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章,抛开校读上的小小争议,确实很难和前文“天地不仁”云云联系到一起。
圣人“无心”,似乎和“不仁”是一个意思,但他在这一章里不但没有“以百姓为刍狗”,反而“以百姓心为心”。如果联系起来讲,圣人既然“以百姓为刍狗”,又“以百姓心为心”,那就是以刍狗心为心了?圣人和刍狗一条心,这该怎么理解呢?
这个问题让我非常困惑,于是去翻查资料,楚简本里没有这一章,也没见有人谈到过这个问题。
如果单独理解这一章,似乎倒没有多大的困难。这里仍然先用陈鼓应先生的翻译:
有道的人没有私心,以百姓的心为心。
善良的人,我善待他;不善良的人,我也善待他;这样可使人人向善。
守信的人,我信任他;不守信的人,我也信任他;这样可使人人守信。
有道的人在位,收敛自己的意欲,使人心思化归于浑朴,百姓都专注他们自己的耳目,有道的人使他们都回复到婴儿般(真纯)的状态。
陈先生做过阐释,说理想的统治者不以主观去厘定是非好恶的标准——这应该可以说明“圣人常无心,以百姓心为心”,但他转而又说:理想的统治者以善心对待任何人(无论善人还是恶人),以诚心对待一切人(无论守信的人还是很没信用的人)。
这实在太增加困惑了,统治者既然消除了主观好恶,又怎么会以善心和诚心对待所有人,并且使人人向善、人人守信呢?这说明圣人不但有自己的主观好恶,还以自己的主观好恶为社会的道德标杆。既然圣人“常无心”,为什么永远都保持着善心和诚心呢?如果圣人以百姓的心为心,可百姓的心怎么可能到达这种道德高度?
还举那个杀人放火的例子,如果有人杀人放火了,按照人之常情,老百姓肯定想除之而后快,那么圣人和百姓一条心,自然也会这么想,可是,“善良的人,我善待他;不善良的人,我也善待他”,这可怎么讲呢?再说,圣人存了“善待”之心,岂不是“斯不善已”,又怎么“以百姓为刍狗”呢?
所以说,《老子》这一章,本身已经难于自圆其说,和“天地不仁”那一章也有矛盾。这两章都不见于楚简本,出现这种情况,如果不是我自己受限于理解能力的话,或许这两章是道家的两位后学分别写入的,他们对圣人的治国之道各有各的理解。
“天地不仁”这个道理,被汉朝人做过好一番的阐发,不厌其烦地为我们解释了天地“为什么”不仁。
在解释这个“为什么”之前,有必要先讲一点初中物理的小常识:共振。
弦乐器怎么调音,最常见的方法就是用共振原理,而这种方法至少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淮南子·览冥》说到调弦,“叩宫宫应,弹角角动”,弹一下这根宫音的弦,另一根宫音的弦也跟着颤动;弹一下这根角音的弦,另一根角音的弦也跟着颤动,这就叫作“同声相和”。
这种现象难道只在声音里才有吗?——我们现在说起共振,确实只对音波而言,但古人以为这种现象非常非常普遍,比如阳燧和阴燧。
我们都知道阳燧是什么,就是金属的凹面镜,可以汇聚太阳光来生火,但我们恐怕很难想象这世上还有一种和阳燧相反的东西:阴燧。
阴燧也叫方诸,是一种大蚌,先把它摩擦生热,月圆的时候就用它来汇聚月光,但月光不能生火,生的自然是火的反面:水。用铜盘放在阴燧底下,可以接下好几滴月光之水。
这就是古人阴阳观念的一个体现,凡事有一阴必有一阳,太阳是至阳,月亮是至阴,有阳燧自然也会有阴燧;火为阳,水为阴,所以阳燧能够取火,阴燧自然可以取水。中医理论最核心的内容就是这个“阴阳”。
举个中医的例子,《黄帝内经·素问》发现中国的地势西北高、东南低——这个观察本身并不错,现在我们的初中地理课本也这么讲,但在《素问》看来,地势的西高东低也就给天地分出了阴阳:地势以西北为高,所以西北方向的天就不足,是为阴,对应在人的身上,人的右耳不如左耳灵,右眼不如左眼明;地势以东南为低,所以东南为阳,对应在人的身上,人的左侧的手足就不如右侧的强。
黄帝有点困惑:“为什么会这样呢?”
