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太多了，又没几个懂画的，有什么好去。”商时序的指尖轻轻划过着玻璃镶嵌的边缘：“再说我不同意她也会去找我爹要我的画的，当年在北平她就这么干过。”
杜宴川脑子转了转，想起林家好像确实是几年前才来的上海，但这类人际关系杜宴礼记得比较熟，他心思没往这上面用过。
“出名不好么?”杜宴川道：“出名就有钱了，多的是人求你多画几笔。”
商时序不屑地嗤笑一声：“我想画才画。”他侧头看着杜宴川说：“那些人都没什么意思，还不如跟你过来看窗户。”
杜宴川听到这话立刻就笑了。
他从挎着的书包里掏出一个扁盒子，在商时序脸旁晃了晃：“跟你家少爷呆一块的好处可不止一块窗户。”
商时序扭头一看，整个人一下就焕发了：“马利的颜料?”
“还没正式对外售卖，我找我爹私下托人要的。”杜宴川道：“今天还差点忘了拿......喜欢不?”商时序把盒子打开，低头细细数着里头的颜色，嘴里问：“怎么想起来给我这个?”
杜宴川挠了挠脸：“你生日礼物我不还没给呢吗。”
商时序仰起脸笑道：“很喜欢，谢谢。”
杜宴川显然对收到的回答很满意，他转身朝下面走去：“你继续看你的玻璃吧，我去下头坐会。”
他仗着眼下礼拜堂没人，坐在祷告用的长椅上翻开一本《论欧洲形态》看了起来。
商时序似乎是第一次来教堂，看完了彩窗还不够，又去研究了一会布道台上面雕刻的花样，最后还跑去放祈祷蜡烛的台子旁，好奇地凑近去看。
“那个不能吹。”杜宴川忽然开口提醒他：“那是人家点来祈福的，跟庙里的长明灯一个道理。”
商时序依言停下，他又溜达了一圈，最后走到杜宴川身边挨着他坐下：“你常来这里?”
杜宴川眼睛还盯着书：“上回带你见的那个肖然还记得吗，我们以前常来这边院子里踢球。”
“哦。”商时序不在意地应了，也不知道到底想起这个人来没有：“那你祈祷过吗?”
杜宴川摇摇头：“没有。”
商时序歪着头看他：“来都来了，干嘛不祈祷?”杜宴川终于放下书，无奈地看着商时序道：“你当这是去买菜?还来都来了。”
“你不信神吗?”
“我不信。”杜宴川说：“把自己的一切都寄托在一个不知道是否存在的东西上太蠢了。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那他为什么还要让这么多人颠沛流离，为什么要让这么多人受苦?这么不长眼的东西，谁要信。”
商时序眯起眼笑起来：“我也不信。”
他抬起头，看向前方一片朦胧的彩光，道：“但我觉得信也没什么。很多人总要有个寄托才能活下去，不管是真是假，不管是哪路神仙，只要能让他从心里生出一点依仗和勇气，人就能继续活下去。”
商时序扭头看着杜宴川说：“你们这几天总在提的那个所谓‘信仰’，不也是这么一回事吗?”
杜宴川盯着自己手中的书页怔了一瞬，随后对商时序失笑道：“你这人真是——”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突然传来的一声女人的尖叫打断了。
杜宴川猛地看向声音的来源，快速道：“好像是后门。”
随后立马站起身冲了过去。
商时序从怔愣中反应过来，在杜宴川身后捡起被他一把甩掉的书，跟着追了过去。
杜宴川熟门熟路地冲到后门，开门跑到他们经常踢球的后院里，正好看见平时紧闭的院门敞开着，海莉在那边跟几个衣衫褴褛的人争抢着一个面包，旁边停着一个载物用的三轮车，上头装着的面包食物洒落一地。
车夫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杜宴川大声怒喝了一句：“干什么的!”
教堂里头收养的孤儿从另一侧的门里探头出来，有几个尖叫着喊着：“嬷嬷!”就要跑过去，一个年纪轻一些的修女正拦着他们，另一个则慌里慌张地要过去帮忙。
海莉力气不敌几个年轻人，被人一把推到地上，手里的面包被狠狠地夺走了。
混乱之中，她被人扯掉了修女帽，一头掺着银丝的棕色卷发倾泻而下，她跪在地上无助地哭喊：“主啊，请您原谅他们的罪行!”
