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赢得生前身后名

书名:江河万里不及你 作者:晋馨 本章字数:16920 下载APP
人悄悄,漏迢迢,天淡如水,月光似银。窗外冷枫败叶,静夜凄凄寒。
江南的秋,一定更浓了。
我站在窗前,久久未动,不知何时,天空已泛起了鱼肚白,我抬头望了望破晓的天际,心里不由感叹着,这夜竟过得比想象中快。
飕飕作响的西风卷起帘帷,一阵沉稳轻迈的脚步声传入耳中霎时让我回过神。
我下意识回头,他就这样站在那里,见我直直瞅着他,薄唇轻轻上翘,泛起一丝宽慰的笑容。薄薄的晨光慷慨的倾洒而下,俊逸而不失英挺的他如玉人般剔透晶莹,纵是巧夺天工的神匠也难以将其雕刻成形。
我望着他,突然间想,或许那些美丽骄傲的贵族少女们,对他的迷恋不仅仅是他无人可敌的剑,不仅仅是他可踏碎山河的铁骑,不仅仅是他身上如神般耀眼的光芒,更多的是他俊美到极致的脸庞上偶尔的一个浅笑,更多的是他可冷可暖的明眸里流转万千的无尽光华。
他走上前,瞥了一眼桌上放着的紫绡涟漪镶玉罗禅裙,拉过我手,轻轻放在心口上,明亮如璀星的黑眸里光影流转间荡漾着一丝轻笑:“执子之手,莫不静好。在我百年之前,一定要嘱咐史官将这句载入我和你的史册。”他嘴角不由得微微轻翘,如孩童般狡黠而得意。当年他赠我这罗禅裙时还附着一张纸条,有他清逸飘洒的字样:今日罗禅裙,他日凤纹衣。执子之手,莫不静好。
我微微一笑,揽上他的颈项,不言不语,只是把头埋进他的怀里。
也曾娇痴嗔怪,喜怒形于色,肆意妄为,对这浩瀚山河豪情言笑,对这如画江山倾付一身柔情。
也曾站在寒冬里最温暖的阳光处,由着北国的阳光偶尔洒落在手心上,像独立顽强的乔木一样,也无风雨也无晴。
也曾想要策马驰骋,快意江湖,在云蒸雾蔚的西南花海自饮自酌,在北国大漠的迷幻蜃楼前和声高歌,在烟波画船里畅游江都夜景,无拘无绊。
只是再回首,斗转星移星移斗转,黛绿年华,烟汀雨过,不过朗月映花,稍纵即逝。
我的头一直枕在他的肩上,看着翠影红霞里朝日冉冉升起,看着素飙漾碧,云海尘清下江流宛转。岁月静好,时光冉冉,我曾经的心上人,他又去了哪里?
一辈子只躺在一个人身旁,一世只爱一个人。他现在一定忘了这一句。
少女绮梦,梦醒时分,我却依然还在沉醉。
“你在想什么?”一场似乎能毁天灭地的情缠过后,湛成淮粗细不均的呼吸在寝殿里回荡,我的心却再也找不到以前的温暖。
我迎向湛成淮询问的目光,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阿离,为何会是阿离,为何会这样突然?清浅中毒至今未醒,高辛默菱因我而死,姑母也离开了人世,这一连串的事情,终究在我和他之间留下了不可言说的隔阂。
他见我一直凝视着他,也不开口说话,又道:“你是想问我阿离的事情吗?”他的脸色沉了沉,目光看向了别处,“我昨晚把她留在了虔德殿,你这儿要是需要人,我会令人另拨几个宫婢过来。”
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我看着他,心口竟然就隐约疼了起来。忽然之间,只觉喉间涌来一股腥味,我忍不住起身弯腰,一口鲜血竟然从喉间奔出。
“阿眠!”湛成淮似乎被吓了一跳,连忙起身一边轻抚着我的背,一边大声召唤着外殿的宫人,“来人,快传御医!”
“这些日子你是哪里不舒服?”湛成淮眉头紧蹙,眼神凌冽地锁住我的表情,“这是第一次还是已经多次了?”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该笑着安慰他,还是该为阿离一事流泪哭泣。历代君主,向来后宫万千,我又有何好心伤的?以后只怕会有数十个阿离出现,难道每一次听闻后,我都要像今日这样口吐鲜血吗?
数名御医迅速赶来了中宫,我不想兴师动众,可湛成淮执意要御医为我诊断一番。
绛雪替我系好了方便御医诊脉的红丝线,只见为我诊断的一位御医上前把了脉后,目光却是一沉。他也不立刻开口下诊断,而是急忙把红丝线交给了旁边的一位御医。另一位御医接过红丝线后,不到半晌,面色同样沉了下去。
“怎么回事?”见两位御医表情异样,一直冷着脸的湛成淮不悦地呵斥道,“王后的身体怎么了?”
两位御医听此哆嗦着跪下,战战兢兢地回道:“王后娘娘只怕是被人下了蛊毒,而且应该已经有很长一段时日了。”只见其中一位替我把脉的御医微微看向我,毕恭毕敬地问道,“娘娘,平日里您是不是偶尔会头痛或心口痛,就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一样。”
“这就是蛊毒?”我迟疑地望向御医,点了点头,又望向同样一脸惊诧的湛成淮。这段时日,头和心口总是时不时的隐隐发痛,似乎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我还误认为是怀了孩子的一些症状。
只见湛成淮听此站起身,走到跪在地上的御医跟前,眼里冷峻万分:“你们现在可有何法子解去王后身上的蛊毒?”
