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雾朦胧,山水如画。
轮船转完一圈,马上就要回到江陵。何平昌仔细地拿出从钟晚身上搜出的书契,准备装箱带下船。
这时,贴身的小厮突然急匆匆过来道:“不好了公子,那钟晚跑了!”
何平昌没拿稳,薄薄的书契悠悠然飘落在地。
风一吹,将它翻了个面,何平昌看清上面的字迹,顿时牙呲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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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蠢货!你们怎么看人的,竟让她跑了?!”何平昌大怒,抄起茶杯,朝必珂砸去。
必珂一动不动,受了这一击。
允乔咬紧下唇,上前一步道:“是我的错,不怪哥哥!”
何平昌神情一顿,转而盯着允乔。
恨恨道:“你以为自己是善心大发吗?愚蠢!”他抽出假书契,甩到允乔脸上:“看看!”
允乔一愣,旋即捡起地上的书契,越看眼睛瞪得越大:“这……”
必珂上前一步,挡在允乔面上:“允乔还小,不懂事……那钟晚不会洑水,定然跑不了多远,我去将她带回!”
何平昌深深看着他,撂下一句话:“你最好说到做到!”
必珂带着妹妹从何平昌的住处出来,寒冷的江风一吹,竟让他意识到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允乔跟在他后头,心虚地不敢看他。
必珂叹息:“当年北境大乱,铁人骑兵从家门口践踏而过,若不是何大哥九死一生把我们救出死人堆,我们早就死在北境了,你怎会因一点怜悯之心,就坏了他的事?”
允乔垂眸,半响才咬唇轻声道:“她总归是无辜的,当初害了何家的,也不是她。”
“你的柔善终归会害了你。”
必珂叹息,到底不忍说重话,只道:“即刻离开,莫再插手此事。”
允乔嘴唇翕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放弃了,只颓然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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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钟晚到底也不是莽撞之人,从窗户跳下去,是借着一块浮木飘走的。
只可惜江水奔流不息,她冻得浑身发抖,昏昏沉沉间,有好几次差点被水流卷走。
每到这时,她便咬紧嘴唇,迫使自己清醒,几次三番,嫣红的唇被她咬得糜烂。
直到浮木带着她逐渐靠岸,有渔夫在路边注意到她,她这才像绷断的弦卸了力气。
……
“姑娘?”
“姑娘?”
不再是无孔不入的寒冷,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温暖干燥,将她团团包围。钟晚睁开沉重的眼皮,入目是一间简陋的农家土房,一个布衣荆钗的妇人正一旁关切地看着她。
她很快意识到自己落水,被两个渔夫救下。那妇人见她醒了,忙递过来一碗生汤:“快喝些,省得得了风寒。”
粗糙的生姜汤入口极为辛辣,却让她四肢回暖,她一口干了,而后:“多谢大娘。”
妇人看着她:“你是哪家姑娘?怎会落水?”妇人瞅着她咬烂的嘴唇,想起之前夫君将她救回来,说她怕是在水里飘了好几个时辰,天寒地冻的,她是怎么扛过来的?!
钟晚没有细说,只说自己被坏人推下船。妇人咂舌:“这年头,出门可得小心点。”
妇人还有农活,在一旁纳起鞋底,钟晚烤了会儿火,体力渐渐恢复。想到何平昌拿了假书契,定然不能成事。可她也不能贸然回家,保不齐就在路上被逮到。
得尽快通知家里人,让他们派人来保护自己。
于是她把这事儿告诉了妇人,托妇人帮忙。
岂料她睁大眼:“江陵?姑娘,这是京城,离江陵有些远哩!”
闻言,钟晚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她竟然飘到京城来了!
不过想想也是,早在何平昌把她掳上船时,她已在船上飘了大半天。
看来船是往江陵开的,她顺着浮木,直接就飘到京城来了。
既然这么远,她自然不能麻烦别人,想着坐船或者雇佣马车回去,然而问题出来了——她身无分文。
本来是有些碎银,想来是漂流过程中丢了。
钟晚生得漂亮,撑着脸坐在火堆旁,像一尊金贵的瓷娃娃。
妇人还未见过这般貌美的姑娘,不由得对她生出了些怜悯:“姑娘可是遇到难处了?”
