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书名:仲时落楠枝 作者:蕊木属 本章字数:5923 下载APP
次日晋齐落便带着礼物来到定北侯府,见侯府早已有人侯在了门口,知道是时夏与爹娘说了今日会来。一想到时夏,他就觉得自己的心中五味杂陈,本也知今日来见定北侯,那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可真的打着拜访至交的名义,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心中对时夏的愧疚,竟盖过了对定北侯的恨意。
想至此,他又狠狠甩了头告诉自己,定北侯终是自己的杀父仇人,此仇不共戴天一日不敢忘却。思虑之间侯府已到,他抬步迈入定北侯府,却见时霄与夫人已等在前厅。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时霄,少时相见的记忆已经开始模糊,只依稀还记得幼时听父王提起定北侯征战沙场的威风凛凛。如今再有一日亲自得见,晋齐落才发现定北侯身姿飒飒,竟不似他脑海中的健壮,而是一番文臣沉稳的模样。
晋齐落上前施礼:“平域少将军晋齐落,拜见定北侯爷。”时霄上前搀起晋齐落,请他落座:“夏儿昨日与我说贤侄要来,时某与夫人久闻少将军大名,今日得见果真是一表人才。幼子自幼被我与夫人宠爱了些,有些任性骄纵,还望少将军平日莫要见怪,如他耍混犯错,定要替我好好教他。”
晋齐落忙起身又见了礼,“侯爷谬赞,齐落惶恐。时夏少年心性,单纯洒脱,与那些纨绔蛮横的公子哥儿是不同的。”
晋齐落扫视前厅却未见时夏的身影,不由得发问:“敢问侯爷夫人,怎么未见时夏人在何处?”时母这才想起似的笑答:“你瞧我这脑子,忘了吩咐人去叫他,”说罢唤来身旁丫鬟“去叫少爷来前厅。”
时夏来时,时霄已与晋齐落正在交流政事,两人之间的气氛,完全看不出他们即将生死对立。
晋齐落扭头便看见时夏今日一身月白常服,显得那人清俊亮眼,少年气十足。时夏进门时便瞧见了晋齐落,正弯身在红纸上与父亲一同写写画画,他向着父亲母亲的方向走去请安:“问父亲母亲安,”然后又转身向着晋齐落的方向欠礼:“问晋将军安。”
晋齐落瞧着他乖乖的小模样不由得勾了嘴角去逗他:“问小世子安,小世子这般客气,晋某差点要问一问时侯爷府内是否还有一位张扬活泼的小公子了。”
时夏对着他撅了嘴巴,知道这人仗着在父母面前自己不好发作,便闪身躲在时母身后,“娘,晋齐落说我。”时母笑着去捏时夏的鼻子道:“小夏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在娘跟前撒娇,叫人看了笑话。”
晋齐落瞧着时夏与自己的娘亲撒娇,一眼看过去便是突然觉得有些怕,怕他日伐侯府,时夏与自己又该如何相处下去…
说谈间时霄留晋齐落用午膳,时母与晋齐落分享时夏小时候的趣事,闹的时夏红了脸,气哼哼地抱着手臂生闷气。晋齐落这才想起,挥手唤了下人端了东西来,时夏顺着去看,发现竟是冰糖葫芦,晋齐落为他掐了签子的尖头才递给他,还在生着气的人瞬间就乖乖地低着头啃糖葫芦去了。
时霄与晋齐落相谈甚欢,三日后便是除夕,时霄笑着邀晋齐落来府中同聚。晋齐落私心想要在定的再晚些,时霄却一下子将杯中酒仰头饮尽,继而看向晋齐落的眼神中有着他看不明晰的决绝:
“三日后便是良辰吉日,莫再拖了。”
说这话时时母与时夏转了头不去看时霄,商量好除夕之夜登门拜访,晋齐落拜礼离府,时夏跟在身后去送他。
出了府拐进巷子,晋齐落见时夏似乎有些神情低落,于是站在他身前矮了矮身子,努力在他的眼前勾唇笑起来:“时夏,三日后便是除夕了了。”
时夏听他说除夕,自己茫然地垂着眼睛轻声重复:“是啊…除夕…”
