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线城市里最好的品牌店,都在市中心,最豪华的写字楼,最大的商场,一般紧紧相连。韩晓云对穿衣向来不讲究,经济独立后省吃俭用买房子,也讲究不起,眼下北京和家乡两边跑着做项目,收入陡增,她那套万年不变的套装也穿得次数过多,眼看着要淘汰了。
她打车去了市里,路过童装店先给马小步买了一套,上面有他喜欢的小汽车图案。接着去了商场里面,到了中老年专柜,想了想,叹着气,还是给爹妈各买了些衣服,跟售货员确认了只要价签没剪还能退货的。
韩晓云记得自己大学时打工给爹妈买过衣服,被老妈兜头兜脑地骂,因为那时韩晓龙在坐牢,他们出门走躲着人走,穿新衣戴新帽是烧包给谁看,还嫌家里不够晦气,不够丢人现眼?她自己也是起早贪晚,平时做家教,周末做促销,连手机卖场亮闪闪的小短裙都穿过,辛辛苦苦挣来一点血汗钱买衣服送给爹妈,不想换来的不是笑脸,是老爹在一旁唉声叹气,老妈给你一通臭骂。她想都没想,把那些衣服抓回包里,背起就走。回北京退了货,换回钱,六百多,她还记得。薄薄的几张钞票抓在手里,分外寒心。
时间上是过去了,心里是过不去,家就是你心里永远过不去的地方。不管怎么破败,寒酸,老土,不管怎么让你哭,让你难过,让你发誓要逃得远远再也不回去,但你有一部分永远被拴在那里,牵动心房。
她自己买了套装,下装裤子和裙子各一,纯黑,上身后觉得自己是死亡女神附体,然而,操办葬礼的人,穿别的也不合适。还有一件黑白条纹的连衣裙在旁边,打折,背后有一处小小脱线,她也买了。
提着好几个手提袋出门,迎面就被一人撞个满怀,那人赶紧道歉,帮她把东西拾起来,一照面,韩晓云觉得此人面熟,那人愣了愣:韩小姐,我们见过。
啊您是……是不是那天跟冯老师一起的先生?韩晓云有印象,因为不折不扣,此人样貌俊雅,算是一位美男子。
好记性,对,我叫卫家敏。他温文一笑,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发出邀请:韩小姐有空吗?我请您去那边店里喝杯咖啡。
咖啡店装饰精细,风格典雅,卫家敏直接把韩晓云带到一个隔间,里面像个书房,有一壁满满的书墙,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窗外绿茵草地和蔷薇。
这店装修得真好。韩晓云坐在沙发上,看看四周,由衷赞叹。
真的吗?是我设计的,您如果有需要,可以找我。卫家敏没有吩咐,服务生送进来美式咖啡和热柠檬水,问韩晓云要什么。韩晓云说可以了。卫家敏跟服务生低语几句,一会儿送来一块小小的蓝莓蛋糕。
明白了,您是老板。这店是您开的对吧。
韩小姐是聪明人。卫家敏喝了口咖啡,侧头看着窗外,有话想说却又沉吟。韩晓云就自己喝了柠檬水,吃了蛋糕,不打断他的思考。没话可说时,务必等着对方先说,干久了服务业,她培养出了对人的耐心。
我也是冯老师的学生。卫家敏忽然一笑,看到了韩晓云眼里小小的惊讶:对,她的奖学金是指明专门扶助贫困女生的,但是我的名字那一年恰好被搞错了,连宿舍都分的是女寝。那天我把行李搬进去,等着新同学来,结果来的女生一看我在里面,都说对不起走错了,这四五个人都走错了,在外面找宿管老师,我才明白过来,原来只有我是错的。
韩晓云跟着他一起笑起来,卫家敏笑起来像晴天微风拂面,让人心旷神怡。
宿舍纠正起来容易,奖学金发出去,就没有要追回的道理了,冯老师也说既然我的成绩和家境都符合条件,男生就男生喽,也没什么,等以后如果基金经营的好,应该是男女学生都一样受惠的。
您才是记性好,这些话都能记住。韩晓云真心觉得难得。
呵你不会懂我那时的心情,穷人家孩子前途茫茫,总算有了个出路,又是被搞错了,万一真被收回,我只能去工地当苦力,我父亲就是这么死的,他从三十楼高的脚手架上摔下来,一路还喊着让别人让开,怕砸到人……所以入学那天的事,每个人,每句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永远也不会忘记。
卫家敏身穿衬衫西裤,熨贴身形,任谁也看不出他有这样出身。
他永远记得那天窗外阴暗闷热,他战战兢兢地走过长长的走廊,进了冯老师的办公室,那栋宽大的办公室上钉着她的名牌,本校本专业,乃至整个行业,她都是位名人。然而他从未想到过,办公桌后面的老师如此年轻秀丽,看着他那局促不安的样子,也带点尴尬地笑了,还给他倒了一杯温水,让他别怕。
家里的条件不一样,但你们现在在学业上的起点是一样的。卫家敏说:这是冯老师当年鼓励我的话,我也就从那个一无所有的起点开始,走到了现在。我的主业还是做室内装修,经常要跟客户谈事,总在办公室也觉得闷,就开了这家店,也时常组织我们校友聚会,行业里的学弟学妹,没来过我这的是少数。
那您找我,是跟周淑贞,周总一样,都是想打听冯老师的事吧?韩晓云试探着问。
不。卫家敏略有诧异:我不打听更不会干涉老师的决定,无论冯老师做什么,我只有无条件地支持,尽我所能,无论人力物力,尽我所有,因为这一切本来就是老师给我的,何况老师从来没有跟我提过任何要求,这也是我一块心病了。
他又沉吟了一下:我其实那天在酒楼上就想跟您说这事儿了,是我的一个……客户,不,朋友,她……
这话很不好说,但韩晓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听过冯老师说办活人的葬礼,也就神色淡定,不觉得卫家敏说出的话有什么突兀了。
她有只宠物,多年陪伴她的老狗,一个月前就火化了,她还买了墓地,要给他落葬。但是这种仪式,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正好我想请问一下,您这边不知道能不能接这样的业务。卫家敏看着韩晓云,瘦削,坚定,上身微微前倾认真听人说话,有她的职业态度,这样的人,应该是个做事的人。
当然可以,本店经营殡葬业务多年,物料流程都现成,而且人性化服务可以上门,提供包车服务,客户有什么要求都可以具体谈。多谢您卫总,谢谢您给我介绍工作。韩晓云滔滔不绝流水似地说出一套来,心说自己现在这么油滑连王雨诗都得甘拜下风。
年轻有为,韩小姐从事这个行当其实前途无量,因为世人总是避讳死亡,总觉得死不吉利,晦气,所以这行业缺少真正的优秀人才,但人谁无一死,丧事上哪一家的人不舍得花钱?依我看,这才是最好的生意。卫家敏说起生意经,倒是没有中年男子常见的油腻,但韩晓云还是觉得刺耳。
她正色说道:我们没有当成是生意做,有机会能送逝者走完最后一里路,这是人与人难得的缘分,接生,送葬,人有来处有去处,总得有人陪着,陌生人也算是亲人了,虽然最后都是一个人上路,但我们就是最后的旅伴,不让他们孤单。
好,真好。卫家敏笑笑,并没有被她的话打动,而是赞叹地说:这么多年来,我看到,但凡能在生意里升华出情怀来的,还没有不发财的,韩小姐我看好你,以后有空请赏光,让我介绍几个做投资的朋友给你认识。
谢谢卫总,以后再说吧。韩晓云起身告辞。卫家敏通常遇到女客大多为他魅力倾倒,富有情调的咖啡店里一坐几个小时都不觉得厌倦,想不到今天这位居然目不斜视,没有为他颠倒,一时也让他有点手足无措。
出店门卫家敏加了个韩晓云的微信,又问要不要送她回去。韩晓云立即谢绝,打车就能解决的事,何必欠人人情。就在此时,背后有人笑了一声:
卫家敏,你也有吃螺蛳的时候,头一次见着你在女生面前卡壳喔。
周淑贞笑得幸灾乐祸,美人的笑容自带感染力,差点惹得韩晓云跟着一起笑起来。卫家敏一看是她,悻悻地叫了一声:师姐。
周淑贞斜眼看他:你又出什么新招数了,怎么现在年轻的你也能下手了,你不是偏好上了年纪又有钱的吗?