“这……”两位御医相互望了一眼,颇为为难地说,“王上,方才老臣把脉,娘娘的脉象时而与常人无异,时而又像是中了蛊毒的脉象,老臣在这内宫多年,也见过很多蛊毒的症状,唯独这次王后娘娘的中毒脉象……实在有些古怪。”
“你们说此话是何意思?”湛成淮听此冷哼了一声,忧虑重重的目光扫向我时,眸间突然划过一抹异样,似乎想起了什么。 
“若不是娘娘方才那口鲜血诱发了身体里的睡蛊,只怕待老臣查出娘娘中蛊之时,已经为时过晚了。”跪在地上的御医哆哆嗦嗦地说着话。“这世间的蛊毒有数十种,只有查出娘娘中了何种蛊毒,老臣们方能对症下药,研制出相应的解药。” 
“如果查不出会有何后果?”我坐起身,追问道。
“如果娘娘身上的蛊毒无法尽快解去,娘娘头痛或心口痛的次数会愈来愈频繁,精神也会一日不如一日,直至最后全身乏力……”御医还未说完就已被湛成淮打断。
“不要再说了。”湛成淮制止御医继续说下去,吩咐身旁的喻安,“把众位御医带往孤的御书房,孤随后就到。”
喻安领走了数位御医后,我心里却仿佛没有之前那么悲伤,反而冲背对着我站在寝殿中央的湛成淮嬉笑道:“要是我死了,你会有一位新王后了。未来的新王后,可不能像我一样总给你惹是生非。”
“胡说些什么!”湛成淮转过身黑着脸对我呵斥道,“你这一生还未陪我走遍这万里山河,我不允许你有任何意外!”他大步走到我床前,紧紧握住我的手,浑身是不可置疑的威仪,仿佛这样就能紧紧把我握在手心,鬼神也带不走我。
自从诊出我身上带有蛊毒后,湛成淮又增添了宫人看守中宫。除了必要的朝政,他几乎无时无刻不是待在我的身边。而御医煎熬的汤药,更是每日不断地送往中宫。
“这整个中宫都快要成为另一个御医院了,你闻闻,我的衣裳,我的头发,都是汤药的味道。”我拂起衣袖,伸到湛成淮鼻尖,忍不住抱怨了起来。
每日喝的汤药愈多,我的精神却反倒越来越不济了,整日都只想躺在床榻上歇息。可湛成淮却不允许我这样,每日非得要我起身去御花园赏花赏月。
湛成淮低头嗅了嗅我的衣袖,却是笑得很无奈:“我倒是只闻到了阿眠身上的味道,那种独一无二,无论怎样都无法掩盖的清香。”
“王上这是从哪儿学来的甜言蜜语?这可不像平日里威仪万千的您口中会说出来的话。”我笑嘻嘻地凝望着湛成淮,也不知道,还有多久的时日,能一直这样凝望着他。
湛成淮笑了笑,伸出长臂揽我入怀,也不多说什么。近日的他沉默寡言了许多,也不再和我谈朝政上任何有趣的事儿。
“阿离,她,还好吗?大孝过后,你打算纳她为妃吗?”我倚在他的怀里,听着他胸口里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却忍不住想,他是不是也会这样揽别的女人入怀?
湛成淮听此微微一怔,却是问道:“阿眠,你对阿离有何看法?”不待我回答,他又接着说,“我已经把她送到太庙去了,让她在那里为母后的来世祈福。”
“太庙?”我困惑地问道,“为何会是太庙?”
湛成淮挑了挑眉,不以为意地说:“那晚她来送你为我煮好的云雾茉花茶时言辞不敬,我罚她跪了一晚虔德殿,翌日一早派人送她去了太庙。”湛成淮瞅我一眼,又说,“她是你身边的人,我不想你袒护她,就没有事先派人告知你。”
“是吗?”我狐疑地看着湛成淮,心里总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湛成淮听此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笑着反问我:“阿眠,你也不相信我了吗?我为何要为了一个小丫头欺骗你?” 
湛成淮脸色如常,并无多大异样,我吐了吐舌,心底反倒多了一分歉疚:“是我多心了,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信了。”
太庙是一个清静的地方,阿离能去那里,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纵然将来我不在了,她也依旧可以在那里安身立命。
得知阿离在太庙后,我吩咐绛雪将阿离屋里的衣物都收拾好,得空了再派人将这些衣物带给她,可绛雪却告诉我,王上早已派人拿走了阿离屋里的所有物什。
“王上是什么时候派人拿走阿离屋里的东西?为何我一点儿都不知道。”我跟着绛雪来到阿离以前的屋子,里面已经空无一物。
绛雪凝着眉,思忖了半晌,回道:“就是娘娘生病了,御医第一次为娘娘看诊的那日,当时娘娘病着,王上吩咐宫里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能打扰到娘娘。”说着,绛雪突然呀了一声,弯腰蹲下身,拾起了地上的某样东西,“娘娘,这不是您檀木箱子里的珠子吗?怎么会跑这儿来了?”
我目光扫去,只见绛雪手中拾起的一颗夜明珠正是光可炫目的浮光珠,我一直珍藏在鎏金七彩檀木箱里的两颗浮光珠中的一颗。
回到中宫寝殿,绛雪捧来了我的檀木箱子,似有感慨地说道:“记得阿离第一次见到娘娘箱里的两颗明珠时,看得眼珠子都不会转了,未曾想到她竟然会偷拿回屋。” 绛雪把檀木箱子打开,却又是吃惊地叫了一声,脸色的惊诧与之前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娘娘,为何您的箱子里还有两颗明珠?”
我闻言走到绛雪跟前,只见除了我手中这颗在阿离房间拾到的浮光珠,我的檀木箱子里依旧躺着两颗清润明灿的浮光珠。
电光火石间,很多记忆里的碎片开始一点一点地汇聚成片。三颗浮光珠?
“……当年先王即位,前来朝贺的一个属国进贡了三颗世间少有的浮光珠,先王当时将这三颗浮光珠分别赐给了三位重臣,南华将军,贺兰将军,还有杜相……”
贺兰将军和杜相都把这颗父王赏赐的浮光珠给自己女儿做了陪嫁,而后珞珞和缇雪把浮光珠都送给了我。那这第三颗浮光珠应该在南华将军手上,可为何会出现在阿离这儿?
阿离,或许,阿离不只是因为言辞不敬被送往了太庙这么简单。心底疑虑顿生,拿着这颗浮光珠,我领着绛雪,快步前往了虔德殿。
“娘娘,王上正和高辛将军在御书房里商谈要事,奴才这就给您通报去。”守在御书房外的喻安上前恭迎地问道。
“不用了,本宫没有急事,待会儿再过来即可。”我正要转身离开,却听到高辛默澜清晰低沉的说话声。
“微臣找到了当年南璃王后身边的侍婢柳娘,只是,柳娘说她的侄女阿离之前在南璃王宫侍奉南璃的月遥公主时,因为不愿意跟随月遥公主远嫁柔然,在两年前死于杜相手上,如王上所料,宫里的阿离身份有诈。”
“月遥公主?柔然?”只听啪的一声,是杯子落地的清脆声,“柳娘现在在何处?马上带她前往关押了假阿离的天牢。”
御书房门突然被打开,高辛默澜从御书房里走出,他看到站在门外的我微微一愣,随后忙向我行礼。此时听到说话声的湛成淮也从御书房里走出。
“这么晚了不在寝殿里好好休息,怎么走这儿来了?”湛成淮不悦地看向我身边的绛雪,“霜月夜寒,娘娘身体不好,你们也由着她胡来吗?”
