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
不笑不足以为道。故建言有之:
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颣;上德若谷;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
夫唯道,善贷且成。
上士听了道,努力去实行;中士听了道,将信将疑;下士听了道,哈哈大笑。——不被嘲笑,那就不足以成为道。所以古时候立言的人说过这样的话:
光明的道好似暗昧;
前进的道好似后退;
平坦的道好似崎岖;
崇高的德好似低下的川谷;
广大的德好似不足;
刚健的德好似懈怠的样子;
质朴而纯真好似混浊的样子;
最洁白的好像含垢的样子;
最方正的反而没有棱角;
贵重的器物总是最后完成;
最大的乐声反而听来无音响;
最大的形象反而看不见行迹;
道幽隐而没有名称。
只有道,善于辅助万物。(《老子注译及评介》)
这些翻案语与冤亲词到底应该怎么理解,很难讲。古人也有想把它们落到实处的,比如《淮南子·说林》讲“大白若辱”(最洁白的东西却像沾了污垢一样),说越是招摇醒目的动物就越容易被人猎获,越是明显的目标就越是容易被弓箭射中,所以最洁白的东西总会像沾了污垢一样,德行最高的人却会显出空虚不足的样子。显然这是从权谋角度来分析问题了,很难说它究竟是不是《老子》的本义。
楚简本《老子》也有这一段内容,虽然有点残损,但也能帮助解决一些古老的训诂疑难。和我们比较亲近的就是“大器晚成”这个成语——早在马王堆帛书本出土之前,就有过学者发出质疑,并列的几个四字短语里,别的都是一加“大”字便意思相反,只有这个“大器晚成”,虽然“晚”,到底还是“成”了。但如果说这里有错,早在《吕氏春秋·乐成》里就讲“大器晚成”了。
后来有了马王堆帛书乙本,这一句作“大器免成”,有人以为这个“免”就是“无”的意思,但也有人说这是通假字,通的仍然是“晚”。楚简本终于解决掉了这个问题——这一句是“大器曼成”,“曼”确实有“无”的意思,所以“大器曼成”就是“大器无成”,整段文字也就通顺下来了。[75]
不过,“大器晚成”也正是因为这个错别字,才成为了一句经典的励志格言,激励了很多起跑线太靠后却不甘放弃的人。如果你的某个朋友正在用“大器晚成”来激励自己,而你特地跑去向他澄清这句话的“正确意思”,这肯定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其实这种美丽的错误并不罕见,像“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还进了我们的小学课本,除了少数专家一定要刨根究底之外,广大人民群众还是更愿意将错就错的。[76]
《老子》这一章里,劈头而来的那句话是经常被人们引用的:“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这是一件辩论双方都可以使用的武器,如果用波普尔的现代标准来衡量,这句话似乎暗示着《老子》的理论和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弗洛伊德与阿德勒的精神分析理论一样,具备了伪科学的最典型的特征。它们在各自的领域里都有着无限的解释力,在理论建构上精心设计了一种无敌的防御机制,可以轻松化解任何质疑,以至于“没有任何一种想象得出的人类行为可以推翻它们”。(《猜想与反驳》)
当然,以波普尔的标准来衡量两千多年前的作品显然过分苛刻了。但《老子》这句话也确实阻挡了所有的质疑——如果你有所质疑,那就说明你只是一个“下士”,“下士”的意见自然不值得重视,而“下士”因为智力低下等原因,也必然会不断提出那些不值得重视的意见。
如果不从思想体系的严谨性来看,只凭生活经验,不得不承认《老子》这句话确实很有道理。有多少话“可与智者道,难与俗人言”,这倒是人际沟通的常态。《庄子·天地》也紧承《老子》发出了相似的感慨,认为曲高则和寡,高明的言论不但没法被大众接受,反而会被那些庸俗的言论所遮蔽。天下人全都迷惑不觉,“我”纵然能给大家指出一条明路,可谁又会听我的呢?知其不可而为之,这也是一种迷惑呀,还不如顺其自然算了。
