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全身湿透了的兵士拖着满身的疲惫终于回营,谢星摇把剑放回去后有气无力,才换好衣服转头看到秦绰进了帐子,什么也没说就直接栽在了她怀里。
“没事吧?”他摸着谢星摇的头,听到一声微弱的“没事”,她受了伤,才包扎好,还有些发热。
战事还算顺遂,起初在陆地上,只是大军一路向东,这段日子都在水战,刚派了谢星摇一队人打探了消息回来,已经熬了三天。
守着谢星摇睡了一个时辰,秦绰听到外面的声响就走了出去听奏报。现下江对面南国的主力已经溃散,但前锋部队还是被打了伏击,还得小心行事。
严缭叹道:“看起来,青牙应该还活着。”
去南国找解药的事,因为一路战事,变得不太容易,他们反而指望起青牙来。
从与江对面城里的南国守军第一次交战,秦绰就觉得熟悉,后来传来的消息,对面果然就是青牙。
秦绰叫人把他就在军中的消息放给青牙,果然青牙的打法就焦急了许多。
秦绰反倒耐心地周旋起来,因为后方城池异动,他就叫大军做出退后的态度,在前夜派人突袭了青牙叫人在江中修建的浮城,击溃了主军。
“他太急了。”秦绰想着这几天的事,也显得无奈,“不过,他现在还没完全失败,我们找不着他,想把他找出来,还得下个饵。”
“你想下什么?”
“对他来说,还有比我更合适的饵吗?再说,再找不着解药,我也不好过,总得试一试。”秦绰想起方才的探子送回来的消息,是青牙带给他的信,约他相见,他已经跟江朗说过了,江朗也同意他去一趟。
正说着话,他突然猛烈咳嗽起来,吐出一口黑血,这毒越发闹腾,他勉力支撑着才不显得虚弱。
严缭也认同,看了看帐子,低声说:“那你安顿好小长老。”
秦绰又进了帐子,几天没合眼的人还睡得很沉,一双秀眉总是蹙起,时不时就哼唧着,显得着急、恐惧。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等她慢慢平静下来。
秦绰是带着人连夜渡江的,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们已经带着人到了对岸。
“按理说,只要青牙还没后撤,昨夜的探子也该把我们的行踪传给他了。”严缭说,警惕地看着这小丘附近的动静。
本来还没觉得有什么动静的秦绰,突然抬眼看到小丘半腰处一丛草动了,叹道:“人真的不能念叨。”
一支长箭落到马蹄下的时候,一行人才慌张起来,赶忙列阵举起了盾。
“你还真来了。”也不知是哪里传来的声音,山丘之间有回声四闯,但也不难听出是青牙。
“看来现在的你,惜命许多。”青牙接着说,猜到秦绰恐怕是为了解药来的。
秦绰下了马,看了看四周地形,这地方选的,就算他想做些手脚,带人来抓青牙,带不进来那么多人,也容易受困。
“你自己上来。”青牙的声音再次响起,大抵能听出个方向。
严缭把夷山川递给秦绰:“我陪你去。”
“不用。”秦绰看严缭正准备开口,又接着道,“我的意思是,不用去。”而后他就转头对众人道:“散去躲藏。”
“你想做什么?”严缭问。
“战局如此,他就算急切,也没有蠢到为了和我的私怨冒险。我和你都被调走了,江朗也会误以为青牙不在军中,那南国军中就不会在此时出现异动,江朗会放松警惕,那南国军队就能下手了。”
严缭这时才明白秦绰所说的饵是什么意思,钓的不是青牙,是江朗在钓南国军,想来现在剩下的南国人已经去打江朗那边,江朗那边也做好应对准备了。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多说两句,从四处小径上就跑来不少南国兵士。
“那解药怎么办?”严缭突然拉住秦绰,“凉秋说了,你自己也清楚伤势——”他故意上青牙的钩,被识破了,青牙自然不会再把解药给他。
“你让这些人沿着那条河向上走,留我一个人在这儿就好。”秦绰道。
察觉到秦绰的反应不对劲儿,青牙有些疑虑,怕出乱子,就让人赶紧动手。
山丘小径上传来了响动,意识到青牙要动手了,秦绰还没再催严缭带人走,身后突然传来响动。
看到一片黑影从身后过来的时候,秦绰皱眉:“你叫的人?”
