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我这样的坏人

书名:谁是谁暗夜里的莹光 作者:顾长安 本章字数:16144 下载APP
上飞机前,童然拨通了苏致宣的电话,“婚礼取消了,你要遵守你的诺言。苏致宣,你总是要给肖瑶报仇,到后来给她偿命的是你的孩子。是你捉弄我的命运,还是命运在捉弄你?”
  在苏致宣的沉默里,她关上手机。就这样用自己的爱情给父亲还了道德的债。那么,就让一切尘埃落定吧。
  荣俊站起身来,头等舱这边的洗手间被一个妖娆的女人霸占良久,他只好去了经济舱那边。
  突然,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吸引了他的目光。海藻一样卷曲的头发散漫在肩上,脸上戴着的墨镜遮住了眼睛,只露出尖尖的下颌。她的头歪歪靠在机窗上,不知道目光落在哪里。
  他没料到在这里遇见她,更没料到她是一个人去外地。想起前阵子他亲自送到韩萧手上的照片,和找人泄露给苏致宣的消息,他知道她大约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笑了。只是他不知道,她会憔悴成这样。
  是的,所有的痛苦不过就是从一个人身上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凭什么她要比别人幸福?
  他也只是目光停了停,若无其事地从她身边走过。
  当北方还是初夏的时候,N市已经是热浪滚滚了。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海水的味道,咸涩得如同眼泪。白天的时候艳阳高照,人们快乐地脱去累赘,徜徉在蔚蓝的海水里。
  从喜来登大酒店的七楼以上往外看就能看到大海。远处的海水是蓝色的,近处的是碧绿色的。欢快的人们密密麻麻地点缀着银白的沙滩,这里是游客的天堂。快乐是短暂的,不过留下无数的照片,在后来漫长的回忆里重温它,就已经算得上美好。
  童然在这个海景酒店里住了三天了。白天的时候坐在阳台上看山看海,晚上就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合不上眼睛。
  自从和顾小炜在一起后,她总是精打细算地过日子。他不曾让她花过一分钱,她把钱都小心地存着。为了她和他的未来,再也没有的未来。现在,她再也想不出要用到钱的地方了。她一个人过着当初他们曾经设计好的蜜月。只是那时候以为要成双成对,现在只有她自己。
  再后来,晚上渐渐可以睡了,睡一会儿醒一会儿。没有手机的叨扰,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住在什么地方。她躲在天涯的一角,慢慢地恢复元气,治疗着自己的伤口。
  常常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依然乌黑一片。有时候她站在阳台上看海,看海上明月,那样的圆,又那样的冷,好像嘲笑着人间的种种不完美。
  她被这月光吸引,想走近去看看它,自然界总有人类不能企及的美好。
  走出酒店,踢着拖鞋,长裙及地,长发被风吹散着,眼镜丢在了酒店。她不需要再看清这世界,跟着感觉走就好,那是一种危险而放任的自由。
  海边只有海浪轻轻的声音。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可是,有谁陪她共此时呢?一段伤心的往事,一身的疲惫。
  海水吻上她的脚,有一丝的冰冷,又有说不出的舒服。她就这样踏进了海水里,让波浪抚慰着茫然的心。
  望着那月亮,眼里一片迷茫,心里一片空白,曾经的往事突然就像被海水浸
  泡过一样,湿润而模糊。
  她突然就想去追寻那月亮,想要寻一些温暖。就这样往海水里走,走着走着,恍惚间,海水已经到了胸部。水压迫着胸腔,波浪冲击着身体,越来越找不到平衡。
  就这样吧,走过去,忘了一切,什么烦恼、伤心、难过都不再能打击到自己了。死亡是一个多么诱人的选项。
  然后,她微笑着,闭上眼睛将自己沉了下去。海水慢慢没过她的头顶……双耳顿时没了听力,咸湿的海水从鼻子嘴巴呛入肺里。难受,也没有太难受。没关系,心里的难受很快就要消失了。连挣扎都不需要。渐渐地,她失去了知觉。
  再有知觉的时候,只觉得强大的压力从腹腔传来。唇上有温润的东西给她温暖,往冰冷的身体里灌着暖暖的气。肚子里的水往外涌,有一些水从鼻腔里被逼了出来,童然被呛了一下,引得她一阵剧烈的咳嗽。
  刚才消失的记忆突然都回来了。
  身下是柔软的沙滩,目光所及之处大约是一张男人的脸。背着光,看不分明,却分明地感觉到了那脸上带着的鄙夷与不屑。
  荣俊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童然。昨天饭局到深夜,回到酒店失眠了,到了凌晨怎么都睡不着,索性沿着海边跑步。远远就看到童然一个人失神落魄地在海滩晃着,他不过跑了一圈,再回头的时候,没料到她居然就把自己沉到海里去了。
  到底感情是一种怎么样的东西,会教一个人生不如死?开始的时候母亲再怎么痛苦,再怎么怨恨也不曾动过自残的念头。十几年来,她一个人斗得累了,心里是一片死灰,才吞了安眠药。
  一了百了。可没有人想过还在活着的他。
  眼前的她,年纪轻轻,对生命就这样不珍惜。她连他是谁都不知道,连他的名字还都不知道。这叫他愤怒。
  “你醒了?拜托你,不会游泳记得带上救生圈!一大早晨跑就看到死人要吓死人的!”荣俊从她的上方移开,拿起手机,“你朋友电话多少,我打电话
  让人来接你。”
  童然回过气,缓缓地坐起来,又咳嗽了几下,“没有朋友,就我自己。”
  她也不想去问“为什么要救我”之类的话。这个年头,能舍己救人的也称得上好人了,自己求死不成,也不需要迁怒别人。
  荣俊侧过脸看她,他早看穿她其实是自杀者,也不屑再说什么。看了看手臂上的手机,小声骂了句:“泡水了!”