“不关绛雪的事。”绛雪战战兢兢地低下了头,我把绛雪护在身后,走上前,看了高辛默澜一眼,又看着湛成淮,“王上,我方才不经意间听到了你和高辛将军的对话,你们口中的这个假阿离……可能就是我的妹妹月遥。”后半句说得有些艰难,如果阿离真的就是月遥,那这些日子她隐姓埋名地待在我身边的目的……我几乎不敢想象下去。
见高辛默澜脸上掠过一抹惊讶,我摊开手中一直攥着的浮光珠,解释说:“我和绛雪在阿离的房间发现了这颗浮光珠,除了我手里的两颗浮光珠,这世上只有南璃以前的南华将军还有一颗,而南华将军是月遥母亲俪贵妃的兄长。”我又请求湛成淮,“能把阿离带来见我吗?”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月遥了,记忆里的她还是那个对我张牙舞爪恨意满满的小姑娘。当日国破家亡,又被远嫁柔然,这么多年来,她一定吃了很多苦,是我一直遗忘了她。
“阿眠,我本来不想你插手这件事情的。”湛成淮似乎隐隐叹了一口气,眼里有光在闪烁,带着莫名的不忍。终究他点了点头,吩咐高辛默澜把柳娘和月遥都带来虔德殿。
最先带来的是阿离,此时的她披头散发,一身血迹斑驳的囚衣,手上脚上都被套上了镣铐。
“阿离……”看着地上面无血色惨不忍睹的阿离,我惊呼了一声,想要上前,却被湛成淮拉住。
“阿离,你……你是我的妹妹月遥吗?”难怪在大漠初见她时,隐约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仔细回想起来,她这小小的芙蓉脸,透着柔媚的如烟柳眉,和当年的俪贵妃也是有七八分相像的。
阿离抬头冷冷望我一眼,却是一句话都不说,眼里已是暗淡无光。
这时,又见高辛默澜带来了一个白发垂老的妇人。我看向这个衣着朴素的老妇人,依稀认出她是母亲当年身边的侍婢柳娘。我还是幼年时,调皮顽劣,经常故意躲起来让宫人着急,她总是跟着沁阿嬷在宫里到处寻我。
“公主?”柳娘见到我,忙跪下向我行礼,“自先王后逝世,奴婢已经许多年未见到公主了,公主这些年过得可还好?”她满是褶皱的眼角渗着泪,似乎在感慨着时光流逝之快。
“柳娘,我很好,可你却比以前老了许多。”我走上前扶起柳娘,看着她饱经岁月风霜的脸庞,仿佛见到了母亲苍老时的模样,心里不禁一阵酸涩,“柳娘,你认得你身后的这个小姑娘吗?”
柳娘转过身,随我的目光往跪在地上的阿离望去,脸色一惊,满是诧异:“月遥公主?月遥公主不是已经嫁去了柔然,怎么会在这儿呢?”
月遥听此轻轻哼了一声,眼神里尽是轻蔑和不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大仇已报,生死任你们处置。”
 “月遥,你真的是月遥?”我忙上前蹲下身子,看着脸上还带有血迹的月遥,几乎难以置信,“大仇已报?月遥,姐姐没有照顾好你,可是,你真的有这么恨姐姐吗?”
“姐姐?”月遥冷笑了一句,似乎对这个称呼颇为不齿,“姐姐你想知道我有多恨你吗?你想知道在南璃在柔然,每当我坚持不下去时,想到的就是谁吗?”她的眼神里尽是我从未见过的戾气,“我想到的都是你,我想到的是,无论如何,我要活下去,我要让你也有生不如死的时候,我要让你母亲知道,她所作下的一切恶,都会在将来一日还予她最心爱的女儿身上。”
她的话让我一阵心寒,见我未语,她又继续说,“当年纵然你们母女俩害我母亲小产,我母亲也从未暗地加害过你。你幼时的失踪完全是你母亲为了除去我母亲,自己一手造成!”她笑了起来,姣好的面容里带着几分狰狞,“你嚣张跋扈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时,我只能在王宫里跟着母亲如履薄冰地讨着父王欢笑。你逃到北国成为万人瞩目的王后时,我却成为了杜相讨好柔然的礼物。我从小被母亲教导着不能嫉妒你不能和你攀比,可是你们呢?你们又对我们做了些什么?我母亲的迁就和忍让就换来了最后的一杯毒酒一根白绫!”说到最后一句话,月遥已经是咬牙切齿浑身发颤。停顿了半晌,她又似笑非笑地问我,“你最近是不是开始头痛心口痛?你是不是觉得全身越来越无力?你知道你还能活多久吗?我下的毒蛊终于起作用了!”月遥大笑了起来,“人在做,天在看,姐姐,不要怪我太狠毒,最狠毒的人是姐姐你的母亲!”
月遥又看向一直站在高处的湛成淮,唇角带着嘲讽:“高贵仁慈的北阳君,您派人对我用尽酷刑,不就是想问出我下了何种蛊毒吗?现在我告诉您,我对您心爱的王后下了血蛊,柔然失传已久的血蛊,而这世上唯一会解这种蛊术的人早已经死在了你攻打柔然那日……”月遥似乎想起了谁,眼里竟然掠过一抹悲戚, “巫木,很快我就能来找你了。” 她闭了闭眼,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再睁开眼时,虽然笑看着我,眼里却只剩下恨意,“姐姐,你是不是心底也时常会想北阳君有多爱你啊?”她的脸上拂过一抹阴鹜,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很快,你就能知道,是你重要,还是他的臣民更重要。”
看着眼前笑容狰狞的月遥,我站起身,只觉脚步也是虚浮的。有人上前扶我,好像对我说着什么,我看不清眼前人的脸,也听不清对我说了什么,视线和听觉都忽然飘渺模糊了起来……
我清醒来后已经躺在了中宫的寝殿,睁开眼时,守在我床旁的依旧是湛成淮。看着他担忧的眼神,我的心里一阵酸楚。这位明达睿智的一代君王,政事之繁已经让他宵衣旰食,而他还要为了我夜不能寐寝食不安。我站在了他的身边,站在了他的万丈光环底下,不仅无法为他分担一丝困苦,却反而成为了他的忧与愁。
“成淮……我是不是,又让你担心了?”我伸手抚摸着成淮坚毅分明的轮廓,说,“王上,你不该总留在我的寝宫,朝堂上还有那么多政事在等着你。”
湛成淮听此勾了勾唇,唇角浮起一抹温悦的笑,他握住我的手,很认真地说:“朝堂政事每天层出不穷,可是我守着你的时间,少了一刻便是一刻。”
知道拿他无可奈何,我摇摇头,想起了还关在天牢里的月遥:“成淮,你能允我一件事吗?”