“可是有心事?”晋齐落看着时夏从昨日情绪就很低落,怕他是不是真的受了什么委屈,有些担忧地去问他。
时夏吸了吸鼻子,再抬头时又是一副笑眯眯的开心样子:“心事便是怕你吃过喝过便会变脸,就像话本戏文里的那般负了我。”
晋齐落见他眯着眼一副小狐狸模样,才觉得放下心来:“夏夏,我不负你。”
时夏听了他的话愣在那里,许久才垂着眼睛去应:“晋齐落,你若是骗了我,我就再也不要同你交好了。”晋齐落原本看着着时夏的眼睛慕然一怔,仓皇地错过他的眼神看向别处,许是看不见时夏的眼睛,才有勇气继续去骗他:“嗯,不…骗你…”
晋齐落身上的檀香味环着时夏,他想起初见晋齐落那日,想起逛灯会那日的糖瓜,想起品鲜楼归来的晚风...,不过短短几日,便已是物是人非至此。
时夏心中忍不住嗤笑自己,明知这人要做的一切,却总是在他靠近时忍不住吸一吸鼻子,去嗅那淡雅的檀香气,当真是没有出息。时夏侧目,恰好瞧得见晋齐落那颗小痣,他偏了头轻轻去触了下那颗痣,虔诚地仿佛是一场仪式,而他能献祭的,终归只有自己。
晋齐落回神问他:“三日后的除夕宴,可有什么要准备的?”时夏偏着头想了想,“不需要准备什么,你能来我爹娘就已经很开心了。”
晋齐落揉揉时夏的头发,时夏想了想又补充道:“只剩三日了…我打算给他们一个惊喜。我昨日偷偷同后厨的李婶学了道菜,等三日后便要做给爹娘吃。”他说着小心地看着晋齐落:“除夕宴,我爹娘会吃到我做的菜对吗?”
晋齐落又揉了揉时夏的头发,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时夏,只是含混地回应:“嗯,时夏真孝顺。”
“时候不早,该回了。”时夏欲走,晋齐落看着他转身的背影,突然意识到时夏这一转身后他二人再相见,就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了。他迈步从背后拉住了时夏的手腕,突然觉得自己不会说话了似的,磕磕绊绊才说出句子:
“时夏,除夕宴...我接你来晋府可好?”愣愣站在原地很久,时夏半晌后才答话:“好。”
在他答应的瞬间,晋齐落又紧跟着说道:“有句话我想同你说。无论如何,我都想护你一世周,你我不论乱世纷嚷,做一世知己。”
他说得很急,像是很想要将这句话告诉时夏,要他记在心中。
时夏背对着晋齐落红了眼睛,他短短二十年活得太过单纯满足,实在想不出这个口口声声视他若人生知己的人,缘何要利用自己对付自己的父亲,他想不通,也不愿去想了。时夏没有回头,“那日你救我,便说了要报恩,如今...算是我报了恩情。”
直到时夏走出巷子,晋齐落还站在那里看着巷口。时夏方才与他说话的语气,他觉得不像是自己惯常认识的时夏,那语气太冷,太漠然,让他觉得似乎他们…两清了…
仲时落楠枝(7)
  三日时间,时夏与父母谁也再未提分离之事,只是每日一同闲聊用膳,午后在府中庭院伏在母亲膝上听父亲说年轻时的故事,看母亲为自己绣各种样式的帕子锦囊。
  
  时夏每日都去后厨学着做上一道菜,却从未拿给父母品尝过味道如何。因为他记着晋齐落答应过自己的,除夕那一日会让父母吃上自己做的菜。
时夏未遇到晋齐落前,从未有过如此神伤之时。他曾经也幻想过有一天会再遇到恩公哥哥,最好他们能做知己朋友,一辈子交心不离。只是如今,恩公哥哥真的来了,他又希望他们从未遇见过…
除夕前一夜,时夏来到父母房中,时母亲手将一个平安符放在给他绣的荷包里:“夏儿留着,这是娘特意为夏儿准备的平安符。”
时夏红着眼眶接了,时霄走到书柜前,默默拿出一个匣子,打开后里面是一块漆黑雕着蟒纹的令牌。他拿起灵牌细细摩挲,半晌后才交到时夏手上,“夏儿,这是定北侯府世代所传的凭证,凭此牌可调门卿忠侍。只是我儿万万记得,皇上虽是容侯府不下,我们时家却是世代守护江山社稷,万不可调遣人来做有损社稷朝纲之事,可记得了?”