  他一边甩着水,听到她说:“我是来自杀的,你见过自杀的人还要带朋友围观的么?是不是最好再发一个朋友圈或者干脆来个直播?”
  荣俊怎么都想不到她会这样轻描淡写地说起自己的自杀,愣了半晌,也忘了去抱怨他进水的手机。
  童然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挣扎着站起来。但是身体没什么力气,又跌坐回去。
  荣俊眉头蹙了蹙,将她一把横抱起来。“我看还是送你去医院合理些。”
  童然挣扎了一下,“不需要麻烦了……”见他仍旧一意孤行地往前走,只好说:“放心,死过一次了,不会再去死了。”
  是的,她死过一次了。再也不要去死了,既然死不了,那就得勇敢地活下去。不然她的牺牲还有什么意义?
  荣俊终于停下,将她放了下来。童然摇摇晃晃地,靠着直觉走回酒店。荣俊望着她的背影,皱了皱眉。这是什么女人,连声谢谢都不说。
  自始至终,她从来没注意过他。遇到那么多次,她的目光连一秒都不曾在他这里停留过。荣俊感觉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挫败感。
  第二天,童然退了房间,又飞回那满载着往事的城市。这个城市依旧如往常,个人的喜乐于它什么都不是。虽然她的爱情没有了,可是人生那么长,总要坚强地走下去。
  童然一回到家,第二天晚上马丫就跑来了,怒不可遏地质问她分手的事情。她一直在童然耳边说着那些早就刻进她骨头里的往事,说顾小炜自暴自弃地醉酒,
  出发那天却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上了飞机,那样子比借酒浇愁还可怕……但是,这不是童然想听的,也是她不能听的。她已经四分五裂的心,无法承受再多。她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塞着耳机,听着重金属摇滚,让那些爆裂的声音填满心脏。
  马丫愤怒了,把童然从被子里拉出来,扯掉她的耳机,“童然你怎么回事!脑袋被门夹了?跟顾小炜说分就分,你把大家当猴耍呢?你还有良心吗?还说什么爱情,你这是什么狗屁爱情?就为了那点钱分手了?”
  这怎么不是爱情了?要不是因为爱他,要不是因为不想让他有朝一日承受那些不堪,她怎么会这样离开他?她的苦谁又知道!
  “马丫你够了啊,就你懂爱情?陈建飞背地里跟其他女人上床,你们这就是爱情了?”童然因为无处诉说的委屈而口不择言。
  “你说什么?童然你胡说什么?”马丫怔住了。
  “我胡说什么?你怎么不自己去问他?问不出来你找顾小炜给你查去,你看看陈建飞出去开过多少次房?我不信你一点都不知道!”
  自打那次遇到了陈建飞的事情后,童然托史鹏查了陈建飞,他有一长串的开房记录。当时童然忍着没跟马丫说,但是现在她头脑已经混乱,什么都往外说了。
  马丫终于再也不说什么了,拎着包急匆匆地离开了。
  童然怎么知道,这就是她们的分别。如果知道马丫一去就再也回不来,她一定会把她留下,哪怕跟她大吵一架,让她跟自己绝交,也好过永远的离别。
  凌晨的时候,李云把童然叫醒,把电话递到她手里。
  童然赶到医院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在那里了。围着一张煞白的床,上面覆盖着一张惨白的床单,隐隐有淡粉色透出来。有人大哭,有人低泣。
  陈建飞看到童然时发疯一样冲过来,抓住她的衣领,“童然,你跟马丫说什么了?”
  是啊,她说什么了呢?“我说什么,你会猜不到?”童然平静地问他。
  陈建飞的脸突然败落下来,声嘶力竭:“你怎么能跟她说?你怎么能跟她说!你不知道她的脾气?你说这个她不急坏了?好了,童然,你高兴了吧!马丫死了,你高兴了吧!”
  是谁曾经这样说过?好像是韩萧。顾小炜住院昏迷的时候,她说,童然你高兴了吧,你把他害成这样!