胡说,我跟你解释过,干装修这行当本来就是遇到的女客比较多,你不敷衍客户?你不让客户高兴,谁会白给你钱养着你的公司啊。卫家敏跟她一斗嘴,不知怎么流露几分稚气,适才的奸商嘴脸荡然无存。
周总,卫总是介绍客户给我,我有事要赶着回家去,您可别误会。韩晓云心说有话不当面说清楚,可别酿出无端是非,眼前这一对男女外形出众,渊源甚深,搞不好是一对欢喜冤家。
哼,你别理他。周淑贞说着挎起她的胳膊:咱们走,你到我办公室坐一下,我还有事跟你说。小鹿,不许你多看他一眼,不许你叫他师兄,不许你理他。
周淑贞头也不回带着韩晓云在前面走,后面小鹿满脸绯红,花痴一般看着卫家敏,低声叫了一句:师兄。卫家敏尴尬一笑,小鹿顿时如沐春风。
一物降一物,卫家敏见了周淑贞就像老鼠见猫,极力镇静却掩不住诚惶诚恐,小鹿看见他就像老鼠见了鼠夹上的奶酪,明知不可吃,架不住嘴馋。男女大防,从来抵不住七情六欲。
周总我看您应该是师妹吧,怎么还成了师姐。到了办公室,韩晓云找了句闲话逗趣,转弯赞美周淑贞年轻。周淑贞一笑,给她倒了杯茶:
本科我们同届不同班,读研他比我晚一年。我们……也交往过一阵子。
一听这话,韩晓云立即转了话题:今天天气不错,不像预报说的还要下雨。冯老师最近还好吧,我又去了一次松鹤楼,没见她来吃早饭。
说起老师周淑贞心情沉重:老师去了一趟医院,现在坐轮椅了,出行不便,我每天都去看她。
顿了顿,她又说:卫家敏也是。再有多少不好,他对老师全心全意。
跟周淑贞商定了冯老师的师生聚会各种事宜,出门时已是傍晚,小鹿送韩晓云回去,她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少女红晕,散发恋爱般的喜悦。
我这样是不是很蠢,小鹿忽然问她。韩晓云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装傻:不,喜欢就喜欢,也没什么,别人知道就知道,也没什么。
就是,就算他不喜欢我,也没什么。小鹿一笑,轻轻吹着口哨,不知是什么年代的一首情歌。 韩晓云看着她欢天喜地背后若有若无的悲伤,不想多说一个字。人当然可以喜欢不喜欢自己的人,这一生说起来并不长,我们的自由也少得可怜,喜欢,或者不,至少这是自由的。
店长做事勤谨,说收拾出店旁边破败的铺子,就真的赶着收拾了出来。跟吴大北一人一辆车,跑了半天,从纸品厂拉了许多货过来。正赶上一户人家大办丧事,现成的花圈花篮纸人纸马,一下就去了一半。
走的是一对老夫妻,男的99,女的98,生了十个儿女,好家伙,上百人的大家族。吴大北跟韩晓云说时咂嘴:啧啧,而且个个有出息,有做了省里的干部的,有经商发了大财的,还有中学校长,大队支书,孙子里好几个读了博士,曾孙都上大学了,不得了。可是他们也哭得伤心,说大树枝繁叶茂,这一下是树根没了。
是啊,就算人活百岁,走的时候亲人还是免不了伤心,还是觉得他们不该走。韩晓云换了那件条纹的连衣裙,后背上小小脱线,露出一小块皮肤。吴大北看见了,伸手按了一下,想盖住。韩晓云一扭:干嘛?
吴大北翻出一个小小钉书机,把车停下,自己下车关门,隔着窗户说:你把衣服后面钉一下。
韩晓云没想到单身汉这种权宜之计算是好用,钉一下严丝合缝,至少不会露肉。等她下车扫了一眼吴大北的衣服,他更好,把衣服边都明晃晃地钉上一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时尚又有新潮流。
破败的铺子一拾掇,整齐利落许多,韩晓云把一些幕布物料堆得高高的,铺平,去附近商场买了套被褥枕头回来,往上面一放,安营扎寨。
一起买的还有一个小小针线包,她缝完了自己的衣服,把吴大北按住坐下,拆了他那几个钉书钉,几下缝好。吴大北老老实实不敢乱动,着实怕这针别扎到自己身上,依着他还是钉书钉好,不用麻烦劳动女生针线,平添不必要的心乱柔情。他想跟她耍个赖,晚上留下不走了,但既然她也没说,他就干不出无赖的事。
晚上,吴大北回家去,把自己连载了快一年的小说结了尾,发给了一个编辑,那个编辑正好在线,抱怨他写的太长又太文艺:现在都没人看书了,只有鸡汤,发财秘诀和成功学好卖,你看你以前写的那些短的鬼故事不是很好吗,那些可以,长篇就算了。
吴大北说:爱要不要,我告诉你,以后想要还没有了,老子要谈恋爱去了。
然而吴大北有一切文青的通病,心里想的是最狂热最有力的,等写出来已经打了四折,到了说出来就成了水上的气泡一戳便破,勉强到做的层面,磨叽唧歪连普通人尚且不如,白白辜负半肚子的墨水,乌贼吐出来还能黑上一大片,人么比不上乌贼。
韩晓云一点也不客气,诧异了一下就直接说:你这么黑,还穿个白衬衫。
男为悦己者容和俏眉眼做给瞎子看,两句话同时生效,吴大北只好搬出熟练使用的面具,做满不在乎状:就你白,你也不是白天鹅。
韩晓云没空搭理他,趁着这开车去省城的时间,把宠物葬礼的流程写了下来。卫家敏介绍的客户着实有名,服装设计师夏美娟,早早就创办了自己的公司和品牌,虽然年过半百,但人家健身,走台,一场场的秀办下来,如今又成了行业里少见的老年模特。
但韩晓云搜过她的新闻,跟她的业绩同样有名,第一任丈夫离婚时拿走了公司,至今还在给他生金蛋,第二任丈夫争夺孩子抚养权跟她闹上了法庭,到底她把北京的一栋豪宅给了他。女儿从小美貌聪明,是个综艺小明星,母女上遍了各种亲子节目,接各种代言,估计离婚里失去的财产,一个月就全盘赚回来。然而女儿要参加高考前的演艺培训班,却在省城去北京的高速上出了车祸,车毁人亡,火烧得如焦炭一般。
后来夏美娟的新闻全是恋爱,试管婴儿,冻卵之类的,看得出她非常想创造奇迹再生一个,奈何世界上总有些事,有钱也弥补不了。
看着夏美娟在新闻图片里依旧风姿楚楚,打扮得体,韩晓云莫名想起了周淑贞讽刺卫家敏的话:你不是偏好又老又有钱的吗?现在琢磨这话大有酸意,因为夏美娟并不是有钱老女人那么简单,她有自己独特的美。
两人先是到了省城医院,韩晓云在楼下买了一大把花,吴大北跟在后面付了钱。韩晓云说等一下我转账给你。吴大北没说话,假装没听见。
马思晴的病房里有种居家气氛,韩晓龙回家一趟还给马小步带了换洗衣服,书本和玩具。眼看着马小步写的天下太平又有一叠纸了,他欢叫:姑姑,哎大北叔你也来啦?
怎么了我来不行啊?你个小臭蛋。在家那么淘气,这几天看不见了还有点想。吴大北捉住马小步,胡撸他的后脑勺。
我也想你。马小步看到了妈妈心情大好,嘴巴也比往日甜。吴大北一听大受感动,但嘴上不承认,脸一板:想我干吗,想我打你的小臭屁么?
马小步哈哈大笑:我现在可香了,不信你闻闻。
韩晓云看看马思晴,气色比入院前好,人却又瘦了,勉强地给她笑着:又来看我,家里那么多事你不忙吗?
省城有个活儿我过来见见客户,捎带脚的事,等一下我给你拉教具去。你这还得再养养,瘦这么多,身体吃不消吧。韩晓云有点担心。
我没事。医生说在好转呢。我还庆幸没打激素,听说一打就胖,跟肿了似的。马思晴说话也有点有气无力,但她不再像手术前那么焦虑了,整个人听天由命,透着淡定。
韩晓龙过来给韩晓云倒了杯水,低声说:就快要化疗了,唉……
你别怕,我没事儿的,我能挺过去。马思晴看了看他,眼睛里全是柔情。
嗯你肯定行,家里也都挺好的。韩晓云面不改色地说着谎话,但她总不能去告诉病人,老人们何等忧心如焚,病的病倒的倒。
我知道,幸亏家里有你,晓云,我真是很感激你,也不知道怎么报答……马思晴的话让韩晓云觉得不吉利,赶紧打断她:什么话,咱们是家人,思晴,你别想太多,要想就多想想不不,这小子不愿意去幼儿园,怎么也得把他弄去啊,要不眼看越来越大,等到上小学了,怎么适应集体生活?
