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猎雪抹了一把脸,大步走过去。
宋琪也往前走了几步,他捡起陈猎雪的手机,屏幕已经四分五裂,碎成蜘蛛网。再抬头,陈猎雪就站到了跟前,宋琪的嘴唇抖了抖:“你……”
不等他说话,一只拳头先捣上他的脸。
陈猎雪喘着气瞪他,宋琪好一会儿才把被打歪的脸转过来,内嘴唇被牙齿刮破了皮,他咽下甜腥的口水,不再跟陈猎雪对视,递手机的手指在发抖,用很轻的声音问:“你没事吧?”
陈猎雪没理他,夺过手机摁了摁,内屏花得五彩斑斓,什么都显示不出来。他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拽开车门让宋琪上去。
“去哪?”
陈猎雪的眼睛里淬冰淌火:“你说呢?”
答案他们二人都知道。宋琪在车门前站着没动,司机不耐烦地问他们还坐不坐,陈猎雪没催他,只说:“宋琪,你要是一点儿良心都没有,你就走。”
宋琪垂在腿边的五指紧了紧,又紧了紧,弯腰钻进车厢。
出租开得飞快,年三十接了个跑墓园的活,司机心里晦气,坐地要了个高价,嘴上也嘟嘟囔囔不知嘀咕些什么。如果在以前,宋琪一定会跟他吵吵起来,但现在的他与陈猎雪一样,二人坐在后排各自面向一扇窗,谁都没说话。
宋琪变了。
陈猎雪用眼角打量他,不只是外形上,这具壳子里完全换了一个人,过去不知天高地厚的张扬全都没了,沉得像块石碑。
也确实该变。他想,发生过那样的事,又断联了整整一年,若还是跟以前一样没心没肺,那么他连去纵康墓前的资格都没有。
“你干嘛去了?”好一会儿,他觉得自己能冷静下来说话后,终于问出这个压在心头一年的问题。
宋琪也一直在等这句话,他其实还没做好再见陈猎雪的准备,尤其是今天。但有些事永远由不得人,就像去年的分别和今天的重逢。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一辈子躲着他,这一年来他没有一天过得轻松,乍见的慌张与沉默时的无力都让他惴然,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奔逃的罪犯,极尽所能去躲避审问,却在审问终于到来的时候吐出一口无形的气。
“打工。”他回答。
“为什么退学?”
司机从后视镜上投来窥看的目光,宋琪不敢看陈猎雪,就没有表情地跟他对视,司机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听他说:“没心情再上学了,而且我也不是读书的材料。”
陈猎雪凉凉地看他:“你打工就是个材料?”
不等说话,他继续问:“去救助站干什么?”
这个问题再一次让宋琪沉默起来,他平直的肩膀塌得厉害,深深地埋着头,半晌才沉闷地吐出两个字:“赎罪。”
陈猎雪大概知道他的意思,但亲耳听到这么严重的词,他心里还是禁不住地一酸。
“到不了这个地步。”
宋琪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在极力压抑什么,帽檐遮住了他的眼,陈猎雪看不见他的眼睛,刚要继续说话,司机把车停下来,古怪地看着他们:“前面拐个弯就到了,几百米,你们就在这儿下吧。”
墓园,退学,赎罪,司机不知将这些关键词串联成什么样的故事,原先说好的高价也没要,规规矩矩收了打表价,一骑绝尘。
陈猎雪与宋琪一前一后地走在路上。
“你现在住哪儿?”
“厂里。”
“在什么厂打工?”
“修车厂。”
陈猎雪回头看了他一眼。
“一个月多少钱?”
“学徒八百,成工两千二。”
“你想以后就靠这个吃饭?”
“当上成工以后,我就能白天干活,晚上多打一份工。”顿了顿,宋琪的声音弱下去,“我想……先学会技术,以后盘个自己的店。”
墓园登记处到了,陈猎雪停下来,皱着眉毛望他。
“你没必要这样。”
门卫看看这个一天内来了两次的青年,递上登记表。陈猎雪填完,领着宋琪往里走,接上刚才没说完的话:“这是纵康哥想做的事,他已经走了,我生你的气归生气,但这不是你的错,你没必要替他活,你也不是他。”
身后的脚步声停了下来,陈猎雪转身,对上一双猩红的眼睛。
“陈猎雪。”宋琪的嗓子突然被刀片划过一样嘶哑,“我对不起他。”
他像个颠三倒四的孩子终于见到了神父,一股脑儿地倾倒出自己的罪过。他告诉陈猎雪那天他是怎么不管不顾地将纵康推倒在地上,那两瓶石头一样重的米酒瓶子是怎么砸上他的心口,又是过了多久以后,在围观者的提醒下,他才发现纵康已经脸色发紫。
“我当时……我当时全都乱了,我他妈就跟个傻逼一样,我都不知道是怎么稀里糊涂到的医院,我脑子里一会儿是我妈一会儿是纵康……医生让我去挂号缴费的时候如果我稍微再早一点儿,可能他就不会死,但我当时……”他痛苦地闭上眼,无论如何也憋不住的泪水从眼睑下面爬了满脸,“我当时……我他妈当时竟然犹豫了!我身上有钱,关崇给的信封就在我兜里,可我想的是,把钱给纵康花了,我妈怎么办,我拿什么给我妈办后事?我还……我他妈不是人!我不知道该不该给纵康花钱!我跟个神经病一样在想我以后怎么办,我妈没了我还要活着,我也要花钱,我想他跟我非亲非故……我竟然就犹豫了,他就在那儿躺着,我个王八蛋……”
宋琪的五官因为低吼而狰狞,陈猎雪终于完整地知道了纵康之死的始末,他幻想着当时的画面,瞳孔微微涣散,宋琪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根冰锥,从他的心口贯穿到后背。
好一会儿,他重新凝聚起目光,问宋琪:“关崇的红包里有多少钱?”