  可是她为什么要高兴啊,他们是谁?她的朋友和爱人啊。她的快乐不是在他们的痛苦之上,是在他们的快乐之上。
  马丫,对不起,对不起……她早应该知道马丫性格急躁,早知道她沉不住气。只是她真的不知道,马丫会急得闯红灯,去找陈建飞验证她的话。她不知道会有一个醉酒的司机开着车超速,她不知道那辆车会从马丫身上压过。
  可是她说不出来。她连“对不起”简单的三个字都说不出来。马丫带着好意来,她却让她带着怒气走。这一走,就去了再也回不来的地方。
  “对不起”说得太轻巧了。没有人会因为这三个字真正去原谅什么。
  马丫的葬礼在一个雨后的傍晚。她的父母高额买了一块阴宅给她,那是留给马丫结婚用的钱。马丫的妈妈伤心过度,躺在医院里。她爸爸抱着她的骨灰,陈建飞打着伞,表情是从来没有过的严肃和伤心。
  他们不许童然参加她的葬礼。可是她却不能不来。她远远地躲在一棵树的后面,穿着一条黑色的裙子。天出奇的冷,好像初夏一下就倒回了寒冬。可是她还是穿着这条裙子。
  这是她曾经和马丫逛街时候买的,童然当时一眼看上它,真丝的材质,飘逸无比。童然问马丫:“仙女不?”马丫不屑地说:“你丫这是巫婆的衣服好不好,跟送葬似的。”
  童然说:“好好,那你死的时候我就穿着它给你送葬……”
  马丫说:“那得看看咱俩谁活得长。”
  你看,古人说什么来着,“一语成谶”,她当时为什么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送葬的人群渐渐散去。童然才从树后走出来,走到她墓边。黑白相片上,马丫笑得很开心。她总是那样张大着嘴,哈哈大笑,没心没肺,不淑女。
  童然没带花,马丫不喜欢花。她喜欢棒棒糖,谁都不知道,她就只告诉了童然。
  她说,她喜欢棒棒糖,又怕有人说她幼稚,平时不敢吃。陈建飞总说她胖,她想苗条一点,穿婚纱好看,所以也少吃。
  你看,她也是有软肋的。她对陈建飞呼来喝去的,其实她是很在乎他的。童然给她带了一大捧棒棒糖,各式各样的棒棒糖。
  马丫,你尽情吃吧,再也不会长胖了。也没人会笑你幼稚了,你将永远年轻苗条。
  眼镜压迫着鼻子,让呼吸变得困难,眼泪把镜片模糊了一片。童然摘了眼镜,坐在她身边。那曾经丰腴温暖的肌肤如今是一块冰冷的墓碑。童然什么都看不见,只感觉冰冷。
  真冷啊,这天,这冰冷的石砖。冷风吹过她单薄的黑色真丝连衣裙。
  但愿你那里不会冷。是的,你应该不会冷了,你成了一把灰。灰怎么会冷呢?
  童然呆呆地坐着,不知道坐了多久。天就要黑了。下雨天,天总是黑得早。
  一件衣服搭在她身上,童然没有抬头,仿佛没有知觉。
  荣俊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遇到她都是这样的境况。他知道她最近大约是不太好,没料到会不好成这样。
  原来她也是会哀伤的。他记得十多年前,李云手里拉着的那个小姑娘只会笑,原来她也是会哭的。
  只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的相逢和偶遇,他操纵着她的生命翻云覆雨,可他在她的面前始终是一个陌生人。他心底萌发起一种怪异的感觉,是他这二十多年从未有过的。
  她以为这是命运,她不知道,操纵她的命运的人,就是她眼前的这个男人。
  荣俊眯着眼睛望了望旁边的墓碑,若有所思。“你在这里坐半天了,天气凉,早点回去吧。”说完转身就离开了。
  童然是被那声音拉回了现实,那声音低沉而又有磁性。声音很好听,有一点点的熟悉。年轻的声音里面有浓浓的哀伤。他又是来看望谁,谁又是他哀伤的源头?
  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一个男人的背影。她看看搭在身上的衣服,一件黑色的西服,上面有他的体温,好闻的香水味。
  她想把衣服还给他,但是突然贪恋这温暖,于是自私地据为己有。她已经一无所有到需要陌生人来取暖。
  午夜梦回的时候,马丫喜气洋洋地跑到她身边,只是,她的脸血肉模糊。童然却不害怕,她说:“马丫,你死的样子真难看。”
  马丫说:“是啊,所以我回来跟你说,如果有一天你要死,记得死得漂亮些。我活着的时候一直不愿意跟你说,狐狸精,小样儿长得真不错。”
  所以,童然觉得那梦是真的。马丫这个人就是实在。都要投胎了,还记得给她忠告。童然想,那天她怎么就没有淹死呢,皮肤吸满了水,水嫩嫩的,多美。如果那天她死了,马丫就能活下来。可是,她活下来了,马丫却死了。她欠了马丫一条命。
  单位里打了很多次电话来让她回去上班,父母也委婉地希望她不要放弃这份工作。但这份工作于她而言就是一把刀。她已经体无完肤,不能再每天切割自己的心。
  她看上去很好,平静地跟家人说话,平静地每天早上六点准时出门跑步,七点回来吃早餐,然后睡觉,上网,吃午饭,睡觉,上网……有时候出门,回来吃晚饭,上网,睡觉……出奇的平静,就是感觉不正常。但童学林和李云也不敢再说什么,对她放任自流。
  当童然要搬出去的时候,李云和童学林都很吃惊。在那些看上去平静的日子里,童然悄悄在这个城市的繁华地段买了一套豪华楼盘中的小小单身公寓。
  她用韩萧给的钱,买下了这间房子。她要带着她的回忆,和回忆里的顾小炜生活在一起,走完她寂寞的天荒地老。
  童然把他们的照片挂满了墙,一张双人大床快要占满整个卧室,他们的婚纱照挂在床头。他送的礼物、他喜欢读的书、他喜欢的歌曲,摆满了书架和CD架。
  一屋子的回忆。
  只有夏文知道她住在这里。看到她的屋子的时候,夏文忍不住哭了,“童然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喜欢人家不去跟人家在一起?决定不在一起了,还这么折磨自己?”