我知道。我这边的幼儿园刚都评上省一了,就是一级一类幼儿园,今年他也大点了,不像去年,怎么也得把他送去,幼小衔接做不好,上小学还是要吃亏。马思晴一说起儿子的前程学业,立即滔滔不绝。韩晓云看她又恢复了一点往日女强人的气派,心里很高兴,人不怕病,怕的是自己把自己吓倒了,没了念想。
我去。谁也没想到马小步来这么一句。他瞪着大眼睛,很认真地说:我要去上学,我要好好写字,好好吃饭拉臭,我会很乖的,我很乖,妈妈就不会生病了。妈妈你不要生我的气,我也不会惹你生气了。
马思晴抹去了眼泪,强笑着把他搂住:妈妈不是因为你生病的,是因为你,病才好的。有了你,妈妈才更有力气,你很乖了,你没有不乖……
韩晓云和吴大北开车去拉教具,给马思晴的两家幼儿园送去,那里场地硬件都很不错,门禁森严。吴大北嘀咕着说:小步这家伙,在这里念书看来也不错。
谁知道呢。韩晓云不禁替侄子操心:他呀说得好听,等到在陌生的地方吃饭睡觉,看他愿不愿意。
反正愿不愿意,人也都是要长大。就像……吴大北没说,但是韩晓云知道,就像你和我,就像我们一切人。
夏美娟的别墅占地一亩,省城建筑学院的精英建筑师们均有贡献,才打磨出这栋上过杂志的“夏屋”,卫家敏负责的是市内装修,历时两年,成双入对,作为夏美娟诸多绯闻男友之一,声名远播,倒是也给他的公司带来许多生意。寂寞,爱美,追求起居舒适的女客户,永远数不胜数,卫家敏也永远不用为钱发愁。
落地长窗旁边白色丝绒沙发,窗帘是繁复精美的米白蕾丝,长长坠地,风一吹微微荡起。窗外巨大的芭蕉树叶遮住阳光,满眼浓绿。坐在这里,只觉得浮生若梦,而这梦最好不要醒来才好。
夏美娟本人比照片更美,照片不能捕捉她这种慵懒中自带风情的姿态。在家她没有浓妆,半长卷发衬着尖俏的下巴,眉目如画,远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
韩小姐我看了你发过来的流程,这么短的时间里能拿出完整的东西,有心了。她的声音清脆甜美,不见面说是少女也不为过。韩晓云不敢怠慢,欠着身子说:
夏老师过奖了,我只是边做边学,每个项目都是以当事人为主,要满足人的心愿才是我们该办的事。所以来见您也是想了解一下,看看您具体的要求是什么。
夏美娟不由得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笑了:天下哪一行不是边做边学,能听你这么说出来还是挺痛快。来,我带你去看看念宝。
地下一层是视听室,巨大屏幕上,一只大金毛叼着球呼哧呼哧地跑过来,眼巴巴地看着主人,嘴巴咧着,像极了一个微笑。
你看,这是他小时候。夏美娟深情地看着屏幕上那只小小的奶狗。
我女儿出事后,我不想活了,每天躺在床上,不觉得渴也不觉得饿,朋友们来看我,安慰我,我听不进去,直到念宝来了……他生在宠物医院里,妈妈被领养走了,他一到我的床上,就四处嗅,爬,找奶吃,我女儿出生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特别粘人……我起来给他喂奶,给他处理屎尿,给他缝了个窝,缝了被子褥子,有一天晚上,我伺候完了他,回了楼上,你猜怎么,我就听见有挠门的声音,一看,他自己哼哧哼哧爬上了楼不算,还叼着自己的小被子……是来赖着我,要跟我一起睡,呵呵,这小傻瓜把我当成妈妈了……
韩晓云静静地擦掉眼泪,用平静的口吻说:他很聪明,才会认妈妈,我想,对他来说,这一生过得很快乐也很值得。
值不值得,谁知道呢?我没有冻着饿着过他,不在家也有保姆带他散步,给他洗澡,可是他不管多晚都在门口眼巴巴地等我回来,一看我回来了就兴奋得浑身发颤,望我的怀里钻,那么大的个子了还撒娇,还把自己尽量缩成一个小团,好让我能搂住他。
屏幕上光影变幻,夏美娟看着屏幕上狗狗的各种片断,眼神黯淡:
我经常出差,工作,我也会恋爱,我还想再生……每次做试管失败了,我回到家,一个人哭的时候,念宝都陪着我哭,把他的球叼给我,用头拱我,那是他最喜欢的玩具,他想把玩具给我玩,让我开心一点。我有一次去法国,住了一个月,差点在那边定居,就是视频上看到念宝,他瘦了,对着镜头流眼泪,我实在受不了,又飞回来了,在机场他就飞奔起来,站起来抱着我呜呜哭,保姆说他吃东西越来越少,后来都不怎么吃了,看医生说他有点抑郁,想我想的。我一回来,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连我去洗手间,他也在门外坐着,生怕我又不见了。
他真是用了一生来爱我,但他只活了十三年。后来他病了,老了,做了两次手术,第二次差点就活不过来了,是我不断地叫他的名字,他才努力睁开眼睛,舔我的脸,他是不放心我一个人,要一直陪着我。可是我不是每天都陪着他,我不在的时候,他就一直在等着我。我也太自私,不如那次就让他去了,后来的两周里他应该是很痛的,但他都忍着,眼睛跟着我转,我们还是玩那个球,但他跑不动了,就用嘴巴推给我,我再推给他,我们一玩就能玩很长时间。
你知道念宝是怎么走的吗?那几天,你看,就是这个时候,他状态好多了,甚至有几次还自己站起来了,我觉得是好兆头,自己也回楼上梳洗了一下,结果,又听见了挠门声,我以为是自己年纪大了,幻听,因为念宝不可能爬到楼上的,可还是有挠门声,我过去一开门,念宝就跟小时候一样,叼着他的球,颤巍巍地站在门口,他又来找妈妈了……我知道,他也知道,这就是最后的告别了。我坐在地上,把他搂在怀里,用我的裙子盖住他,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到了最后了,他还在担心我,担心他不能陪我了,我会多么孤单和寂寞,我更担心他,他一个人上了路,到了那边,会不会也有人疼爱他,陪着他玩,给他买好吃的……
会的,夏老师,好的,善的,不管是人还是动物,只要是好的生灵,一定都会有个天堂等着他们,那里要比尘世更好。韩晓云说这话的时候,自己也情不自禁地相信了。
嗯如果真的这样就好了。夏美娟按了遥控器,关了影像,开了灯,她的脸在灯光下才露出一点真实的年纪:但愿如你所说,那么我的女儿,念念,还有念宝,他们会在天堂里认出彼此,将来,我也会心无挂碍地过去了,跟他们团聚。韩小姐,你怎么还哭了,不用哭,人人都会有这一天的。
夏美娟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她脚步轻盈,带着韩晓云上了一楼客厅,确认若干细节后,直接支付了定金给她。合同下次再签吧,我相信你。夏美娟平静地说。
您这样……不怕被骗么?韩晓云不由得多问了一句。
被骗?呵呵,我被骗的也只有钱了吧,幸好我不是缺钱的人,骗我又能怎样,再说,你花费宝贵时间,听我说这些闲话,为我的念宝掉了眼泪,这也是你的付出。夏美娟一笑,这笑容凄凉得像风里的落叶。
一直回到省城的店铺,韩晓云才觉得自己缓回劲儿来,夏美娟孤零零的身影和她那所巨大如庄园一般的宅子,压在她心头沉甸甸地。吴大北下车给她买了杯奶茶,甜腻惊人,她喝了一口就再也喝不下去。吴大北接过来也喝了一口,咧咧嘴,路过垃圾箱赶紧扔了。
省城的店长小林这次是真的苦瓜脸:韩总,真是想不到,您还记得上回喜丧的老爷子么,打麻将那个?对啊,本来就说他的事太好操办了,我们也大意了,结果就在席上,他的一个兄弟跟他的孙子打起来了,争房产。哎哟别提了,惊动警方了都。警察可也真有两下子,还在宾客里抓住俩逃犯。咳我们都被带去问话了,都叫什么事儿啊。还好这几天生意不错,还有人是听说咱们家操办了熊总老太太那档子大买卖,专门过来找的,唉我们再也不敢不多加小心了,凡事多问问,多打听打听,准没错。