严缭摇头:“不是。”
发现秦绰身后有江朗派来的援兵赶来,青牙不再收敛锋芒,号角一声响后,隐藏起来的南国兵也都现了身,瞬间与江朗派来的援兵打成一片。
被谢星摇拽到一边儿的时候,秦绰顿时头晕眼花起来,两人躲在石头后面,谢星摇摸了摸他的脸,看着人没事之后才松了口气。
“你怎么来了?”秦绰问。
“我醒了,没看见你人,问了江朗,他告诉我你出来找青牙了,”她生着气,嘟囔,“就知道你一个人跑过来没好事。”
没说两句,那乱箭就射了过来,不知从哪里来的一柄长剑横在了二人之间。
“青牙。”秦绰叫了一声。
谢星摇看了看面前神色阴沉的人,见他要朝秦绰去,就伸剑去挡。
严缭趁着乱局准备先把秦绰拉到安全些的地方,才挡了一刀,看到谢星摇被青牙刺中,又赶上前去帮忙。
青牙只是冲着秦绰来的,不管周围的人如何打扰,他的目标倒是始终如一。
“你们俩先撤后。”严缭把两个人推开。
谢星摇前段日子受的伤又渗了血出来,方才又受了一剑,只能被秦绰扶着躲到一边儿去。
几个南国的兵士扑上来,谢星摇勉强逼退他们后,再没了力气。秦绰把她扶到背向众人的山阴处,多走了两步,见到一个山洞,先将她藏了进去。
他按了按谢星摇腹部的伤处,应当是没伤到要害,撒上了些止血的药物。
谢星摇嘴唇苍白,看他又要出去,拉住他,说:“你别去,他不会放过你的,我去就好。”
这些人里没有人对付得了青牙,秦绰很清楚,而如果找不到他,不知道青牙还要杀多少人,此刻躲着也是无用。
谢星摇疼得直冒冷汗,还是拽着他的袖子不许他走,想撑着站起来也没这个力气。
“好了,别动了,咱们都别出去了。”秦绰应了一声。
谢星摇此时才没那么着急。
软唇突然贴了上来,谢星摇心下暗道不好,背后突然就被点了穴,一时手脚麻痹,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来。
“乖一点儿。”秦绰拿出怀中的一块碎香塞到了谢星摇的袖子里,“待会儿外面动静小了,再把这东西抖搂出来,温凉秋就能找过来。”
看着她眼里泛着泪,秦绰捏了捏她的脸颊,在她耳边留了一句“睡会儿,很快就过去了”,便起身走了。
严缭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青牙的身手和内力已经到了如此境地,轻而易举就能把众人挑开,以一当百都算低估。
他受了一掌,看着刺来的剑,顿时觉得躲不过去了,眼前突然闪过一道熟悉的寒光,发黑的剑身从他眼前划过。
“你终于还是出来了。”青牙看着秦绰,还有他手里的夷山川,而后就踏着山石而上,朝着山顶而去。
秦绰跟了上去,他难得运功,丹田处传来一阵疼痛,但也顾不得。
远离了脚底的争斗,就连施轻功上山对秦绰来说此刻也是勉强。
青牙停下脚步回头望向他,发现他脚步沉重,握剑都显得不流畅,也不禁皱起了眉。
青牙拿出了怀里的瓷瓶:“打一次,赢了,这东西就归你。”
他还是要个你死我活。
“我从前真不觉得与你有这么深的仇怨。”秦绰动了动手指,他现在连握住夷山川都觉得费劲。
“是啊,你当然不记得,毕竟一辈子都要屈居人下、要成为别人陪衬的不是你。”青牙冷笑一声。
“我现在根本不是你的对手。”
“我知道,或许这就是你的孽果,但我也一定要赢过你。横云裂,使出来吧,当初在千锋会上败你此招,今日我总要赢一次。”
秦绰实在无奈:“天下第一又如何?一样会死会伤,为了虚名,你何必执念?”
“那是因为你已经获得了。”
“我也已失去了。”秦绰摇摇头,看着手中的剑,“罢了,我这一命若能解了你的执念,也不算太坏。白霜前辈之死,我也该与你算这一账。”
多说无益,青牙一剑刺来的时候,秦绰才一挡,退后两步后,握剑的手止不住抖起来。
两剑交缠的声响在耳边不断回荡,秦绰举剑都已经勉强,四肢骨骸传来的疼痛感,他逐渐感受不到了,眼睛开始充血,眼前的景色都好像泛红。
听着外头的打斗声逐渐小了,谢星摇算着时辰,已经过去了两炷香时间,终于她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冲破了封闭的穴道,酸软着手脚就跑了出去。
青牙带的人并不多,南国的兵士都去打江朗那头了,如今情势也差不多控制住了。谢星摇四处张望,终于找到严缭,问:“人呢?他们去哪儿?”
