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次梦到了雄鹰天剑。
浩瀚黑夜下是一片巨大的原野。天剑展翅飞翔,飞过草地,经过哗哗流淌的溪水,穿越一片橡树、松树和黄檗树,朝高大的柏树前进。
厚实的翅膀饱饮长风,冰冷的气流托起它。它俯冲而下,一掌抓住一只正在飞翔的猫头鹰,把它拖到柏树顶端。爪子扣进皮肉,撕开猫头鹰的肠肚,嘴巴撕扯骨肉,鲜血温热,湿遍它全身。
深秋的冷风吹起天剑的羽毛。它站在树的顶端,对整个世界厉声嗥叫……
乙天旭醒了过来。
天剑的夜晚被月亮照耀,而乙天旭只有无边的黑暗。天剑没在他身边,白鹰弃他而去了?
他试图睁开双眼,一阵无力感从眼部传来,他才明白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它们。寒嗓许诺能让他重新看见,他不相信。梦境快速淡去,黑暗吞噬了他。
“金缪、金昂、朴冰、盖苏文、泉男建、泉男产、于支留。”乙天旭醒来时,嘴里冒出这几人的名字。他睡在一块铺着草席的冰冷石头上,每次醒来身体必定僵硬、紧绷。他光脚来到脸盆旁,脚底破裂的水泡让他感到钻心的痛。
他把冷水泼在脸上,“金缪、金昂、朴冰、盖苏文、泉男建、泉男产、于支留。”心里重复着他们的名字。这些名字变成了他的信仰。“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品尝恐惧、经历无尽的痛苦,”他轻轻地告诉自己。“不行,”他身体内响起一个声音,“乙天旭死了,极阳子重生。极阳子没有亲人,更没有仇恨……”
他从衣柜里翻出来道袍、一字巾,还有中褂,熟练地穿上,系上粗麻做的腰带,最后是袜子和圆口鞋。左边这只脚的鞋破了。他摸来针线,用布缝好。
他知道去饭堂的路,他顺着紫米粥和蒸饼的味道走过去。大师兄喝粥时总比其他人的声音大。他用拐杖碰了碰结实的木座位,坐在大师兄身旁。
大师兄给他盛了一碗。碗太烫,伤到了他的手指,和脚下的泡一样让他感到疼痛。他顺着味道摸到蒸饼,取下一张,感受蒸饼的温度和粗糙的触觉。即使没有视觉,感知世界的方法也很多,大部分时候甚至比视觉世界更具有色彩。
有人从大厅往饭堂走来。他穿的是加垫鞋,像猫一样安静地靠近。乙天旭鼻孔翕张,来人是寒嗓。每个人的味道都不一样,乙天旭闻出来了。
用完餐后,乙天旭往修炼的草堂走去。在路上,他分辨出了厨师和杂役,他们走路的节奏不一样。有时候,他隔着老远就能根据气味分辨出他们的身份。
看不见意味着不能读书。对他来说,读书如同呼吸。他挣扎了好长时间,这时大师兄站出来,读书给他听。在大师兄的帮助下,他读了好多书。《道德经》是他的最爱,已经成诵。大师兄给他读的是河上公本,与在冬比忽看到的颇为不同。接着是《南华经》。这两篇著作读完后,他开始读《阴符经》,这是本能让他很快心静的著作。还有《通玄真经》《周易参同契》《太上感应篇》《太平经》,最后是《坐忘论》。
乙天旭刚坐在蒲团上,寒嗓的味道悄然而至,人坐在了他对面。
“乙天旭正在用身上的眼睛。”寒嗓说话时空气中的气流划过皮肤,寒凉如冰,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乙天旭身上的杀气很重,失去的眼中有杀人的光芒。”
“你许诺我会看见。”极阳子问他。
“是的。”
“那我什么时候会看见?”
“等你身上的杀气褪去,等你觉得黑暗和光明一样美好,等你的心情平静。”
“这不公平。”
“乙天旭,整个世界都是这样。去接受它,才能改变它。”
“我看不到色彩。”
“你闻到了芬芳,触碰到了柔软,尝到了甘甜。有时候,你会觉得这比色彩更让人愉悦。”
“今天我没见到或貘,告诉我,他去了哪里?”今天出奇的安静,这不正常。自从进入道观以来,或貘从未停止过哭泣。他有多少眼泪可以流?
“他走了。”诅咒般的声音响起。
“他去哪里了?”
“他去了该去的地方。”
“那是哪里?”
