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冷却①⑦ - “我给了钟甯一身伤。”

书名:蘸火 作者:陆瞳 本章字数:3468 下载APP
严卉婉肯让小欢去见钟甯,这是张蔚岚没想到的。

其实仔细想想,按正常的逻辑走,他现在在钟姵和严卉婉眼里应该是个祸害。一个恩将仇报,该千刀万剐的祸害。

但尽管如此,她们还是没对他发火,没对他多恨一句。

他和小欢住的房子也是钟姵的,钟姵从没要过一分钱。哪怕到现在,也没提过让他卷铺盖滚蛋。

钟家,真的待他极好,每时每刻,都待他极好。这一家人,是他渴望而不可求的。

他有什么资格去求呢。他没有。

张蔚岚将钟甯给他的纸条反复看,反复看,一张巴掌大的纸,都毛卷边儿了。

到后来他就不敢再拿着看了。他给纸条放在桌子上看,放在枕边看……再拿手里看,弄破了怎么办?

钟甯纸条上写的东西他早就能倒着背下来。每个字的一笔一划,落笔的角度,所在的位置,他一闭上眼就能想起。

有两个歪斜的逗号,钟甯写得又快又随便,最后没写句号。

我没事,别担心,你给我好好考试

钟甯要他好好考试。于是张蔚岚就给自己关在屋里,埋着脑袋复习,写题。

学校那边,他先前以感冒为由请了两天假,然而高考在即,学校对他这家庭特殊的优秀学生甚为看重,班主任着实关怀备至,早晚各轰炸两个电话,还扬言要“家访”,张蔚岚就只好又上学去。但去了也白搭,他就像个掉了魂儿的僵尸一样杵在教室里。

可这回他得认真再认真。——钟甯要他好好考试。

他像一个木偶,钟甯手里有提起他的那根线。他脑子里全是钟甯,身体却很听话地做该做的事。

学习,吃饭,睡觉。

就是睡觉有难度,装满钟甯的大脑不乐意配合。“睡眠”这玩意脾气太大,越是强着来,它越是要犯拧。

张蔚岚没办法,只能顶着一副黑眼圈,去弄了几片安眠药。

一连两天晚上,他都是靠安眠药睡过去,效果还不错。小欢那熊眼珠子忒抓色,她吃撑了豹子胆,竟趁着半夜去偷翻张蔚岚的书桌抽屉。

这一翻给药翻出来,差点没坐她哥床上哭一鼻子。——这小药片她见过,妈妈以前睡不着的时候就总吃。

她没哭,忍住了。因为她扭脸一看,张蔚岚在床上睡得很沉。死了一样沉。大热天的,他怀里居然抱着一条白色的羊毛围巾——那是钟甯买给他的。

小欢薅两张纸给张蔚岚擦了擦头上的汗,憋足一鼻子酸,悄悄回了自己屋。



高考来得很快。临考前那晚上,张蔚岚又一次听见钟姵拼了命的大骂。

钟姵这些天被逆子气得要命,嗓子早就上火上劈了,那动静喊出来都不像她的声儿:“你不改,你这辈子都别想出这个家门!”

钟姵:“我告诉你,要么你给我死在外面,别认我这个妈。要么你就给我待在家里,直到你这毛病好了为止!”

歇斯底里的嘶哑,给张蔚岚的五脏六腑打得稀巴烂。他都疼得不会再疼了。

张蔚岚手里捏着一根笔,抻着脖子往窗外望。钟甯那屋的灯点着,窗帘很厚,连个影子都偷不见。

大朵子又在彪吠。钟家鸡飞狗跳,他死寂如灰。

小欢拎了颗洗好的苹果进屋,给张蔚岚手上的笔抢走,扔去一边,将苹果塞给他:“哥,吃苹果。”

张蔚岚的眼睛动了下,看一眼小欢,张嘴啃了一口苹果。果汁清甜。

“明天考试加油。”小欢认真地说。说着朝张蔚岚挥了挥小拳头,“唔......你要是考不好,我就听钟甯哥的,揍你了。”

张蔚岚顿了顿,又“咔嚓”咬了口苹果,囫囵嚼两下,咽下后说:“嗯,我知道。”

小欢眨了眨眼,歪着头想了想:“哥,我明天再去缠着奶奶,争取再见一次钟甯哥。”

她的大眼睛看向桌上的笔:“你要不要也写个纸条?”

小欢太小了。张蔚岚和钟甯之间的事她什么都不懂。但小孩子总有一种灵性,似乎能很容易看透别人心里最疼的东西。

张蔚岚张了张嘴,又将嘴唇绷紧。他把苹果放下,指尖颤了几颤,去够桌上那根笔。他够到了,手指又麻得厉害,将笔拿起来,最后还是放下。

张蔚岚:“不用了。”

“真的不用?”小欢又问一遍。

“真的不用。”

张蔚岚是想写的。但写什么?他的手太软弱,什么都不敢写。

张蔚岚搓了把脸,和小欢说:“你也别去缠着奶奶了。奶奶这几天......”

他顿了下,又说:“奶奶这几天不舒服,你别去吵她。”

小欢愣了愣,下意识反驳道:“但你......但是我想钟甯哥哥,我想见他。”

张蔚岚看着小欢,恨不得把这人精从自己屋里撵出去,但他没那个力气。张蔚岚靠在椅背上,替自己找了个支撑:“总会见到的。小孩子什么也别想,别问,更别管。知道了?”

