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晚失踪好一阵了,老太太忧思成疾,整日的卧床不起。钟樵看过母亲,从瑞和堂出来,眉目忧愁。
他叫来李群。
“可有大小姐的下落?”
李群:“回老爷,我等将江陵城里里外外搜了个遍,却不曾……”
“加派人手,顺着河道下游,便是掘地三尺,也要把我的晚儿找出来!”他沉声道。
一向温和儒雅的人,眉宇间有几分凌厉的煞气。
李群一听,回了句“是”,立刻带着人出发。
先是钟晚莫名失踪,再是老太太病重,接二连三的打击,让钟樵一下子像是老了好几岁。
他不明白,好端端的人怎会离奇失踪?钟家家丁上百人,都快要把河道填平了,愣是找不到人。
也许这是一件好事。
他忧心忡忡地安慰自己。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股子怒气,自从钟晚失踪后,他也仔细问过李群,得知可能与何氏母子有关。然而还不待他回头调查,何氏母子竟从钟家人去楼空。
若非心虚,岂是这般做派?
枉费老太太对他们一片爱护之心,竟是暗地里养了两头饿狼。
“还未有晚儿的下落?”沈兰芝从回廊另一头走来,她面色寡白,一双眼红肿得厉害。
钟樵打起精神安慰她:“夫人放心,晚儿是个机灵的,定是吉人自有天相。”
沈兰芝生怕女儿有个好歹,愤恨道:“莫叫我再看到那何家母子,否则定不会轻饶。”
然而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江陵河岸是南来北往通衢之地,何平昌此时就在某艘船上。
“你可是从尸骨堆里爬出来的,竟连一个小姑娘都跟丢了?”何平昌眯起眼,盯着眼前的必珂。
必珂神色一凛,“噗通”一声跪地,沉声道:“请大哥责罚。”
何平昌盯着他看了半响,心头思绪千回百转,末了道:“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我若想罚你们,早就动手了。”
必珂犹豫一瞬,起来了,只是脸上悔悟之情更深了几分。
何平昌叹息道:“当年与你们兄妹二人结拜,我却不曾说过,我要走的这条路太陡,苦了你们跟我受累。我这儿有两张船票,你们回北境吧,余下的事我自己想办法。”
闻言,必珂立刻道:“大哥……这是要丢下我们?!”
何平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路太陡,若非有决心,还是改道吧。”
必珂怎能不明白何平昌的意思,双手慢慢握成拳,半响,浓黑的双眸已有几分厉色。
“请大哥再给我一次机会,这次,我定然不负期望!”
何平昌摇摇头,似不欲多言,只道:“去吧……钟晚的书契,应该还在赵会长手里。”
必珂抱了抱拳,转身离开。
而何平昌也并未闲着,他想了想,写下一封信交给手下,并嘱托:“越快越好。”
……
冬去春来,大雪消融,万物复苏。
就连嘈杂的东市,似也比以往更热闹。只是人来人往的茶肆中,今儿众人却议论着同一个话题。
“真的假的?那钟家世代为商,好歹是大户人家,竟然用这般龌龊的手段发家。”
“可不是嘛?我听说当年那何家可比现在的钟家厉害多了,东西两市,所有的铺子都是何家名下的……只可惜那何老爷子太过重情义,竟叫钟家人把资产骗了去。”
“莫不是传言有误?我与钟家打交道,他们一向注重信誉,倒不像能下得了黑手……”
“谁知道呢?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若钟家真是清白,怎会传出这样匪夷所思的消息。”
很多时候,人们在意的并非是“真相”,事不关己,上下嘴皮一碰便有了定论。
消息很快传回钟家,饶是脾性温和如钟樵,也忍不住拍桌子怒斥:“荒唐!实在荒唐!”
沈兰芝从前听过何家的事迹,冷笑:“那何老头是个远近闻名的赌鬼,自己把家底败光了,如今棺材板一盖,两眼一抹黑,就想诬赖我们?”奈何沈兰芝嘴皮子不利索,再气也只骂得一句“没皮没脸”!
阖府上下一片愁云惨雾,搁谁身上都高兴不起来,就像好端端走在路上,却被狗咬了。
这事儿放着不管也不行,没的被人说是心虚。钟樵召集了几位族老,正要商讨对策,下人来报,说是何家的几位旧交拜访。几人对视一眼,钟樵便道:“请来吧。”
几位中年男子走进来,这里头不乏与钟家有生意往来的。这当口上门,自然不是谈生意那么简单。
钟樵暗道何平昌好手段,竟说动这些人来当说客,正要发话,岂料沈兰芝冷笑一声率先道:“诸位若是来为那何平昌母子打抱不平的,便请回吧!这里头,谁才是最冤的那一个,还说不定呢!”