  童然笑笑,拍拍她的背,“文文,我有那么悲情吗?能让你这样铁石心肠的姑娘泪流满面。”
  和顾小炜分手后,童然养成了一个坏习惯。
  她常常一个人趴在西门大街的天桥上,看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们。她忍不住去分析,这个男生的个子和他一样高,那个男生的头发和他一样短,这个男生的眼睛和他一样的单眼皮,那个男生的鼻子和他一样的高……但这样多么的人里,却没有他的脸。她把她深爱的顾小炜丢在人海茫茫里,再也寻不见。
  童然只知道,他现在不在这里,一两年后他会回来,或者不会。他会成为那个“梯子”的丈夫,或者不会。但她知道,他会活成韩萧曾经期望的样子,重新站回他的高处。
  她留在这里,只是因为这个城市里有年轻时候的他们。还因为她希望有一天能在人群里再看到他。远远地看一眼,就很满足。看着他和她一起变老,如同真的一起变老。
  一个人的房间安静得有些可怕,一安静下来,那些往事就翻涌上心头。可以带着回忆生活,但不能靠着回忆生活。空虚的生活会让往事如幽灵一样爬满心头,她不想过行尸走肉的生活。
  她开始学习做菜,像个真正的小主妇一样,每天两菜一汤。除了做饭做菜,就是在网上投简历。然后就是改简历、面试、总结,再改简历、投简历、面试……但不是为了找工作。她知道现在的自己并没有工作的状态,只是想让自己忙起来。人一忙起来,什么都不用多想。
  童然投着很多工作岗位,就是不想再做老本行。见过各种各样的面试官,见过形形色色的找工作的人,想着在别人的不如意里寻找到一点安慰。她的工作都做不长,基本都是做三个月就换工作。她不想和人混得太熟,也不想和人太深交。一旦发现身边有倾慕她的眼神,第二天就会辞职。
  她更习惯网络的世界,虚无、空洞,又安全。能为自己营造一个不存在的世界,一个只有她和顾小炜的世界。
  童然做的菜,从开始的一口都不能下咽,到勉强能够入口,再到自己吃着也有滋有味,最后也能在博客里引得一片叫好声,一共用了两年多的时间。
  那些被她糟蹋过的粮食都喂给了附近的流浪猫。它们也是很挑食的,从开始的不屑一顾,到后来的津津有味,都见证着她厨艺的成长。
  有一只特别漂亮的猫,是她的常客。童然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英俊”。在她的喂养下,“英俊”变得膀大腰圆、皮毛油光锃亮。它明明喜欢吃她给的食物,但却依然有着桀骜的性格,从不肯亲近地讨好,舔舔她的手,或者在她的脚边蹭蹭软毛。
  越是这样个性,童然就越喜欢它。曾有几次,她试着带“英俊”回家,想和它搭伙过日子,但没几天“英俊”就逃走了。在她以为它再也不回来的时候,又会在附近的流浪猫群里见到它。原来,它爱的是自由的生活,那么她也不需要强猫之难了。
  童然会给它拍照,给它单独的食物。在博客里,除了一个虚无的“老公”,她还有一只虚无的宠物。原来日子也没有想象中那样难熬。
  世荣公司电话打来的时候,童然依旧重复着每天的安排。电话里是个男低音,先是恭喜了她一阵,然后告诉她什么时候可以开始上班。
  挂掉电话,童然试着回忆了很久,不太记得曾经给世荣投递过简历。连应聘什么职位她自己甚至都不太能想得起来。但是,辞过太多的工作,对于找工作确实有些厌倦了。她觉得也许是时候开始新的生活了。
  窗外已经是冬天了。她怕冷,怕一个人没人取暖的感觉。到公司报到后,童然才知道,说是上班其实是有三个月的试用期。应聘这个职位的还有一个叫刘颂雅的女孩。她名字里的一个字让她想起了马丫。
  上班的第一天,接待她们的是人事部的副部长,名字叫李杰,就是那天给她打电话的人。李杰不过三十来岁,说话的时候不苟言笑,但是语气听起来并不冰冷,反而有一种认真的感觉,所以童然对这样的人能生出些好感来。
  听他简单介绍了一下工作内容,童然才知道这个职位是经理助理。这个“助理”的工作,实际上更类似于“私人秘书”一类的。
  李杰带着两个人到各自的办公桌前,“实不相瞒,我们经理是个要求很高的人。助理这个职位能做够三个月的人不多。但凡能坚持下来的,以后都会有更好的发展。”说话的语气很是语重心长。
  刘颂雅的嘴很甜,“李部长,我们会用心做的。”
  但是这样的谈话内容,不得不让童然揣测,这个老板可能是个非常能算计的资本家。但是转念一想,世荣是大建材旗下的进出口公司,规模很大,业内排名第三,怎么也不至于做出靠使用试用期员工来省钱这种事情。
  李杰露出一个短暂的微笑,“不过,也不用太担心。你们的运气还不错,经理出差,下周才回来,这周可以找梁主任先熟悉一下你们的工作。梁主任以前也是经理的行政助理。”
  刘颂雅很快就和周围同事打得火热,吃午饭的时候带给了童然很多“梁主任”的八卦。
  据说梁主任是个比她们大不了几岁的女人。出身农村,高中毕业就开始出来打工。之后半工半读,用晚上的时间读完了夜大。做过无数工作,最后进了世荣,从茶水妹一直做到了行政主任,可以说是世荣的草根阶级的传奇代表。
  第二天见到大家口中的“梁主任”时,着实让童然吃了一惊。她的样子和童然想象的差不多,很精神,妆容精致,衣着简练。工作起来好像是上了发条的钟,说话做事都很快。
  童然看了看她的工作卡,上面的名字是:梁芳。
  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童然跟到梁芳身后,小声地叫了一声:“小芳姐?”
  梁芳回过头,审视一样地又看了她一遍,终于露出一个不那么职业的微笑,“是然然吗?”
  “是我啊。原来你在这里上班?”童然如同见了故人一样。
  “真是你啊,我刚才觉得眼熟,就是没想起来……你变了很多,跟上学的时候不一样了。”梁芳笑着说。
  是啊,怎么能一样呢?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么多的事情,改变了她的心境,也改变了她的外形。谁又能想到,当初她家的钟点工,现在会成为她的前辈?