“他告诉我,他们兄弟俩是一体的孤儿,他无法单独活下来。”
“他可以活下来!”极阳子按捺不住怒火。
“他不能。他的灵魂在遭受无尽的折磨,几乎被重担压死了。但在这里,他逐渐剥离。他意识到,他的灵魂如羽毛般轻灵,而皮囊不需要再折磨灵魂。”
“他可以的!”极阳子变回乙天旭。他怒吼,自己都分辨不出自己的声音。
“失去牵挂,失去了这身臭皮囊,他得到彻底的自由和解脱。”
失去所有,内心才会自由,阿叔乙宏措也曾经这样告诉他。“但我不想这样。他是我唯一的朋友。”乙天旭的心不可抑制地哭泣。
“你这个骗子!你答应我会照顾好他!”他愤怒地起身,膝盖撞到木桌,带来一阵疼痛。他一瘸一拐地离开。
忘记或貘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经历了许多个日夜,许许多多。到底有多少,他也记不清楚,直到或猡、或貘在他的脑海中越来越模糊。夜晚,他会抽筋数次。由于疯长的身高,原来的小床已经不能容纳他的长腿。为此,大师兄特意给他制作了一张床。“师弟,这是咱们道观最长的一张床了。”
又过了些时日,他已能一个人出入整个道观。他沿着陡峭石阶往下走时,会数石阶的级数;他敏捷地爬上三清殿的每个头像,抚摩他们,这些头像上面有明显的记号。当他把这些秘密告诉大师兄时,大师兄诧异地问:“这些记号我们从来不知道。”
看东西时,眼睛有所短,手指有所长,只要学会运用。他出了道观,跨过高大的道观门槛,往右手边走,穿过一个木制的桥梁。溪水哗哗地流动,一尾鱼儿泛出水面,激起一阵浪花。他沿着石阶而上,月季的花香充满他的鼻孔。满手的潮气和黏在身上的衣服告诉他,晨雾一定让整个林子变得朦朦胧胧、犹如仙境。
他往树林深处走去。昨晚的夜雨过后,树林里千百种沉睡的味道被慢慢唤起,成熟、鲜活的味道充斥在空气中。泥土、青草、野花、甲虫、腐叶、钻过灌木丛的狐狸,一切都清晰可辨。两只松鼠在他头顶的枝头流窜,一只用小爪子抠挖树皮,一只在吃松子,发出沙沙的声响。
风吹过时,每棵树木发出的声音也不一样。枝叶肥大的白桦树发出的是“哗哗”声,而细柳发出的则是润物无声的纤细声音。
乙天旭坐在一块圆圆的石头上,盘腿坐下,刚要开始打坐,就有东西窜过他的大腿。“又是你。”猫咪跳上乙天旭的膝盖,趴在他双腿中间。乙天旭摸摸它的后脑勺,它嘴中发出满足的“喵喵”声。
他体内充满静谧,但他感受到了一点点的缺憾。它是一只黄色的猫咪?还是白色的?或者黑白相间的?他无从辨别。这是不完美之处,他思索着,但生活充满了不完美,还有谬误。所以,不应该有过多的嗔念。另外,不完美总会让人体会到更深刻的东西,顺着不完美往上走,能轻易找到最终的宁静。
在道观里,他几乎听不到老鼠的走动,但肯定有很多,要不然猫儿也不会这么多。猫咪识得他的气味,而他也是。他抚摩着猫咪,这是他修炼的节奏。在他刚要运气之时,一阵不寻常的叫声从左上方传来。林子中突然树枝乱颤,树叶散落,空气中传来不安的气息。鸟儿们振翅飞走,带着恐怖的鸣叫。
一阵极强的气流飘来,掀起他的中褂。猫咪不安地疾步跳走,转眼间就没了声息。
一阵翅膀扑打声在他耳边响起。
他站起身,脸上浮起笑容。他伸出右手,两只爪掌结实地落在他手掌上。
他接过天剑,放到右肩上。“你变轻了,是不是飘扬涉海让你瘦成这样?”肩膀上的天剑正对着乙天旭,发出嘶哑的鸣叫……
又过了很长时间,道观中的师兄们渐渐熟悉了这只大号猛禽。唯有对乙天旭关怀备至的大师兄仍对它有所忌惮,因为他看见天剑像撕开蒸饼一样撕开了一只野兔的肠肚。
乙天旭安慰大师兄说:“大师兄,只要有我在,它不会发狠的,你放心。”
乙天旭晚上去野外锻炼耳功。道家极为在乎耳功,因为“耳能在灵,耳为声之探”。锻炼耳功的最大障碍便是这心,心静则自聪。在俗间的一切渐渐远离他之后,寒嗓说,他具备了锻炼耳功的天时。
“肾开窍于耳。”寒嗓曾经告诉他,耳为宗脉之所聚,十二经脉皆通于耳。通过修炼,就可以激发身体内各种匪夷所思的潜能。刚开始他在小屋内修炼,取坐式入静,先运气至丹田热身,然后在左右两侧各悬挂一枚铜钱,高与耳平。他用手拨动铜钱,铜钱来回悬摆,他会静听其音。就这样长久练习达数月之久。
之后,他会在夜深人静时,来到道观后的树林里。他端坐,倾听万物之音,听其音响,辨其方向。到最后,他突然发现,在眼睛绝对看不到的远处,他用耳朵可以分辨细小的物体。有一日,他在房中修炼,寒嗓过来,说:“乙支家的天旭有了一个新名字。”
“他们没有把我赶出去,”乙天旭想,“我终于有了新名字。”天剑在他肩膀上发出胜利的嗥叫。
“记住你的道号,极阳子。你叫什么?”