岐伯解释说:“东方为阳,所谓阳,精就往上走,结果就是上明而下虚,而人的耳目在上,手足在下,所以耳目灵光而手足不灵便;西方属阴,所谓阴,精会向下聚,结果就是下盛而上虚,所以人的耳目不便而手足好使。如果这两种人都受到了邪气侵犯,表现在身体的上部就会右边比左边严重,表现在身体的下部则相反。”
给人看病,这套道理先要搞懂。察看患者的气色,给患者号脉,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别阴阳”。先把阴阳分辨清楚,再谈其他。最后落实到治疗方法上,是所谓“阳病治阴,阴病治阳”。不过这样看来,《黄帝内经》如果拿到其他国家,千万不能胶柱鼓瑟地应用,因为地势若不同,阴阳方位就跟着变了。
阴阳的道理无处不在,有些可以解释出来,比如岐伯就给黄帝解释清楚了,也有一些解释不出来,比如《淮南子·览冥》说蚕吐丝的时候,乐器上的商弦就容易断。这是为什么呢?有人推测说蚕在刚刚吐丝的时候,丝还比较脆弱,而商音也是清冷悲切的,这就是同类相感的道理。
同类相感,人们解释不清的事情很多,下面这个例子,有兴趣的读者不妨一试:找一个充满月光的晚上,用芦苇灰在窗外的月光底下画一个缺边的圆圈,然后抬头看天,一定会发现月晕也缺了一边。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古人觉得无法解释,所以《淮南子·览冥》说,这些事情就连智者和能言善辩的人也说不明白。
不明白也没关系,只要知道了这个原理,照着去做也就是了,毕竟天地间那么多的奥妙不是仅靠人类的这点小小智慧就能够搞明白的,更不是靠小小的辩才就能说清的。
为什么这么说呢?比如说,我们看到火能烧焦木头,就用它来熔化金属,这是行得通的,但如果看到磁石可以吸铁,就拿它来吸瓦,这就行不通了。事物的性能本来就很难搞清,我们知道阳燧可以取火,知道磁石可以吸铁,知道葵花向太阳,但我们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无论我们有多聪明。
所以说,只凭耳目的观察,根本分辨不清事物的原理;仅靠心中的想法,也不足以论定是非。靠聪明来治国,是保不住国家的,只有顺应阴阳变化之理和自然感应的规律,才可以拥有天下。[72](《淮南子·览冥》)
《淮南子·览冥》接下来提出了一个和“天地不仁”类似的说法:道,是无私的,既不会特别亲近谁,也不会刻意疏远谁,而顺应它的人就会得利,违背它的人就会遭殃。——这倒给了我们理解“天地不仁”和道家的反智主义一个新的视角。为什么反智,因为智力不足以认识事物根本的特性和规律,倒不如放弃这种努力,顺应着我们弄不明白的那个规律去做事;为什么圣人要以百姓为刍狗,因为这是顺应天道,而顺应了天道,就会天人相感,天地不仁而万物生长繁衍,圣人不仁而百姓生长繁衍,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们知道,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董仲舒那套儒术大受阴阳家的影响,爱讲天人感应。而《淮南子》的作者从《老子》里边竟然也能推出同样的结论,可见学术发展之一斑。
王充也有对《老子》的发挥,说天道无为,所以任凭鱼儿在水中游,野兽在山上跑,各由它们的本性,而不会把鱼儿驱上山陵,把野兽赶下深渊。老百姓其实也像鱼儿和野兽一样,所以上德之人治理百姓,就像天道听任鱼儿和野兽的生活一样,真的是“若烹小鲜”而已。所以说最适宜的政治是这样的:君臣相忘于治,鱼儿相忘于水,野兽相忘于林,人相忘于世,这才是天地自然之道呀。(《论衡·自然》)
王充这番话看上去很得《老子》真谛,而且讲得温柔婉转,让人很是爱听,只是他没有联系到一件很重要的事:大自然确实会把鱼儿驱上山陵,也会把野兽赶下深渊,还会变化出各种恶劣的环境,夺取无数生物的性命。王充看到的天地万物,看来和达尔文看到的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