  童然和梁芳随意聊了几句,便各自离开了。刚回到办公桌前,刘颂雅就凑过来,“你跟梁主任很熟啊?看你们刚才聊得挺亲热的。”眼里浓浓的探寻的意味。
  童然明白她的意思,她们终归是竞争者,最后在这位子上的只能有一个。但是童然不是个那么想争的人,在哪里工作对她来说都一样。她来工作不过是必须到人群里适应一阵,反正她没打算做太久。她更喜欢那个网络的世界。她最近在思考,是不是应该以美食为事业,全心投入好好去做一件事情。
  世荣的工作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个意外。之所以愿意来这个公司,也是因为好奇,一个经理助理的职位,开的工资是八千一个月。在这个城市,这算是非常不错的收入。童然不缺钱,可谁会跟钱过不去。她是打算干满了三个月用这些工资去趟欧洲,她希望能去欧洲学习甜品制作。
  童然安慰她:“不是很熟,是我把她错认成别人了。”
  刘颂雅“哦”了一声,虽然将信将疑,但是还是接受了她的解释,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去了。
  工作的第一个星期,童然都在熟悉公司,熟悉工作流程。每天重复相同的事情,时间也过得飞快。到周末的时候,她一如既往地窝在家里做饭弄菜,写博客和美食教程,或者给“英俊”拍照。
  童然的餐桌不大,只有两个位子。童然坐一边,另一个位子上坐着一只玩偶大熊。一只名字叫“顾小炜”的大熊。
  整了一桌子的饭菜,只有她一个人吃。吃饭之前先给饭菜拍九张照片,然后传到微博上,仿佛是在记录和顾小炜的生活。她从来不用微信,因为她现在没有朋友圈。配着美食的照片,她写道:“周末给老公准备的晚饭,亲爱的,一定要吃完哦!”
  她记得第一次打下这几个字的时候,哭了半天。直到现在似乎已经习惯了,因为她突然觉得自己也没那么不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可以肆无忌惮地称呼他“老公”。
  晚上躺在床上看书的时候,童然接到一个陌生的来电。童然看着那个陌生的电话号码,犹豫了很久要不要接。她的私人手机号只有三个亲近的人知道,爸、妈和夏文。
  电话不遗余力地响了好几回,吵得她心烦,于是接通了电话。
  “请问是童小姐么?”这个声音童然有点熟悉,蹩脚的普通话,柔软的腔调。
  “是我。”
  “我是方泽轩。”
  “我听出来了。可是夏文现在在马尔代夫度假,不在这里。”童然很遗憾地告诉他。
  “我知道。你的电话是文文告诉我的,能不能麻烦你过来帮个忙?”
  童然想不到夏文居然把她的手机给了外人,他们这样亲密的状态,似乎不是夏文口中所说的“普通朋友。”
  虽然不是那么乐意,但是别人开口了,她还是得去帮忙。既然夏文把自己的手机给了方公子,大约就是希望她能去帮这个忙。
  要去的这个地方,她很不喜欢。但他们那一圈的人,玩得最多的夜场就是西岸北了。那是她心里最黑暗的地方,但是她说过要勇敢。昨天已经是昨天了,这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坎。
  找到方公子的包间,童然敲门后一进去就看到地上一片狼藉。碎酒瓶、碎玻璃杯、泼洒在地的红酒……仿佛是被人洗劫了一样。
  方泽轩见她来了,忙起身抱歉地说:“真对不起,这么急找你来。我有急事现在必须离开,但我朋友喝醉了,不肯走,请你帮我陪他一下。”他匆匆交代了几句就离开了。
  童然这才注意到沙发上半躺着一个人,头发凌乱,领带松散,衬衫半敞开着,一只手里还握着一瓶酒,另一只手搭在额上。看不清样貌,但他手下露出的下颌线条却很是好看。
  以童然的经验,面前的人不是生意失败,大约就是情场失意。看这样子,多半是后者。
  有侍应生小心地敲门进来打扫,他刚开始打扫,醉着的那个人又把手里的酒砸在了地上。“我说过了,谁都不许收!”看这样子,正在气头上。
  童然冲侍应生摆摆手,让他出去。找了个离那个人最远的角落坐下,打开手机上网。除了这个,她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童然打算等到他清醒了再送他出去,她不知道他的来历,明星?富家公子?官员?作为方公子如此重视的朋友,这几种可能都有,所以贸然出去是不理智的。
  偶尔那个人咕哝着叫一个人的名字,这更加应验了她的猜测。
  手机玩累了,童然就靠在沙发上睡一小会儿。但是她的睡眠向来不太好,更何况是跟一个陌生男人同处一室。
  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到那人坐在不远处,目光直直地盯着自己看。童然打了一个激灵,人就彻底清醒了。看了看手机,已经凌晨四点了。
  荣俊没想到他醒过来的时候,会看到童然。好像有很久没遇到过她了,但无论她怎么变,他都能一眼认出她来。
  开始一瞬间他有点晃神,想不明白她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眼前,又在想她是不是想起自己是谁了。可从她醒来后茫然的目光里,他知道他根本没给她留下一丁点的痕迹。他认识她十几年了,她却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望向自己的目光,完全是对着一个陌生的人。
  大脑从混沌中劈开一条路出来,往事种种逐渐清明。那么,既然就这样交集,不如从今天开始。于是他的开场白从“你怎么在这儿”变成了“你是谁”。
  童然觉得他这问题问得非常没有礼貌。
  “我叫童然。你朋友方泽轩求我在这里陪你。”童然特意把“求”字说得很重,以显示自己的高姿态。
  荣俊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童然,童然……你好吗,最熟悉的陌生人?
