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甯在离三趟街三千多米的地方找了一家酒水吧,去兼职服务生。
这工作看着简单,也不是什么技术性活儿,就是迎客,点单,上酒水小食,最后再送客撤桌子。
钟甯本以为他是信手捏来,没成想真做起来却并不是那么回事。
今年过年早,寒假又长,按一周休一天算,钟甯能打近二十天的工。
活儿干上了才知道是真的不容易,比眼睛看着不容易多了。尤其是一开始。
万事开头难。刚开始那一周钟甯非常不适应。这家酒水吧生意好,天一黑就开始上客了。客人越来越多,跟串串儿似的停不下来,叫钟甯忙得分不开腿。
钟甯得连转几个小时陀螺,端酒送水带吆喝,还要全程陪笑脸,一趟班儿下来浑身酸,出门再被老北风一糊,连汗毛都打卷儿了。
他这才认明白,自己还真是个娇生惯养的“少爷”。
钟少爷做到晚上十点结束,一连几天累得五迷三道,挨进家门就想洗洗睡觉,连翻窗去找张蔚岚“履行义务”的劲儿都提不起来。
他不得不更佩服张蔚岚。张蔚岚一直边打工边上学。张老头还在的时候,再加上小欢,更是要两头拉扯他。
这人承受的东西,钟甯知道很重,他知道一万次。但知道归知道,从未亲身体验,那一星半点儿的领悟全是假的。
人多少会自负地以为,自己只要用心,就可以理解,甚至可以分担别人的疼痛和疲惫。其实细想想,挺扯淡的。
钟甯在床上想着张蔚岚,他挺困,但又不想睡。想起张蔚岚,他就不想睡了。
今儿打工的时候一直都是站着,别说坐,他就连蹲一秒钟都没捞着。腿疼倒不至于,就是那两条腿有些犯懒。
但要指望张蔚岚随想随到,自己从他的窗户冒出来......钟甯啧了一声,翻个身盯着窗帘看——那是不可能的。
张蔚岚这人,狐狸精嘛,只有勾引别人过去丢魂的份儿,哪有自己老老实实送上门的说法。
于是钟甯爬起来,敲了两下自己的腿,勒令一双倒霉腿不能再懒怠。趁着月黑风高,夜深人静,他还是翻了张蔚岚的窗。
张蔚岚并不意外钟甯过来。钟甯翻了太多次,他都习惯了。
钟甯从窗户蹦进来,抖擞掉一身寒气,赶紧给窗户拉上。他咧了下嘴:“天儿冷,窗户都要上冻了,拉着真费劲。”
张蔚岚看了他一眼,从书桌前站起来:“过来。”
钟甯两步跨过去,斜眼瞅了下书桌,桌上摊着卷子书本,白纸上全都密密麻麻的。钟甯搁心里叹了口气。
“你这几天刚开始打工,是不是挺不习惯?”张蔚岚拍了拍椅子,让钟甯坐下,“累吗?”
钟甯一屁股坐下,靠着椅背仰头:“唔......还行,就是......哎?你要干嘛?”
钟甯愣了下,他眼见张蔚岚搁他身前蹲下了。
张蔚岚撸起钟甯的裤腿,又给自己的手心搓热。下一秒,张蔚岚温热干燥的掌心按上了钟甯的小腿。
“给你按摩。”张蔚岚说。他手上的力度适中,一下一下地捏钟甯的小腿肚。
捏几下后,张蔚岚干脆给钟甯的鞋也扒了,开始捏钟甯的脚心。
“哎。”钟甯这下臊上了。他往后挪一下脚,“用不着,哪儿这么娇贵。你起来。”
“怎么?没洗脚?”张蔚岚又把钟甯的脚丫子薅回来,继续捏着。
钟甯用舌头舔了舔牙:“......当然洗了。”
“那你羞什么。”张蔚岚又换了钟甯另一只脚捏,“跟我你还要客气?”