钟晚便把自己没有路费回家的事告诉她。
夫人只是一户渔民家,自是捉襟见肘,提议道:“我听我那侄儿说客栈招帮工……”
闻言,钟晚眼睛一亮:“大娘可否跟你那侄儿说,让我去干?”赚点路费回去!
妇人笑笑:“我还怕你瞧不上,你这样漂亮的姑娘,他们店里稀罕着做招牌呢。”
就这般说定。下午,钟晚跟着那侄儿离开去客栈时,妇人不在家。她刚走出门口,想了想,折返回去将屋舍里里外外打扫得一尘不染,又给鸡笼里的鸡喂食这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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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朱雀街,烧春客栈。
钟晚来客栈帮工已有三日,原先掌柜嫌弃她是个女娃娃,又细胳膊细腿,以为不能扛事,打算观察几日不行就辞掉,没想到她竟是比许多男子还能干,能说会道,手脚麻利,还帮掌柜的挑出几个账本上的错处。
掌柜心中大喜,将她留下,还额外涨了些工钱。
钟晚此番在京城安定下来。
京城是都城,繁华热闹可见一斑,钟晚每日得闲,便站在二楼的窗子往下瞧着。
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人间烟火,不外如是。
她时常会想起梁逍,同样身处京城的他,会不会在某一日与自己擦肩而过呢?
命运就是这般奇妙,她兜兜转转,竟以这种方式来到了京城。
然而,她没有等到梁逍,而是等到一位不速之客。
这日,她正在柜台帮掌柜算账,一位身披蓑衣的江湖剑客过来结账,末了突然对她说:“外头有人盯着你,脚步稳健、虎口糙茧,是耍刀的高手,姑娘当心些吧。”
说完,未等钟晚做出反应,剑客便转身离去。
方才不觉得,如今被人一提醒,钟晚瞬间警觉朝外看去。
顿时透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必珂。
他手中那把曾经救了她的长剑,已被换成一把锋利大刀,朝晖下泛着凛冽的光泽。
他大抵是顾忌着客栈里人多,并未乱来。钟晚不动声色收回目光,握着算盘的手指捏紧泛白。
下一瞬,她若无其事起来,直到掌柜的回来,她这才离开,只当好似并未看到他。
来到后门,她直接褪去身上的围裙,朝着码头的方向狂奔。
方才她已经把自己这些天的工钱支出来了,坐船回去绰绰有余。
必珂功夫了得,既然已经找到她,绝不会罢手,不是今日,便是明日,他一定会找到机会对她下手,届时她毫无反抗之力。
不若趁他毫无察觉,悄悄离开。想到这一点,钟晚脚下步伐更快,片刻也耽误不得。
然而她到底是低估了必珂的敏锐程度,离开没多久,必珂便很快察觉不对劲朝她追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钟晚紧赶慢赶来到码头,却发现连一艘能即刻离开的船都没有。
她不得不先躲在码头附近的客栈里,而与此同时,必珂追了上来。
钟晚对此一无所知,见码头吹响号角,便从客栈后门离开准备登船。
就在这时,与另一侧走来的必珂对上视线。
她顿时浑身血液逆流,顾不得其他,拔腿就往回跑!
必珂在身后穷追不舍,眼看距离越来越近,钟晚慌不择路逃进巷子的一间小门里。
锁死小门,回头一看,才发现这里头竟别有洞天。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脂粉气息,隐约能听到姑娘们打情骂俏,这里是——妓院!
小门是妓院的后门,此时空无一人,钟晚头皮发麻,顾不上其他,径直走进去。
她左闪右躲,避开来往之人,总算找到一处偏僻的地方。
然而,刚一进门,她却愣住了。
这是间柴房,一位女子被五花大绑丢在草垛上,嘴里塞着麻布,整个人奄奄一息。
看到钟晚进来,顿时两眼放光朝她求救。
个中缘由钟晚一猜便明了,可是她如今也是自顾不暇。
若是叫人发现她,要么闹大被必珂知道,要么她就成了送上门待宰的肥羊。
想通其中关节,钟晚毫不迟疑转身离开,然而手掌抚上门扉的那一刻,却停下来。
叹息一声,她终是不忍,回去给那姑娘松了绑。
这时,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
钟晚一怔,将绳子重新简单捆回去:“藏好。”而后身子一闪,躲在草垛后。
“哎哟,官人,那是柴房,你可别走错了,奴家的房在楼上~”
“哦,哦~”
脚步声渐渐远去。
待人走后,钟晚倏地灵机一动,看向那女子:“你想离开这里吗?”