“不能。”湛成淮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我知道你要我允你何事,只是阿眠……” 他凝望着我,语重心长地说,“只要你能养好身体,你要求任何,我都允你。”
“可是……”我正要开口说下去,外殿传来了宫人的通报,是高辛默澜在门口有要事相报。
“阿眠,我出去一会儿。” 替我盖好被子,湛成淮转身慢步离开了寝殿。
“青羽和玄影已经把南华将军一家带去了天牢,见到自己的舅舅一家人后,月遥最终松了口,说出了解开血蛊的方法……”高辛默澜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只是……只是……”
“说!吞吞吐吐像什么话!”是湛成淮不耐烦地呵斥声,近来的他变得脾气急躁,不见以往对待臣工时的和颜悦色。
“是王上。”高辛默澜似乎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血蛊是这世间罕见的蛊毒,种蛊人把蛊源养在了他人身体里,以此人的鲜血为毒引,解蛊的唯一办法是在蛊虫噬尽娘娘身体的所有精气前,杀了蛊源,也就是那个身上养着蛊源的人。”顿了顿,高辛默澜又说,“月遥说种蛊人是柔然早年有名的巫师,名叫巫木,巫木在柔然把蛊源养在了当时一个五岁不到的幼童身体里,巫木已经死了,而她也不知道这个幼童如今在柔然何处。”
“默澜,马上带月遥去柔然找到幼童,越快越好。”湛成淮立即吩咐道。
“王上……”高辛默澜的声音又变得迟疑了起来,“王上,臣方要离开天牢时,月遥咬舌自尽了。”
“什么?”湛成淮声音明显一颤,仿佛刚燃起的希望,又在瞬间被扑灭。
门外一片沉寂,过了半晌,湛成淮森然冰冷地声音打破了这片静默:“既然无法找到那个幼童,那就杀尽柔然六七岁的幼童,直到王后的蛊毒解去为止。”
“王上……”高辛默澜惊呼了一声,“柔然各部落六七岁的幼童加起来少说也有数百名,而且其中不乏柔然王族的后代,要是杀了这些幼童,等于是对柔然王族斩尽杀绝了!”门外传来跪地的声音,“王上,这次,请您一定要三思而后行。”
“如果不杀了这些幼童,那孤的王后怎么办?孤怎么办?”湛成淮的声音比方才高了几分,“高辛默澜,你不愿意去,孤自会派其他人完成这件事。纵使要将整个柔然夷为平地,孤也不会放弃一丝救治王后的希望。”
我站在门后,听着成淮和高辛默澜的争执,泪水早已淌满了整张脸。
我抹干脸上的泪,打开门,看着门外的湛成淮,说:“王上,你一生以仁义治天下,要是你现在这样做了,人们就会只记得你屠族一事,再也不记得你之前的丰功伟绩。”
“世人如何想都与我无关,我只要你好好的。”他清明的目光直直落在我的眼里,带着痛楚,更带着无人可动摇的坚定。
我看着这样执着的他,一种晦涩的悲伤顿时涌上心头,无止境地蔓延至全身。我还想说些什么,可是那种被虫噬咬的疼痛忽然一阵又一阵地传来,我的眼前忽然漆黑一片。我伸手想要抓住身旁的梁柱,却抓住了一只宽厚的大手,带着我熟悉的温热。是成淮及时上前扶住了我。
“默澜,赶快传御医!”耳边是成淮的高喝声,我被他打横抱起,往寝殿里疾步走去。
在床上躺下后,心口和头部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一些,我挣扎着睁开眼睛,费劲地说道:“成淮,凡事有因必有果,母亲当年害死了月遥的母亲俪贵妃,月遥现在要我来偿还,一切都是因果循环的报应罢了。” 我拉住湛成淮的衣角,正色说道:“我不许你为了我杀害任何无辜的人。你若是真心爱我,就得尊重我的想法。”
冬日的寒光从门外打进,他颀长的身姿映在煦色韶光里,那么光华灿烂。我受万民敬仰的夫君,他的光芒里不该有任何污点,书写他的千古史册,不该有任何菲薄之语。
“你要是杀了那些幼童,只会让我良心不安,只会让我背着沉重的负罪感,就算我病好痊愈了,我也只会恨你。” 我说得很缓,很慢,话里话外是我前所未有的冷厉。
迎着我近乎决绝的目光,湛成淮的神色却依旧如常,仿佛他心意已定,无人可阻:“无论世人会如何诋毁我,无论史册会怎样谴责我,无论你是否还会爱我,我对你的爱只增不减,我要历史记住我和你的时光,我要世人看到书写我们的史册时,都会谈及我对你的爱。”
“湛成淮……” 强忍住眼眶里一直滚动着的泪珠,我气急,大声喊道,“你若是要一意孤行地屠杀柔然那些幼童,我宁愿现在就死在你面前!”杀人易,止杀难。相战易,停战难。天下已经逐渐一统,他不仅是北阳的君王,将来的他还会是一代流芳百世的帝王,太平盛世还等着他来开启,我怎能让他因为我毁于一旦!