韩晓云简单把夏美娟的事跟小林说了说,小林啧啧称奇:这有钱人真够可以的,有些人家,那买个骨灰盒都精打细算比价钱,看看人家,一只狗也风光大葬……他看了看韩晓云的脸色,把自己的议论咽下去了。
要布置场地,有些木料和背景布用得着,韩晓云找了卫家敏,卫家敏听说是给夏美娟办事,立即说了个地址,让韩晓云去那里拉材料。
钱?不用钱的,那边的装修是我承办的,废料本来也要处理走。韩小姐,你能想到我,我很高兴。卫家敏说出这话非常自然,然而自然中额外有暧昧的感觉。
谢谢卫总,您那边还有什么废料处理,我一起给您办了,不然不出钱还不出力,实在有些不好意思。韩晓云也客气了一番。
小林买了几个盒饭,韩晓云跟吴大北也吃了,门口有个流动的摊子,玻璃柜上贴着大红字“五香狗肉”,韩晓云看了一眼,再也吃不下。她把盒饭拿到铺子后面的绿化带,那边有几个餐盒,有食有水,是附近店家们专门给流浪猫狗准备的。
她把那盒饭菜简单分了下类,带辣的倒了,剩下的放在了餐盒旁边,不一会就有一只瘦瘦的流浪狗畏缩着过来,看看她,她点点头,说:吃吧。那狗儿吃得整个头都埋进去,只剩下尾巴在外面摇。
铺子旁边就是仓库,他们拉回材料时已经傍晚了,吴大北和小林扛着东西,一一放好。小林说这种架子根本不用花钱买,我有工具,等我们哥几个晚上加个班,一会儿就弄好了。韩晓云说咱们家乡还是这传统,能省就省了,能自己作就自己作了。小林说那是,跟大城市咱比不了,从古到今咱们比个能省钱能吃苦呗。
一整天下来吴大北那件白衬衫已经变成灰衬衫,他叼着烟,解开了几个扣子想凉快凉快,看一看韩晓云,又把扣子系上了。韩晓云知道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这些天来她累得有些脱力,但偏偏也有种莫名的亢奋,跟在北京时的郁闷消沉完全不一样。
回到家乡,就好像过去的一小部分自己又从身体里浮现出来,小蛮丫头,韩晓云想起吴大北说自己的话,看他开着车的侧脸,觉得他说的也有几分对。人生不靠着一股子蛮劲儿,她活不到今天,也许早在少女时期就悲观失望死了,毕竟人死是这么件容易的事,随时随处可见。
签合同的时候,韩晓云带了一大把百合给夏美娟,夏美娟送了一条裙子给韩晓云,质地挺括,米白色。
你还年轻,人该好好穿衣服,别让衣服把人穿坏了。夏美娟化了一点淡妆,更加美艳时髦,中间来了几个电话谈事,她又有广告要接了。
夏老师,我也想向您请教,这……是怎么做到的?如果,换了是我,我可能就真的不行了,就得倒下去再也不想起来了。韩晓云头一次说出真实想法,这些日子她驱动自己就像驱动着机器,知道已经没油了,零件也磨擦着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但是向前走,不能停的指令在一直发出,让她站起来走动,做事,完成漫长的一天之后,又是另一个漫长的一天。
夏美娟坐在沙发上,回完了信息,抬眼看着韩晓云:
也许明天我就会死,谁知道,那今天我就更要好好地活。有时我也会想到我的女儿,我的狗,我也想偷个懒,回去跟他们团聚,可是,我也觉得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是换了另一种形式陪着我,我们那么相爱,他们也不会舍得让我那么难过。你爱过,被爱过,你就不再孤单,就会有勇气活着。我就是这样。有人会说我命苦之类的话,我从来都不信,我得到的爱,我享受过的感情生活,可能一分钟就像别人的一辈子,从小我就不接受平庸,生活跟衣服一样,是要由我自己来设计,来制作,穿在身上,专门美给别人看,给自己看。韩小姐,我已经不年轻了,人生如果像是在爬山,我也差一点就要爬上山顶了,那我既然活着,我就还要努力爬,努力不让自己停下脚步或者退回去,那实在太容易了,人不能总是做容易的事,我不想偷懒。要说这就是打仗,那我不想输。
韩晓云道别时,穿上了那条米白裙子,她留意自己的步态,让自己尽量走路走得别那么快,多少带一点被这裙子激发出来的优雅。远远地回头,还能看见夏美娟在大门口冲她挥手。
马思晴被韩晓云吓了一跳,她剪了个草坪头,裙子倒是蛮漂亮的,从来没见她穿过。
姑姑你怎么把头剃了。马小步问得很直接,还拿手摸姑姑那短短的头发茬。
啊楼下有捐头发的公告,我就捐了,人家要求四十公分以上,我的将将合格。正好,剃了凉快。韩晓云若无其事,捧着马小步的胖脸,跟他顶头:以后你可当心了,等你一露胳肢窝,我就把头钻进去刺你。
马小步一听,立即把两个胳膊夹得紧紧的,苦着脸说:那这样我都没办法吃饭,没办法写大既了。
大字,什么大既。马思晴笑着纠正他。看着儿子她精神就格外好,早晨还下地给马小步蒸了个鸡蛋羹。韩晓龙大惊小怪地让她回去躺着,可她不觉得累,当你做了妈妈,就像拥有无穷的神力,为了孩子吃上一口好吃的,也能拼了命。
姑姑你看我写得好不好?马小步把自己新写的几个字给韩晓云看,韩晓云一看,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
丁山羊是谁啊,这山羊还有姓,我知道你一直都想姓丁,所以你的山羊都姓丁对不对?
不对,有丁山羊,还有丁小天,还有丁大木,这些都是我的同学,他们都跟我一起上学练大既,大字。
马思晴摸着儿子的脑袋:就这些笔画简单的字,给他反复练着,他就都编成人名了。等再过几天,就让他真的去上学,我也不住这个特护病房了,换个三人房就行,太贵了。
你怎样都好。趁着韩晓龙带着马小步出去买吃的,韩晓云问马思晴:
痛不痛啊,你别硬撑着。
痛,怎么不痛。可是也不痛,有晓龙,不不陪着我,家里的事你还帮着我忙活,上回你给家里爹妈买衣服,我爸妈也收着了,还没谢谢你。我妈又哭了,我知道,她受不得别人对她好,其实,我也是……
不要这样。思晴,你已经太坚强了,可能是老天心疼你太忙太累,专门让你歇息一下。韩晓云说着,笑了。
这病让我看出谁是真心待我,晓云,我很幸运了家里人都对我这么好,我知道你们都不爱听我说丧气话,可我觉得,万一我要真死了,我会是放心的,小步有你和晓龙管他,我能闭上眼睛。等我做完化疗,就回家去给小步改姓,他是韩晓龙的儿子,以前我觉得我要这么说,就是不要脸,但现在我觉得就是这么回事,你就是他亲姑姑。
什么年代了你还在乎这些,思晴,你养好了病比什么都强。化疗……也是挺折磨人的,你得多吃点,有点底子。韩晓云看着马思晴消瘦的脸,瘦成另一个人了。
我会的。马思晴忽然伸手,跟马小步一样也摸了摸韩晓云的头发茬:听说化疗脱发,也好,凉快。
吴大北去医院接一位因病离世的中年男子,他是常年脑血栓患者,在开会时忽然跌倒,拉到医院被诊断为心肌梗死,抢救未能成功。原本此人也是个小领导,送他去医院浩浩荡荡许多人簇拥着,等抢救就走了很多人,等到报出死亡消息,冷清清只剩下老妻陪着他了。
吴大北还在劝解她:李大姐您宽宽心,看看还能叫来人不能,真不能就算了,我跟您一起,也能把大哥发送了。这样的事儿,说直接点,也不少见,人走茶就凉,常有的。
不能啊,那我儿子总不能真不认爸爸吧。他俩关系不好,老郑也是,老打孩子,这上了大学就说跟我们断绝关系,都好几年了也没个信儿……她哀哀痛哭:小凯啊妈妈的宝贝,你真就不要爹妈了吗?你说妈妈没出息,不敢离开你爸爸,可你不知道,我们当初结发夫妻,一起苦过来的,小凯你快点回来,你爸爸没有了啊……