自家妻子平日里温言小意,却是个不怕事的。钟樵抚了抚袖口,将舞台交给沈兰芝。
沈兰芝是个藏不住气的,噼里啪啦一通数落,那几人还未开口,便被打得措手不及。
为首的何家旧交一甩衣袖,阴阳怪气道:“如此咄咄逼人,怕是钟家遗风了!”
“你!”
沈兰芝被噎一下,正要反驳,钟樵出声阻止:“兰芝。”
他端起茶盏,略略撇去浮沫,慢悠悠道:“诸位过来,便是闲着无事上门唠几句?”
那为首的男子冷哼一声道:“钟何两家之事街头巷尾都传遍了,何老爷子曾对我有恩,若此时并非空穴来风,我定然要为何老爷子讨一个说法……”
其他几位自称是旧交的人纷纷应是,有人道:“……这账目上应是清楚写着的。我们要查账!”
沈兰芝差点气笑了:“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想查我们钟家的账?那青天大老爷都没说什么,你们倒是跳起来了!诸位也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几人被她一奚落,面上青白交加。钟樵唱起了白脸:“你们几人里,不乏与我钟家有合作的,钟家做人做事,你都看在眼里,如今上门讨说法,怕不是另有难处?”
话音一落,角落里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支支吾吾,半响开口:“那何公子实在可怜……”
何平昌都求上门来了,这人想着当初若不是何老爷子多有照顾,自己哪有今天,于是热血一上头,便跟着其他人来钟家讨说法。
如今冷静下来,才知道这事儿里里外外透着匪夷所思,也有许多说不过去的地方。
“此事定是何公子误会了,何老爷好赌,当年正是败在了赌桌上,对于他好赌成性,想必你们也有耳闻,又及当年一场大火,将何家库房付之一炬,这才落得……”
为首的男子反驳道:“何老爷子好赌,却不至于赌得把家产赔上!至于那场大火,定是有人暗中放得。否则岂会来得如此蹊跷?”
赌鬼的心性向来是难以琢磨的!
至于说蹊跷……
钟樵面色一沉,再好的脾性也被磨掉八分,冷声道:“如此说来,你竟是有证据了?”
闻言,那人眼底略过一丝惊慌,很快便沉住气道:“何公子说了,他手上有证据。”
怪不得这些人敢大张旗鼓上门。
钟家几位族老也不是省油的灯,早就耐不住听着几人胡言乱语,怒道:“你放屁!”
接下来轮不到钟樵交涉,几位族老口齿伶俐,将这几人怼得面色难看,逃也似的离开。
只是到底呈了口舌威风,事情却未有半分解决。有人叹道:“这何家是有备而来。”
俗话说得好,阎王易惹,小鬼难缠。被何平昌咬上,当真是流年不利。
只是这点风浪,倒不至于让钟家自乱阵脚。
送走了几位族老,钟樵警告下人,千万不要将这事告诉老夫人,她本就因钟晚失踪一事积郁在心,若是知晓,恐怕又得气上两回。
这时,门外通报的下人走进来,说是铺子里的掌柜的来了。
这阵子钟晚失踪,钟樵和沈兰芝便代劳了掌家之责。
因着先前布置妥当,钟晚就算始终,也未能引起大乱子。
那掌柜的照例通报了铺子里的生意,临出门前,扫了二人一眼,心底已有成算。
走到门口,突然停下来,像是想起什么,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上回小姐说让我每逢十五便查一下去岁几个季度的账,说有新的算账法子,叫我务必要尽快……’
钟晚是个锐意进取的,自从上任后便三五不时的革新,钟樵不疑有他,便准了。只是临说出口前,想了想,招来两个贴身侍从:“账务繁琐,你们去帮着点张掌柜的。”
两个随从并着掌柜的一同离开,被称作张掌柜的男子低眉顺眼,将思绪藏在眼底。
钟家铺子多,账务统管起来并非易事。通常每个铺子有三个账本,一本在店里,一本在钟晚手里,另一本则在账本库房,钟家时代经商,历来如此。
去岁的许多账本都放在账房,张掌柜一进门,便瞧见里头堆积成山的账本。
这里头有些账本,甚至比张掌柜年纪还大。
看守库房的老头是个跛子,见有人来了,仍是执意杵着拐棍陪同上前,丝毫不敢懈怠。
张掌柜跟他寒暄了两句,便开始手动检查账本,他每个动作,旁边都有人仔细盯着。
张掌柜是也不敢懈怠,按照序号分门别类搜寻,摘录,再仔仔细细地放回原处。
只是有时候实在看累了,才吩咐旁人,帮忙叫一盏茶,也帮那跛子看守叫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