“那边山上,我们正准备上去。”
后头的援兵也已经到了,温凉秋跑上来问:“秦绰呢?”
“跟青牙在一块儿,看起来是动手了。”严缭皱眉说。
温凉秋闻言身子就冷了下来,脸色苍白。
谢星摇问:“他此时运功会如何?”
以前秦绰就伤了经脉,一运功自然是整个人又得再废一次,再加上之前中的那毒……
“经脉俱损,七窍流血。”
温凉秋说完,谢星摇一时没站住,才走了两步,突然就听到山上传来的巨大声响。
不远处的山上,似乎被斩断了半截山头,巨石轰隆一声开始下坠,断裂之处尘灰四溅,风吹过后,本来密云遍布的天上像被划出了一条口子,遮在云后的阳光从云间裂缝透了出来,金光照射,犹如混沌初开。
“横云裂。”严缭沉声说。
谢星摇听说过横云裂使出时的场景,她以前想,这辈子是要见识一回的。但不该是这个时候。
秦绰。
她突然眼前一黑,朝下又吐出一口血来,跌到地上。
不要,不要……
一年后。
掠影门中,午时不到,唐放终于跑山回来,累了个半死,跑到水缸边猛喝了一通,终于缓过来。
门里的弟子走过来,问:“瞧见你师父了吗?”
“早上说我起晚了,罚我去跑山之后就不见了,估摸着是上山了。”唐放叹气。
“去叫回来吧,该吃饭了。”
唐放应了下来,就往山上跑。
两年前开始的战事到现在还没停歇,不过,南国气数将尽,剩下的战事也快进入尾声。
谢星摇两个月前带着唐放就回了掠影门,南国摧枯拉朽,没有他们这群江湖人,也无碍了。
凭着这些日子的战事,江朗替他们请了功。
谢星摇将那拜将的装束和旨意放在案上,跟江朗告了别就走了。
“若事情危急,我自会再来。”她淡淡地笑着抱剑上马。
她回来时何卓还在,见她来了赶紧把包袱一丢,说着要回小城里去。
“不打算换回来了吗?”谢星摇问,毕竟现在季如犀的身份也清楚了,真正的秦绰也不必躲着。
“不受这个累挺好的。”何卓答道,看着谢星摇沉默许多的样子,欲言又止,终究也没说话。
唐放发现谢星摇回来之后总是找不着人,偶尔会一个人坐在山头的石头上发呆。他上山的时候就见谢星摇一袭粉衫坐在石头上,眺望着远山翠林。
“师父!时辰差不多了,回吧。”他叫了一声。
谢星摇回了头,敛眸,收了剑起身。
她下意识朝着下头望了一眼,眼皮颤了颤,转身拉着还有些喘不匀气的唐放就跑:“走。”
“欸,师父,你慢点儿!”
马车在山道上行着,压过一道道光影,马夫本来还有些打盹,突然看到个身影从不远处点地而来,一下子醒了神,拉紧了缰绳,马都惊了半分。
马车帘一被掀开,一团影子就钻了进去。
坐在里面的人吃痛叫了一声,一路马车晃得头晕,突然就被亲了一口,倒低声笑了起来。
秦绰看着钻进来的谢星摇,抱着她贴着脖子静静待了一会儿。
那天看到横云裂之后,谢星摇以为秦绰必死无疑,撑着一口气站起来,想要到山上去,才走了几步就开始哭,都快走不动路了,又摔了一回。
温凉秋怕她伤势过重,还拦了她一把,谁料这时候远处传来一声哀叹。
“你们戳在那儿干吗呢?老头子腰都要断了。”
这声音传来后,谢星摇才吸了吸鼻子,看清面前的状况。
是九枢老人,他一步步缓慢地朝着他们走来。
九枢背上还有个人,仔细一看就是秦绰,已经昏死过去了。
方才的横云裂是九枢使出来的。他知道秦绰又掺和到朝廷的事情里去,怕秦绰又出事,从前的事也让他后怕,听到消息就想来找秦绰了。
在谢星摇带着人来追秦绰之后,九枢才找到江朗,得了消息跟过来就看到秦绰追青牙去了,当时场面太混乱,也没人注意到九枢,他就先跟上秦绰了。
温凉秋给秦绰把了脉,他还是动了手,也是命大,还没经脉断裂,留着一口气。
严缭问:“青牙呢?”