  童然这才看清他的脸。脸型很好看,就是此刻的形象不太好。头发乱得像某个咖啡的牌子形象,下巴上胡子青茬一片。但这并没妨碍他好看的眼睛,深邃的目光,暗黑明亮的瞳仁,配合高挺的鼻子,是个性格坚定的人。
  她突然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张脸,却记得不太清了。除了顾小炜,或许帅哥在她印象里可能都差不多。当她在脑海里搜索着这张脸的时候,却被荣俊的话打断。
  “你怎么不送我回家?”他不是询问,而是责问。
  “我不知道你家在哪里。”童然耸耸肩。
  “为什么不找个酒店?”
  “我从不跟男人开房间。”
  “为什么不带我去你家?”
  “我从不带男人回家。”
  荣俊像看一个外星生物般看着她,“就让我在这里趴了一夜?”心里的话却是:方泽轩你是个什么朋友,就把我交付给这样的一个女人?
  “我也陪着你,放心,没人动过你。好了,看你也醒了。我得走了,再见!”童然觉得这人自大又没礼貌,没来由的叫她不喜欢。
  可她刚站起来,荣俊突然一把拉住她,“我头疼,没法开车,你开车送我回去。”
  童然把手抽出来,打开钱包,塞了200块钱给他,“抱歉,我不会开车,你自己打车吧。或者叫代驾。”
  她撒谎,只是因为不想再跟这样的人待下去。
  荣俊疑惑地看着这200块钱。
  童然面无表情地解释给他:“噢,你的现金都用来付昨天晚上喝酒、砸酒的钱了,你的信用卡我没动,省得你醒了不认账。你自己记得去交钱,还欠不少呢。200块钱记得还我,利息就算了。”然后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留给荣俊一个潇洒的背影。
  童然想,她这200块钱是没希望要回来了,她得找夏文赔偿损失。
  夏文却把她在马尔代夫的照片传给她看,童然赫然在照片里发现了方公子的身影。难道他穿越了?明明夏文一个人去度假,怎么照片里有两个人?
  童然突然有种被耍的感觉,立刻拨通了夏文的电话,“你跟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你跟方公子搞什么飞机?”
  夏文“咯咯”地笑,“你说他这人真是有意思。跟我打电话说想我,我说我在马尔代夫,你真想我的话现在就飞过来。他说他朋友失恋了,正买醉呢。我就说,你还说爱我,陪别人不陪我。结果他就真的跑来了!临走说不放心朋友,他在本地也没什么认识的人,我就把你的电话给他了……”大约真是心情舒爽,笑声此起彼伏地在童然的耳畔响起。
  “原来我是给你的爱情试题擦屁股的那位啊。”童然感慨。
  夏文笑,“其实我也是给你个机会,认识认识其他的男人……对了那人怎么样?听轩轩说是个钻石王老五。”
  “王老五?我看是王老二……夏文,你可真恶心,还轩轩。对了,回头还我200块钱!看你得意的小样,加利息!”童然恨恨地说。
  可是这200块钱最后既不是夏文还给了她,也不是方公子还给了她,而是那个深夜买醉的人。
  这个人出现在总经理办公室的时候,童然差点把手里的茶杯惊翻在地。
  童然想,这人白天和晚上果然是不同的精神风貌。
  荣俊在没有任何笑意的微笑中,在众目睽睽之下,从钱包里掏出200块钱来施施然递到她的面前。
  童然这次真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这个人就是她的上司?世荣的总经理?年纪未免轻了些。当然也应验了刘颂雅的小道消息,这世荣的总经理是个二世祖。果然是钻石王老二。
  只是那天晚上,童然视其如粪土一样的脸色,让她觉得自己还是找个合适的机会拿钱走人才是上策。但不管内心有多澎湃,她还是强装着面色平静地收下了这两张票子,也只能无视周围面面相觑的同事。
  待荣俊离开后,刘颂雅依旧热情地跑到她这里,然然姐姐长、然然姐姐短的,问起这200块钱的事情。
  刘颂雅比童然小两个月,童然觉得她其实本质不坏,就是功利了点。但是童然不怪她,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生活的方式,她没有资格去评判别人的好坏。
  童然实在被她缠得脱不了身只好说:“荣总给我钱请大家吃茶点的。”
  结果这200块钱刚进口袋还没有捂热,下午的时候,就全用来买了甜点给总经办的同事,顺带还多花了34块钱。
  童然气闷,晚上本想打电话给夏文,想想肯定脱不了她一顿揶揄。于是索性打了方公子的电话,掐头去尾地说了一遍这事儿。总之,就是他得为这234块钱负责。
  她当然是不差钱,只是差了这一口气。
  没料到方泽轩却是笑了,然后说:“你等等,荣俊在我这儿呢,你自己跟他说。”
  童然怔住了。
  在荣俊拿过电话的前一秒,童然识相地挂掉电话。她有一种衰神附体的感觉。
  自从知道这个叫荣俊的人就是自己未来上司的那一刻起,对于现在的职位她也意兴阑珊了。
  干了一阵子,童然终于明白为什么李杰说荣俊是个不好伺候的上司了。这个人对于细节有莫名其妙的执着,对别人有莫名其妙的严苛。当然也算是个公私分明的人,总是对事不对人。
  童然观察到,多数的时候,荣俊总是冷静的一张脸,非常符合现在事业成功的男士的形象。荣俊很少笑,除了见客户的时候会露出职业的微笑,其他的时间面部的表情屈指可数。当然基本上他见客户的时间也不多,大部分是几个副总经理出面。