时夏郑重接了,稳稳将蟒牌握在手心:“儿子记下了。”时霄点点头才又道:“晋齐落虽误会侯府,但为父也看出他并非冷血无情之人,只是一时无从分辨。军令如山,莫要怪他。”时夏又重重点头应下,时霄才如释重负般笑了,母亲上前为时夏捋了捋额前的碎发,笑说明日还要早起,早些回吧。
时夏问了安阖上门的瞬间,强咬着牙不出声,却已是泪满平芜,沾透了衣襟。
清晨天刚一透亮,长乐城内早已是一排张灯结彩的装潢,家家户户都被人挂了金穗的红灯笼,满城都透出一派喜庆祥和。
有一队车马远远行来,队伍里有人担着红色镶金的箱匣,连马匹都挂上了喜庆的嚼子缀着铜铃叮当声响。有恰好外出才归的的商户伙计见了,好奇地问旁人是谁家除夕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旁边的邻居用胳膊肘了他一下答:
“刘大哥怎的连这都不知,是平域少将军晋齐落,大张旗鼓来邀定北侯家的小世子时夏。这车马仪仗足足雇了二十二队,红绸金花、望不到头的红绸,比过当初公主的大婚还要气派。”
此时晋齐落已是骑着高头大马行至人前,他今日在阳光相称之下透着棱角分明的清俊,剑眉之下一双眼眸含锋芒,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身穿一袭苏绣红色锦袍,说不出的飘逸宁人。
旁边看呆的人恍然大悟,点了点头道:“我当是哪个儿郎排场如此大,原来是晋少将军,真是逸群之才,顾盼生辉。”邻居听了也是连连称是,“这平域将军晋齐落是仪表堂堂的少年英豪,又身份尊贵是当今圣上的亲外甥,若不是家里造了难,当真是把其他人都比了下去。”
侯府内小叶子在时夏身边忙前忙后,时夏着一身华冠丽服,穿在身上更显出他眉目清朗,缎似的头发被束了金冠,远远瞧着都是一副公子如玉之相。
娘说今日是除夕大喜,纵是离家也要长袍金冠不负侯府灯火一场。
近几日侯府推说俸禄有减,遣散了下人,小叶子死命不肯走,一定要留在时夏身边。留下的几个一直跟在老爷夫人身边不肯走的亲信,过了今日也是安排了俸禄要回老家去的,最后只留下定北侯夫妻二人,与这侯府百年的基业一同,翻覆而去。
远远就听人说了晋齐落备着豪礼前来,时夫人握了儿子的手,抖着唇想再叮嘱儿子些什么,终是哽咽再三说不出话来。定北侯时霄定定望着侯府内院,如同往日一般景色,甚至为了庆贺除夕,装置更华丽几分。一辈子铮铮铁骨未落过眼泪的汉子,双指捏了捏眉头蹭过了眼角的氤氲:
“儿啊,开门吧。”
这一句“开门吧”似乎是耗尽了时霄的力气,他不忍看着时夏的背影,狠下心转过身去。
晋齐落骑着一匹通体亮黑的汗血宝驹,单手称了马背一跃而下,红衣因着了力道猎猎作响,像是戏文中才听过的郎君般俊逸非凡。他脚踩的是蟒纹金丝的靴子,走到时霄夫妻身边撩了衣袍下摆拜礼:
“谢过时侯爷邀在下前来,一点薄礼,留与侯府以用。”
时霄点了头,看向晋齐落带来的箱匣后沉声道:“不必留下了,侯府用不上这些,要夏儿带回去晋府吧”
晋齐落闻言猛地看向时霄,他未曾想到时霄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可细想来又觉得谋略如时霄已知自己的目的倒也不意外。
可他若是已知自己的目的,又怎会心甘情愿伏诛?瞬间警觉起来摸向腰间的佩剑,时霄用余光看过一眼随即笑起来:“夏儿生性单纯不懂其中原委,今日侯府未备得妥帖,还请少将军留一队将士先于我府中做客,待将我儿迎入晋府中再来一叙可好?”