张蔚岚:“一开始打工都这样。我记得我第一次打工的时候,干完一天的活儿,回家脚和腿都是疼的。我给你捏捏,你会舒服很多。”
钟甯沉默了片刻,盯着张蔚岚的头顶。张蔚岚捏得很舒服。钟甯没再动唤,只是燥着耳朵吭吭:“那我不客气了。全都给你,随便摸。”
张蔚岚抬头瞅了钟甯一眼。这人的嘴里常有花腔,他以前不喜欢听,现在......非常喜欢听。
“你第一次打工是什么时候?打的什么工?还记得吗?”钟甯问。
张蔚岚笑了下:“就知道你要问。”
他说:“高一的寒假,在广场上发传单。”
钟甯抿了抿唇:“我都不知道。”
“那会儿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也不顺眼,你怎么会知道?”张蔚岚的手从钟甯的脚踝往上,托住钟甯的小腿肚揉,“而且我那时候打工也是偷偷打的,家里也没人知道。”
他那会儿连吕箐箐和张志强一起瞒着,就连张老头都不知道。张蔚岚的心思,一直都是藏着的。藏着,憋着,闷着。
钟甯的腿忽然晃了晃:“哎,蔚岚哥哥。”
“......嗯?”张蔚岚给钟甯的裤腿拽下来,站起身低头看他。
“你有没有什么想要......”钟甯说一半停了,“算了,我自己看着办吧。”
“什么啊?”张蔚岚下意识追问一句。
“没什么。”钟甯扯了一下张蔚岚的衣服,张蔚岚顺着靠过去。
钟甯把脑袋抵在张蔚岚肚子上,张嘴打出个哈欠,闭着眼睛,又懒洋洋地耍嘴:“你真好看。”
张蔚岚:“......”
心坎儿像掉了颗弹珠,小小的,圆圆的,崩崩地跳了几下,声音清脆。
。
钟甯一看就是在卖关子。张蔚岚仔细想想也能想通,他猜钟甯突然打工,又问他想要什么,可能是想用打工的钱给他买件礼物。
果不其然,张蔚岚猜对了。
其实张蔚岚很少收礼物。吕箐箐和张志强没这份心,从小就张老头会给他买,再就是严卉婉和钟姵给的多。
等他长大了,直到后来家里出了事,张老头痴了,最后去了,他更是连“礼物”这俩字都没想过。
这两年就连生日都没想过。比如去年,要不是严卉婉一早给他下了长寿面,钟甯又给他买了个蛋糕,他自己都已经忘了。
所以当钟甯将一条纯白色的羊毛围巾塞进张蔚岚手里时,张蔚岚的手耐不住抖了一下。
“好看吧?”钟甯问,“喜欢白色的吗?”
张蔚岚缓缓吐出一口气:“喜欢。”
“就知道你喜欢。”钟甯弯着眼睛笑起来,“我挑了一圈儿,就觉得这个颜色最好,你戴肯定很合适。”
张蔚岚的手抓了抓围巾,纯羊毛的特别软。非常软,软到他指尖不敢用力。
“你用打工的钱买的。”张蔚岚说,给围巾放在腿上。
“嗯。”钟甯点点头,又看了眼给张蔚岚的围巾,“快开春了,冬天也快过去了,本来想买点别的。”
钟甯嘿嘿笑了下:“但是吧,我转了一大圈,还是觉得这条围巾最好看,而且摸上去很舒服,就买它了。别的以后再买。”
和之前钟甯赔给张蔚岚的书包不一样,和钟甯给张蔚岚买的生日蛋糕也不一样。这条围巾,是钟甯自己挣钱,辛辛苦苦,专门地,一心一意为了他买的。
他收的礼物虽然少,但也自认为没有多么想要礼物,从小到大似乎从未羡慕过。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不是。
因为一份礼物,他居然能这么开心。他是第一次尝到这样的滋味,像一种甜蜜的毒药,碰上一点点,就恨不得溺死。
这时候小欢从一旁冒出来,擎着脑袋瞅他俩。钟甯连忙招小欢过来:“小欢,你过来,钟甯哥也给你买礼物了。”
小欢一听眼睛亮起来,赶紧跑过去。钟甯则掏出一双针织小手套给小欢,上头还绣着嫩黄色的小花。
“给。”钟甯朝张蔚岚眨眨眼,“钱还有多的,就给小欢带了副手套。”
“谢谢钟甯哥!”小欢特别高兴,立马给手套戴上,搁屋里嘚瑟了两圈。
张蔚岚看着钟甯,心想:“我要是没有你,会死吧。”
“嗯?”钟甯笑得春光灿烂,“是不是特别感动,特别惊喜?”