吴大北觉得这事儿实在惨烈,干脆报警找了自己在派出所的熟人,警察来了一听,也回去到电脑上查信息找人去了。
这期间还是没见有人来,半天有个中年女子匆匆赶来,李大姐一看气得浑身发抖:
天雷打不死的狐狸精,他都死了你还来勾引他啊!你跟他好你去给他陪葬,你还有脸来了你……
那女子颇有姿色,本来还擦着眼泪,听了这骂反而不哭了:知道他为什么讨厌你吗?低级庸俗,家庭妇女,没文化的东西,我告诉你,离婚是他一直都要坚持离,是我可怜你,觉得你这种人离了婚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才不让他离婚,你懂吗?你就是个可怜虫,靠着我施舍你才能凑合着过日子,要不然,哼,就你这个层次的人,踮起脚尖,也跟我说不上话。
你说什么?李大姐被这话刺激得不轻,她长号一声,吴大北本来想拦在她和那女子中间,想不到她转身扑在病床上,拳打脚踢那遗体:
死鬼老郑,老不要脸的,狐狸精说的是不是真的,你起来!你起来给我个说法!我当初在家累死累活种田供你读大学,我还得靠狐狸精可怜才能活着了,呸!是你们缺德不要脸,是我可怜你们我才没去单位揭了你们的人皮!你起来,你说话,你,你给我……
吴大北是真没想到,被她这么一通没头没脑的锤打,他眼睁睁地看着那遗体的手动了一下。吴大北干这一行久了,也算是有胆子的,可从来没见过这个奇景,还是看太平间的老宋回过味儿来了,妈呀一声大吼,跳出门口跑得远远的。
李大姐愣在那里,吴大北一边捂着狂跳的心口,一边赶紧拨打急救室的电话,他多少懂一点急救常识,揭开床单,猛按病人的胸部,一直等到医生赶来,上了电击。
医生和护士一大拨来过,接着是患者单位又一大拨人来了,多半是来看新鲜外加送礼看病,知道这位副局命大不死,活着就还有用的。再然后是好几个新闻记者扑上来一通拍照录像,死而复生放在地球哪个角落都是奇迹,吴大北也猝不及防被捉进了人堆儿里,详详细细地把这死人复活差点吓死了活人的故事又讲了第八百遍。
复述次数多了,这故事是汤兑水再兑水毫无一点汤味儿,好处是熟极而流讲得比较从容,吴大北这点始终没赶上笔头的口才终于派上用场,讲完了还加上几句要好好珍惜生命,爱护家人,人生不易多多保重之类的暖心话,听得镜头前不少大姐大姨点头落泪,同时觉得这小伙子不错,适合当个女婿。
韩晓云在走廊里已经听到了吴大北的声音:……不行不行,不要不要,我不会要的,您还是等您儿子回来吧,他一定会回来的。
郑局长醒来后决定的全是大事,头一桩就是要把自己名下一套房子送给吴大北:你救了我的命,我总得到报答你,钱财都是身外物,这还能看不开么,儿子,那小王八蛋回来就回来,回来也没有他的份儿,他心里没有老子娘,我还管他干什么。小吴,你救了我一条命,这要是不回报你,我就畜牲都不如了。
吴大北哭笑不得:郑局长,不,郑伯,您千万别这么说啊,哪有见死不救的,这也就是我赶上了,再说我那几下三脚猫,没出差错就万幸了,人命关天,您好了比什么都强了我也放心了,还什么房子不房子,也不瞒您说我自己也有房产,不图这个。
奈何郑局长犯了拧,非要坚持这事,吴大北不敢跟病床上的人较劲,含糊着答应了一声就想走,怎奈那边郑局长的太太情人,一个床头一个床脚,把路都给占住了,害得他走也不好,不走更不好。
咱们得分手了。郑局长对情人说:经过了这事,我心情明镜似的,以前咱俩这些年,都是一团乱麻,就差一把快刀,总得斩断才好。是我对不起你,可公平点说,别人你也没看上。我一辈子犯下最大的错误就是跟你好,我不该这样,也盼你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
那女子本来风韵犹存,四五十岁年纪却保养的看着像个妩媚少妇,听了这话脸色死白,眉毛都在颤抖:你,没有良心。你……说穿了你就永远是个土包子,只配跟家庭妇女一起混!你……你还真不如死了,我还赔给你几滴眼泪,不值!这么多年……我们上大学的时候……你,你人是活了,在我心里你死了,我把你埋了!
她脚步踉跄,把房门撞开,醉汉似的摇摇晃晃地出去了,差点把韩晓云带了个趔趄。
吴大北正要趁机离开,那边郑局长太太李大姐却抓住了他的手:小吴啊,真要多谢你了,刚才人多,我也吓傻了,连一句道谢的话都没说。小吴,姐家就住市政府宿舍小区,等我搬出去也就在附近找个房子,我还得等儿子回来,你要是没事,来家吃饭,姐给你做羊汤面吃!
搬出去?郑局长听着蹊跷:秀琴,你说啥搬出去啊?这回你也看见,我当着你的面,跟她断了,以后我一心一意跟你过日子,儿子回来就回来,不回来拉倒,我也眼看就要退休了,你受苦受累一辈子,我带着你出去玩玩,想出国我都带你去,好日子都在后头呢。
这话你早跟我说,我还信你,现在你跟我说,晚了。李大姐很平静地看着丈夫:
当初就咱两家那条件,考上了大学也只能去一个,我让你去了,可我也是凭自己考上的省工大,就是没去成。伺候一大家人当牛做马,农活都我一个人在田里苦熬,为了盖房子还去饭店后厨里打工挣钱,到头来要被你们看不起,说跟家庭妇女没有话说了,又说我上不得台面,连顿饭都不带着我吃。我告诉你郑国文,不是我配不上你,是你配不上我。你现在想跟我一心一意过日子了,那过去那些年,我想一心一意跟你过日子,你咋死活不依呢?晚了,你哄不了我了。我不会把你一个人扔在医院里,等你好了,出院了,咱俩就离婚,我啥都不要,你退休金高我都不图你的,我自己去面馆打个工卖面条,挣得不见得比你少。
秀琴,我错了,我跟你认错还不行吗?我现在没法下床,能下去我就给你跪下,你对我,对我家人,你发送我爷爷奶奶,给我爹娘送终,这次又……又差点一个人送走我,小琴啊我什么都看透了,什么情情爱爱都不如柴米夫妻,你才是一片真心待我的人,是我狼心狗肺没好好对待你,你原谅我,我们还来得及。郑局长竟然痛哭流涕,挣扎着要下床跪倒,看样子健康状况恢复得着实不错。
李大姐却是看都不看他一眼,按铃叫了护士。自己又跟吴大北拉拉手:小吴,你有空记得到我那去吃个饭,咱们羊肉都是从乡下拉来的,可香了。
吴大北一边胡乱答应着,一边走到门口,忍不住说:
大姐,要不你别……你说你跟郑局这……都老夫妻了……
李大姐凄然一笑:他看透了,我更是看透了。小吴,你别看大姐这邋里邋遢乡下人的样子,上学时数学我考得都是一百分呢。等他好了,我离了婚,不怕你见笑,一边打工我就一边去考个大学去,人只能活一次,我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活!
韩晓云迎上去,李大姐回了屋,吴大北看了看韩晓云,又看看走廊里没什么人,他伸手把韩晓云一下抱了起来,举了举。
吴大北你干什么?韩晓云跳下来,第一反应不知为什么也想把他抱一下,举一举。
你忘了,小时候我们俩就这么玩过,换着来。你还背着我跑,我想下来你都不让。吴大北眼神迷离,看着窗外,童年里的那对傻乎乎的小学生似乎就在眼前。
他背上一沉,韩晓云扑在他背上,嘴里的热气喷在他耳朵上:背我。
吴大北发力一背:太沉了吧你也,最近都吃什么了。
韩晓云敲他的头:少胡说,吴大北大傻瓜。
韩晓云大呆瓜。吴大北跟小时候一样还嘴。他背着她慢慢地走,两个人轻轻笑起来。
远远看见警察带着人来了,吴大北赶紧把韩晓云放下:
刚子,啊邓警官,你们过来啦?找着人了?