“死了。这孩子,唉,也是执念太深,非得要拼个你死我活。不过他死之前,给了我这东西。”九枢拿出一个瓷瓶来。
温凉秋接过去闻了闻,跟上回那半颗解药是一样的。终究青牙放过了自己,也放过了季如犀。
谢星摇看着九枢把季如犀接走,去了安全的地方养伤,自己又在军中留了一阵,等到战事暂歇的时候,她就先回了掠影门。
现下秦绰总算把伤养好了。
此时马车夫见里头没什么动静,也不耽搁,赶着马车接着往上走。
“封了武威将军,你就跑回来了,也不怕被官府追责。”秦绰抱着她柔声嘀咕。
“楚阳王会替我解决的。”她笑道。
会利用人了。他轻笑。
秦绰下了马车之后就见到唐放气呼呼地看着自己,倒是浑不在意就进了屋子。
“这瓶子怎么这么丑啊,何卓留下的吧?这这这,这草都长坏了。这菜……油腥太重了。”
唐放看着秦绰在里头四处挑剔,叉着腰对谢星摇说:“师父,你看他!”
他正想回击秦绰两句,就见谢星摇一直浅浅笑着看着秦绰,一点儿不给唐放反应,顿时有气没地方出了。
“啊?”谢星摇回过神来,“那个,瓶子换一个去,再去让人炒两个清淡点儿的菜。”
“师父!”唐放无法,叫了一声就乖乖去厨房了。
四下无人时,谢星摇又牢牢靠在他身上,再听到他说话,听着心跳,心里才算安定。
秦绰抚着她的头发,听着她低声唠叨着这段日子的事。不少门派弟子已经从前线撤了下来,回了各派,也还有不少在军中,各自打算各自的,没出什么乱子。
“哦,对了,百晓生说,他预备从今年开始,每三年定一个榜,评天下第一剑、天下第一刀什么的,再编一本武林史,记下当世的一些人物。”谢星摇轻声说。
“他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惹些争端出来。”想起青牙此生执念,秦绰对百晓生的做法只觉得头疼。
他看着洒在他手背上的阳光,想着没了季如犀,没了从前冠绝一时的人物,江湖的人也各有其归处,何必整日争抢斗狠。平日里喝喝酒,比比武,总要争个高低做什么?
“还有啊,云水一个月前来信,说战事完了她要去开店,是她哥以前的盘算。”
“……她开店恐怕撑不了多久吧。”想着霍云水的性子,秦绰不禁觉得这事情有些为难了。
“不知道,反正日子还长,慢慢过。”她柔声说,闻着秦绰身上的味道,突然就困了,“秦绰,我困了。”
“睡会儿,不急。”
反正日子还长。
番外1 天有长日尽欢
刚成亲的时候,秦绰想着从前谢星摇师父怕她被楚阳王府发现,许多年不让她下山,就想着让她再到外头玩两年。
“我怎么觉得是你自己爱玩?”温凉秋挑眉。
这倒的确也是事实。两个人这么无所顾忌地在一起,本就是难得的时光,他还没那么想结束这种日子。
起初的三四年里,二人周游天下,说是游玩,也总是有江湖恩怨找上门来,任侠天下,也是逍遥自在。
后来谢星摇的身子调养好了些,有了身孕,秦绰才把她带回掠影门安稳地休养。
谢星摇怀孕的时候,总是很紧张,也很害怕。为着练功,她知道自己身子很难受孕,但凡肚子有个风吹草动,她都有些忧虑。只是她忧虑,也为难秦绰,半夜她做了什么噩梦,秦绰都得赶紧起身去叫大夫。
秦绰的担心某种程度上是对的,只有两个人的日子的确是越过越短。
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一块儿出生了,生下来的时候都小小的,也都是足月,看起来却比平常的孩子小一些。
“双生子小一些也是常事,别太担心,他们俩身子没什么事。”温凉秋是这样跟谢星摇说的,但还是拦不住她一天八个时辰蹙着眉趴在婴儿摇床边担心。
不过一个多月后,孩子们倒都还长得很好,谢星摇总算放下心来,晚上照常抱着被子要去孩子的房间睡的时候,突然被揽着腰压在门上。
看着秦绰略带怨气的眼神,她抿唇笑了笑,亲了他一口,正想溜走的时候,又被秦绰一把拉住:“有孩子不要相公,还想溜啊?”