女子自是想的,忙不迭点头。
钟晚勾了勾手指头,“我们换一换。”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两个交换了衣裳首饰。钟晚和她的身量差不多,穿她的衣裳刚好合适。她说:“现在正好没人,你走吧。”
“多谢钟姑娘,若不是你——”
女子朝她下跪,被钟晚一把扶住:“不必谢,帮你也是帮我自己。”
待女子从门口悄悄离开,钟晚呼出一口气,她只能做这么多了,接下来全看她造化。
她穿上女子的衣裳,又把绳索虚虚绑回身上,还用黑色面纱把自己的脸盖住。方才她进来时,那女子脸上是有面纱,因为激动蹭掉了。想必必珂就算手眼通天,也不可能知道她已经“被卖到”妓院了。
金乌西沉,几缕昏黄的光从窗外透进来。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钟晚顿时警觉,下一瞬,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领头一位年逾四十却风韵犹存的妇人,身后跟着几个姑娘同样身姿婀娜。
她上前,挑起钟晚的下巴,哼笑道:“饿上个几日几夜,可算是听话了。”
钟晚猜她是这妓院的老鸨,顺从着她的话,故意垂下脸,做出柔弱屈服的姿态。
老鸨满意地收回手,吩咐旁边的姑娘:“给她收拾打扮一下,今儿用得着她。”
下一瞬,一群莺莺燕燕就朝着钟晚扑来,将她带出去。
余光瞥到老鸨身旁还跟着两个体格魁梧的汉子,一看就是这妓院的打手。钟晚不敢贸然行动,被动跟着出去,因蒙面不能视物,只隐约感觉到被带去了另一间房。
这妓院整栋楼都充斥的脂粉香气,这里似乎尤其重。就在她下意识皱起鼻头时,脸上的面纱被摘下来。
几个妓子愣怔地盯着她的脸。
钟晚以为自己暴露了,藏在身后的手慢慢松开绳索……
下一瞬,却见她们露出艳羡的神情,有人甚至酸不溜秋道:“妹妹这张脸还真是欺霜赛雪,比那头牌红月还要美上几分呢,怪不得嬷嬷今儿要带你去见贵客。”
钟晚:“……”
不过,贵客?
钟晚思忖须臾,垂下蝶翼般的眼睫,做出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
那妓子里头也有心软之人,有人叹道:“姑娘莫要忧心,我们嬷嬷是个好说的,如今你还是清白之身,此次要带你去见的是宫里人,若你有能耐被他瞧上——”
言下之意是,平步青云也不过如此。
钟晚:“……”
见鬼!
她原是打算等再过几个时辰,等必珂离开了,自己悄悄溜回去坐船。
却没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被这些人捉去接客?!还平步青云呢,她平步一个起摔!
不过,早在与那女子互换时,她便猜到此法危险,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见机行事。
接下来,她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头人,随意她们摆弄。直到两个时辰后,才得以消停。铜镜里,女子肤如凝脂,螓首蛾眉。红衣如火,衬得她眉眼越发昳丽动人。乌发被挽起,几丝慵懒垂落肩头,雪白的肩扉香风淋漓,平添了几丝柔弱妩媚。
……不得不说,论打扮,青楼女子说自己第一,没人敢称第二。
“妹妹,我若是男子,定然为你倾心。”为她摆弄头发的妓子,将最后一根发簪插上。
钟晚笑容勉强。
外头传来脚步声,门口有人喊了声“嬷嬷”,钟晚眼皮一跳,这些妓子之前没见过她,那这老鸨肯定是见过的。她忙拿起早已准备好的白色面纱,重新覆盖在脸上。
老鸨走进来,远远便看到钟晚乖巧地端坐于镜前,身影婉约动人。她露出满意的神色,走过去道:“今儿晚上,你就照着我跟你说的办,事成之后少不了你好处。”
钟晚迟疑一瞬,点点头。那老鸨也没查看她面纱下的阵容,又说了几句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