邓警官把身边一个戴眼镜穿格子衬衫的小伙往前推了一把:去,这是你爹的救命恩人,你不说句话啊。这小子,就在省城,买高铁车票半小时就回来了,愣是搞个下落不明,有你的。
那小伙神色冷淡:他不是我爹,我爹早就死了。嘴上是这么说,他看看吴大北,还是给他鞠了个躬。吴大北赶紧搭住他肩膀:兄弟,别这样。你妈在里面呢,她人可好了,也是她一直陪着你爸爸……
要不我就不想回家,我就是不爱看这些!忍气吞声苦情戏谁受得了?我不回家,是我还没混出个名堂!等我这次就带我妈走,那一个他爱死不死我才不管!小伙子说着说着,眼泪哗哗流。
还能不认爹了,把你能的!邓警官叹了口气:我儿子才一岁,刚会叫爸爸,将来要说这话我可不用抢救了,自己就得伤心死了。
韩晓云的小房间经过一番拾掇,有些模样了,也添了张旧床,虽然翻身有点咯吱响,床头放了桌子椅子,看着格局倒跟吴大北那房间差不多。店长说就是北哥给拉的家具,他院子里堆着那么些,不用也是白放着。
吴大北敲敲门,进来打了转,说:还行啊,你还要用什么,我再给你挑几样。
够了,东西多了我就嫌乱。韩晓云看他老按手机,说:你接一下啊。
不接,是我以前那个编辑,昨天也不是谁把那个新闻上网了,一下好多乱七八糟的人找我,烦死。这编辑厉害了,死咬着我不放,非让我把以前的书稿整理一下,说趁着这个热劲儿快点出书,我去他大爷的,早就说,爱要不要,等你想要还就没有了……
吴大北那时说的是“老子要谈恋爱去了”,他把这句给省了。韩晓云坐在床边上回微信,他看着她,心里想如果一下扑上去会不会把她吓一跳。
哎行了。韩晓云说:差不多了,冯老师和夏老师的事儿其实差不多,我们走的路线都是淡化悲伤,没必要搞得凄凄惨惨,现场布置也大同小异,背板,大屏幕,主持人,音乐,再把一些视频剪剪,当然,从头到尾都得我盯着,你怎么样,要不要跟着一起,等我要不在,就靠你了。
谢了,小杜想给我当学徒,我不要他,你是想要我给你当学徒,我,我还不要你呢。吴大北摸摸兜,里面烟盒就剩两根烟,他看了看又放回去了。
你抽吧,我无所谓,饿不饿?要不我叫个外卖?韩晓云问他。吴大北瞄了一眼她的脸,心想说:我要吃了你。但不知怎么,他说不出来,想想也是可笑,他笑了笑。
这又有什么可笑的?韩晓云很奇怪,但她顾不得琢磨吴大北什么心思,又回了几条微信:哎我得出去一下,卫家敏找我,还有周淑贞,估计他们看了流程还有要修改的。
我开车送你去。一听说有卫家敏这油头粉面的老白脸,吴大北立即提高警惕,还不忘了给自己圆回刚才的话:你不说要带着我么,万一你不在,我也算是个备选。
说到这里他心里微微一酸,他不想做任何人,任何形式的备选。
那就对了。韩晓云对着镜子给自己补了点粉。吴大北老大不耐烦:得得得,差不多行了,你又不是那个夏老师,人家天天走秀又是表演的,搞这些干吗。
管不着,你怎么这么婆妈,烦死了。韩晓云把床头一个手提袋丢给吴大北:给你买的,换了吧,以后别穿白衬衫,太容易脏。
贵不贵啊。吴大北转过身去利落地把身上那件扒了,他后背也是黑黝黝的。新衬衫是浅蓝带着细细条纹,穿了效果确实比白色好。
一百五买两件,特价的。韩晓云一边出门锁门,一边撒谎。这本事是被老妈骂出来的,稍微花点钱必然被她骂,她就习惯了报假帐,而且从中悟出了做事的道理,先给客户报个高价,然后一点点分条款项目减价,最后再赠一大堆有的没的便宜甚至不要钱的赠品,没有一个不乐在其中,美滋滋好答对的。
那还不如我在超市买,才四十九块九毛九。吴大北穿上了颇为合身,但嘴上不忘了损她两句。
上了车坐好,韩晓云忽然说:你等下。她看见吴大北第一颗扣眼上还有标签的塑料线,凑过去揪了两下,没揪断。吴大北忍不住侧头过去吻她,她正低头去拿个小指甲刀,只吻到了头发。那根塑料线一剪即断,吴大北捏着扔进了垃圾袋。想再亲一下却没有了机会,他只好启动,上了主路,随手打着火点了根烟,抽得乌烟瘴气,心绪如麻。
咖啡店外面放着告示牌:本时段有活动,暂停营业。里面衣香鬓影,韩晓云一进去就眼花缭乱,幸好远远卫家敏看见了她,伸手招呼。
夏老师那边的事,还得谢谢卫总。韩晓云先给他道谢,也接过了他递的一杯鸡尾酒。
不值一提。你尝尝,我调的。卫家敏不知道是不是跟谁说话都这么深情款款。
啊……谢谢卫总,我……一会儿还要开车的。韩晓云笑着谢绝。她不会开车,但此时需要她会开车。
笑死我了。卫家敏,你也有今天。周淑贞看着韩晓云,目光里充满赞赏:做得好,韩小姐真是前途无量。
你没完了。卫家敏瞪周淑贞一眼,不知怎么,他的眼睛瞪人特别像是旧小说里说的“飞了个眼风”,周淑贞回瞪他,然而背后的小鹿全盘接受,沉醉其中。
这是一大批建筑师,工科生,说话办事条理清楚,干脆利落,韩晓云的流程已经打印好了人手一份,依次提出建议,韩晓云索性在手机里重新建一文档,逐条标注。
3D技术这块儿是由……您负责?韩晓云有点不敢相信。那小女生一头细软黄毛,四肢细不可言,站起来还没有坐着高,听她忽然问到自己,从椅子上滑了下来,拧着两只手:嗯,我,我,我负责。
周淑贞笑笑:你可别小看她,刘美今,本院天才少女,已经注册了两项专利,一个人拿了国外十几家名校的录取通知书,你就说酷不酷?
周,周,周,周师,师,师姐,你……别笑我。刘美今怯生生地,说话结结巴巴,身形宛如女童,惹人怜爱。
好厉害。韩晓云看着她,衷心赞叹:我是想跟你求教,你做得都是建筑,如果是做一个动物,一个人……
这并不难。只要有足够素材,还原出3D形象很容易,应该是随便找个程序员都可以的。刘美今一说到专业,顿时话语流利,而且带着满满的自信,丝毫不容质疑。
啊那可太好了。韩晓云让刘美今把提到的几款软件给她发过去,刘美今打开电脑,给她发送资料,顺便打开几个文件,都是3D人物。
冯老师。你做得好棒啊。韩晓云看到冯老师在她屏幕上栩栩如生,几乎眉毛都看得清楚。
还是不够细。这个是我们孤儿院的张院长,张妈妈,这个是我好朋友爱爱,她被美国人收养了……不过我们已经取得联系,等我过去读书,她第一个就来看我。这是我小学同学大胖,他现在深圳实习。这个是小汪,是我以前养过的狗,可惜我没拍什么照片给他,小汪只会动这么几下……韩晓云看着那条瘦骨嶙峋的小狗,眼睛大大,毛发稀疏,不知怎么跟眼前的少女有些神似。
她忍不住把安慰夏老师的话又说了一遍:好狗狗们都会上天堂,那里比我们现在的世界要好得多。
刘美今看了韩晓云一眼,目光敏锐明亮:对不起我是无神论者,不过将来或许我会为小汪写一个天堂出来,他在那里无忧无虑,永远不会老也不会死。有些人总以为技术是制造幻象,来欺骗别人,其实对我来说,技术才是最真实的。
美今,你们又聊什么哪,这块抹茶蛋糕是我特地给你做的。卫家敏笑吟吟地端着托盘,四处穿梭,无一人不被他照顾得妥贴细致。
刘美今又恢复了十六岁少女拘谨的本色,结结巴巴地道谢,接过来两大口就吃完了,腮帮鼓鼓,让韩晓云特别想念自己的淘气侄子马小步。
回家韩晓云看着妈妈穿着自己给买的新衣服,先松了口气,衣服选的是妈妈一贯喜欢的大花,灰紫色,看着显年轻,然而略肥大了些,可见这几天她愁得不行,人也瘦了。
还是见了女儿把脸一板:你还知道回来啊,还自己住到那个没人的铺子里去了,能耐大了翅膀硬了,家里住不下你了!
妈咱们生意扩大了不是好事吗?韩晓云和颜悦色,心说自己对客户个个都能敷衍的滴水不漏,未必老妈就不行?
