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庭森在台历上画了个圈,标出陈猎雪口中“回家”的日子。
知道陈猎雪骗他后,他先在心里骂了一句杨大夫这个乌鸦嘴,然后开始想,陈猎雪放假了却不回家,是要去做什么。
以前陈猎雪的生活都是围着他转,要么就是纵康,他想来想去,最大的可能是为了继续兼职。他想当个慈父,结果儿子直接不回家了。
他叠腿坐在转椅上思考,交叉而扣的十指缓慢地摩挲着,孩子一旦失控或者不想跟他交流,他的确是毫无办法,又不能再买张机票直接去东北。
如果在之前,陈庭森会要求陈猎雪立刻回家,不需要思考任何有的没的。但是既然要做出改变,自然要面对一些他从来没想过的为止。所以那天他反复犹豫,翻来覆去地纠结,最终还是没打出那个电话。
他得开始习惯,陈猎雪是个独立的人,不是附属于他的一个器官,他有自己的想法和安排。他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对待他,他怕陈猎雪真的被他逼得越来越远,现在他能做的只有等陈猎雪安全回家,等回到他身边。
陈猎雪头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外出游玩,开心之余,他每天给陈庭森打电话的时候只报平安,不聊其他,报完就撂。
老二完全展示出了他的热情好客,七天的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今天去洗脚,明天看冰雕,还带他们去逛了伪满皇宫,老三在零下二十度的天气里口齿不清,严重依赖可以在室内穿短袖的东北暖气,拒绝出门,坚持贫嘴:“伪皇宫的皇位给坐吗?除非给我坐,让我体验体验‘奉天承运皇帝’的快感,否则我是不会离开屋子的。”
老二笑得打牙:“‘奉天承运皇帝’没有,你倒是可以坐上去用pad颁布诏书。”
杨乐一脸无语:“我真是受够了,‘奉天承运皇帝’是人太监念的词儿。”
陈猎雪跟他们一起笑倒在沙发上。
七天的旅游期满,他们来到机场各自返程。陈庭森给陈猎雪发消息,问他是几点的动车,陈猎雪说他自己回家就行,陈庭森固执的只问他时间。怕他去动车站守了个空,陈猎雪只能避无可避地说了实话:我坐飞机回去。
半分钟,陈庭森的电话拨了过来。
陈猎雪接起来就听见他严肃地说:“不是不让你飞,我说了,坐飞机对你有一定的危险。”
陈猎雪安抚他:“不会有事的。”
“你怎么知道?”
“我坐过了。”
他一咬牙说了实话,电话那头没了声音。陈猎雪掐着心提着胆,等陈庭森训斥他,或者生气地挂电话,结果陈庭森无声良久,最后却发出一声似叹似笑的鼻息,语气中颇有无奈与妥协的成分,还有他最怕听到的淡淡落寞:“你真是……算了,坐吧。”
他要了陈猎雪的航班号和落地时间,叮嘱他注意安全,没再说别的。陈猎雪攥着手机回不过神,惴惴地想:变温柔了。
陈庭森叫了保洁来,给家里做了个彻底的大扫除,亲手给陈猎雪的床换上厚实柔软的被褥。出门前,他把坐在炉子上慢炖的汤关火,想了想,又去穿衣镜前理了理衣领袖口,出发去机场。
陈猎雪等行李时接到陈庭森的电话,让他去6号出口,他在外面等他。陈猎雪拖着箱子出去,刚在路边张望一圈,一辆熟悉的车就停在眼前,陈庭森从驾驶座上下来,拎过他的箱子放进后备。
陈庭森处理完行李再抬头,见陈猎雪还在路边看他,没上车,便过来顺手拉开了副驾驶,问他:“看什么?”不等他说话,又赶人:“赶紧上去。”
出了收费站,面前便是漫长的快速路,车里无言,只听见陈猎雪的手机叮叮当当响个不停,老二在寝室群里一个个圈人问候到哪了,陈猎雪手指飞快地回复消息,车厢内盈满他熟悉的味道,只觉得温暖和安定。
陈猎雪乖乖在他旁边玩手机,陈庭森的心情好了很多,他也不知该说什么,这种感觉很奇怪,如果是陈竹雪的话,他好像也不用绞尽脑汁想要怎么跟他开口。
陈庭森扭转方向盘进入弯道,借着仪表盘的嗒嗒声问:“出去玩了?”
陈猎雪忙把手机放起来,点点头:“嗯。”
“跟同学?”
“朋友。”陈猎雪说,“上次你来见过他们。”
“嗯。”陈庭森简单回应了一声,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陈庭森终于目视前方,开口说:“上次在机场跟你说的话,还记得吗?”
陈猎雪也没想到陈庭森这么雷厉风行,只能慌张地“嗯”了一声。
“我……”陈庭森刚要继续,一辆跑车呼啸着超越他们,滞留下尖锐的尾声,陈庭森蹙起眉道:“我可以,你想要的我会给你。”
车外是寒冬呼啸的风声,车里是沉默到极致的安静。
陈庭森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以为陈猎雪听到这话后会表现出的惊喜、雀跃、兴奋,一概没有出现,他侧首去看,只见陈猎雪的表情是十成十的匪夷所思,他张圆眼睛瞪着陈庭森,有点傻气,像什么茫然的动物,用自言自语的音量说:“我不信。”
陈庭森:“……”
有些人为了某件事祈祷半生,心愿达成时,往往会忐忑地问上一句:真的吗?
陈猎雪的反应则是斩钉截铁的“我不信”。
陈庭森无言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该接句什么好,按照正常人的逻辑,当一个人说他不信,另一个人就该说些什么让他相信,可医生这个职业习惯于直接宣布结果:成功了或是尽力了,个中感受无从倾吐,也没心思多说。
一个听不进去,一个说不出口,汽车在架桥上无声且飞速地行驶,只有腊月的寒风在车窗上呜呜敲打。
直到下了高速,车子停在红绿灯前,他才重新被陈庭森的提问拉回现实:“为什么不信?”
陈猎雪盯着陈庭森不说话,陈庭森又问一遍:“嗯?”
这一声“嗯”仿佛一个起始键,陈猎雪所有卡壳的情绪倏地被点开,稀里哗啦涌了上来,爬上天灵盖的每一根神经,他这时才真正从大脑深处反应过来,陈庭森在对他说什么。
“怎么可能。”陈猎雪轻声嘟囔:“用不着这样骗我,爸爸,也别勉强你自己。”他说,“你做不到。”
陈庭森皱皱眉,红灯终于跳了过来,他“轰”地踩下油门。
回家的后半截路上,他们谁都没有继续说话,陈猎雪坐在副驾上发怔。
不说话便是没有反对,没有反对便是默认。
陈猎雪不记得那天是怎么回到的家,他庆幸自己的清醒,没有真的张嘴去咬那口“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