她的被子被抽走,推推搡搡着就到了床边,她还想再挣扎时,就被秦绰捏着犯痒的几个地方咯咯直笑,脸都红了,跟他在床上打闹起来。
半夜的时候,孩子的哭声传来,谢星摇从秦绰怀里直接翻身赶了过去,看守的人这才退下去。
秦绰正在给刚吃饱睡下的那个盖被子,转身就看到谢星摇和孩子一大一小两个人都盯着他。
孩子乌亮的眼睛里泪水都还没干,他嘴一瘪,又要哭。谢星摇也盯着他,低声说:“他没吃饱。”
秦绰叹了声,投了降,起身说:“我去熬羹。”
等到给孩子喂完羹汁,秦绰把孩子哄睡下,终于松口气,转头看到谢星摇静静地趴在床边睡着了。
月光下的睡颜安宁、乖巧,他蹲坐下来,给她盖上薄被,看了看睡得姿势奇怪的孩子,伏在谢星摇手臂边,淡笑着闭上眼。
唐放在他十八岁那年就离开掠影门了,回了循剑宗。
“好歹我师父在循剑宗还有地呢,总不能没人管。”唐放想着功夫也学得差不多了,师门无人也不好,便回去了。
“又要办千锋会了吧,比得不好,就别给你师父写信了,免得给她添堵。”秦绰望着天说。
那么多年了,唐放还是会被秦绰气得跺脚。
两个孩子倒是都平安长大着,只是都不是什么省心的料,没一个安分的,天天不砸些东西没个消停。
谢星摇三十岁的时候,遇到了一件倒霉的事,百晓生终于在那一年把她放到了天下第一剑的位置上。倒霉就倒霉在,从此之后,时不时就有人上门来挑战。
那一年有个少年持剑而来,在掠影门门口看到了温和、文雅的男子在逗鸟,那男子见他这个打扮便问:“找谁?”
“找循剑宗谢星摇,谢长老。”
就见那男子朝着门里喊:“谢星摇,来人了。”
少年就见一个素衫女子拿着小锹脚步欢快地跑了出来,只是一见到他,脸就耷拉了下去。
“又要打啊?”谢星摇低声跟秦绰嘟囔。
秦绰捋了捋她的头发:“乖。”
而后秦绰又朝着少年问:“从哪儿来啊?”
“大漠。”
“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打吧。”秦绰叹气,捏了捏谢星摇的耳朵。
直到谢星摇四十岁的时候,江湖剑客榜上突然就全然没了她的名字。
传言中,掠影门给了百晓生一大笔钱,才把她的名字给撤了下来,算得了半分清闲。
她三十二岁的时候,得了一份礼,秦绰把隔壁那座山买了下来,种了一片谷地的花,按春夏秋冬种的,四季皆不同色。
她在那儿修了个房子,也常常在那儿住。
唐放在三十岁的时候,闯了一次剑阵,学会了长河决。横云裂,谢星摇最后是学会了,想教两个孩子,男孩儿倒是爱铸器,让秦绰感动了很长时间,横云裂便只教给了女孩儿。
江湖传言中,这曾经在剑客榜上登顶的女剑客,还有一个融长河决和横云裂之长而成的招数使出来过,见过的人皆称,满眼银河下落,天翻地覆,恍若天神之力。
但这招数,谢星摇没教过别人。
有人来求过剑招,谢星摇只是不答应,那人自恃资质奇佳,不明白为何谢星摇就是不肯教授。
“等吧,等一个机缘,至少此刻我不会教你。”
“为何?”
挽银河已成杀招之力,谢星摇心里有数,便单手托着下巴歪头说:“至少他活着的时候,这招数不能被用来杀人,它只是我给他摘的星星。”
“谢星摇!”不远处的小屋传来唤她的声音。
看到炊烟渐散,谢星摇“欸”了一声,拿起剑,穿过这春日里盛开的丛丛花,朝着小屋跑去。
谢星摇五十岁的时候,秦绰突然说要种棵树,就在那片花谷前,种了一棵树。
“为什么要种树啊?”谢星摇问。
秦绰扶着那棵还小的树,说:“那么多花都是你的,我要棵树怎么了?”