好事儿?韩妈妈听不得这句话,两腮的肉下垂哆嗦着:家里那还有什么好事?你爸……
我爸又怎么了?韩晓云后背一凉,只说看多了生死人多半能更淡定,然而关心则乱。这个家还真就是经不住一点事儿了。
我没啥。韩爸爸拄着一个废弃不用的拖把进来了:站街上看下棋,原地也没动,这脚脖子就扭了一下。痛了几天,有点肿,不怕,过几天就好了。
哎呀爸爸你准是骨折了。韩晓云马上打电话给吴大北,结果他在医院办事,她赶紧又找铺子里的店长,让他派个有力气的伙计来。
你看你慌什么,磕碰一下什么大不了的。韩爸爸这几天在床上痛得睡不着,然而那一代的人习惯了,忍忍也就过去了,要不然去趟医院是什么数目,有钱不好买肉么,偏要买药吃。
铺子里新来的伙计还有洋名,叫东尼,膀大腰圆,把韩爸爸半抱半搀上了车,韩晓云怕坐不开打了两辆车,,这下一路上被韩妈妈骂得蚊子睁不开眼睛:
你可是有钱了,你了不得了,你还要上天呢,一车四个人挤挤正好,咋你就这么娇贵了,你还千金小姐呢,小姐的身子,丫环的命……
韩晓云一声不吭,只是等她说得实在不像话了,刷地扫了她妈一眼,那一眼就跟大关刀一样,让老妈闭了嘴。
永远都是这样,永远都是欺软怕硬,永远都得把你逼到不得不来点狠的,她就不知道收兵,这收也绝对不是痛快地收,因为她感觉受了伤害,受了委屈,回头一定要原样讨还回来。你是女儿,你永远欠她,永远得受着她这一套,不管你有多么厌倦,疲惫,烦恼,软弱得甚至想在这一瞬间死了,一了百了,然而不行,她总不放过你。
医院确诊,韩爸爸是韧带断裂,上了石膏,配了双拐,伤筋动骨一百天,这就是伤了筋,三个月能好算是快的。韩爸爸没想到竟然有这么严重,但女儿当机立断送他来医院显然是做对了,他变得温顺了,女儿和医生说什么都点头称是,不敢违拗。
韩妈妈看他那个低眉顺眼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又心痛老头受了罪,嘟嘟囔囔,骂天咒地,说家里也不是倒了什么霉,这几个月来就没有好的时候。
韩晓云听了,知道这流弹还是扫在自己身上,她忍了,跟东尼一边一个扶着爸爸,他刚使用拐杖还是不熟练,一行人出了医院往大门走。韩妈妈还是没完没了,这下更是挑明了说:
你回来就是没好事!本来家里太太平平的,你一回来可倒好了,不不妈妈也病了,你爸爸也摔了,你,你就不应该回来你!
韩爸爸知道老妻这话全然无理,但他心里也犯别扭,就是啊,本来真的是好好,怎么一下就搞成了这样。他还是想扯开话头,毕竟现在靠的是女儿,他问东尼多大了,什么地方人,东尼还没来得及回答,韩晓云已经炸了:
从小到大你都是这样,有什么事都要赖到我头上!什么不好的事都是我带来倒霉了,凭什么?连韩晓龙那次犯事,你病着,我一边照顾你一边跑外头,这你都能在床上边哭边骂我!我就奇怪了,妈妈,你看我这么倒霉,怎么不趁我小时候掐死了我,好让我来个痛快的,省得我天天听你这些废话。
你,你,你这是忤逆你的妈!我辛辛苦苦生你养你,一对龙凤胎谁不夸我命好,我为什么要掐死你,我心有那么毒么?你就这么看待你自己的亲妈?韩妈妈这些天来的郁闷也算是找到了出口,眼泪哗哗直流,还是东尼掏了包纸巾递给她:
阿姨,别哭了,你这都是气话,少说一句吧。家里出这样事谁也不想的。韩姐,你别跟阿姨置气了。我也没脸说你,我妈说我我也顶撞她,没给她好脸色,哎那年好不容易她说出去玩一趟,汽艇翻了,五个人都扣在里面,这上哪儿说理去。活着的时候我老嫌她烦,嫌她土,可是一回家,我看见我妈妈给我织了好些毛衣毛裤,都是她在家想我了,就给我织的,估计都够我穿到八十岁……韩姐你消消气,天大的事儿都一转眼就过了,何况眼前这点嘴仗。
啊那你可是没妈的孩子了,韩妈妈听了,眼泪没干,又为了东尼抹起了眼泪:可怜见的,这么好的大小伙子,妈妈哪能舍得扔下你呢。
听到大小伙子几个字,韩晓云知道妈妈重男轻女的老毛病又犯了,撇撇嘴没说什么。
东尼一边伸手打车一边却说:我妈舍得我是行的,她是舍不得我妹,给我织了不少毛衣毛裤,给我妹做的衣服,都能把家里给摆满了。我家爹妈从小偏疼我妹,一有事,打我不打她,要不为这,我还不出去上深圳打工。
这话说得韩妈妈无可回应,跟女儿坐上同一辆车,东尼带着韩爸爸坐了一辆,确实也比挤同一辆车宽敞舒服。韩晓云板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下车付了钱,抢过去搀扶爸爸,不理她妈。
吴大北赶过来时,韩晓云让他带些牛肉过来,他看牛肉新鲜,当时就买了五斤,锋利的卖肉刀切碎了,韩晓云焯了水,加了调料,一半在高压锅里卤起来,另一把直接切薄了煮汤炒菜。
家里有了人下厨,韩妈妈轻省不少,但她看了一眼吴大北,明显不如平时亲热,以前都是大北长大北短,三句话不离给他介绍对象。吴大北也有感觉,讪讪地聊了几句闲话,一眼看见阳台有个杂物架子塌了,上去三下两下给弄好了。完了就告辞要走,韩晓云追出来说:你吃了饭再走。
吴大北看她系条围裙,头发也有点乱,觉得比平时可爱,他拿手指了指里屋,摇摇头:不了,改天吧,这家肉好,下回我再买点骨头。
韩爸爸吃着女儿做的饭菜,脚经过治疗,疼痛缓解不少,也忍住了喝两口小酒的冲动,心想要是家里没有病人,小孙子在这里跑着玩,也就算是难得的好光景了。韩晓云知道他想什么,给他夹了块蹄筋:吃啥补啥,爸爸你吃这个吧。以后哪儿痛了不舒服了,千万别拖,去医院治就能治好,要是一拖,别再成了……
行了行了,不吉利的话少说,还嫌家里不够糟心啊。韩妈妈没怎么吃菜,她习惯了肉菜都让着男人孩子吃,大家都吃完了她才拿菜汤拌点饭。
妈你也是,你万一要有病,一定得去看。不管你爱听不爱听,我都得提醒你。韩晓云把这话说得硬梆梆的,连自己都疑心自己是不是真盼着老妈生病。
你当心你自己吧,一天到晚不着家,还住到铺子里了,我去偷偷看过一眼,那都是些啥……你咋还能用超市里买的被褥,不脏么,你一个姑娘家,贴身的东西能这么随便用啊。韩妈妈一旦教训起来,那就没完。
韩晓云伺候完了二老,一边收拾厨房一边给马小步来了个视频直播,马小步看见卤牛肉馋得不行,韩晓云说我给你姥姥姥爷送点,今天牛肉好,新鲜。
马思晴听见韩晓云还惦记自己的爹妈,忍不住在旁边又哭了。韩晓云看镜头那边,马思晴穿着病号服,瘦骨伶仃,也叹气:
我以前不明白你为啥不早点去住院,现在明白了,唉你好好的一个人,经了手术,变这样了,确实,那时硬撑着,你也就是不愿意像现在这样,我懂了。
晓云,买点牛肉你心里还有我爸妈,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了……
看你说的,外婆平时烧了螃蟹,还给我家送呢。老太太现在多辛苦的,还总熬夜叠元宝,她真是……韩晓云想起哑巴姨那柔善的眼光,禁不住也眼睛湿润了。
马小步颠颠儿跑去给妈妈拿了毛巾擦眼泪,他在肿瘤病房长了不少见识,比以前懂事多了,自己上厕所拉臭都自己解决,不用大人陪着。妈妈一倒下了,他就迅速地一切自理,还总巴望着能照顾上妈妈。
越是这样,马思晴越是辛酸,难道自己真这么没用,还要靠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照料么?但事实就是这样,如果韩晓龙不在,她真要靠着马小步扶一把,给她拿来拖鞋,再不就去浸湿毛巾,拧干,给妈妈擦脸。
马思晴的病情有了反复,毕竟肿瘤是长在自己身上,她本来看着孩子和丈夫在身边,自己精神还振奋一些,但手术后的病变也让她吃足苦头,怎么熬着一声不吭,也是架不住浑身精力像沙子里的水,刷刷地漏干了。