“我叫极阳子。”
“你为什么不是乙天旭?”
“乙天旭让我痛苦,极阳子让我平静。”
“你有亲人吗?”
这个问题让他的胸口一阵紧缩,家人的名字已有很久没在念头里闪现。现在想起,心中有一丝波澜,但他没有退却。“没有。”
“你从哪里来?”
“我从道中来,往道里去。”
“药农进山见草药,猎人进山见禽兽,人一般只会看到自己想看的。如果我给了你眼睛,你看到的是鲜血,还是这道观?”
“我看到的是‘道’。徒弟早已经静如止水,不起涟漪。血腥和道观在我眼中无二致。动心忍性,行随心起。不执迷,不顿悟,唯有静心。”
“我许诺你的色彩,你还想要吗?”
“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五色令人目盲。黑暗让我恭敬地用耳朵、嘴巴、鼻子和皮肤。”
“极阳子,时候到了。”
乙天旭跟着寒嗓打坐入静。
过了两个时辰,冷桑说话,气流仍冰冷无比。“极阳子,你不想要回你的眼睛,但我会完成我的许诺。”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说过的话,我要做到。”
“你动了嗔念。”极阳子提醒他。
“嗔念只是一面之词。”寒嗓告诉他,“极阳子,你下丹田有一个白光球。现在,你以‘一念代万念’,意守下丹田的白光球,你会看到真气在你体内运行。”
极阳子顺从。在练习耳功时,他看到了白光球。现在他需要做的是守住意念,运行真气,将它推送到双眉之间的头部内中心。
他能感受到难度。白光球沉重无比,把它堆到头部,如同一人推动一座大山一样难。寒嗓起身,盘膝坐在他身后,冰冷的手掌贴住他的后背。寒嗓轻声浅吟道:
内观其心,心无其心;
外观其形,形无其形;
远观其物,物无其物。
三者既悟,惟见于空。
观空亦空,空无所空,
所空既无,无无亦无,
无无既无,湛然常寂,
寂无所寂,欲岂能生,
欲不能生,即是真静。
真常应物,真常得性。
常应常静,常清静矣。
乙天旭刚要问话,忽然觉得一股温热的气流自涌泉穴而入,穿过泥丸宫后直抵丹田,与自己的真气一起,化成一股极强的力量,推动白光球缓缓而上。所经之处,五脏六腑被撞得七荤八素、咯咯作响。这股真气在他体内翻腾大约一个时辰后,他顿觉四肢百骸轻若无物,白光球也终于来到双眉之间,悬挂在那里。
又过了数月,他已能把白光球保持在双眉之间,直到眼前闪现出第一缕亮光。在此期间,天剑伴其左右。他觉得意志在不断地冲出体外,渗入天剑体内,自己和它的连接越来越紧。
一个晚上,当天剑在梦中离开他的身体时,和往常不一样的是,这次他心中充满另一个生灵的力量。
他睁开眼睛,白光球发出光亮。不……这不是白光球发出的光亮……
这是一个平常的夜晚,屋内一片炭黑。这次他看到一盏牛油圆灯在燃烧。他巡视房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白色羽毛,又看了下床铺上极阳子高瘦的皮囊,皮囊上有塌陷的黑色眼皮、一只小麦色的耳朵、乌黑的皮肤……
这是他见过的最美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