那一年秦绰的身子就不好了。
大多的事情,他们都交给了孩子们,窝在山谷里的小屋里安安静静的。
两年之后,他去世了。
后来谢星摇总是看着那棵树,它太好养活了,大旱的年份,它都硬挺着,她突然明白了秦绰的用意,她守着这棵树,才能找到活下去的支撑。
又过了十年,平白无故地,谢星摇出门看那棵树的时候,它突然抽干了所有的力气一般,渐渐枯死。
两个孩子清明的时候,来陪了她一回,去看了看秦绰。
她坐在屋前怅惘地说:“那树好像不好了。”
两个孩子才走两日,一日夜里都做了噩梦,便往花谷里赶,到的时候,看到谢星摇安安静静地靠在那棵树下,无病无灾,断了呼吸。
那花谷后来留了下来,银河一谷,藏着夷山川和如犀剑。
战过沙场,又在那江湖上漂泊了后半生,处处是侠名,都结束在了那山谷里。
后有问道求剑者至,也没能寻到两把剑和其主人们墓冢的踪迹。
番外2 父母往事
楚阳王谢枚第一次见白霜是在押镖的队伍里。
那是以前的好友给他送来的一批货物,说是找了江湖上有名的镖局押送。他谢过镖头,看到最后一车货物停下,坐在镖车上的素衣女子将放在货箱上的剑取下,顺势跳下了车,熟练地拉住了马,让人将货物卸下。
走镖的人里,包括那批货物,都蒙上了一层灰,唯独她看上去干干净净,高束着头发,举止利落。
“白霜,带大家先去歇息。”镖头叫了一声。
那女子应了一声,招呼着人把马牵走。
“那位姑娘也是你们镖局的吗?”谢枚问道。
“不是,临走之前有个镖师受了伤,她是被我们掌门请来帮忙的。”镖师答道。
“武艺如何?”
“年龄虽不大,但就算搁我们镖局里,也难找敌手。”镖师老实地答道。
因为朝局争斗,谢枚那时总觉得有人在监视自己,想请个武艺高强的护卫帮自己看护一阵。
“没空给他看家护院。”白霜听说谢枚想来请她时,一口回绝了。
她本就是因为好友之托才愿意走这一趟,她一贯也不喜欢做这些活儿。
但谢枚开的价是越来越高,镖局这几年的状况并不好,看着同行来的人个个愁眉苦脸,想劝却也不觉得该难为她的样子,最后她念着从前好友的恩情,还是答应留三个月。
他俩的性情不能说是契合,一个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一个又是温和少言,若是不出门的日子,谢枚在府里待一天也与白霜说不了几句话。
白霜倒是觉得这人奇怪得很,谢枚是当今陛下的皇弟,陛下登基的时候他年纪尚小,所以也未曾争位,这些年反倒让陛下颇为信任。
他同官员来往的时候,举止有礼,进退有度,书房里的沉稳的声音也总是会不断绝。可一旦无人了,他便懒怠说话。
在他一个人品茗静坐时,白霜偶尔会在不远处疑惑地看着他,前一刻还在高谈阔论,这会儿又一副不许人亲近的样子,也是奇怪。
然后四目相对,她也不觉得尴尬,摇了摇手里的剑,示意她在盯着他周围的状况。
谢枚第一次主动跟她说话,是她半夜饿得慌,去膳房偷吃的时候。
她才吃了一口面饼,身后一句“你在做什么”让她咳个不停。
转身看到谢枚,她还咬着面饼,平时端出的一副清冷的模样瞬间维持不住,本来也还不到二十岁的女子刹那半红了脸,盯着不动声色的谢枚。
“还有吗?”
他下一句话让她松了口气,挠了挠头,把剩下一个面饼递给他。
两个人坐在膳房门口的台阶上,一人一口咬着饼,谢枚这时突然主动开口:“你是从哪儿来?”
“荆南。”
“家中父母可在?”
“去世了。”
“你还真是什么都说实话。”他眯眼笑。
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谢枚吃完了饼才收拾整齐回了屋子。
那日夜里,谢枚突然又披着披风出了屋门,望了望躺在房顶的白霜,对方也早警觉地发现了他,只是看了他一眼,仍旧面朝天闭上眼。
天气渐凉,白霜突然打了个寒战,低下头往底下看的时候,发现谢枚已经回屋了,庭院中的石桌上倒是多了个东西。
她轻点瓦片到了庭院中,发现那桌子上是个暖炉,她望了望熄了灯的屋子,撇嘴将暖炉抱进了屋子。
待了一段时日之后,白霜确实发现有人在监视着谢枚,只是她去告诉谢枚了,谢枚也不让她做什么,只说时机未到。
“故弄玄虚。”她嘟囔了一句,被谢枚听进去,又觉得自己说错话了,抿着唇跑到屋顶待着去了。
“你是雀吗?高兴不高兴都往屋顶跑。”
脚底传来这声音,白霜故意用脚踩了踩瓦,谢枚听着头顶显然是为了报复他的举动无奈地笑了笑。
那年三月三的时候,白霜整日在屋顶反倒着看这城里热热闹闹的样子,总是想走出这王府,出去看看京城的景色,却又想得寸步不离地跟着谢枚。
“明日我不出门,你出去玩吧。”谢枚冲着房顶喊了一声,她蹲在上头听到了,敲了敲瓦,暗示听到了。
她就出门了一天,谁想到谢枚就出了事。
她买了花灯纸鸢,黄昏之后才踮着脚回王府,一进去就看到有人端着带血的盆从谢枚屋子里出来。
有人在今日动手刺杀了。
“早跟你说了要防范,你家的护院没一个能用吗?”白霜对着正在包扎的谢枚皱眉说。
“你这姑娘,怎么如此对王爷说话?”管家总是看不下去白霜没大没小的举止,便出言道。
谢枚拦住了管事的,白霜蹲下身来查看他的伤势,看她蹙眉微怒的样子,谢枚反倒笑着。
“护卫无用,所以还请女侠多留一段时日。”
本来答应让她离开的时间越来越近,谢枚这样说,白霜想了想,好人做到底,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后来白霜才知道,借着刺杀和受伤,谢枚早就料理了针对他的那个人。
她得知事实的时候去找他要个说法,正在裁剪花枝的人倒是不慌不忙。
“为何骗我?”
