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一片静谧。
钟灵毓没有再多说的打算,眼下诸事纷乱,还是瑞王的事情最要紧。
她简要看了先前麒麟卫寻出来的文书,和沈檀舟商量着何时去拜访陈玢。
眼见天色将亮,二人也没有等来那刺客醒了的消息,就各自回去休息了。
第二日一早,钟灵毓刚结束晨练,就见沈檀舟从远处走来。
天色才微微亮,他竟能起的这样早。
钟灵毓心中略有诧异,但却觉着奇怪。
这沈檀舟平日里穿得花枝招展,怎么来到这幽州,倒朴实无华起来。成天穿一袭黑衣,至多也就是今日这般藏蓝色的圆领长袍,虽是风流,但和先前相比,确实有些简朴了。
她见沈檀舟渐行渐近,疑他是有话要说,不禁问:“何事?”
沈檀舟低声应道:“大人,那人已经醒了。这会正说着要见你,阿青和徐泽他们审问多时,也不见她松口。看样子,倒像是有些冤屈在身上。”
“去看看。”
钟灵毓没再多说,往前走了两步,却被身后的沈檀舟一把抓住手腕。
她微微低头,目光落在沈檀舟拽着她手腕的那只手上,有心觉着最近沈檀舟太过放肆,竟然这样没大没小,动手动脚成何体统。
斥责的话还未出口,沈檀舟就轻声道:“大人脉息平稳了些,但那药丸还得再吃一粒,才可好转。”
钟灵毓皱眉:“不必,小事而已。”
区区小伤,何苦用如此名贵之药。
更何况良药苦口,那伤药更是苦不堪言,她宁愿吃痛,也不要吃苦。
痛尚且可忍,苦却是经久不散,回味无穷。
正想法子推辞,却见沈檀舟从袖中取出来一只玄色描金袖袋,上面没有繁复的图案,只是一层雅致庄重的云纹,瞧着十分大气精致。
沈檀舟解开袖袋,从当中取出一包油纸,离得近,还能闻见其中酸甜的清香。
她愣了愣,那包蜜饯就被沈檀舟揣到了手中。
沈檀舟笑着道:“大人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却在吃药之事左右犹豫。那药物想必苦极,这些蜜饯可缓上一二,还望大人不要忌病讳医,免得加重了伤势。”
“......”
那包蜜饯拿在手上并不重,可钟灵毓总觉着心里沉甸甸的。
她将那油纸递回去:“不必,我不怕苦。”
这话说完,她转身就走,再没有逗留。
......
白无尘早先已经醒了过来,周围具是姬华派来保护钟灵毓的暗卫,纵使她想逃,也确实是插翅难飞。
钟灵毓到的时候,就看见她端坐在床边,秀丽的脸庞苍白无血色,远远望去,只觉着凉薄而不可近。
连带着素来自来熟的徐泽,也只敢在她三尺之外立着。
听见动静,她抬了抬眼,瞧见是钟灵毓,那死寂的目光才颤了几分涟漪,忙想起身,却又跌坐在床上。
徐泽唏嘘着:“你逞强做什么?大人又不会吃了你,若是你当真再甩出什么好坏,谁还能给你寻来解药?那地方可邪乎地很。”
白无尘斜睨他一眼,吓得徐泽当即噤声。
她侧过头,到底是挺直脊背,对钟灵毓跪了下去:“先前冒犯大人,还请大人降罪。如今只盼望大人不计前嫌,为我白家洗清冤屈!”
钟灵毓道:“还请细细说来。”
“大人,可听说过苏州白家。”
白家原是苏州的世家大族,其父白枫乃苏州刺史,与江南总督陆家为世交,素来勤俭爱民。
可却不知怎么回事,白枫在六年前的一夜失踪不察,同时失踪的还有苏州府库内的诸多现银金器。
白家一夜从天上沦为地下,又因为朝中有人弹劾白枫贪污受贿,这才抛弃家小,远走高飞。
诸多罪责压下来,老皇帝便让吏部去办此事,碍于江南总督的面子,便免除近亲斩首示众,只定了一个流放西海的罪名。
这件事钟灵毓曾听陆尧说过,但却不知其家眷能沦落至此。
白夫人本就因白枫失踪之事一病不起,几近颠簸竟客死他乡,剩下的三个孩子,因为有些功夫在身上,所以才保全了性命。
到了西海,流民四起,押送他们的官兵也都被匪冦斩杀,三人才辗转逃到了听春风,想要打听白枫的下落。
只可惜因着身无分文,坏了听春风的规矩。
一众人静默地听她讲完,说到这里,傅天青却忍不住道:“坏了规矩会怎么样?”
白无尘闭了闭眼睛,素来麻木的神情,竟添了三分苦痛。
“他们挑断了长姐的手筋——”她语气沙哑哽咽:“原本他们也想挑断我与阿弟的,阿姐求情,说我们有些功夫,可以为听春风效命,这才逃过一劫.....只是阿姐.....”
她的阿姐,就是那位温柔秀丽的茶师,姓白,名执玉。
钟灵毓微微抿唇,像是想到了什么,她道:“那你的阿弟....如今也在听春风?”