好在历史上也有幸运的智者,据《史记·留侯世家》,张良当年从黄石公学得《太公兵法》,用这套道理劝谁谁都不听,只有刘邦一点就透,以至于张良深深感慨,觉得刘邦一定就是真命天子。而这部《太公兵法》应当就是黄老一系的兵书,和《老子》很有渊源。
道家传承了千百年,一直都有这个问题,就算道教推尊《老子》,一样摆脱不了这个问题。北宋道士张伯端讲授修炼内丹之术,也不得不感慨“欲向人间留秘诀,未逢一个是知音”,看来是专业壁垒太高了。
不过《老子》的上士、下士之论倒也是一种有效的说服技术——很少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下士”,所以就算为了保全脸面,至少也不能对道家学说太轻视了。
但是,反过来看看,《老子》这么流行,讲《老子》的书这么多,世界上真有那么多“上士”吗?反正我不是上士,但也不是下士,算来应该在上士和中士之间,因为我在闻道之后既不是“勤而行之”,也不是“若存若亡”(楚简本作“若闻若亡”),而是勤而研究之。不管将来到底是勤而行之还是大笑之,总之先尽量把它搞懂再说。
“道”为什么会招致下士的大笑,为什么不笑不足以为道?因为它太高明了,所以看上去才那么可笑。为什么会有如此匪夷所思的道理呢?《老子》开始举证,说明这个道理不是“道”所独有的,而是普遍存在的。前进的道好似后退;平坦的道好似崎岖;最洁白的好像含垢的样子;最方正的反而没有棱角;最大的乐声反而听来无音响;最大的形象反而看不见行迹……
这些例证,有的能理解,有的则很难理解,如果有例子就好了。——郭店同期出土的《忠信之道》倒有可以让我们参考的例子:“至忠如土,为物而不发”,最大的忠也是看不到的,因为它像土一样,静悄悄地养育万物,从来不搞什么动静。
忠如此,信也如此。“大忠不夺,大信不期”,大信之所以不期,从上下文来看,是指日升月落,四季轮回,从来没有和人类做过任何约定,却一天天、一年年,永远不变。
同样的句式,在《忠信之道》里有例子,在《庄子·庚桑楚》则能找到相当有说服力的解释:如果在街上踩了别人的脚,就得赶紧道歉;如果是哥哥踩了弟弟的脚,关心一下也就够了;如果是父母踩了儿子的脚,那就什么话也不必说。所以说最高的礼是没有人我之分的,最高的义是没有物我之分的,最高的智慧不用谋略,最高的仁不表露关爱,最高的信用不以金钱做保障。[77]
有了枚举,有了旁证,有了解释,但我们能否从中得出一个普适性的“物极必反”的道理?似乎仍不足够。那么我们再看看《老子》的这些翻案语和冤亲词最终要说明的东西好了——除了“道”之外,想来都是我们已经熟悉了的主题:最大的爱就是没有爱(天地不仁),最大的作为就是无为(为无为,则无不治)。但是,即便这些例证都是确凿无误的,真的就可以这样类比下去吗?
似乎儒家也说过这种话,不知道是从《老子》学来的,还是不谋而合。《礼记·学记》说:“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约,大时不齐。”有大德行的人不拘于一官之任,掌握大道的人不偏于某一种专业素养,有大信用的人不用订立盟约,把握大时机的人不要求一切行动都整齐划一。如果你掌握了这四点,就可以“有志于学”了。
《礼记》这番话虽然看上去和《老子》很像,但只是貌似而已,因为它并不是说一种东西大到极点之后,就会走向自己的反面,比如德与官、信与约,都不是反义词,所以《礼记》的道理朴实,《老子》的道理玄妙。[78]
那么,《老子》的这种句式可不可以用其他内容来替换一下呢,比如:最胖的胖子好似没有肥肉;超级富豪好似穷光蛋;最强的台风好似没有刮风……这样的例子还可以无限地列举下去。而类比越多,出现的问题也就越多。这就说明了《老子》另外的一个思维特点:以人事类比自然,但只是选择性地类比。这也就意味着,所谓否定之否定在老子这里尚未形成一种普世的规律。
以人事类比自然,这是《老子》的一贯思维方式,所以王弼说那些“触类而思”的人无不因为从《老子》那里得到了呼应而欢欣喜悦。(《老子微旨例略》)我们先看一下通行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