湛成淮听此身躯微微一震,面色霎时有些惨白,似乎不敢相信我竟然会这样逼迫他:“阿眠,你真得就这样狠心?”他薄唇轻颤,清俊的面容闪过一抹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慌乱。
以前的他总是那么沉稳,无论何时,都是那么不急不缓,无论何事,都是一笑而过,心中主意已定。可现在的他,焦躁易怒,眸里眉间都是藏不住的思绪和忧虑。
我听此闭上了双眼,不敢再触碰湛成淮投来的目光。湛潇口中的诅咒,终究还是成真了,可是我并不怕死去,我只怕成淮醒来后再也见不到我,只怕他难过时转身回眸,再也望不到我。
对柔然幼童斩尽杀绝的旨意被暂时搁浅,湛成淮在全国各地下诏寻找民间神医,揭诏者若能解去王后身上的蛊毒,即赏良田千亩黄金万两。除此之外,湛成淮还下了旨意给柔然王族,要求其族找出解蛊之法,否则将整个柔然夷为平地。
揭诏入宫的江湖术士络绎不绝,可却一个又一个地被赶出王宫。每一次充满希望的最后都是失望,湛成淮陪伴在我身边的时间一日比一日长,他免去了每日的早朝,把批阅奏章的案台搬来了我的寝殿,只在我睡着了的时候去御书房和臣工议事。
“娘娘,今日又有一位揭诏的医师入宫给您看诊来了。”床帏外是绛雪的声音,模糊的视线里,只见绛雪领着一位青衫男子朝寝殿里缓步走来。
手腕被绛雪系上了红丝线,我躺在床帏里,由着床帏外的医师给我切脉。其实心底已经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了,只是为了能让成淮更安心一些,我从来不拒绝这些江湖术士的望诊。
“除了易累易倦,不时有像被虫蚁啃噬的痛楚外,娘娘现在是不是经常看不清眼前的人或物,时常记不住刚刚发生的事情?”问话的男子声音温润清悦,那么的熟悉。
我惊讶地想要坐起,却使不了力自行坐起:“绛雪,快,快扶我起来。”
“娘娘,您才躺下没多久,怎么又想起来了呢。”绛雪连忙掀开珠帘上前把我扶起。
在绛雪的搀扶下,我走出珠帘,终于看清了这位医师的长相。
眼前的青衫医师长身玉立,眉宇轻扬,留着长长的髭须,少了一分昔日的风流文雅,多了一分仙风道骨。
“绛雪,你下去沏一壶好茶上来,本宫想仔细问询下这位医师对本宫病情的看法。”
“是的,娘娘。”将我扶到海棠雕花白玉椅坐下,绛雪退出了寝殿。
飒飒的长风从殿口吹进,翠幕珠帘在风中飘荡,待绛雪走远后,我站起身,低声质问:“杜哥哥,好不容易才逃离这庙堂的束缚,你为何又要回到这深宫高墙里?”
“娘娘怕是认错人了,这里只有医师彦文。”杜颜澈缓缓抬起头,依旧笑得清雅,眼里却平静如水。见我困惑地望着他,杜颜澈轻声解释说,“自那日离开北国后,我走了许多地方,后来认了一位行走江湖的老医师做师父,一路看病救人,虽无法悬济天下,可也为人生寻得比吟诗作画更为惬意之事。”
我看着眼前眉目依旧的杜颜澈,正要开口说话,湛成淮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入。
“新来的医师是在里面吗?医师能否解去娘娘身体里的蛊毒?”
“回王上,医师在里面给娘娘看诊,暂时还未下结论。”
只见湛成淮大步走进,后面还跟了端着茶盘的绛雪。
“医师彦文见过北阳君,北阳君万安。”见到湛成淮走来,杜颜澈忙上前给他跪安行礼。
湛成淮招了招手,关切的目光看向了我:“阿眠,今日怎么起来走动了。”他走到我身旁,将我扶到椅子上坐,又问杜颜澈,“医师,娘娘的蛊毒可有法子解去?”湛成淮的目光在望向杜颜澈时微微一诧,显然,他亦认出了眼前的医师为何人。
“回北阳君,彦文方才替娘娘把了脉, 彦文有药方可让娘娘身体好转。”回话的杜颜澈波澜不惊,他顿了顿,眉头又微皱,“但是,蛊毒已经蔓延到娘娘全身,彦文也无绝对的把握治愈娘娘。”
“你的方子可令王后身体好转?”湛成淮望定杜颜澈,问道,“你要本王如何相信你的医术?”
“彦文的师父孙锗是神医孙思邈的后代,彦文跟随师父行医近两年,医治过不少中了蛊毒之人。”杜颜澈抬头看着我,又说,“彦文此番揭诏进宫只为治病救人,恳请北阳君允许彦文一试。”
湛成淮听此锁了锁眉,没有立即应声,望向杜颜澈的目光带着审视,似乎在斟酌是否该冒险让他医治我。
见此我笑了笑,对湛成淮说道:“既然彦文医师这么有诚心,那就让医师把药方留下吧。”我看向杜颜澈,又说,“医师,药方留给宫里的御医院即可,待会本宫会派人带你领赏出宫。”
“娘娘,每日的药方要随着您病情症状的变化而变动,彦文需要每日替娘娘看诊才能更好地下药。”杜颜澈目不斜视地看着高处的湛成淮,说,“北阳君,娘娘身体里的蛊毒已经耽搁了太多时日,彦文以项上人头担保,一定竭尽全力医治娘娘。”
杜颜澈的话音落地许久,沉默一旁的湛成淮方开口回道:“彦文,孤暂且将你留在宫中医治王后,你的药方需要经过御医过目后才可给王后服用。”湛成淮的目光紧紧落在杜颜澈身上,带着迫人的气势,“若是王后有任何闪失,不管你是谁,孤决不轻饶。”
我仍想阻拦,杜颜澈已然拱手谢了恩:“彦文谢过北阳君的信任,彦文一定不负北阳君和王后娘娘的期待。”
看着眼前不卑不亢目光坚定的杜颜澈,我心底却是藏着道不出的悲酸。杜哥哥,你又何苦再来趟这趟浑水?若是你出事了,朝夕已经不知是否有能力再保住你了。
杜颜澈留在了御医院替我医治身上的蛊毒。他替我开了据说能减轻虫蚁噬咬感的药方,可我蛊毒发作时,他的药方并未有任何缓解的效果。
“彦文,你不是说你的药方至少可以让王后身体好转吗?” 每次蛊毒发作时都是我一天最难忍的时刻。我蜷缩在湛成淮的怀里,听着湛成淮起伏跳动的心跳声,额上身上全都因为疼痛冒出一阵又一阵的冷汗。
“王上,看来娘娘的蛊毒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严重,彦文这就下去重开药方,加大各味药的剂量。”看了一眼表情痛苦难忍的我,杜颜澈急忙退了下去。
“阿眠,要是很难受就喊出来。”湛成淮拿着毛巾替我擦拭着额上的汗珠,似乎对我的痛楚能感同身受,“我宁愿这蛊毒是下在我身上。”心急如焚的他又传唤了青羽和玄影,“再传一道旨意给柔然王,若柔然十日之内无法找出解蛊之法,这世上将再无柔然!”