韩晓龙没敢告诉她,癌变已经转移到了卵巢,医生已经提醒他们,等养一养身体,还要再来一次切除卵巢的大手术。韩晓龙答应了,签了字,还去超市买了给马小步的零食,也不知怎么,他一个人坐在医院外面花园边的长椅上,坐着就呆住了,撕开了那口袋甜腻腻的零食,一口口全吃了,吃完了回过神,叹着气又进去买了一包。
他在电梯里对着玻璃上的自己,努力露出微笑,用人之际,你得挺住了,你这面如死灰的样子,换了谁都不爱看。韩晓龙先去了下洗手间,用拳头猛挤自己的脸,想挤一点血色出来。
但他一切的伪装都是徒劳。马小步睡着了,马思晴看了他一眼,没等他强颜欢笑,编出那套精心准备的谎言,就问:应该还不会死吧?只要还不会死,我就能行。
韩晓龙看着面目全非的马思晴,用手捂住了脸,马思晴拉拉他的裤子,让他坐在自己床边。成年人的哭泣必须忍气吞声,因为可吵醒孩子的睡眠,不可令老人担忧,更不可令自己泄气,流泪之后,我们还得假装自己很好,不管经历多少折磨,仍然面带微笑毫发无伤。
马小步不知道父母无声的哭泣,他在梦里还坐着超市的小火车,在天上飞,他渐渐知道了妈妈病得很重,但还没有学会忧虑,他想只要自己乖一点,每天好好听话,不淘气,练好字,妈妈就会好起来的。
哑巴妈妈和韩妈妈结伴去医院看马思晴,韩晓云为了最近的两个大活动忙得焦头烂额,几位老人就自作主张了。韩妈妈先一早把韩爸爸送到马家,让他和马伯伯在一起下棋聊天,顺便吃点家常饭,她跟哑巴妈妈各自带了个大包,瓶子里灌了白开水,老年卡坐着公车去了火车站,买了票,现在高铁快,没等她们看够新鲜就到了。
车站的站务姑娘看到两个怯生生的老太太问路,还有一个不会说话,大动恻隐之心,一路护送把她们俩送到了地铁站里面。挥手道别,回了岗位才发现兜里被塞了个塑料袋,里面是两个茶叶蛋,尚有余温。
韩妈妈对跟儿女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都很好,在她眼里都是孩子,都值得痛惜。然而唯独对女儿连个好声气都没有,因为她被顶撞过太多次,这些顶撞往往还只让她伤心却没办法马上还口,等想起来怎么回一句更狠的,事情都过去了——前世的冤孽。
但她看着哑巴妈妈忧心忡忡,一路上偷偷抹了多少次眼泪,也禁不住感同身受,真要是自己女儿倒在那里,自己能不扒了心肝去伺候她么。再说这儿媳妇也是她的孩子,打小看着她长大,虽然说带着过去的毛病,可韩家确实因为她兴旺起来了,鱼肉吃上了,衣服鞋子换新了,这马思晴一病倒,若不是韩晓云买了些衣物给爹娘,二老还真要不习惯隔三差五没有新衣服穿。
所以韩妈妈也不忘记把不合自己眼缘的挑出来,拿到马家去。哑巴妈妈总是怕人对她好,为了这份感动,她熬到通宵,折的元宝堆成了山。
她为了看女儿,换了新衣,新袜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韩妈妈也打扮了一番,还从后院摘了朵花,插在自己发髻上。哑巴妈妈带的是一大罐甲鱼汤,韩妈妈带的是红烧肉百叶结,梅干菜烧肉,还有她拿手的茶叶蛋。这当然不是给病人吃的,她儿子孙子也要吃啊。
她们很久不出门了,来省城也是儿女们开车接送,那多么荣耀风光,带着矜持,周围谁不羡慕,然而病来如山倒,她们不想给谁添麻烦,亲儿女也不行,干脆就背着这些食物,穿着自己认为是最好的衣服,买张车票,风尘仆仆地过来了。
到了肿瘤医院,两人在长椅上歇了歇站麻的脚,互相理了理衣服头发,这才进去了。哑巴妈妈走过一次的地方就再不会认错,这是她小时候被爹妈教出来的,怕她一个哑巴小囡,别被坏人拐了去。这次她去单人病房,却不见女儿和外孙,啊呀呀一脚踏空,险些没晕死过去。
韩妈妈这才拨了韩晓龙的电话,她也不怎么会用手机,都是儿女打给她。好容易找到了号码,拨通,那边是马小步接的,一听就高兴了:奶奶,你来啦。
韩晓龙赶紧接过去,问清楚了,跑到四楼把二老接到了八楼:
我们换病房了,嗯现在这个也挺好的。
他没说马思晴是面临着又一次的大手术,再切除卵巢。说了这些有什么用呢,他心痛地看着两个妈妈,像两只疲倦的老牛,大睁着眼睛,可怜巴巴但还努力让自己精神一点,生怕露出疲态,给人添了烦恼。
马思晴看到两个妈妈进来了,想动却动不了,哑巴妈妈快手快脚找了个碗,盛了汤出来,坐近了给她喂,在她眼里这花了好几百块的甲鱼汤似乎就是灵丹妙药,给女儿多吃一口,就多了一点好起来的指望。
马小步从厕所里跑出来,一头扎进奶奶怀里。韩妈妈禁不住哽咽,捧着孙子的胖脸一再说瘦了瘦了。她嘴上说的是孙子,眼睛却瞟着儿子,韩晓龙这些天折腾下来,真个又黑又瘦,猛一看还以为跟吴大北是双胞胎。
韩晓龙给二老倒了水,才知道家里爸爸腿受了伤。韩妈妈说:
我们俩商量了,怎么也得留下一个伺候小晴,家里那两个老家伙,能有人做点饭吃,洗洗衣服也就行了,铺子就你姐姐去管着,也还都好,没出什么乱子,店里也添了人。
妈你们还是回去吧。哪怕我请个护工都行,都这么大年纪了,我怕你们累到。韩晓龙心说怕的不是伺候病人的苦和累,怕的是一次来自医生的打击和折磨,自己一个人受着已经够了,总不能让老人家们跟着受苦。
哑巴妈妈放下了碗,眼中蓄泪,跟马思晴比手势:妈妈不放心你,晚上连觉都睡不着,总害怕你别出什么事,你让我在这里看看你,我也能安心一点。你别嫌我给你添麻烦就行。
马思晴捏住妈妈的手,只是摇头。韩晓龙一再劝解二老,说:
这里有我就行了,妈你放心吧,再说外公也得人看顾,年轻力壮的我们扛一扛就过去了,你别怕,我能行,再不行我就找护工来,你们放心。
马思晴也说:妈妈,奶奶,你们都回去吧,这大老远折腾一回,多累啊,我没事的,手术也作过了,还能怎么样,接着就等着身体慢慢恢复。你们别担心,在家里好吃好住,保养好身体,比什么都强了。
她面貌消瘦,精神还可以,二老也想不到她说一句话就要出一身汗。更想不到的是,马思晴把马小步拉过来,亲了亲,推到奶奶那里:
不不,你回去跟奶奶和姑姑在一起,这边天天都是药水味,熏也把人薰坏了。你回去让姑姑给你报个班,跳舞唱歌画画什么都行,只要有个去处,别闲着傻玩就行。
我不。马小步一听急了:妈妈,我在这里很乖的,你怎么赶我走?我不九!
不不,宝贝,你听话,妈妈在这里还有些事情要做,等妈妈病好了,就回家陪你玩。马思晴强忍着心酸,看着儿子亮晶晶的眼睛,她硬是把眼泪憋了回去,换成了笑脸。
妈妈,我会好好练字的,呜呜,妈妈,你别把我赶走,我可以帮你拿毛巾啊。妈妈,你是不喜欢我了吗?我好怕,我怕医生把你拉走,隔壁病房的张阿姨,医生拉九了,护士阿姨说她不会回来了……妈妈你不要让我回家,我要陪着你,我会很乖的!马小步嚎啕大哭,他小小心灵不懂得什么是死,但他本能地抗拒分离。
不不,你听话,你乖了,我给你们叫个大车车,让你跟奶奶外婆一起回家去,啊?韩晓龙愁肠百结,可是马小步再在病房里住着,对孩子也不好,他一狠心,电话找了店长小林,让他直接开着店里最大的车过来,把老人孩子送回去。
妈妈,妈妈!马小步喊得撕心裂肺。马思晴泪眼看着儿子,看着哭成了泪人的婆婆和妈妈,她拼命地扭过头去,不让自己看。
浑身如火烧一般的痛,和眼前这生离死别一般的痛,一时竟然互相冲淡,让马思晴觉得身体轻飘飘地,似乎在天上飞,隐约听到韩晓龙送走了老人孩子,似乎他又在自己耳边叫喊,但马思晴什么都说不出来,也不想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