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什么?到底怎么了?你跪这儿干什么呀!”严卉婉去拽张蔚岚,但拽不起来。
无论严卉婉说什么,问什么,张蔚岚就是不出声。他低着头,一双膝盖似乎长在地上,长死了一样。
严老太太急得喘不上气儿,她薅不动张蔚岚,只能由着他跪。
严卉婉转身捡起钥匙,赶紧打开家门。她心脏蹦得飞快,她确信——这不是件小事。
到底怎么了?又关张蔚岚什么事?
打开家门,严卉婉双手发抖,足足在原地愣了几秒。
在她一双昏花老眼里,钟甯坐在墙角,衣袖稀烂,闭紧嘴一声不吭。而钟姵手里居然拎着根棍子,往钟甯身上一下又一下地揍。
揍得“砰砰”响。
严卉婉盯着那棍子看了半天,认出那是自己家的拖把头儿。
“你干什么呀!”老太太跑过去,从后面抱住钟姵,“你做什么这么打孩子?有话不能好好说?你疯了?疯了啊!”
钟姵又撕扯一阵,钟甯分毫不肯躲,就擎着脖子穷挨揍,盯自己的外婆和亲妈看。
“小兔崽子你怎么惹你妈了?你说话啊!你先认错!”严卉婉朝钟甯喊。
钟甯的嘴动了动,顶着一身火辣辣的疼痛,红着眼眶,总算哑嗓八叉地吭一声:“我没错。”
“混蛋!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混蛋!报应,真是报应!”钟姵又举起棍子想揍钟甯,严卉婉连忙要夺下来。
但她没有钟姵力气大,钟姵又疯又怒,痛心疾首,早已经六亲不认。严卉婉没办法,只能一步跨在钟甯前面挡着,死瞪着钟姵说:“打!混账东西,你连我也一起打死吧!”
钟姵一愣,片刻后将手里的棍子摔去一旁,紧接着一屁股跌地上,捂着脸哭了起来:“妈......怎么办,这孩子疯了。怎么办......”
严卉婉缓缓蹲下来,深吸两口气又闭了会儿眼睛。一场闹剧折腾得她头晕目眩。她扶着钟姵的肩膀问:“到底怎么了?你跟妈说。”
严卉婉:“钟姵,别哭......别哭,你哭妈都心疼死了......”
。
屋里正在发生什么,即将发生什么,张蔚岚不知道。他听不见,看不见。他似乎掉进了一个聋哑的世界。
这个世界一片黢黑,毫无生息,周遭的一切都是可怕的。
阳光明明还存在,却照不进这个世界里。
张蔚岚就跪在钟甯家门口,他也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直到夕阳走了,天真的黑下来,他的膝盖麻木,生疼,再麻木,再生疼,循环了好几次。
眼前的门终于打开了。出来的是钟姵。
钟姵是个坚强美丽的女人,她的狼狈相并不多见。吕箐箐走的时候,张蔚岚见过一次。这是第二次。
比起上一次,这次除了伤心,悲痛,张蔚岚还从她脸上看出了极大的疲惫。岁月不舍得谋害铿锵的皮骨,不忍心弄伤漂亮的模样。而这一刻,那些颓败和苍老,好像一瞬间都找上了钟姵。
她那凌乱的头发,煞白的脸色,哭肿的眼睛……张蔚岚不敢看那双眼睛,通红的,像是在他心里开的血洞。
钟姵缓慢地呼出一口气,呼吸中带着克制的颤抖,她望着张蔚岚的发顶——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也是她的手心肉。为什么?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这么多年,她从未松懈过,逼着自己坚强再坚强,努力再努力。可为什么老天要这么惩罚她?
钟姵发现,她已经看不得张蔚岚了。钟姵扭过脸,又进了屋,嘴里恶狠狠地咬出一句:“都是白眼狼。”
张蔚岚这一瞬间眼前一片黑,喉咙里忽然噎上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他双手杵着地,咳了半晌才停下。
张蔚岚再抬眼时,看见严卉婉站在他跟前。严卉婉也眼眶通红,明显哭过。
张蔚岚那心里被掏空了,现下什么想法都没有,只能随着本能,机械地叫人:“奶奶。”
“起来吧。”严卉婉没扶张蔚岚,她沉默了许久,才说,“天大的事儿也明天再说。”
严卉婉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先回家吧,总在这儿跪着,不像话。”
老太太又看了张蔚岚一会儿,张蔚岚不敢再抬头和她对视——严卉婉现在的给他的目光是什么样的?
埋怨?愤怒?失望?张蔚岚猜不到。反正不是以前那样的。
严卉婉也转身回家了,她嘴里碎碎的念叨落进张蔚岚耳朵里:“我之前半夜起夜,看见钟甯从你那屋窗户翻出来,我真的没有多想......真的没有,我以为你们和以前一样,一样啊......”
“咔嚓。”
门再一次锁上。严卉婉的声音消失了。
张蔚岚木在原地,还是没站起来。又不知过了多久,小欢走到张蔚岚身侧,怯怯地去拉张蔚岚胳膊:“哥。”
张蔚岚一惊,回过神儿,扭脸看小欢。
小欢一直窝在屋里不敢冒头,她不知道为什么,但也清楚家里是出了大事。
她听见了,听见钟阿姨哭了。
“哥。”小欢尝试着,轻轻晃了晃张蔚岚胳膊。
“回家。”张蔚岚终于说。他站起来,没两秒又坐回了原地。
“哥?”小欢愣愣地看着张蔚岚。
“你先回去。”张蔚岚说。
他一双腿都麻了,这阵儿根本站不起来。
小欢盯着张蔚岚膝盖上的灰土,伸小手轻轻拍两下,皱起眉头,小声说:“你要是腿疼......那你也别坐地上,我扶你走吧。”
张蔚岚没说话,还是搁地上坐着。小欢也不走,就杵在他跟前一动不动,安安静静地等着。
大概几分钟,张蔚岚重新站起来。小欢赶紧过去扶了他一把。但小欢个子太矬,扶张蔚岚扶得特别费劲,更像是张蔚岚拖着她走......