王上,不要这样。我摇着头,想要开口说话,蛊毒发作的疼痛天却令我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混沌的意识又一次在痛楚中逐渐模糊,朦胧中,我忽然听到了母亲高声唤我的声音。
“夕儿,快过来,母亲已经许久没有见到你了。”母亲站在高高的云端之上,她笑着朝我伸出了手臂,“夕儿,快过来啊,回到母亲身边就不会那么累了。”
“母亲……您怎么这个时候才出现?”委屈的眼泪顿时止不住地往下流,“您和父亲走得那么快,夕儿一个人真的好累。”我大步大步地朝母亲跑去,可是在快要触到母亲的手时,脚步却突然停住了,一对温热的眼眸突然闪过我的脑海,眸里尽是潋滟的柔情。
“你现在不再是一位公主,也不再是一个孩子,你现在是我北阳的一国之后。我可以竭尽所能地爱护你,纵然你是一位被宠坏了的王后。你所需要做得,便是保护好自己,用一生陪我走遍这万里山河。”
是谁在我耳畔如此郑重地温柔低语?是成淮,我还有成淮,我晃了晃头,想让自己的意识更清明一些,可头却更痛了:“母亲,我不能跟您走,我还有成淮,我舍不得他,纵使这人世会有再多的困苦,我也想要陪着他。”我抬头看向云端高处的母亲,却看到云端处茫茫一片,早已空无一人。
“阿眠,阿眠……”周遭忽然变得喧闹了,有人在耳边大声地喊着我,我用力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湛成淮心痛和焦急的面容。
“阿眠,你醒过来了,终于醒过来了……”湛成淮的眼里有某种光在闪动,他轻轻抚着我的头,声音有些哽咽,“阿眠,你怎样和我玩笑,我都可以原谅你。我唯独不能原谅你用这种方式吓唬我。”
我探起身亲了亲湛成淮的眉眼,抿唇笑了笑,故意逗他:“以后我要经常这样吓唬你,这样我要是真有一日离开了你,你或许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听此湛成淮神情一怔,他紧紧抓住我的手,面带肃色:“即使真有这一日,那也一定是你我耄耋之年。我只许你先走我一步,这样我才能赶得上你。”
“如果我不小心比你先走了许多步,我也一定会在路的尽头等着你。”我伸手轻轻抚过湛成淮的眉间,希望能把他的模样刻在心底,纵使被迫喝了孟婆汤也不会忘记他的模样,“我要是先走了许多步,你要努力成为天下之君。只有这样,南北两国才不会再起争端,百姓们才不用四处流离,五湖四海也能真正合为一家……”
“没有如果,我不许你乱说。”湛成淮打断我的话,“阿眠,你信我,我一定找出你身上蛊毒的解法。”他说得斩钉截铁,眼眶湿润,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情绪,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决然。
杜颜澈新配的药方比他的第一副药方要好得多,自从服了他新配的汤药后,每日蛊毒发作的次数比往日少了许多。可湛成淮却并未对我病情的好转有更多悦色,就连杜颜澈亦是一日比一日的沉默。
“杜哥哥,自从你揭诏入宫后,我就未曾见你笑开颜,难道杜哥哥不为我身体的好转开心吗?”四处无人时,我还是像以前一样称呼杜颜澈。不管我们之间的身份如何变化,他以前是我的哥哥,现在、未来一直都会是。
方替我诊了脉的杜颜澈闻此微微一怔,勉强笑道,“朝夕,你多虑了,你的身体越来越好,我欢喜还来不及。” 他抬头看我一眼,又说,“朝夕,杜哥哥先回去了。”说完,杜颜澈忙着退下。
“杜哥哥,我身体的蛊毒能彻底解去吗?”我叫住急着离开的杜颜澈,“杜哥哥,你实话告诉朝夕,你每日给我配的药方,能彻底解去血蛊之毒吗?”
杜颜澈回过身,笑答:“朝夕,你不信任杜哥哥吗?”他虽然笑着,可目光却看向别处,表情极其不自然,似乎不想回视我。
“杜哥哥,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我走上前,拉住杜颜澈的衣袖,莫名的有些悲伤,“杜哥哥,不管发生任何事情,都要告诉朝夕,好不好?” 
见我这样恳切地望着他,杜颜澈眸光微微一闪。沉默了半晌,他张了张口,带着些许无奈:“朝夕,不要想太多,你只要每日好好喝药,一定时日之后,身上的蛊毒自然会散去。”
杜颜澈越是不愿正面回答我,我心底却越发疑惑:“杜哥哥,是不是你的汤药只能让我身体稍微好转,而王上暗地里则派人去了柔然屠杀身上可能带有蛊源的幼童?”见杜颜澈脸色变得难看,我心底却一片发凉,“杜哥哥,我猜对了吗?王上什么时候派人去了柔然?为何我一点儿都不知情?杜哥哥,你怎么忍心这样让我成为千古罪人呢?”