“想要留你。”
这话听得白霜更觉得莫名其妙,就见他放下剪子朝她走过来。她蹙眉,觉得不安,立刻拔出了剑指着他,他却丝毫不顾及,仍然一步步靠近。
她又不想真的伤了他,一点点往后退,直到把自己逼至墙角。
过于专注的注视让她不敢再看,她低下了头,望着靠近自己的人腰带一角,呼吸渐近,握剑的手也被他握住。她抬头时与他呼吸交缠,对视一瞬,缠绵的吻就在这半寸天地里发作。
“你想留下,对吗?”他声音低沉地问。
白霜没有反驳,踮着脚吻得更深。
她没有去想过成亲的事,知道谢枚是皇帝最为看重的兄弟,什么事都是由不得他自己的。所以有了情意,她也只是放纵自己看顾好当下,不知什么时候会结束的温柔缱绻,她没有奢求更多。
孩子出生之后,谢枚送了她一把剑——逢霜,这是他取的名字,是遇到她的意思。
她看那把剑绝非凡物,就问起是哪位铸器师造的。谢枚说,那是御用的工匠所铸。
白霜悄悄去找了那位铸器师,在城外的坊里,那是专为皇家烧作的。
她没有认出那位铸器师,倒是后者认出了她手上的剑。
“在下是来谢过您的,这把剑极好,就算是如今江湖的掠影门门主,这几年也未曾造出过这样的好剑了。”
那铸剑的老者过了良久才苦涩一笑:“你是江湖来的吧。掠影门那个老头,年纪大了,手脚不如从前好,也不知现在造的都是什么东西。”
“前辈认识掠影门门主?”
“认识,年轻的时候。自从来了京城,倒是有二十年没见过了。”
那老者从她手上接过逢霜,细细端详了一阵,叹道:“老夫也许久没有打过这样的剑了。”
老者是二十多年前被收为御用工匠的。在野,有掠影门在,他讨不了绝好的名声,不如入了朝。他想造出这王朝里最好的剑,这些年的功夫却都用在做些华而不实的文剑上了。
据说战事要来了,他要为前线造剑了。
“在这儿,做的东西都是给人显摆用的,老夫也不过是个点缀。来做这把剑的人说,是要送给会武的人,叫我放心力在器上,我还奇怪呢。”那老者叹息着,又看了白霜一眼。
白霜懂得那眼神中的意思,是一句警告。
“多谢。”她拱手做礼,拜别了这位叫古瑟的前辈。
她回王府的时候,整个府里都死气沉沉。
她听说了,陛下想给谢枚赐婚了,但谢枚不愿,闹得有些僵,连带着府里的人看她,也有些战战兢兢。
哄着孩子睡下后,她回了屋子看着还在等她的男子,也没说什么,照常宽衣与他相拥而眠。
“府上人的闲话,你别听便是。”谢枚轻声说。
“嗯,我本也不会听那些话。”她应着。
谢枚不是没想过给她找个有些家世的人家做收养的名分,再不济也能当个侧妃。白霜答应了,只是去参加京中贵人家宴时,她看着三三两两的贵妇人和女官迎来送往,总是站在一旁沉默不言。
谢枚有的时候也会接连好几天不在府里,京城里的风声说他又处置了哪个官员,她也总是听得出神。
她走的时候,只留下了一封信,给谢枚的。
她把孩子也带走了,回江湖的时候,为了躲避谢枚的追查,便一直隐姓埋名,世人都不记得她的真名了,只透露过那把剑的名字。
江湖里的日子过得没那么安稳,若是要远行,她便要把孩子交付给可信的好友。从谢星摇三岁开始,她就常常把她交给别人照料,大概也是因为长久在别人家里长大,那孩子便从来不任性,总是乖巧不惹事的样子,有时候她自己看了也觉得心疼。
“娘亲不哭。”那时还只有个乳名儿阿玉的谢星摇,将手里的乳酪酥递给白霜,再多的难过,她也没跟白霜表露过。
有一回谢星摇说什么都不肯去上回寄住的地方,白霜轻声问她缘由。
“他们说,娘亲不喜欢我爹,才会离开爹,连带着也不喜欢我。”她低头说。
“娘亲没有不喜欢你爹,更不会不喜欢阿玉,”白霜抵着谢星摇的额头,静静地说,“不是所有的喜欢都要守在一块儿的。阿玉以后喜欢上别人,慢慢就明白了。”