进了家,张蔚岚的腿还是生疼。他坐在凳子上,搓了把脸。
钟甯还好吗?
钟姵打他了。一定很疼。
张蔚岚闭了闭眼,又仰头瞪着天花板。小欢端了杯水过来,戳戳张蔚岚:“哥,喝水呗。”
张蔚岚扫她一眼,接过水杯抿了一口就放下了,许久才说话:“作业写完了?”
“写完了。”小欢马上说。
“那你进屋吧。”张蔚岚丁点劲儿都提不起来。
他像个被上了重刑的死刑犯,浑身挂着重重的,带着血腥味的锁链。那是钟甯的血,热的,温热的,鲜红的。那是他最喜欢的人。
“我不进屋。”小欢小声说,干脆搁张蔚岚脚边蹲下了,像只狗。
“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欢用小手捏着张蔚岚的裤子,“但你别这样。”
她鼻子一酸,小脸儿在张蔚岚的腿上滚了一圈,给张蔚岚的裤子滚出一条鼻涕印。
小欢说:“你别难过。”
若是难过有用,张蔚岚宁愿难过到死。
但没用,什么都没用。
。
接下来几天,院子里一片死寂。
张蔚岚一直没见到钟甯。他也很少见钟姵出门,就连严卉婉也没有再穿着花裙子出去跳舞。
钟甯一直被锁在屋里,手机没收,甚至学校都没回。他被关了禁闭。张蔚岚找不到他。
他们分明就在一个院子里,分明只隔了几十米的距离,张蔚岚却找不到他,见不到他。
张蔚岚是第一次体会什么叫“咫尺天涯”。这个词居然是真的。
它没有夸张,不是一声矫情造作的悲情苦话。它是真的。它是折磨人心的魔鬼,让他恨不得毁天灭地。
可惜他终究毁不来天,也灭不了地。他就是个凡人,一个胆小,没有勇气,平凡成灰色的少年罢了。
唯一他能听到的动静,就是钟甯家的争吵。争执,吵嚷,钟姵发疯地大骂,严卉婉的哭声。
他偷偷地,贴在墙根去听。但这些他听的也不是很清晰,他希望能从中抓到钟甯的声音,但始终找不到。就像在混沌的黑水里去抓一个透明的气泡,他才刚伸出手,气泡就碎了。
他能想象钟甯的态度。因为钟甯的态度,才惹得严卉婉掉眼泪,才惹得钟姵发了疯。
越想象,越绝望。越绝望,越想象。
直到三天后,小欢鬼鬼祟祟地钻进张蔚岚屋里,将小手里攥的东西塞给张蔚岚。
张蔚岚支起眼皮去看,小欢塞给他的是一张纸条。
他这几天食欲极差,睡眠质量更是不能提。他每晚都在床上挺到后半夜,然后筋疲力竭地昏过去,没等天亮又会一身汗地醒过来。
再加上临考的担子,才仅仅几天,张蔚岚整个人瘦了一圈儿。
“这什么?”张蔚岚问小欢。
“你看。”小欢说。她小心翼翼地盯着她哥,一双大眼睛一闪一闪的,似乎很期待。
张蔚岚给纸条打开,只看了一眼,便浑身一个激灵,将纸条紧紧捏在手里。
是钟甯的字。歪七八扭的,不好看。是钟甯的字,他认得。
钟甯写给他:我没事,别担心,你给我好好考试
这一瞬间他想哭。
“救命稻草”是个抽象的比喻。但张蔚岚这回见到了这根“稻草”真实的样子。它是一张脆脆的,削薄的纸,一捏就皱。
张蔚岚的眼眶生疼,他知道他的眼睛肯定已经发红了,但他还是死死盯着这张纸条,盯着十三个难看的字,盯着两个不完整的标点符号。
他哪里舍得少看半秒钟。
“哥。”小欢在他身边说,“钟甯哥说,要你专心考试。他说......”
小欢抿了抿唇,又往张蔚岚跟前凑了凑。
张蔚岚又看了会儿纸条,才抬起通红的眼睛,低哑地问小欢:“你见到他了?他还好吗?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很好。他还说......”小欢静静地看着张蔚岚,突然咧嘴笑了下,“还说你要是不好好复习,不好好吃饭睡觉,就让我揍你。”
张蔚岚听了一愣。下一秒,他突然笑了一下,这一下把一双眼睛给笑湿了。
小欢伸手搓了下张蔚岚的眼角,指尖湿漉漉的。
“这个笨蛋,让你揍我?你又打不过我。”张蔚岚小声说。
“我也是这么说的。”小欢说,“但钟甯哥说,只要我说是他让我打的,你就不会还手,更不会生气。”
张蔚岚扭脸盯了会儿小欢,抬起胳膊,将手按在小欢头上:“嗯,不会。”
小欢没应声。她就是有点难过。
张蔚岚又问:“你怎么见到他的?”
“我找的奶奶。”小欢说,“我和奶奶说我想见钟甯哥,我说了好多遍,奶奶就让我进门了。”
张蔚岚的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搓了搓小欢的头发,沉默半晌才说:“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