我松开杜颜澈的衣袖,后退了几步,不敢想象,柔然那么多无辜的幼童要惨死于无情的刀剑之下。
“朝夕,王上的确已经下了屠杀柔然幼童的旨意,但因为朝臣争议,尚未定下派往柔然的人选。”杜颜澈走上前扶住我,很认真地看定我,“朝夕,其实解去你身上的毒并非只有杀了蛊源这一种方法,我和师父以前用刺络放血的法子,也救回过不少中蛊者。”
“那为何不在我身上一试?”听到杜颜澈这样一说,我的心彷如死灰般复燃,“杜哥哥,趁王上还未派人去柔然之前,你立即将此法禀告王上。”
“朝夕……”杜颜澈轻声唤我一句,面色却依旧沉重,“此法虽然有可能解去蛊毒,但并非绝对可靠。你身上的蛊毒已经遍布全身,用刺络放血的法子,非常有可能蛊毒散尽时,你也……”杜颜澈没有说下去,只说,“刺络放血,稍有不慎,病人就会血流不止,到时再高明的神医也无回天之力。很久之前我就把这个法子禀告给北阳君了,北阳君断然拒绝了,他说他不会让王后冒任何风险。”
不愿让王后冒风险,他就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成为残暴无仁的昏君吗?晚秋的沉闷仿佛令人置身于荒寂的凄然之中,我用力眨了眨眼,缓缓转过身,把眼里的泪逼回。
窗外夜雨淅沥,声声入梦,我醒了又睡,睡了又醒,一直盼不到湛成淮的身影。
“王上还在御书房议事吗?”绛雪一直守候在寝殿,我起身时,她连忙上前来搀扶我。
“娘娘,王上早回来了,现在在外殿批阅奏章呢,他见您睡着了,怕吵着您,就把案桌搬到了外殿。”绛雪指了指外殿,小声说道,“每次娘娘睡着了时,王上不是去御书房议事就是悄悄起来去外殿批阅奏章。”
殿外不时传来一阵轻声的咳嗽声,我缓步走出寝殿,只见青灯下的人一手握笔一手捂唇轻咳,连我走近都未察觉。
“还有很多奏折没看完吗?”方把手里的白狐裘给湛成淮披上,湛成淮却站起转身,把狐裘脱下披在了我的身上。
“阿眠醒了?外殿空寒,不要又着了凉。”见我衣着单薄,湛成淮忙把我扶回了寝殿,“阿眠,你先入睡,我待会儿就进来陪你。”
他的眼眸依旧柔亮,可眼眶底下却是淡淡的青影,明显的睡眠不足。
在床上躺下后,我拉住湛成淮的手臂,不想让他离开:“成淮,我睡不着,你和我一块儿躺在床上,陪我讲讲话,好不好?”
“阿眠是一个人睡害怕了吗?”唇角微微轻翘,湛成淮的眸里浮起了一抹戏谑,“阿眠越来越胆小了。”他依言在我身边躺下,眉头却依旧紧锁,仿佛躺下了,心里的事却更重了。
“是啊是啊,我越来越胆小了。”我把头靠在他的胸上,说道,“我的胆子越来越小,你就更应该越来越强大,这样才能保护这样胆小的我啊。”
湛成淮轻轻抚了抚我散落的长发,笑说: “我一定会越来越强大,好好保护这样胆小的你。” 
“一言为定,击掌为诺。”我坐起身,举起手心,很认真地说。
“一言为定,决不食言。”像是宠着不经世事的顽童,湛成淮眼里含笑,爽快地和我手心相击。
我又重新躺下,贴着湛成淮的温暖,心里只觉很满足:“我十三岁时与你相遇,九年过去了,沧海变桑田,可你的身边却一直只有我。”思及此,我忍不住弯起了唇角,继续说,“与你结为夫妻,是我这辈子最为欢喜的事情。纵使以后我再也触不到你的温热,纵使以后我再也寻不到你的气息,我也不会再有任何遗憾。”
耳畔传来轻轻的呼吸声,周遭一片安静祥和,我身边的人儿睫毛低垂,双眸微闭,早已陷入了沉沉的睡梦中。
萧萧疏雨终于在天光微亮时停歇,我站在寝床旁,看着依旧熟睡的湛成淮,脚步仿佛生铅一般,不愿移动,只想多看他一眼。
 “娘娘,您真的要走吗?”连夜替我收拾行李的绛雪已是满脸泪痕,“待王上醒来,只怕整个中宫的人都无法活命。”
“绛雪,我要是不走,中宫的人才更加难逃一劫。”我收回凝望湛成淮的目光,笑着安慰绛雪,“倘若我在中宫离世了,只怕王上最终会将怒气撒在中宫的每个人身上,那个时候,你们才是大难临头之时。”
我又将昨夜写好的一封书信交给绛雪:“王上醒来后,你把这封信呈给王上,看完信后,王上断不会怪罪于你们。”
这时一早在外殿等候我的杜颜澈出现在了寝殿殿口,他看了一眼满脸都是泪痕的绛雪,眼里了然:“绛雪姑娘,王后娘娘只是暂时离开王宫,等娘娘病好后,自会回到宫里。”
绛雪依旧低声抽泣着,她接过书信,声音哽咽:“娘娘,您一定要保重好身体,绛雪在中宫等您回来。”
“会的。”我拍了拍绛雪的手,又回头看了一眼床帏里熟睡着的湛成淮,咬了咬牙,大步离开寝殿。
由绛雪凭借王后的口谕领路,我和杜颜澈坐在马车里,顺利地离开了北阳王宫。
昨日我醒来把湛成淮叫入寝殿前,在殿里的碎金香炉里加了安神助眠的香料,而我则事先喝下了杜颜澈配给我用来提神的汤药。等他醒来之后,我和杜颜澈,应该已经在千里之外了。
西风凄冽,露冷霜凉,晚秋的萧索映着月光的清寒,荒芜的郊外里只有马车不绝于耳的车辘声在作响。
我打开车窗,看着窗外如水华月,突然很想唱歌,可是却已经没有了高歌一曲的力气。只是日渐稀薄的记忆里,那首只想唱给他听的歌,一直在脑海盘旋。
  有一位风华光灿的君子,他光明正大心怀天宇,他睿智仁善宽容稳重,他永远无法从我心中抹去,他让我这一生也不愿忘情;
  有一位风华耀目的君子,他庄严华贵气度非凡,他性情坚毅足智多谋,他永远无法从我心中抹去,他让我这一生也不愿忘情;
  有一位风华绝世的君子,他言谈风雅妙趣横生,他举止高华丰神俊朗,他永远无法从我心中抹去,他让我这一生也不愿忘情……
“朝夕,你怎么了?”眼前的杜颜澈突然变得分外模糊,我竟然丝毫看不清他的面容。
我浑身无力地靠在马车的车窗上,摇了摇头,微微闭上眼睛,只想好好睡一觉。
梦里鲜花盛开,鱼游灵沼,南璃王宫姹紫嫣红,风光烂漫。此时父亲与母亲在凉亭里执棋对弈,曲池旁边则是风流文雅的哥哥在吟诗作画。而调皮的我故意藏在了假山后,等着阿嬷带着宫婢来找我。