  特别助理这个工作基本不参与什么具体的商业行为,顶多就是给他送送文件,复印需要的材料,找各个部门的人员调来他突然想要的任何材料。大多数的时候,对他私人的服务更多。譬如订餐、订房、送洗衣服。
  荣俊有一个男秘书,宋奕铭。宋奕铭是个个头不太高,唇红齿白的年轻人,不过二十出头。荣俊通常叫他“小宋”,大家也都这么跟这叫。
  童然开始扭捏地叫了几天“宋秘书”后,也跟着一起叫起“小宋”。因为吃午饭的时候,闲谈起来才发现他的生日是比她小十天的。于是便心安理得地叫起他“小宋”,丝毫不在意小宋同志当总经理的秘书已经两年半了,而且是荣俊非常得力的助手。
  看着小宋,童然觉得这才是荣俊真正意义上的秘书,而她简直是在做一个保姆的工作。但是,在高档写字楼里吹着空调,穿着制服挂着名牌,拿着高工资——这样的保姆工作也未尝不是个好工作。
  梁芳私下里跟童然说,荣俊这个人是个很有洁癖的人,不仅是生理,还有心理。跟他保持遥远的距离,是她能做好这份工作的前提。
  但是,对于这份工作,童然本就没什么热情。所以她和荣俊基本上保持的是一个非常非常遥远的距离。
  但凡遇到与荣俊有接触的工作,她都推给了刘颂雅。刘颂雅很高兴做这些,工作起来格外卖力,从外形到内在,而童然只是打算做完这三个月拿工资走人。虽然对老板不待见,童然也不得不承认世荣确实是一间好公司,试用期也给满工资,而不是像大多数公司一样只给试用工资。
  在世荣工作了一个多月,赶上了圣诞节。世荣是做建材进出口的,国外的客户这段时间都不在工作状态,所以公司通常会在这时举办年会,年会过后就是三天长假。
  童然来得晚,等她到的时候酒店门口已经没什么人了。她没料到荣俊会笔挺地矗立在冷风里给员工发红包,丝毫没因为寒冷而有损一丁点的光辉形象。
  童然走到他面前去接红包,荣俊并不松手,难得开口问她:“童秘书怎么没带男朋友来?”
  童然的心重重跳了一下,这人真毒,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只好讪讪地说:“我哪来的男朋友啊,要不荣总您帮忙留心一下,帮我早日脱单?”
  荣俊露出吃惊的神情,“是吗,小宋还给你准备了两份红包,看来下次给吧。”童然看着手里孤零零的红包,早知道随便揪个人过来冒充一下也能多拿一份,稍微抚慰她那受伤的灵魂了。现在倒好,白白被他刺激一番。她叹了口气,“那您给我留着吧,明年也许就用得上了。”
  说完,童然正要进酒店,荣俊突然问:“‘喂不熟的猫’是你吧?”
  童然没料到他能叫出自己的网名来,下意识地便答应道:“是啊,怎么了?”
  荣俊唇角却是扬了扬,长长“哦”了一声,然后俯身过来快速在她耳边说:“你在博客里不是天天做饭给‘老公’吗?”说完从她身边擦肩而过,留下她惊愕地呆愣在原地。
  童然简直要崩溃了:这到底是间什么公司?一点隐私都没有!
  到了餐厅,同事们都喜气洋洋地聚在一起,品餐谈酒。童然和同事们不算太熟,索性躲到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吃一边分析着厨子的手艺。看到特别喜欢的造型就拍几张照,盘算着回家也可以做来试试。
  吃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看到刘颂雅红肿着眼睛跑了出去。她端着满满一盘马卡龙,错愕地看着刘颂雅离去的背影,猜测着会发生什么事让她如此失态。
  这时候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吃完饭回去准备一下,明天跟我出差。”
  童然转身看到荣俊,她四下里望了望,以确定一下他是不是在跟自己说话。可是这个小空间现在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
  “明天?不是放假么?”童然嚼着甜腻腻的马卡龙,那是她眼疾手快扫进盘子里的。边嚼着边说话,丝毫没把他的话当作一个事情。
  “特别助理的假是跟普通员工不一样的。我不放假,你就不能放假。”
  “刘颂雅怎么不去?”明明有人会趋之若鹜,她更想顺水推舟。
  “她被辞退了。以后你就是特助了,明天就转成正式员工。”荣俊说得很平淡,但是童然却觉得很冲击。怎么说辞退就辞退了呢?
  看到她的表情,荣俊很不耐烦地赏赐了她一个答案,“她对自己的上司产生了不该有的感情。”
  童然惊讶地合不拢嘴,眼前这个叫荣俊的人,虽然长得很对得起他的这个名字,但这个人未免也太自我感觉良好了吧。于是反问他:“你怎么就知道我对你没产生不该有的感情?”
  荣俊却笑了,他良好的教养也没有让他刻意隐藏笑容里的不屑,“我不认为一个为别的男人寻死觅活的女人会这么快移情别恋。”
  这句话让她心头一颤,手一抖,盘里的美味都跌落到了地上,新买的呢子裙上也被污染了一处。仿佛是披着自以为安全的马甲,还是被人轻而易举地揭开,让路人窥视到了她本来的面目。
  荣俊很绅士地抽了几张纸巾给她。
  童然心虚地一边擦,一边想,他是谁?没人知道她自杀过……不,这世界上有一个人知道。
  是他?那天晚上她没戴眼镜,没看清把她从海里捞出来的人的长相,但是这个桀骜的声音细想起来确实有点熟悉。可是这么久了,谁会记得那么清楚?
