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舟如竹叶信浮沉(二)

书名:霜天晓角 作者:我不吃生姜 本章字数:3209 下载APP
冷不冷的顾斩不知道,他这会跟被人扔进滚烫的油锅里似的,正反面都煎得熟透,去路边小摊都能卖个大价钱,人形烧饼么。
 
顾将军头一次觉着自己脸皮薄,手在漆黑里慌乱的拐了个弯,紧紧捏住了垫在身下的被褥,“不冷。”
 
这次真没说假话,他快热死了。
 
宋毓还是没动,目光在顾斩脸上转圜一圈,在这人甚至惊诧的目光里探手贴上他的额头,顾斩彻底是脑子缺件,动弹不了了。
 
“好烫啊,师兄是不是着凉了?”那么近的距离,连脸上一层细细的绒毛都被烛火照得清清楚楚,弯弯含情目里的柔光像火石一样扔进顾斩缓缓流淌的血液里,激荡起沸腾的浪潮。
 
风水轮流转,从前他对小师弟万般的嘘寒问暖,如今这个角色换成他自己,反而不太习惯了。
 
他想抓着宋毓的肩摇旗呐喊问这合适么,本来该如此么。
 
小师弟也学着关心人了,只是这关心来得太迟,太无所适从,他一面囿于过往的情仇不肯放,一面又深陷于曾所幻想的他日,那个有宋毓一席之地的他日。
 
顾斩不知道那呼啸而来把人砸得都发愣的情绪是什么,百思不得其解,干脆两眼一闭,当自己是聋了。
 
“睡觉,明日早起你若起不来床,就自己去南阳。”
 
何其含糊到让人想要发笑的借口。
 
顾聋子发现闭上眼睛,上方的视线反而更强烈,闭眼前宋毓的模样此刻阴魂不散的摆在眼前,尤其那几缕不安分的头发还耷拉在他额角。
 
明明从前睡觉的时候,他都还非要挨着人,现在不过就是稍微离得近了点,他就跟被什么附身了似的。
 
莫名其妙到底在害臊个什么劲?!难道是越活越回去了,连小时候的自己都不如了么?
 
屋里太过安静,顾斩抓着被褥的手心全是汗,等了半晌都没听见声音,他反思自己态度是不是太过强硬,噎得宋毓说不出话了。
 
有微凉的东西顺着他的眼眶一直滑到紧抿的唇角,能从触摸里品味到一丝轻柔的怜惜,顾斩一个激灵差点从地上坐起来。
 
“师兄,晚安。”
 
周围难得清静,也不需要随时绷紧一根弦,半夜爬起来看什么地图沙盘,应该能睡个好觉。
 
只可惜顾斩三更过了眼睛还瞪得像铜铃,早晨起来带着一宿没合眼的怨气,差点把厢房的门都摔裂了。
 
虽两人隔了许久没见,习惯和相处方式倒是没有变太多,顾斩下楼就自觉把早膳堆了一桌子到宋毓跟前,然后冷着脸给鸡蛋剥壳。
 
小师弟难养这点他深有体会,饭菜冷了热了都不吃,鸡蛋必须得有人给剥壳送进嘴里,喝粥不要太稀也不要太稠,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养的这么金枝玉叶的胃口。
 