“阿眠总是这么喜欢藏起来让人找不到。”一个身姿颀长的男子蓦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唇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迷人的浅笑。
“可还是被你找到了啊。”我抿着唇,看似不满,却已心花怒放,“你在我身上安了一对眼睛吗?我藏哪儿你都能找到。”
“不需要安一对眼睛,因为阿眠藏到哪里,我都能找到。”他说得自信而又坚定,“你是我的妻,此生唯一的妻,生要同衾,死要同穴。”
我贪婪地凝望着他明亮的笑颜,不敢眨眼,这一生,下一世,只想这样痴痴地凝望着他。 
光阴冉冉,浮生若梦,我这一生,能有你相伴,我又何必在意,岁月的尽头,会有多长。
番外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夫君成淮,见字如面。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世间何物似情浓?阿眠此去千里,山重水远,最不舍莫过于夫君的执念。
那日从城门跃下,你曾向我许诺,总有一日,你会将南璃千里山河重新捧到我的跟前,总有一日,南璃王宫依旧是只属于我的宫。南璃已成旧梦,阿眠只盼夫君合五湖四海为一家,多思天下事,不忘初心。
民为邦本,政在养民,如今天下大安,四方既服,万民归心,夫君以仁义治天下,更应戒杀远色,偃武修文,兴太平之福。
与君生别离非阿眠心中所愿,亦非任何人之责,阿眠知夫君仁善,定能谅阿眠之一意孤行,不移过于他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天不老,情难绝。阿眠此去,勿寻勿念。
妻,阿眠。
海棠寒影临风而立,群花欲悴。夜半无人私语时,北阳君手握王后临走前留下的书信,时时开看,一看一回和泪收。
倔强如她,终究选择了一走了之,把他一个人丢在了这广袤高寒的庙堂之上!他环顾这物是人非的中宫,仿佛还能听到她平日里的欢颜笑语,仿佛一转身,便是她触手可及的温软。
流光容易把人抛,三年一晃而过,如今世间只有大羲一国,南北两国已成为不再复返的历史。
世人都说大羲的帝君虽爱民如子,可其却严于律己,对自身与身边的人冷峻严酷的几乎不近人情。文人们写书称赞帝君是“隆准龙颜、天日之表”时,亦不忘添上一句“仪容威严、笑比清河,见者敛容屏气”。
“皇上,不知这次是否有合您心意的少女?”礼部尚书又呈上了大批适龄少女的画像,这些画像都来自于王公大臣家的女儿,“皇上,您要是再不选立一位妃嫔,老臣的家都要被同僚们每日送来的画像给淹没了。”
“爱卿们对朕的关心总是超乎朕的意料。”此时这位孤身多年的年轻君王正在躬身练字,他唇角微翘,说道,“告诉那些送画像的臣工们,孤的后宫很快就会有入住的女主人了。”说完,帝君瞥了一眼桌角那堆画轴,又说,“把这些画像都带回去吧,朕的皇后见到了得吃醋了
眼前的君王露出了一抹难得一见的笑容,眸里竟隐约带着几分温柔。户部尚书愣了愣,半天才回过神,忙俯首称是,抱着一堆画轴匆匆退下。
皇后?三年前杳无音信的王后娘娘要回来了?户部尚书想起了当年安抚南璃流民时和王后娘娘的短暂相处,那位让帝君一往而深的女子,有着和帝君一样的睿智和仁善,她真的要回来了吗?
南璃旧都的一处院落里,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正和一个白发鹤颜的老人在庭院里散步。
“多谢师父这三年来对朝夕的苦心医治,徒儿无以为报,只愿一生追随师父左右。”杜颜澈面容恭敬,言语坚定。
“上天有好生之德,幸亏屋里的女子得幸痊愈,否则……”孙锗松了一口气,抚了抚花白的长须,说道:“若是真要追随我,从此以后,无论她还会发生何事,均与你无关,彦文你可愿意?”
三年来,每一日,他都仿佛活在刀刃上,若不是为了这有缘得遇的徒儿,他断不会为这女子冒险试针。他清楚,屋中女子若能救活,自然万事皆好,若是有任何差错,只怕他和彦文九族也难以保全。
“彦文愿意。”杜颜澈看了眼东边紧闭的厢房,点了点头,“师父,徒儿这就去收拾行李,咱们即刻出发吧。” 已经不会再被蛊毒纠缠了,她也该回到那个一直在等候她的人身边了。那位当今世间的至强者,他会给她最好的保护。
“杜哥哥,杜哥哥?”屋里的女子醒来后却发现庭院里已经空无一人,“师父,师父?”依旧得不到回应,朝夕跑到前院,却看到前院里正站着另一抹熟悉的身影。
“阿眠总是这么喜欢藏起来让人找不到。”男子勾着唇角,眸里温柔流转,彷如春江水里荡漾着的潋滟柔波。
“可还是被你找到了啊。”朝夕仰头望着眼前的人儿,不舍得眨眼,“为何你知道我在这里?”
“因为你是我的妻,此生唯一的妻,生要同衾,死要同穴。”男子笑着伸手捏了捏朝夕的两颊。她不知道,当日他私底下派出的影卫很快找到了隐居在南璃江都的她和杜颜澈,可他却令影卫只需暗中留下守护。她不知道,三年以来,她每一日的身体状况都会完整无误地传递到他手中。她更不知道,他已经派重兵把守了柔然三年,若她有事,整个柔然都将陪她而去。
依旧那么坚定有力的回答,仿佛梦中也曾这样听他说过。朝夕伸出手轻轻抚着湛成淮的眉眼,想要证实自己是不是又陷入了虚幻的梦魇中。都说眼前的君王笑比清河,见者敛容屏气,可朝夕情不自禁亲近他时,却只看见这一代君王唇角轻扬时摄人心魂的英俊和无与伦比的魅惑。
春去春来,一年复一年,从内廷到庙堂,从庙堂到战场,从战场到后宫,以前总想着策马天下,无拘无束,可后来才明白,原来你无尽包容的胸怀才是我真正的天下。总以为你会舍我而去,可后来才发现,每一次我转身离开时,都是你在身后拉住了我的手。
正值春分,春意盎然的大羲国里韶光娇蕊,百花成簇,美不可言。可江山再美,也美不过眼前的人笑意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