这场面真称得上是十足混乱。
杜宴川拔腿冲了过去，扯住其中一人的衣领就给了他一拳。
那几个流浪汉似的人从车板上抓起装面包和土豆的麻袋，几人合力扛着就往外跑，板车顿时被洗劫一空。
被杜宴川打倒的人顾不上回手，跪在地上抓起散落的面包，拿衣服囫囵一兜，也跟着跑了。杜宴川下意识地要追，海莉扑过来抓着他的手，哭道：“杜宴川，善良的孩子，请放过他们吧。”
另一名修女扑过来扶住海莉，对杜宴川急切道：“那是我们半个月的粮食，厨房已经没吃的了!”
杜宴川想都没想，扭头对匆匆跟上来的商时序扔下一句：“你在这里等我。”就转身追了上去。
刚追过来的商时序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眼睁睁地看着杜宴川又冲出去了。
圣玛丽教堂这一块比较安静，要跑过一段人烟稀少的巷子才能看到主路。
杜宴川紧紧地追在那几个人身后，扯开声音喊道：“把东西还回来!这里是租界，那是法国人开的教堂，要是被逮住你们就完了!”
那几人丝毫不理会，只闷头往前逃。
杜宴川咬牙紧追几步，扑过去一把按倒了跑在最后的那人。
那人一摔，手里的面包脱手飞出。
杜宴川死死地按着那人：“别跑了!”
被他按在身下的人破口大骂：“没长骨头的怂蛋，对着那群高官厚禄跪惯了，要帮着他们来对付你爷爷!”
杜宴川到底年轻，听了这话，一下火就上来了：“你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什么，分明是你们先去抢的东西!”
他话音刚落，脸上就挨了重重的一下，整个人被这一拳砸得向一旁歪去，被他按在身下的人立刻推开他爬起来。
是那几个跑在前面的人返了回来。
为首的那个看着杜宴川，阴狠道：“横竖这条巷子里没人，把这毛头小子做了，省得吸引别的人过来!”
杜宴川侧头吐掉一口血沫，舔着后槽牙冷笑起来。
他全身的肌肉在一瞬间绷紧，然后骤然发力——杜宴川跟豹子一样猛地弹起来，箍住其中一人的腰把他撞摔在地上，然后认准了似地提起拳头狠狠砸向他的脸。
杜宴川跟商时序一般大的时候，名气都是在学堂里打出来的，肖然那几个这么听他的也有这么一部分原因：没人打得过他。
所以杜宴川深谙一挑多的秘诀：光靠一双手是打不过那么多人的，拼的都是狠劲。
杜宴川硬受着身上的拳脚，一拳把手下那人砸懵了，随后反手抓住身后挥过来的一只拳头就是一扯，趁着那人失去平衡的空档，撑在地上一脚踹向其他人。
就在这档口，巷口忽然传来一声口哨，随后商时序出现在那边，扭头对着自己身后喊道：“在这边，快来!”
那几人立刻停了手，有人喊道：“巡捕来了，都走!”，说着，就都往后退去。
商时序见那几人要撤，急忙跑到杜宴川身边要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杜宴川，你没事吧?”
谁知那领头的比其他几个更要冷静，他听着没有其他脚步声从巷口传来，立刻大怒道：“这兔崽子玩儿哥几个呢，把这俩小崽子宰了!”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刀朝杜宴川扑去。
商时序在那一刻觉得血液都冻住了。
他大脑一片空白地朝杜宴川扑下去，几乎是凭借本能在那刀刃的寒光前抱住了杜宴川，杜宴川看不到身后的情形，只是下意识地接住了商时序。
然后转身想把他护在自己怀里。
在这一瞬间，那道银光在商时序骤然收紧的瞳孔中一闪一—
一声枪响破空响起，小巷里所有人的动作同时停下。
一个身影逆着光站在商时序来时的巷子口，沉稳地道：“都给我停下，子弹可不长眼睛。”
说完，一小队穿着巡捕房衣服的人从他背后鱼贯而出，举着枪控制了场面，其中一个个子高些的男人停在他身后，好奇地探头打量巷子里的情形。
杜宴川抱着商时序的腰把他轻轻放在墙边，随后毫不犹豫地挡在他身前，看着刚才开枪的那人一步步走过来，最后饶有兴致地在自己面前停下。
“帮着洋鬼子打自己人，”那人道：“挺有本事?”
抢面包的几人跟看好戏似地看着杜宴川。
杜宴川却不为所动。他抬手把商时序往自己身后掩了掩，一步不挪地直视着那人：“他们抢东西在前，这跟谁是哪国的有什么关系?”
那人哦了一声：“那你觉得自己没错了?”
杜宴川冷冷道：“政府法律规定，沿街抢劫罪以刑拘论处，情节严重者可判处。你告诉我我哪儿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