的涟漪,子娆一瞬 不瞬地盯着他,凤眸倏地一眯:“皇非,你身上有女人的香味。”
皇非目蕴轻笑:“子娆吃醋了?”
子娆不由冷哼一声,皇非哈哈大笑,笑得她欲恼无从。他突然拖了她的手走到召 玉面前,另一手挽了召玉起身: “子娆吃别人的醋不打紧,但莫要寻召玉的不是,可 好? ”看了召玉一眼, 抬手拂开她衣袖, 柔声叹道, “我几年前在逍遥坊见到召玉…… ”
召玉下意识地向后瑟缩,软软柔荑在他掌心挣扎了一下,却如微弱无力的鸟儿想 要挣脱天罗地网,徒劳无功。
绮艳罗纱徐徐卷起。
白玉般的手臂上现出一道道狰狞的疤痕,纵然伤口早已痊愈,那些密集的痕迹依 旧勾画出曾经血肉模糊的场面。极致的美丽与极致的残忍,形成异常鲜明的对比,周 围众人无不震惊,谁也不想这美丽自信的后风国公主竟有这样一段悲惨的经历。
“我将她带到府中时,她除了手脸之外,几乎体无完肤,治好了外伤之后很长一 段时间,只要有人一碰到她的身子,她便怕得发抖。后来我慢慢安抚她,帮她恢复 内力、改变容貌,又教她兵法武功。”皇非随手轻抚召玉的秀发, “说起来,召玉其 实算得我半个弟子, 所以我尽遣府中所有女子, 却独留了她在身边, 子娆会怪我吗?”
召玉眼中早有清光隐泛,屈膝一跪,泪水落下:“召玉的命是公子救回来的,愿 为公子做奴做婢,绝不敢有丝毫非分之想!若公主…… ”
话未说完,子娆淡淡蹙眉,似是怜悯,又似无情:“是什么人做的?”
召玉红唇轻颤,许久,一字字道: “赫连齐,不过他已经死了,公子答应过会 替我报仇,他终究死了。”
子娆眸光意外一闪,前行几步,替她挡住别人的视线,整理弄乱的衣袖,幽声叹 道: “人死了便罢了, 多想无益。”俯身一刻忽在她耳边柔柔轻道, “只是你莫要忘了,
亲手替你杀死赫连齐的,可是穆国三公子,夜玄殇。”
召玉眸光一震,她已撤袖而去,只留下惊电般的一瞥,余香如刃。
九公主走后, 召玉一人站在偏殿, 遥望东方天际。一颗明星高悬月宇, 清灵湛亮, 那是曾经后风故国的方向。
三界繁华地,东海十三城。
八百年前召皇朱襄以十局通幽棋负于白帝的这方人间仙境,玉髓之泉甘美流香, 碧海美玉相映生辉,皓山冶剑术、晶宫夜明珠,奇珍异宝遍地皆是,海秀山灵美不 胜收。
每一样珍宝、每一寸土地,都时时刻刻吸引着世人贪婪的目光。
召玉闭上眼睛,仿佛听到楚宣铁骑踏破山海的声音,厮杀与鲜血,哀号与狂笑, 权力与罪孽,在烈火人间造就了灭亡的乐章。
衣衫下手足冰冷, 每一条鞭痕都似毒蛇般钻心噬骨, 不敢再想, 忽然有人来到身后。
召玉猛地睁开眼睛,听到一个熟悉悦耳的声音:“玉儿可是在怪我不近人情?”
蓦然回身,皇非负手笑立身后,微风拂来他身上华贵的气息,月华琼光照玉庭。
她略有些心慌:“公子何出此言,玉儿怎敢怪公子?九转灵石虽是旧国遗物,但 若对公子有益, 莫说一串小小的晶石, 便要玉儿粉身碎骨也无怨言。”她声音低下来, 仿若月光下飘落的尘埃,“只要公子不舍下玉儿,玉儿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皇非低头, 目中有着张扬而明亮的温柔, 一如三年前她第一日入府、第一次抬眸。
彼时艳阳飞落他的剑锋,花零若舞。那样骄傲耀目的男子多情的注视,是她在炼 狱中仰望的光明。
君府前殿,方飞白等仍未离开,侥幸逃回的暗色站在别鹤身旁,脸色苍白,显然 受的内伤不轻,神情亦十分阴沉。
“公主!”一见到召玉和皇非, 暗色立刻抢先几步, 低声说些什么。召玉神色一变, 目光扫向别鹤等人,微有冷意。
别鹤见状喝道: “暗色你莫要在公主面前搬弄是非,说我等与白姝儿暗通消息, 先拿出证据来!”
暗色冷笑:“那白姝儿亲口所言,岂会有假?休云是知道我身份的,剩下到底是 你别鹤还是闲情,你们心里清楚得很!”
闲情怒道:“一派胡言!我二人乃是后风国遗臣,对公主忠心可鉴,何来背叛 一说?”
暗色反唇相讥: “后风国遗臣又如何?那赫连羿人昔年还是曾国王亲,不也一样
卖主求荣,何况是你们?”
“你血口喷人!”别鹤、闲情同时大怒,忽听召玉一声清斥:“说够了吗?” 三人蓦地收声,心头皆是一凛,齐齐跪下,不敢再言。
皇非冷眼看他们争吵,一直未曾说话,这时突然笑了一笑:“暗色,你将当时的 情形说与我听,记着,莫要有半句谎言。”微笑中目光如电,一闪扫向暗色,就连旁 边闲情与别鹤都被那一眼迫人的锐气所慑,那是千军万马中淬砺的杀气。
皇非从不直接插手自在堂事务,突然发话,众人皆知是因召玉的关系,遂屏息静 听暗色将船上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皇非眯了眼睛饮酒, 也不知是不是在听, 待暗色说完有一会儿, 他才开口道:“你 自问武功比白姝儿如何?”
