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夹杂着水汽扑在他脸上，钻进他嘴里，有股咸湿的味道。
乙天旭能感受到夜晚的降临，因为夜风刺骨，尤其是刮擦断耳时。
“天上有星星。”或貘在他身后一边说，一边用洗净的绸带蒙住乙天旭的双眼，系在脑后。
“它们在什么方向？”他问忠诚的伙伴。
“东边。”或貘握住他的手，一起指向右上方。
“那还是家乡的星星。”童路在不远处接话。
在茫茫大海上，他们驶向西南。乙天旭听见船长在大声发号施令。水手们应该在沿着桅杆爬上爬下。与风碰撞后，船帆发出“哗哗”的抖动声。甲板“吱吱嘎嘎”地倾向一侧，这艘救了他们的大帆船正在拐弯。
家乡的星星……乙天旭立在船头，双手搭在甲板上的扶手上。他设想那里是家，但家早没了。乙支府被金缪占据，乙天旭的心在悲鸣。“父母死了，二阿兄死了，戴圭死了，父亲的护卫乔火、或貘的阿兄或猡、大阿兄和双生阿姊们不知死活，可能他们也死了，天剑也离开了我……”
如果有人问他最想干什么，他肯定会说想去死，痛痛快快地死。他失去了一双眼睛和一只耳朵，除了不知死活的亲人，他一无所有。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大唐。为了活下去？不，活下来又有什么用呢？“我不需要生命，”他暗暗告诉自己，“只需要一个解脱，一个快点的解脱。”他用拇指轻轻抚摩粗糙、坚硬的扶手，他幻想着“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会怎么样……”
童路走过来，要给他戴上一顶暖和的羊绒帽，来盖住断耳。乙天旭极力推辞，童路坚持。乙天旭丧失了说话的动力，任由童路把帽子戴在他头上。不得不说，这减轻了耳朵的疼痛。但他根本不在乎。疼痛太深刻……这不算什么。
“天空中还有星星吗？”他问或貘。
“天空中的最后一颗晚星消失了，雾气起来了。”或貘回答，“看不到什么东西了，只有雾气。”乙天旭感觉到沉重的湿气开始环绕他。
他和或貘坐在甲板上，大船摇晃着，像海底的巨兽张大了嘴巴。要吞没他们？那就来吧，死在海上也是一种选择。
这世上没有什么双神。天地对万物一视同仁，也不会有照顾万物的意愿，这就是天地的“不仁”。
他和或貘靠着扶手、靠着肩膀，慢慢睡去……过了不知多长时间，他醒来，或貘仍在他身边。“告诉我，”他第一次要求，“早上的景象。”
“太阳出来了。”
“不，我要详细的。或貘，你能做到。”他要求。
“太阳慢慢出来，雾气在面前渐渐消散，船首在雾中前行，切开参差不齐的灰色幕布。”或貘的嗓音变高，说得越来越快。
“海面呢？”
“大船劈开灰绿色的水面，风帆像翻腾的紫色翅膀。”乙天旭听见了头顶海鸥的尖叫。他问或貘：“头顶有几只海鸥？”
“两只。”或貘说道，“它们在追逐。其中一只正飞过咱们的上方，红色嘴巴中夹着一尾银色小鱼，鱼还在抖动着尾巴。”
“前方呢？”
“一排岩石从海面骤然升起，小主人，这似乎是大陆。我看到了陡峭的坡道，上面全是石头堆砌的黑色城墙，上面还有塔楼。一片单檐歇山顶的房屋矗立在城墙上，是大唐建筑。正前方有个缺口，我们正在驶入这个缺口。”或貘说，口气中带出经过磨难后的释放，“小主人，我们逃脱了金缪的魔掌，逃脱了半岛，来到了大陆。”
“这是丹崖山。我们到了大唐登州，恩人。”童路无声息地来到他身边。
乙天旭听到有划桨船迎上前来，一艘还是两艘，他无法分辨。他听见船长朝他们喊叫，桨船上的水手大声应答。一声嘹亮号角后，桨船从他们左侧划过。
他们身后的甲板发出一阵吱嘎响声。“航程结束了，”童路告诉他，“我放一条小船下去，船长会送我们上岸。”
乙天旭听见童路对船长说：“感谢您的帮助。”
船长虔诚地回答：“请您记住，他治好了我的女儿。能帮助你们，让我感恩。”
童路冷冷地说道：“生死轮回，不住因果。无量天尊。”
船长的嗓音响起：“无量天尊！”
他们带上东西，随着童路上了小船。海水拍打船舷，溅起白色泡沫，拍打在他们脸上。随着船桨的划动，乙天旭感觉到大海在离他远去，城池扑面而来。
他们的小船转过一个弯，似乎从一座桥下经过，因为他听到了上面的嘈杂说话声。划桨之人倒划了几下桨，小船轻轻地撞到石桩上。“我把你们留在这儿。”
在梦里，他曾看到冬比忽城乙支府后花园高大的黄檗树、红色的枝叶、碧绿的池塘、紫色的鲜花、乙奴黑色的秀发、碧蓝的天空……一切都具有色彩，一切都那么真实和触手可及。此刻他身边的空气里都是海盐的味道，还有海鸥绝望的叫声。
