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静了一刹,白执玉面上的笑淡了两分。
“想来阁下还不清楚,听春风上不杀明君,下不斩忠臣。做的是杀人越货的买卖,但也是立在大夏王土之上。阁下,请回吧。”
钟灵毓心神一顿,蓦地泛起几分说不上来的酸涩,她往身侧看了一眼。
沈檀舟也没能想到,这样的地界,这些人竟然能说出这样的忠义之言,只能道:“那就杀镇国公世子,沈檀舟。”
“......”
这两人来买凶杀人这样随意?
白执玉眉头一皱,虽是觉着古怪,但也没有多问。
她执笔,在纸上写下了沈檀舟的姓名,又用朱笔在侧,配了一行小字。
[黄金五千两。]
“阁下何时交来这千两黄金,听春风便领命而动,此令既出,上碧落下黄泉,至死不休,亦不可悔。”
“......”
合着,他自己花五千两来杀自己?
沈檀舟心里憋屈,但更窝火的是,他竟然就只值五千两黄金。
五千两!
从刘莽私宅抄出来的零头都比这个多!
钟灵毓盯着那白纸黑字看了许久,到底是没再多说。
方才白执玉提笔的时候,可以看出来手是使不了太大的力气,确实是经脉寸断。可是看这人谈吐,却又很想是听春风的主人。只是她若是主人,何必喂自己的姊妹毒药?
她若是当真心如蛇蝎,为何那日发现傅天青,却又没有声张?
钟灵毓生怕打草惊蛇,也便没有多问,只能接过那张纸,轻声告辞。
出门的一瞬间,钟灵毓略微回头,就见白执玉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正出神,她蓦地撞上一个坚硬的脊背,是沈檀舟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钟灵毓低声问。
沈檀舟没来得及说话,就见面前一队黑衣人迅疾而过,像是在追什么东西。
白执玉不知道何时立在两人身后,轻声道:“又有不懂规矩的来了。”
什么规矩?
说时迟那时快,几人只看见旁边的巷子里钻出来一个人影,径直往钟灵毓二人袭来。钟灵毓侧身一避,虽然躲过,但她的袖袋却应声落地。
紧接着,那人也被身后的黑衣人抓住,竟是不由分说,当场挑断了那人的手筋脚筋,却硬生生堵住了伤者的嘴。
那人疼得浑身抽搐,愣是一声都没吵嚷出来。
血腥刺鼻,可谓是惨不忍睹。
钟灵毓心中微寒,忍不住往白执玉的手腕看去,却见她低垂着脑袋,兀自盯着钟灵毓掉落的袖带看去。
其中最显眼的便是草环和金印。
那金印,是大理寺卿独有的小印。
至于那草环......
电光火石一刹那,钟灵毓探向了袖口藏着的软剑,尚未来得及动手,却被身后的人轻抚了手臂,像是一种无言的暗示。
她只看见白执玉微微俯身,低头将那草环与金印捡入袋中,还将不远处滚落的疗伤圣药一并拾了起来,交于钟灵毓。
“阁下,收好了。”
钟灵毓一顿,掂量了那袖袋的重量,才轻声道:“多谢。”
白执玉笑笑:“那二位慢走。”
.....
出了听春风,钟灵毓还没有从那被挑断手筋的血腥中回过神来。
单看白执玉所言,倒好像是司空见惯了一样。
这样的地方,背后若是没有点势力,只怕是运作不起来。
这一番,倒让钟灵毓为难起来。
若是这种地方不剔除,想必是后患无穷。但水至清则无鱼,若是捣毁了此处,难保不会又什么听秋风听冬风的。
这件事,断然不是她一人可以决策。
思前想后,钟灵毓道:“先回府衙,我要请奏陛下。”
沈檀舟知道她为难,也便没有多说,只默默跟在她的身后。
乃至回到了府衙,钟灵毓却没有先去书房起草,转而去了安置那刺客的牢房。
刺客仍昏睡不醒,若是七天找不到解药,想必只能毒发身亡了。
沈檀舟正想着,却见钟灵毓解下她那袖袋,从当中掏出来一枚黑色药丸,对着幽微烛火细细观望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唤药师过来。”
沈檀舟应了一声:“这便去。”
转身之时,他目光落在钟灵毓手旁的袖袋上。
别的女儿家都是绣得精致纹样,她的倒好,就一黑布条子缝了个布袋,许是用的年岁久远,上面都粗糙起线,还破了一个小口。
“......”