  当她正要仔细去分辨一下面前人的长相时,却正迎上荣俊俯下的头,他的声音不偏不倚地传进她耳里:“童然,你未免也太小气了。我救了你的命,分文不取,你却还时时刻刻惦记着让我还你那234块钱。”
  是的,就是这样的声音,是他没错。她藏着的不堪的软弱,怎么就让这样的人看到了?
  这耳边骤然暧昧却又冷漠的话语,叫她心虚又尴尬。她刚想开口说辞职,他的话却又响起:“不要跟我说你要辞职。你的命都是我的,在我找到更合适的助理之前,怎么也得给我做一阵子帮手吧?”
  是的,她这样有小辫子被他抓在手里的人,当助理真是再合适不过。她张口无言地呆望着擦肩而去的荣俊,心里想,我跟你有仇吗?
  快新年了,童然却怎么都开心不起来。
  回到家的时候,童然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这次荣俊出差只订了两间房。如果她也要同行的话,意味着有三种分配房间的可能:她自己一间,荣俊和小宋一间;她和小宋一间,荣俊自己一间;她和荣俊一间,小宋自己一间。
  她觉得要抓狂了,无论怎么分配似乎都不十分合理,于是在凌晨两点的时候,她毅然打通了小宋的电话,婉转地说:“宋秘书啊,怎么办,我突然想起来我只订了两间房。”
  小宋一贯的好脾气,虽然睡得迷迷糊糊的,却一点发火的迹象都没有。想了半天,然后呵呵地笑了,“没错,就是两间房。我明天不跟荣总一起去。”
  当童然和荣俊站在候机大厅里的时候,她发现荣俊的行李真不少。
  一个登机箱、一个托运箱,手里还有一个手提包,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童然很少见到有男人出门带这么多东西。而她的东西,仅仅一个小登机箱,里面有旅行装的护肤用品、简单的彩妆外加换洗衣服。
  虽然听说过荣俊是在国外读的书,但是她怎么都不觉得这人学习到了西方的先进知识。至少在礼貌方面他是欠缺的。
  比如此刻,他所有的行李都是让她拖着。在拖行李的间隙,童然仰望着荣俊,就是这样人高马大的一个大男人,风衣衣角飘飘,潇洒地走在她的前面。
  童然腹诽,加条围巾,荣俊大约都能去演许文强了。让她一个柔弱女子在后面拖行李,也真好意思!
  可童然抱怨归抱怨,干起事情来还是很利索。她觉得这个人真是当保姆一样使唤她,丝毫没留情面。
  好在昨天晚上小宋说过:“出差挺好,吃得好、住得好,还有额外补助。”童然就是被他的话支撑着。她不由感慨,我不缺钱的一个姑娘,怎么也拜倒在金钱的石榴裙下了呢?
  后来她仔细分析,结论就是她这是寂寞。寂寞怕了,一个人的时候,只要安静下来就会想起从前的种种。但是她发现,被资本家折磨的好处就是,把仇恨转移了。
  当她的身体被折磨时,心里就变得痛快了。于是她发现,她越来越爱这被折磨的日子。俗称皮痒痒,欠扁。
  办好行李托运,终于等到了登机的时刻。所有的随身行李都在她手里,自然也需要她亲自安放。但在把登机箱往行李架上放的时候,荣俊突然很绅士地帮她举上去。当她正准备感激涕零的时候,才发现身后站着一个笑意融融的漂亮空姐。
  摆好了登机箱,荣俊冲空姐笑了笑,带着礼貌和一点热情的微笑。
  童然想,这人才真是情场上的高手。果然,那位空姐一路上对他照顾有加。
  沾了荣俊的光,童然也坐在了头等舱里。但昨天晚上睡眠太差,整个航程她都在睡觉。没有享受到美人的眷顾,也没有享受到头等舱的美食。
  荣俊处理好手里的文件,关掉顶灯。捏了捏眉心,“童然,帮我要一杯咖啡。”明明可以呼叫空姐,他还是习惯性地去叫她。
  半晌,没有听到她的回应,荣俊侧过头就看到蜷缩着靠着窗户睡觉的她。眼罩罩住她的半张脸,皮肤没有上次飞机上看到的那样苍白,却依旧白皙。
  他突然想起裴雪问过他,是不是男人都喜欢皮肤白的女孩子。他那时候尚不以为然,后来想来,他确实也是偏爱皮肤白皙的女孩子。
  她的唇角天生略略翘起,是那种就算没有笑也让人觉得在微笑的面孔。他想起小时候的她,脸上总是挂着特别夸张的笑容。是的,夸张,他从来不知道人生怎么会有那么许多可乐的事情。她的笑总叫他嫉妒。
  现在的她再没了那样的笑,就算是笑也是开心不到骨子里的。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分辨出她笑容里细微的差别。现在的她更多的就是这样一副礼貌的笑脸,是笑给别人看的,如同自己一样。
  也如同自己当初所预期的那样,他终于把她塑造成和他一样的空心人。让他觉得他的人生终于没那么寂寞了。
  她睡得并不安详,眉头时不时会皱起来,让人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抚平。长长的头发如瀑布一样泻在肩上,好像是那天把她淹没的海浪。她露出的半张小脸仿佛就漂在海面上,他有一种她又要被吞噬的错觉,于是下意识想要伸手去将她腮边滑下的头发拨开。
  他的指尖刚刚触到她的皮肤,手指仿佛触到温润沁凉的玉石,然而这小小的接触却让她惊醒了。
  童然忙扯下眼罩坐直身体,一时间还没适应眼前的环境,却是下意识地问:“到了?是不是要去拿行李?”
  荣俊不着痕迹地收回手,“还有三十分钟。”然后又低头去翻那一叠已经熟烂于心的报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