“……一千。”
一千。
陈猎雪很缓慢地点点头,继续往纵康的墓前走。
转过一片石碑,在某块不值钱的区域的边角,孤零零的碑前,他停下来。宋琪用了很大的勇气才敢站过来,站定的瞬间,他轻抽一口气,眼泪又扑簌簌地往下掉。
陈猎雪轻轻开口:“宋琪,你知道那天下午,纵康哥对我说了什么话吗?”
“他说他想再加把劲,租个更好的房子,把你和你妈妈接过去照顾。”
“他真情实意地想跟你们一起好好生活,他说他有家了,说那是他最高兴的一个年。”
宋琪的喉间发出一声呜咽,他再撑不下去了,揪着自己的头发跪倒在冰冷的碑前,痛哭失声。
陈猎雪没有看他,他仍望着石碑上纵康的照片,照片上的人曾经温暖又真实。
“你那样想其实没有错,从你的角度来说。我知道没有钱的滋味,当时阿姨也出事了,你真的很难,我不怪你,因为纵康哥不怪你,他走之前在梦里跟我说了,你有你的顾虑。我不知道你信不信,但是我信。你在想什么,他全都知道,可他一点儿也不怪你。而且后来你还是去挂号了,花了你能花的钱去救他,这些我爸都告诉我了。”
“我只是觉得你不配。”
“宋琪,你不配。”
“我一想到纵康哥曾将幸福寄托在你身上,就替他不值。”
他平静地说。
“但是你也没欠他什么。”
那天宋琪哭了很久,出事以来,他第一次这样畅快淋漓地哭。陈猎雪陪他站了很久,也想了很多。临分别前,他对宋琪说,你可以选择你的生活和你想做的事,在汽修厂打工也好,去救助站捐款也好,自力更生地做个尽可能善良的人是好事,但别再为了“赎罪”,那不是纵康所希望的。
“还有,先挣够自己的钱再去捐款吧,先吃饱饭,没钱生不起病,也出不起意外。也许冥冥中真的‘人各有命’,既然有命活着,就努努力,让自己活得好一点,也让离开的人放心。”
说完,他向宋琪伸出手:“跟我回家过年?”
宋琪揉揉鼻子,拉着他的掌心从地上起来:“不了,厂里有两个外地的工友没回家,我们一起吃饭。”
“也行。”陈猎雪点点头,“我换卡了,你把我手机号记下来。”
他报了一串数字,宋琪掏出手机边记边说:“你手机等我过完年赔你。”
陈猎雪往他小腿上踢了一脚:“行了你,袜子边儿破个大洞我都看见了,装什么大尾巴狼。”
宋琪“嘶”地吸了口气,跳着躲:“疼!麻着呢还!”
跳着跳着,两个人都笑了。
出门的时候太阳刚露头没多久,折腾了一圈,再去一趟救助站,竟然就偏了西,空中还飘起绒毛一样的雪。
“冬天的太阳在天上待不住。”管事阿姨把陈猎雪送到路口,“年三十,就不留你吃饭了,赶紧回家过年吧。”
陈猎雪跟她告别,上车后,他靠着座椅疲惫地闭上眼,满脑子都是他对宋琪说的那句“人各有命”。
坚强乐观的人们往往信奉“人定胜天”,很豪气,很壮阔。而如他,纵康,包括救助站内,乃至这世上许许多多生来就不那么幸运的人,总是难以摆脱命运的“被选择”。现实非常残酷,他被陈庭森选择毫无疑问是幸运的,可若是换个角度,他的幸运也代表着另一个可能有过机会的孩子,永远地错过了这份幸运。
他可以因为陈庭森的一眼而生,纵康可以因为一千块的犹豫而死。
他们这样的人最明白敬畏生命,心怀感恩。因为活着对他们而言,真的就是最大程度的“胜天”了。
陈庭森正在家里打电话,第四次无人接听后,他给关崇去电,确定陈猎雪也不在他那儿,他披上大衣匆匆出门。
关崇将电话又拨过来,很关心地问发生了什么,需不需要帮忙,陈庭森大概跟他讲了讲情况,两人正计划着如何去找,小区门外停下来一辆出租车,陈庭森心生感应,驻足观看,车里的人一探头,他提了一天的心猛地放下,对关崇温声说:“没事,他回来了。”
挂掉电话,他头一次在外面发了脾气,大着嗓子喝了句:“你干吗去了?!”
陈猎雪刚从师傅手里接过零钱,闻声吓了个激灵,一扭头,就看到陈庭森在路灯下,宛如神明。
他揣了钱就向他走,走太慢了,快走也慢,他抬脚跑起来,陈庭森又喝他:“跑什么!你……”
话没说完,陈猎雪已经一头扎进他怀里。
司机还在小区外没来得及发车,好奇地往这边看,陈庭森的喝问全被撞散在这个拥抱间,他看着那个司机,手臂在身旁动了动,到底还是抬起来搂住陈猎雪。
远处不知谁家偷偷放了个烟花,“咻”一声飞上天,炸了个万紫千红。
“你干吗去了?电话也不接?”陈庭森急火攻心的怒意被软化了,压低声音问。
“爸爸。”
陈猎雪的脸埋在他大衣上,声音嗡嗡的不真切,配合着头顶“嘭”“嘭”的爆裂声,像从某个绚烂的梦境里发出来的。
他答非所问:“活着真好。”
陈庭森顿了一秒,收紧胳膊。
“嗯。所以你要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