倒也难怪被人一撞就掉了。
沈檀舟出去后,钟灵毓凝神盯着那药丸看了一会儿。
方才白执玉替她捡起袖袋之时,往里面塞了这么一个东西,说不准是什么,但闻着像是药丸,一股苦涩药气。
她情不自禁拿远了些,紧皱的眉头才松开了些许。
沈檀舟没过多久就回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徐泽与傅天青,两人都是刚忙完,很是神采奕奕,倒像是来看热闹的。
钟灵毓没多说,眼见药师来了,便将这药丸递给他:“看看,可是解药。”
傅天青奇道:“大人,你是如何得到这枚药丸的?”
“那位叫执玉的姑娘塞给我的。”
说来也奇怪,这人既然与她素不相识,为何要给她这枚药丸。思前想后,想来只有那枚草环像是听春风的东西。
更令钟灵毓不解的是,那人分明认出来她的金印,为何还无动于衷,反倒多了几分庆幸。
傅天青眼睛微亮,似乎是想说什么,却又偏过头去看药师。
药师沾水化开了点药丸,搁在鼻前情嗅了嗅,才郑重点点头:“回大人,性味调和,理应是药。但属下未能见过唤风的解药,现下也不能确定是否无毒。”
一众人正纠结,就见徐泽撇了撇嘴:“有毒没毒咱们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不给她吃,她只有死路一条。更何况大人既然能平安归来,想必那执玉姑娘也没有他意,先喂了再说。总归是刺客,她若真是死了,就当是为胡晓抵命了。”
傅天青不太赞同,刚要说话,却见徐泽已经接过药师手中的药丸,捏着床上那女子的唇瓣塞了进去,顺手端着床边的茶盏,给她灌了下去。
其动作一气呵成,众人反应过来,药已经下了肚。
沈檀舟往钟灵毓身侧凑了凑,揶揄道:“什么时候少卿大人说话也能这么干净利索,只怕满朝官员都要喜极而泣了。”
钟灵毓瞥了他一眼:“少说两句。”
沈檀舟摸了摸鼻子,只能偃旗息鼓。
一众人等了许久,也没有瞧见那刺客有什么别的动静。钟灵毓没功夫在这陪着耗,正要回去写文书,却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咳。
她回过头,就见那刺客已经微微睁眼,许是躺的有些迷糊,眼睛转了一圈,才将目光落到钟灵毓身上,方认清了自己的处境。
徐泽对上她森寒的眼眸,只觉着脖颈发凉,白日里被挟持的恐惧如影在侧,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两步。
可他等了半晌,也没见那人再有什么动静,情不自禁往药师看去:“她.....不会死了吧?”
众人也不知道缘由,但那人看上去不太像是暴毙的样子。
药师上前诊了一脉:“余毒未结清,大人们既然要忙,属下在这里看着便是。”
话音刚落,床上之人却陡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死死地盯着钟灵毓的方向。
钟灵毓顿了顿,问道:“你是有什么话想同我说吗?”
那人眼睛艰难地眨了眨。
钟灵毓垂下眼睑,低声道:“待你好转,我随时都在。”
床上的人紧锁的长眉才微微松懈了些许,双眉间的狠戾也消散不少,好像有什么东西,死死地攥住她的咽喉一样,可她却咬牙,一声未吭。
钟灵毓唇瓣轻抿,到底没再久留,转身离开了此地。
她前脚刚走,沈檀舟紧追上前,一路跟着她到了书房。
钟灵毓立在房中,斟酌了许久,仍旧不知道该如何着笔。
听春风里面只怕还有诸多玄思未解,江充遇害的凶手尚未可知,胡晓又被杀害,诸多谜题都落在胡晓那两个玄之又玄的字迹上。
李文。
眼下这些事,答案似乎全系在这处听春风。
她微微闭眼,神色有些纠结。
沈檀舟忍不住问:“大人在想什么?”