小欢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嗯。”

“那哥你早点睡。”她斜眼去看张蔚岚的抽屉。抽屉里有安眠药。

小欢本想做个贼,给张蔚岚的安眠药偷走,扔去三趟街最南头那个大垃圾桶里。这个季节,那个垃圾桶最臭,上头总盘旋着嗡嗡闹闹的绿豆大苍蝇。

但她哥明天高考。不吃药,他睡不着。

小欢难为了半晌,这个贼就没做成。她只好再缩起脑袋。



这个高考对张蔚岚来说没什么实感。

他一点儿也不紧张,像个机器人,心平得跳不起来。进考场,答题,交卷。

他的脑子或许不在考试上,但思维却很清晰。这种状态很奇怪,仿佛濒死的人,所拥有的最后一抹清醒。

高考两天,分四科。张蔚岚每一科都顺利交卷。他就坐在那里,挥动着笔杆,干耗着脑细胞写。写完了,到时间,就交卷回家。

回家望一眼钟甯的窗,再看一眼钟甯的纸条,他就能去考下一科。

两天,像在一个清醒的噩梦里,很慢,又很快地折磨过去。张蔚岚的第二次高考结束了。

考试考完了,他想见钟甯想得发疯。

这几天钟甯和钟姵一直僵持不下,母子俩又吵又闹,终于给严卉婉吵病了。

张蔚岚偷偷看见过,严卉婉手上贴着打点滴的平口贴。

他就只敢偷偷地看,在严卉婉路过他家窗口的时候,偷偷瞄一眼他的奶奶。

他没脸再去见严卉婉和钟姵。跪着去都没脸。

但他想钟甯。他好想看钟甯一眼。他受不了了。

于是,张蔚岚头一遭,在深更半夜翻了钟甯的窗。

以前都是钟甯翻他的窗。钟甯翻了好多遍。多少遍?那些记忆明明很鲜明,但他要细数的时候,又突然数不明白了。

那么多次,那么多次。从这两扇窗户。钟甯给了他太多,太多温暖,太多美好,太多走下去的力量。

他呢?他们在一起,他给了钟甯什么?

张蔚岚掀开钟甯的窗帘,落地时,自己问自己:“我给了你什么?”

钟甯在床上睡着,张蔚岚不敢开灯。他拉上窗帘,从兜里摸出一只小小的手电筒,将它放在窗台上,搁在两片窗帘缝里。

手电筒很小,发出微弱的白光,那光明似乎下一秒就要灰扑扑地死掉。

张蔚岚看向钟甯的第一眼就找到了答案。

——“我给了钟甯一身伤。”

钟甯身上搭着一条薄被子,胳膊露在外面,光线很差,但张蔚岚还是看见了。

钟甯的胳膊上有几道深色的印子,还有大大小小的淤青。

钟姵越是心疼钟甯,下手就越狠。这张蔚岚能想通。

而钟甯呢?

啊,这人倔,第一次这么挨亲妈的揍,压根儿打不服。

张蔚岚慢慢走过去,脚掌一瞬重若千金,一瞬轻得好似亡殁成灰,几步路走得很漫长。他眼睛盯着钟甯看,片刻不离,眨眼都不敢。

张蔚岚在床边坐下。许久,他低下头,吻了下钟甯的眉心。

张蔚岚僵住了。

钟甯发烧了。

嘴唇对温度的感应是最敏感的,那滚烫的皮肤告诉他——钟甯发烧了。

“......嗯?”钟甯微微皱起眉,脑袋动了动。

张蔚岚总算伸出手,摸了摸钟甯的脸。他小声说:“你是不是傻啊?”

钟甯病了,睡得很迷糊。他的眼球在眼皮底下转了两下,但总是不能睁开眼醒过来。

张蔚岚没勇气去检查钟甯身上有多少伤,伤成什么样了。他的指腹摸一摸钟甯的嘴唇,干得起皮儿,有些剌手。

张蔚岚又吻上钟甯的唇。他安静地贴着,感受那双干燥的唇瓣,感受钟甯的温度。

钟甯微微侧了下头,嘴唇蹭到张蔚岚的嘴角,他贴着张蔚岚的嘴角,沙哑地嘟囔一声:“张蔚岚......”

张蔚岚呼吸一滞。他一点儿一点儿地,将自己的头埋进钟甯滚烫的颈窝。

他是一个可怜无助的孤儿。恐惧疯长成凶残的獠牙,一口咬碎他悲伤的生命。

“我真没见过比你更傻的了。”张蔚岚脆弱地说。那声音在黑暗里,飘得可有可无,“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服个软呢?”

为什么?

张蔚岚知道,是为了他。

钟甯都是为了他。



张蔚岚没在钟甯屋里待太久,他没从窗户出去,他走的门。他想给钟甯弄点水喝。

屋里黑灯瞎火的,连大朵子都不知道猫哪儿去了,但钟姵居然在。

张蔚岚刚出钟甯卧室,就撞上钟姵了。

钟姵坐在沙发上,搁黑暗里扭脸望了张蔚岚一眼。

茶几上放了一盏小台灯。钟姵抬手给灯打开,暖黄色的灯光昏了一地。

钟姵嗓子劈得特别厉害,她一张嘴,甚至像个粗糙沙哑的男声:“别开灯了,奶奶才睡下不久,别再给她吵起来。”

“蔚岚,你过来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