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登剑阁云随马,夜渡巴江雨洗兵
“快跑啊!”
轰然的爆炸之声震彻山谷,一时之间,山石崩裂,烟尘四起,论颊热的大喊根本没有传出,他被旁边的亲随扑在地上,牢牢护住。
轰然坍圮的山石声后,只寂静了片刻,喊叫声交替响起。
“地动了——地动了!”
“杀啊——”
“元帅!”
“都随我冲!”
“救人!救人!”
“崔都头!”
到处是不明意义的嘶吼,唐话与吐蕃话混杂在一处,在整片狭窄山谷里回荡叠加,仿佛是不断卷入周遭声音的漩涡。
任何一方都没有办法组织起有效攻击,这种情况下,成片成面的集团作战不再现实,杀红了眼的两边被突变的形式搅拌在了一起。
论颊热好不容易被扶起来,兜鍪不知掉到了何处,露出他一头花白干枯的头发,他对着面前的战局漩涡,连一个指令都发不出来。
亮光一闪,论颊热被晃得闭了一下眼。
只是这一下。
箭矢破空的声音隐匿在乱局之中,瞬息而至,就在强光消失的下一秒,补上了空位,到了他的眼前一尺处。
下一秒。
论颊热甚至来不及回忆他峥嵘的一生,幼时是如何用乌朵驱赶牛羊,长大后又如何在战场上用乌朵收割敌人的头颅;他来不及想起自己发迹,如何在陇右站稳脚跟,如何靠着抢掠积累数量惊人的,财富;甚至来不及想起许久之前,他是怀着什么样的恶念侵犯了自己的女儿,又将之剥皮做成唐卡。
这只是一秒而已。
再下一秒,旁边搀扶着他的东本才摸着自己脸侧飞溅上的血液,毫无意义地从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响。
箭矢贯穿入他的右眼窝,从后脑贯出。
“偏了点儿。”
时旭东放下弓,蹀躞上挂着一面小小的铜镜。
刚刚正是用这面铜镜折射的太阳光,晃了论颊热的眼睛。
——
因为突如其来的爆炸,因为主帅的死亡,这场在剑门关爆发的战役仅仅持续了一个早晨,很快走向了寂静与终结。
胜负已分。
巳时三刻,沈青折登上了剑门关楼。
在崇山之间,在关隘之中,在飞檐三重的剑门关关楼前,摆开了一场特殊的筵席。
没有什么美食,随军的干粮,一些缴获的油茶,不多的酒,然而大获全胜之后,似乎这些粗陋的饭食也变得格外美味起来。
沈青折坐在上首,看着这关隘之中满满当当挤着的人,举着手中粗陋的酒囊。
到了此时此刻,他想说的有太多了。百感交集。
沈青折想了许久,终于开了口,却是问崔宁。
“不知都头当日初次见我,观感如何。”
崔宁径直道:“吓人得很!”
周围有些忍不住的笑声,沈青折也跟着笑了笑,继续问道:
“那时成都是如何光景,都头可还记得?”
不过三月有余,如今回想起来,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崔宁也是感慨万千,叉手一礼:“当日吐蕃连陷州、县,刺史弃城走,士民窜匿山谷。沈节度……沈延赞窜逃回乡,城内人心惶惶,闭门不出,州县凋敝……”
沈青折点头:“如今呢?”
“如今,”崔宁胡子下面的笑容掩盖不住,“首恶伏诛,南诏退兵,就连这论夹子都被生擒……”
“三年前维州如何?”
“落入贼寇之手,血流漂橹,”崔宁不需他继续问了,接着道,“如今也已克复。”
“若无我,便无今日局面,对么?”
“对。”
“此战是我首功,是也不是?”
原是要说这个么?这有何好说的,上下内外,对此还有疑议吗?
崔宁疑惑不解,当即道:“除却沈郎,可还有第二人?”
沈青折看着他:“那便是我首功。”
“是。”
沈青折看着他,笑了下。
他站起身,看着这雄踞一方的剑门关,身前身后,无数鲜血抛洒的剑门关,姜维的伤心地,他们的胜利场。
峥嵘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他立身之战的终点。
“此战之功,并不在我。”沈青折的声音很平静。
崔宁惊愕:“沈郎?”
“你们都说我是菩萨,是来救苦救难,是来普度众生,”沈青折顿了顿,难得用了极为直白粗俗的话语,“我是个屁的菩萨——崔宁!”
崔宁被他气势一惊,下拜叩首。
那冷淡的声音从上面响起,仿佛遥隔云端:“扶他起来,不必拜。”
崔宁抬头,却见剑门关关楼前,沈青折俯瞰着他:“你与黎逢春两路并进,你那一路势如破竹,收复蜀州全境,这其中我有哪怕出一份力么?”
崔宁刚要开口,那沈郎却又自顾自说了下去:“既然说到这里,我便从头讲起,第一次云尚结赞兵临城下,是时都头的两箭,将对方逼退,后面若非张承照的水师,夜袭如何得胜?就连这水路夜袭的法子,也并非我所想,而是时都头所言。”
“成都之役,功在时都头,功在张承照,功在黎逢春崔宁,在运粮而来的李刺史,在悍不畏死的将士与城内支援城防的男女老幼!”
时旭东皱着眉往前挪了一步,被沈青折挡了回去,继续道:
“黎遇,若当日没有你耶耶在北牵制云尚结赞与贡布卓,崔都头也不会如此顺利。黎都头在新繁战死,难道不能称首功?”
“南诏退兵——这件事便更明晰了,必然是薛姑娘首功。是她在南诏上下疏通斡旋,我给了什么,一个所谓外交官的名头而已。”
“还有维州,”沈青折顿了顿,“维州一战,我知道你们中间传得天花乱坠,好似你们不是当日亲历一般。难道你们没有功吗?”
“就说今日,你们以为这火药又是我拿出来的神兵利器?不是,这是长安援军留下之物。”
“今天我便要告诉你们,我不是天上的神仙,从来都不是,我也不能救所有人,从来没有救世主,能救你们的,从来都是——也只能是你们自己!”
沈青折似乎是着了风,说完这句,猛烈咳嗽起来。
好不容易平复,他举起手中的酒囊,倾倒在了地上,声音有些沙哑:
“此酒,不祭天地鬼神,祭此战所有亡魂,尚飨。”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