钟灵毓偏过头看向他:“你觉着这听春风背后到底是何人?”
“能豢养那么多死士,想必绝非善类。”顿了顿,沈檀舟又道:“如今朝堂局势略微明朗,背后却又冒出来一个听春风。这样的势力若是为我朝所用,那自然是如虎添翼。可律法之下,生杀有序,买凶杀人一事本就不可取,大人想要剔除也是无可厚非的。大人如此纠结,想必是害怕逼急听春风,届时狗急跳墙,于朝堂也是隐患。”
这件事的确是进退两难,难办至极。
但更重要的却是——
钟灵毓轻叹一口气:“陛下根基尚且不稳,近些年我剪去了朝廷不少奸佞,但却也让朝中处处无人可用。大夏许多城镇多半如幽州一样,城中无大人,却更让人生出歹心。自上次镇国公遇盗贼,我便开始忧虑,查到如今,却是与刘家没有半分干系。”
“孔雀翎衣被盗一事......”
沈檀舟微微皱眉:“只怕是背后的人顺水推舟,想要往你我头上抹一笔黑。”
“不对。”钟灵毓抬头:“起初我以为这件事针对的是我,但其实不然。”
“嗯?”
“大费周章的偷走孔雀翎衣,只为了栽赃我一个徇私枉法的罪名——”她低笑一声,很轻,很凉,却又带着几分难以琢磨的喑哑:“大夏朝的百姓也不是没有眼睛,此举劳力伤才,实在愚蠢。唯一一个目的,便是想钓出镇国公府这条大鱼。”
沈檀舟神情严肃起来:“难道说,他们早就盯上了镇国公府?”
可他行事向来谨慎,便是连钟灵毓也没有发觉出来,旁人又是怎么知晓他纨绔皮囊底下的作为。
见他不解,钟灵毓稍稍转身,面对着他。
她的声音素来很轻,甚至还带着细微的温柔,只是眉眼太过清寒,这才分辨不出。
“你最大的破绽,就是我。”
沈檀舟心神一震,半晌,才苦笑一声。
“倒真是我疏忽了。”
姬华对钟灵毓的偏爱可谓是让无数朝臣眼热,只要是钟灵毓的决策,就从未有过被驳回的时候——虽然钟灵毓平时也甚少决策。但那御赐长刀,那身女子官袍,以及随意出入宫门的特权,哪一项不是位极人臣才能得到的偏爱?
可就是这样的偏爱,却在钟灵毓再三请求退婚之时,却屡次被驳回再奏。
姬华若当真与镇国公府撕破脸,断然不可能让宠臣同沈檀舟这样的纨绔混迹在一起。
但是没有。
姬华对这件事的态度,实在让人生疑。
沈檀舟又有什么值得姬华为他绑住这桩婚事?
他想用沈檀舟来制衡钟灵毓?
倒也大可不必。
毕竟钟灵毓是出了名的对姬华马首是瞻,从不结党营私。更何况钟灵毓聪慧过人,若是她察觉到姬华的疑心,只怕早就辞官以表忠心。
既然姬华与钟灵毓之间的君臣之情并无纰漏,那有纰漏的就是沈家与天家的陈仓暗渡。
所以陆千凝的死,就被多添了一团疑云,捆到了沈檀舟身上。
沈檀舟素来劣迹斑斑,钟灵毓自然不会知道其中曲折,只能一马当先的抓住了沈檀舟。再然后,刘公公暗中前来大理寺宣旨,几乎将沈檀舟有问题这一事落实。
背后这人手段异常高超,再反手一推,顺带给钟灵毓叩了一锅。
其心思之缜密,实在让人畏惧。
钟灵毓略微抬头,见沈檀舟目光凝重,她轻声道:“这件事,最可怕之处不是他们借陆千凝一事顺手栽赃你。”
“那是什么?”
“是他们想要看清你,顺手杀了陆千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