“其实我猜到了一些。”张蔚岚诚实地说,“但还是特别感动,特别惊喜。”
“谢谢。”张蔚岚牵起围巾的一角,闭上眼睛,低下头,无声地吻了一下。
那姿态虔诚得叫人不敢看。
钟甯一口气没提上来,好悬没扑过去咬死张蔚岚。心说:“值了。怎么打工都值了。”
。
这条围巾在张蔚岚手里是名副其实的宝贝,他甚至宝贝出了矫情病——戴也不舍得,不戴也不舍得。
不过钟甯喜欢他戴,所以张蔚岚就戴了。
小欢那丫蛋儿更是藏不住东西,一双小手套早就套在手上了。
都是明面儿上的玩意,严卉婉和钟姵肯定要知道。
严卉婉不得不啧啧两声:“小甯还真是长大了,能打工自己赚钱,买礼物送人。”
不过老太太嘛,好形式,尤其是严卉婉这样的老太太,难免要嗔怪几句。她伸手点了点钟甯的脑门儿,故意说:“怎么不知道给外婆买点东西?没良心。”
钟甯立时一脸懊悔,拍了下大腿,嬉皮笑脸地哄人:“外婆我错了,下次一定!你想要什么?花裙子?水晶发卡?要什么买什么!”
“边儿去。”严卉婉笑起来,“你这孩子就一张嘴有能耐。”
钟姵坐在一边,没多说什么。她看了眼张蔚岚,又皱起眉,深深地看了看钟甯。
她有种不好的感觉。这两个孩子,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钟甯光顾着哄严卉婉,根本没发现钟姵的变化,张蔚岚倒是看得清楚。
张蔚岚把脖子上的围巾拿下来,在手里搓了搓。还是那么那么软。
忽然之间编不出什么周全的话来,但不说点什么好像又......张蔚岚硬着头皮说:“奶奶,钟甯其实是前段时间跟我打赌输了,才给我买的围巾。”
张蔚岚:“还有小欢那副手套,也是个赠品。”
小欢摸着大朵子的狗头愣了一下,瞅瞅她哥又瞅瞅钟甯,有点儿傻乎乎的。
“打赌?”严卉婉斜眼瞧钟甯。
钟甯还没反应过来,扭脸看张蔚岚,发现他表情不太对,又瞥了眼钟姵,心头咯噔一下,这才连忙说:“对,对......我输给他的。啧,你这人,怎么非拆我台呢......”
说着朝严卉婉咧了咧嘴。
“那你还嘚瑟什么?”严卉婉笑着抽了下钟甯胳膊,“你呀。”
严卉婉笑骂:“你们啊,都大小伙子了,还这么孩子气,净闹腾。”
钟甯干巴巴地嘿嘿两声,又扫了眼钟姵。
他和张蔚岚都看得清楚,钟姵的神情没有分毫缓和。或者他们这么胡乱解释一通,倒是弄巧成拙,越抹越黑,让钟姵更怀疑了。
钟姵毕竟不是严卉婉,没那么好骗。
心思,忽然就沉了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