白无尘摇摇头,她眼睑低垂,语气却清冷坚定。
“他伏法于大人的长刀之下,也算是死的其所。”
钟灵毓眸光微怔,蓦地想到三年前她查探甘陇总督一案之时,抓住的那位刺客。年岁不大,瞧着只有十五岁,眼睛比狼还要凶狠。行刺之后也没跑远,只是坐在树下,静默地等着官兵将他围在一起,坦然赴死。
那神情,就像眼前的白无尘一般,既不退却也不畏惧,好像是知道善恶有报,只等着自己的因果。
“我自知罪孽深重,也不求大人能宽恕,只求大人能洗清我爹的冤屈,便死也无憾了。”
钟灵毓沉默了许久,才道:“当年白枫携款失踪,确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你既口口声声说白枫有冤,可有什么证据?”
她看向钟灵毓,长眉紧皱,似乎是在顾虑什么。
钟灵毓左右看了一圈:“无碍,直说便是。”
白无尘深吸一口气,到底是轻声道:“我爹,不是失踪。”
“什么?”钟灵毓拧眉。
“我爹失踪那夜,白府来了一群黑衣人,强行将我爹带离白府。我和长姐无意间瞧见,听见他们在问我爹要那副《春日宴》,我爹死活不愿意给。他看见了躲在暗处的我们,死死冲着我们摇头,再然后就被带走了。白府上下惶恐一夜,紧接着朝廷上就派人来搜查,说是我爹贪赃枉法。其实....他们是在白府找那幅图!”
《春日宴》乃前朝大家郑叔玉的绝笔之作,多少人趋之若鹜,不惜花费万两黄金,也要求得真迹。就连前些日子她抄刘府之时,还从中发现些仿笔,可以看出其珍贵之处。
“这样的一幅图,白枫缘何会有?难道是遭人觊觎,这才夜半夺画?倘若真是如此,那此人在朝堂当中,也是举足轻重,若不然也不会借此让白家流放。”徐泽斟酌许久,又抬眼看向钟灵毓:“大人,您怎么看?”
钟灵毓将目光落在白无尘身上:“若真如你所言,那白枫又为何会有《春日宴》?此图名贵异常,白家纵然是苏州刺史,若无万种富贵,只怕也求取不来。”
她气度清寒,语调也有些发冷,带着些审讯的意味。
好像任何谎言,都逃不过她这双眼睛。
饶是白无尘见惯厮杀,对上这样一副神情,不免也有些发怵。
传言诚不欺人,大理寺确有一位阎罗坐镇,诸多鬼怪在此也得低头拜服。
她微微垂首:“家父昔年与郑叔玉乃是同窗,有一日郑伯夜访白府,嘱咐我爹将那《春日图》妥善保管。我爹虽不知道其中利害,但友人之托,当以性命顾。这才横生端倪,以致白府家破人亡。大人若是不信,那副《春日宴》尚在白府故址,其西苑一株槐树下,掘地三尺,自然可以找到。”
“你知道《春日宴》在何处?”钟灵毓心下一沉:“此事我回京述职之时,定然请奏陛下。如今你背负人命,又是听春风刺客,若是你能将功折罪,倒可以让你罪责减半。”
白无尘略有犹豫,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又对钟灵毓微微叩首。
“我既杀人,便是死罪。但我长姐确实是清白无辜,如今被困听春风,还望大人能救她一命,还她自由之身!”
“被困?”
白无尘轻轻道:“听春风善用毒药,若我行刺失败而未归,就会暴毙身亡,绝不能牵连出来听春风的存在,这也是听春风里面的规矩。长姐虽是手筋断绝,但内息还在,一直被听春风监管。她自幼便有盖世之才,如今备受听春风赏识,已然全盘接管听春风的事务。但也正是因此,所以听春风对长姐的看护越发严峻。我与长姐苟活至此,不过是想为父洗清冤屈,将《春日宴》交给可以托付之人。”
她抬眸,看向钟灵毓:“前些日,听春风来了一位客人,说是钟大人前往幽州查探鬼巷一事,企图在听春风买大人的性命。长姐虽身在听春风,但也知道大人威名在野,定能还家父一个清白,也能救我二人与水火之中,这才派我出来行刺蓬莱峰上的人,趁此功夫来见大人一面——却未曾想,您也在长离山.....”
这话说完,一众人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沈檀舟先问:“有人前往幽州,要取大人的性命?”
白无尘见怪不怪:“甚多。”
“.......”
沈檀舟眉头微皱,像是想到了什么:“那可有人花高价买钟大人的性命?”
白无尘虽不认识他,但看他与钟灵毓关系亲密,也就应了一声:“自然是多如过江之鲤,最低也有五十万两黄金。”
“........哦。”
合着他这条命,连钟灵毓的零头都没有。
沈檀舟虽不想在此处与钟灵毓争高低,但也有觉着自己被侮辱到了。
钟灵毓轻咳一声,示意徐泽先将白无尘扶起来。
徐泽犹犹豫豫,到底还是上前一步,却被白无尘看的一哆嗦,只能止步不前:“大人让你起来呢,你瞪我做什么!再看我,小心我参你一本,说你行刺朝廷命官!”
白无尘冷笑:“我无官无爵,贱命一条,你只管多写几本。”
眼见两人要吵起来,钟灵毓出声道:“那你可知,这些人为何要行刺胡晓?”
白无尘低眉:“此事恐怕得询问长姐,我们这些死士,平日里都是被关在暗室里,只有行刺之时,才能够出来见见天日。便是长姐接管听春风事务,也多有人监视,自不能助我逃脱。”
原是如此。
一旁沉默许久的傅天青问:“那如何才能救出她来?”
白无尘道:“每月二十八,她要去碎竹坊对账,正是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