客栈晨间的客人不多,顾斩跟宋毓就靠着窗边坐下,以及五颜六色乱七八糟摆了一整桌的小菜和米粥。
 
顾将军深谙其道,不管宋毓吃是不吃,挑剩下的就归他。
 
就在用膳的时候,门口大摇大摆进来一位大汉,似乎与店家很是相熟,不用多问,就着三碗肉片喝酒,喝得倒是毫无拘束,自由自在。
 
饶是顾斩在边境那些个满嘴放炮得军痞子身边待惯了,也第一次见大清早端着酒猛灌的,在心底佩服一通,一口咬掉了小笼包顶上的面尖儿。
 
青林虽然离南阳不远,倒是因为三面环山,所以南阳天灾人祸没太波及到此,民风朴俗,安居乐业,除了山匪偶尔下山抢劫,也算个游山玩水的好去处。
 
若不是给宣帝揽了一箩筐的麻烦,顾斩想着日后功成身退,便在此隐居也好。
 
两人用完早膳,顾斩懒得再寻一匹马,准备用他的踏雪一路驼着宋毓往南阳前去,出青林要经过一段小路,才能走上官道。
 
那地方或许是地势稍低,常年被雨水浸泡,树木长势奇好,张牙舞爪又遮天蔽日,只是走官道必经此处,来的人多了,踏出来一条小径。
 
也不是没有修缮过,但每次一下雨周围植被就如鱼得水一般的淹没了小道。
 
而且因着要走官道的多数是两地往来的富商巨贾,又或者运输商队,山匪第一个蹲守的地点就是这里,若要进入青林,多半人都带着随行的武侍,少有单枪匹马行经此处的。
 
顾斩虽没多了解青林,只略一观察也知道了缘由,顾将军把他和宋毓上下打量了一番,一匹马,外加两个人,连干粮都是临时想起来买的。
 
那些山匪应该不会脑子有坑来劫他两个光棍吧。
 
宋毓被“照顾有加”的摁在马鞍上,只能由着姓顾的牵着马往前走。
 
刚走进枝繁叶茂的小径,周身的气氛就幽凉起来,积雪将化未化的挂在树梢,偶有惊起一片的飞鸟,一片苍翠的景象反倒怪唬人的。
 
一路无言,顾斩本来嘴也闲不住,这会要绞尽脑汁想个什么话头好让自己不那么闲得慌。
 
于是宋毓刚刚开口,“师兄”两个字的音都还没落下,顾斩就应了一声,又觉得表现得太迫不及待了,顿了好一会才说,“怎么了?”
 
“这里不对劲,先别走了。”宋毓手指扣着马鞍,身下的踏雪有些急躁的从鼻子里呼气,不知道踩到什么,突然嘶鸣一声,头高高扬起,前蹄凌在半空。
 
顾斩眼见着宋毓身体不稳的往下倒,心肝脾肺肾都要跟着往外跳出来,想都没想把缰绳一扔抬手去接宋毓。
 
宋毓抓住顾斩衣角的一瞬间,就被强拉硬扯的拽进怀里,鼻梁都撞的发疼,眼睛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还没来得及捂鼻子,就听见混乱失衡的心跳。
 
震得他都有些耳鸣了。
 
顾斩手臂从他腋下横插过去,铁钳一样把他禁锢在烫人的,陌生的怀抱里,冬季的衣衫算不上多薄,宋毓隔着层布料好像感受到顾将军几乎要万马奔腾的血液在全身流窜。
 
等到踏雪冲出去几步停下来,混乱的场面才得以沉寂。
 
宋毓打算从顾斩的怀里出来,却发现自己细胳膊细腿的根本挣不过 ,只能抓着这人的袖子,额发有些凌乱的垂在脸侧。
 
就离这不远处,蓦然出现成群结队的银色,似乎排列的整整齐齐,缓慢的向顾斩两人站的地方推进。
 
是山匪,但不像传言中的什么老弱病残,饥荒难民,个顶个的威武身材,袒胸露乳的大摇大摆,而那些银色就是腰间别的一臂粗的弯刀。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人倒霉了喝口凉水都塞牙缝。
 
为首的大汉脸上生着繁茂的胡子,左胸前纹着呲牙咧嘴的狼头,阴狠的眸光落到顾斩脸上,逡巡着,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顾斩眉梢轻轻拢了一下,嗓音压得很低,说话的时候热气直往宋毓耳朵里窜,“有点眼熟,是不是早上客栈喝酒那个?”
 
宋毓缩了一下,耳朵渐渐蔓延上来一点嫩红,好歹是忍着没当场发作:“嗯,应该是,早上我看见他没有左耳,伤口像是被刀割下来的。”
 
顾斩啧了一声,把宋毓稳稳当当的放下来。
 
”这位兄弟,不知道你拦我们干什么,你也看见了,一匹破马,还有些干粮和水,我跟这边这位浑身上下的银两加起来还不够买你腰上挂着的那柄弯刀。“
 
现在寡不敌众,顾斩也不能愣头青似的见人就往上冲,只能先周旋一阵,看看能不能把这脑子有坑的土匪骂清醒了去劫其他人的财。
 
顾将军算盘打得挺好,可惜那”大胡子“不接他话茬。
 
”你就是刚册封的南阳王?“那声音相当粗犷浑厚,隔着不远也能让人听得清清楚楚。
 
顾斩一行从涠都西下,未曾与人告知行踪,连车队里皇家徽记撤的撤,遮的遮,甚至怕宫墙内有什么派系横插一脚,分开走了几次也绕了远路。
 
况且顾将军又没把自己的脸画出来昭告全天下,认得顾斩本人的除了朝廷和军营里的人,约莫也是一个手就能数过来的。
 
这会骤然在一个素未谋面的山匪嘴里听到南阳王这几个字,顾斩还顿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什么南阳王,难听死了,还没有他爹定北侯一半的霸气。
 
顾斩脸色发苦,活像吞了一只苍蝇,连带着语气也有些犹豫,他是不太想认这个称号,”专程来找我的?那就不是劫财,是要命了。“
 
宋毓盯着大胡子胸前的狰狞狼头,却像是了悟了什么,伸手拽住了顾斩垂在身侧的手,他几乎是被踏雪整个挡在身后,没人看见他的动作。
 
手指轻柔的在掌心划拉,痒得顾斩没心思打量别的,好歹能明白宋毓表达的意思。
 
二。
 
二什么,二愣子?是骂我二还是想说什么?现在骂我也不合场景啊,可惜姓顾的一遇上小师弟就没什么多余的智商了,有些烦躁的把还在掌心写字的手指握住。
 
宋毓一个字还没写出来,手就动弹不得了,又没挣赢顾斩。他眼睫一垂,不知怎么有些无奈,抿唇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