暗色一愣,道:“或者不如。”
皇非眼角轻挑, 点头道: “或者不如, 很好。”忽然扬手击出, 一道犀利的掌风, 直取暗色胸前。
暗色猛然色变,侧后疾退,身形已然够快,却仍无济于事,被皇非快逾电掣的掌 风击中膻中大穴,身子急遽一颤。
皇非手指在袖中微微变化,数道指风紧接着点向他胸腹头颅各处要穴,但听嗤嗤 轻响不断,暗色周身频频震颤,全无抵抗之力,脸色燥红如染,情形极是骇人。
如此二十余指后,皇非一掌凌空虚按,暗色背后噗地爆出两点血花,似有一对细 小的精光破体而出,不分先后嵌入殿柱之中。暗色身子抛飞,同时跌至地上,却 一 跃而起,屈膝跪下:“多谢君上救命之恩!”
皇非早已收手回头,正好接过召玉递来的酒杯,冷冷地道:“就这点微末功夫, 连体内被人动了手脚都浑然不觉,还敢说‘或者不如’,你若能在白姝儿手中走下十 招仍保得性命,本君便拜你为师!”
暗色背心冷汗涔下, 知他所言不假, 白姝儿若确有杀人之心, 岂会容他从容逃离, 并且带回内奸的消息?这两颗“破玉子”乃是自在堂的独门刑器,一旦入体,无影 无形,却可随血液缓缓流至心脏, 一击毙命,不过那已是数日之后的事情。
闲情、别鹤扭头对视,皆自对方眼中看出一丝惊险。白姝儿仅是略施手段,便险 些挑起自在堂内讧, 召玉微微咬牙, 遣退几人, 返身跪下: “今晚玉儿未能达到目的, 走脱了夜玄殇和白姝儿,请公子降罪。”
皇非笑道: “玉儿不必沮丧,夜玄殇仍在楚国,还怕他飞到天上去不成? ”言罢 起身, “飞白听令,本君给你一千战士,你与陆沉两人会同青青、展刑所率南楚部 众把守衡元殿, 五日后夜玄殇必然至此, 届时若还不能将其击杀, 不必再回来见我!”
方飞白上前一步,朗声应道:“飞白遵命!”
易青青好奇地问道: “夜玄殇明知君上要杀他,哪来这么大胆子冒险入宫?我们 不是应该在质子府或者通往穆国必经之路上布防才对吗?”
“青青不知此人胆大包天。”皇非唇锋锐挑,“不久前曾有人潜入衡元殿盗宝, 若我所料不差,十有八九便是这夜三公子,他的目标应是那原属穆国的紫晶石。若要 盗宝归国,最佳时机莫过于大婚之夜,我赌他定然会来。但飞白行事当要隐秘,我还 要借此确定一个人的立场。”
他轻举酒杯,琼浆玉色倒映眼底,闪过异样的光影,仿似淡淡丝锦飘落剑锋,那 温柔与锐利的轻芒,于此一瞬扣人心弦。
众人皆是不解,不知是何人令得少原君动容,唯有召玉低下头去,心中隐隐猜出 端倪。易青青忍不住问道:“难道有人这么大胆,竟敢背叛君上?”
皇非面若止水,眸心射出冰冷的柔情:“但愿我所料有误。”
他既不愿明说,却有谁敢追问,易青青娇笑着转移话题:“君上算无遗策,今次 无论何人要动衡元殿的主意,定叫他有去无回。”
此话并非虚言,方飞白、骁陆沉所率一千烈风骑再加上一众南楚高手,五日后衡 元殿将化作天罗地网,任人插翅难飞。邝天抚须笑道: “君上启尽麾下精英,却单单 漏了老朽,莫非是嫌老头子不中用了?”
“老将军此言差矣! ”皇非转身哈哈一笑, “姜老弥辣,本君另有重任相托。大 婚之夜赫连羿人将会发动宫变, 刺杀楚王, 老将军可率三千精兵于日行、恭华两门布置, 出兵勤王,围剿逆党。”
寥寥笑语,纵以邝天老练沉稳,亦是面现惊容,随后双眉一竖,退步领命: “老 将定不负重托!”
皇非微笑点头: “老将军记得以英煌宫起火为号,千万莫要妨碍了赫连羿人的计 划才好。”
邝天沉声道:“君上放心,老将知晓利害!”
皇非眸中异芒闪现:“二公子含回已失踪月余,据情报推断,此事定与冥衣楼 有关,不可不防。丰云,你领两千侍卫由东城至乐瑶宫沿途布防,但只准暗中行事, 没我号令,不得妄动分毫。善歧,你领五千都骑禁卫,打出赫连侯府旗号,布守八 面城门,当夜朝中百官凡有异动者, 本君予你专断之权, 放手处置, 事后概不追究!”
一系列军令布下,众将无不血脉偾张,知道楚国大变在即,这短短五日已是上郢 城最后的平静。
召玉垂首不语,不知接下来如何安排自己。皇非掷下酒杯,站出殿外,抬头望向
旭光将至的天际,扬眉淡淡地说道: “召玉,王后与含夕是我们一切计划的关键,我 便将上阳宫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