那时的谢星摇不懂,于她而言,喜欢一个人就是要对他好,可以付出一切的那种好。白霜听完她的话,捏着她的脸,无奈地嘱咐她以后可别被人骗了。
阿玉实在不是个喜欢习武的,在这方面懒怠得多,不过自从季如犀把她救回来之后,她就勤勉了不少。
江湖上的风声说,季如犀要去南国投军了,还带了一帮人去。白霜有些担心,江湖人掺和朝廷事,后患不小,她得去一趟。
这样想着,她就把谢星摇送到了循剑宗,想着谢星摇也到了正经学剑的年纪,循剑宗倒也是个好去处。
“我听说,楚阳王也在南边,你这回去,恐怕遇得到。”那时循剑宗的掌门,也就是谢星摇的师父对白霜说。
“嗯,我知道,避不开也没事,不过这孩子还请你千万帮我看顾好,别让谢枚发现了。”她交代道。
“我这辈子是不懂你们情情爱爱的东西,不过,我看别人为了长相厮守都豁出一条命了,你这又是为何?还非得让孩子也受这个罪。”掌门叹道。
白霜抚了抚在她怀里沉沉睡着的谢星摇,淡笑着说:“我离开,也仍旧是喜欢他的。离开,是为了这辈子还能守着这份喜欢。至于孩子,只是我一个人的私心,不想叫她变成一把好看的剑,不想叫她转圜在错综复杂的困局里。也没问过她,总之是我决断的,有些专横,却也没别的办法了。”
“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看孩子,快十岁了,总不能还叫小名儿吧?”掌门问。
“嗯,想好了,叫星摇。”白霜把怀里的孩子交给掌门,不舍地说,“望她长大,能有摇撼星辰之力,活得自在一些。”
她到了南边,再见到故人时,谢枚正披着黑狐皮大氅从风雪中走来。
多年未见,他的眉间多了两道皱纹,是常年蹙眉忧愁的缘故。
他没有责怪她当年不辞而别,一如从前那般将她抱在怀里。他仍旧没有娶妻,长久的别离却让爱意仍存的两个人不多言语就再次互相依偎。
“我知道你是怕那些来投军的江湖人出事,那至少这段日子,你就留在这儿吧。”谢枚或许也明白,他们本就是两种人,长久相守或许太难,这些年朝中种种事也耗得他心力交瘁,也没什么多的可计较。
她也是思念他的,所以那时并未拒绝,而是轻轻回抱住了他。
他试图打探过孩子的下落,白霜总说孩子很好,也不与他多说。
可后来战事急转直下,太子意外去世,陛下也心力交瘁,有油尽灯枯之象,朝中乱作一团。
他要保命,便跟临淄王做了那个盘算,以那群江湖侠士的性命,为自己筹谋,还故意支走了白霜。
后来白霜从他手下救走了季如犀,他是知道的,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就举剑要刺他了。
“事情是我做下的,人是我害的,你要算账,找我便是。我若不这样做,如今丧命的或许便是我,我别无他选。”他对面前这个人总是说不了什么冠冕堂皇的话。
“若此刻是你身陷囹圄,我会舍命来救。但此刻是你欠下了血债,我便要你来还这个债。”她说得决绝,只是第一次行刺时被护卫拦下,失了机会,才先逃走。
死在她手上,于他而言不是不可接受的结果。他知道白霜会记恨她,但没想到被她记恨上远比他想的要难受许多。
但他也没想到是她先倒在他怀里。
他这辈子看的纷繁杂乱的东西太多了,从初见时他便喜欢那个干干净净的人,那个不设心防、任性妄为的人。他活不成她那个样子,也没办法阻止她离开,到最后心中那唯一的惦念也泯灭,这世间也是了无生趣。
若能回头,他宁愿当初不起那样的贪心,让她从他身边就这样走过,不做片刻停留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