乙天旭想哭，父亲曾告诉他，男人需要的是智慧而不是哭泣。
“咣当”一声碰撞，彻底把乙天旭从思绪中惊醒。或貘挽住他的胳膊，带他下了船。
脚踏在沙滩上，泥泞的沙滩贪婪地吞没他的双脚。他狠劲拔出，沙滩唉声叹气着松开。“我们到大唐了吗？”
“小主人，刚刚进入大唐登州府。”或貘变了，声音从嗓子里而非心里发出。他心里有一部分已经死去，随着或猡的死去而死去。
“我活着就是一场罪恶，”乙天旭想，“为什么死神不把我带走，而偏偏拆散一对永世不分开的双生兄弟？”
“童路，你要带我们去哪里？”
“你不应该出现，你不应该救我。”乙天旭痛苦地想。
“恩人，我对别人承诺过，不告诉你目的地。但你要相信我，我会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
“童路，你什么都不欠我的。你可以走了。”
“恩人，我的命是你们乙支家的。你们可以随时取去。”
童路雇了一辆马车，一直往东南方向驶去。马车走了一天一夜，终于停下。童路又买了匹马，把乙天旭推到马上。童路在前面牵马，或貘走在乙天旭身下，贴身跟随。
或貘说：“少主人，我们来到了一座建在山腰上的道观，正拾阶而上。道观后面全是山，高的、矮的、雄伟的、光秃秃的，全都有。”
他们来到道观门口，童路对乙天旭说：“恩人，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恩人，每个人的命运皆有定数，推开这道门，等待您的是另外一片天。”
童路又和或貘轻声说了几句，骑马离开。
或貘敲门，拳头撞击木头的声音嗡嗡直响。好大一会儿，门开了，一个清脆的嗓音道：“无量天尊！居士，您奋力敲门，有何贵干？”
“我们来投奔贵观。我们没有地方去了！”
“你们有整个世界可以去。”
“道士，我们长途跋涉——”
或貘还没说完，“哐当”一声，门关上了。
或貘嘴里说了几句，又开始砸门，再也没有人应答。
“天阴了，闪电在我们左边显现。”或貘告诉乙天旭。一阵轰隆隆的雷鸣之后，雨淅淅沥沥地落下。
或貘连忙带着乙天旭往道观后面走。他们找到了一个亭子避雨。奇怪的是，在整个山腰或者整座山上，他没听到任何动静。
到了晚上，一阵“呜呜呜”的叫声惊醒了乙天旭。
“听到了？是狼？”
“少主人，是一群狼。”
或貘喝了口水，发出虎一样的啸声，声势震人，足以以假乱真。一会儿后，狼的叫声再次响起，只不过是在很远的地方。狼跑了。
雨时断时续……乙天旭渐渐感觉头越来越沉。或貘摸摸他的额头，发出“啊”的惊叫。
第二日，乙天旭醒来，发觉自己走不动路了。或貘背上他，脖子上挎着所有的行李，一步步地往山下走。
迷糊中，乙天旭又听到了砸门声。这次开门的似乎是位年龄更大的人，因为他的嗓音沙哑。“居士，您有什么事情？
“有缘人来投缘。”
“有缘人是谁？”
“就是他……有缘人病了，病得很重。”
短暂的沉默后，那人说：“好吧，跟我来。”
门被打开，或貘艰难地迈过门槛，进入道观中。乙天旭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等他醒来，他躺在一张温暖的小床上，空气里有股沉香的味道。
“乙天旭，终于见到你了。”乙天旭听到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这人说话时像在念恶毒的咒语，声音如冰雪般寒冷，但里面又有些暖意。
“你是谁？”
“道者虚无子。”
“为什么要救我？”
“乙天旭，你才十二岁，已经受了太多的苦难。我来帮助你放下苦难。你有道缘。”
“我喜欢你的名字，但我还是叫你寒嗓吧。你的嗓音像冰一样寒冷。寒嗓，我失去了双亲，身体已经残废，还有什么必要活在这个以折磨别人为乐的世上？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寒嗓用冰冷的语气回答：“你所在的这个道观，一千多年了，它一直矗立在这里。如果少了一块砖头，自然有人给它补上。如果屋宇倾斜了，也会有人出钱出力修好。有缘人，人的灵魂就跟这道观一样，永远不会离你远去。我们永远活在它的影子下。双亲和身体，这些都是皮囊。”
“道家说，心想事成，我没了心。”
“你有心，心是任何人都夺不去的。”
“他们夺去了我的眼睛和耳朵，让我心里一片黑暗。”
“皮囊就是皮囊。心里的东西别人永远夺不走，除非你允许。”
“你会让我长出眼睛来吗？”
“不会。”冷桑道，“但我会让你重新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