时霄这番话说得隐晦可晋齐落是听得懂的,他笃定自己不会牵连于时夏,眼下是在托自己带时夏离开这里。
转眼看向一旁的时夏,他身穿一身苏绣朱红锦袍,乖乖垂首立在一旁并不曾言语。晋齐落只当是时霄为了支开他说了些什么,又想起那日品鲜楼中时夏的委屈,晋齐落还似那日初遇一般弯了腰凑在他的耳边说:
“夏夏,随我回家了。”
时夏一直沉沉低着头,他伸了手搭了晋齐落的手腕随他上马。晋齐落只觉得时夏的手有些太凉了,记忆中的这人一直是温暖的,不该似这般冰冷,于是又说了句:“这队伍隆重皆是在庆小世子肯临我府上,可是怕了什么?手怎么这么凉?”
时夏不语,只是紧了紧手指,由着他引着自己上了马。晋齐落转身也欲上马,时霄这才转了头望着他道:“时家祖上满门忠烈,夏儿自幼学的也是忠义孝仁,还望晋将军、晋将军日后一定好生待他,时某在此谢过了。”
言毕竞是冲着晋齐落拱了双手缓缓下拜,作了揖。晋齐落忙伸手去搀他:“伯父折煞了,我自当护他周全。”时霄不再言语,只是紧紧盯着马队的方向,看着自家的儿子久久未收回目光。
“将军回府——”
马队里有人一声吆喝,队伍就调转了方向出侯府大门。时夫人这才似回了神般追在队伍后头,一步一步直直追出街巷喊道:“夏儿,为娘的夏儿,娘亲再给你唱首歌送一送罢!”
“君不见山高海深人不测,古往今来转青碧。浅近轻浮莫与交,地卑只解生荆棘。谁道黄金如粪土,张耳陈馀断消息...到头还用真宰心,何如上下皆清气...”
那是时母在幼时曾教过时夏的一首《行路难》,她的儿子如今要与自己分离,此生再不得相见,独自去面对那冰冷的雪雨风霜...前路漫漫,时夏步履维艰,又独留一人形单影只。
时母含泪的泣声在时夏的身后传来,一日未曾开言的时夏似乎是忍得久了般,突然就留下眼泪来。先是低低抽噎着啜泣,然后马车渐行渐远听不到时夫人的声音时,又终于是崩溃了般地哭地悲切。
晋齐落在时母唱歌时,打马在队伍前面低声嘱咐着留人守在时府,回来时夏身边的时候歌声已停,只见着红着眼的时夏哭得泪湿满襟。担忧时霄为了让他离开说了什么重话,可问来问去时夏却又不肯答话,沿街的百姓也都不明白这小世子只是除夕离家,为何还哭成个泪人。
晋齐落听着时夏的哭声心头酸涩,他遇到时夏时这人便是爱笑的,时夏有一颗小虎牙,眯着眼笑起来实在是可爱得紧。昨夜他做了个梦,梦见他们之间并无上一辈的血海深仇,今日他也是应邀侯府庆除夕。
他梦见时夏笑嘻嘻地与自己一道儿饮了酒,脸红红地拱在自己眼前,像是一只醉了还不忘娇横的猫儿。然后晋齐落便随着他笑,一直笑到突然间醒了,心中竟空的生疼…
正在思虑之间,他听见时夏止了哭声,抽噎几声之后稳了稳嗓音,大声冲着侯府的方向喊去:
“爹!”
“娘!”
“时夏,走了!”
 马车在将军府门前落了轿,晋齐落探身伸出手臂想要接时夏下马,时夏一时没站稳,晋齐落扶了他的手,能试着还是那般冰冷冷的。时夏在发抖,纤细的手指轻颤总也握不暖似的。
“我们...到家了。”
晋齐落说的很小心,他仔细观察时夏的眼睛,仿佛在担心着他会不接受这个新的“家”。侯府覆灭已成定局,届时时夏必然是离群的孤鸟般无依无靠,他只有将他留在自己的身边留在晋府,才能保他不被牵连。
“你...你先进府,哪儿也不要去。我有些急事要处理,随后再来寻你。”
时夏在晋府前驻足看着,他紧紧握着晋齐落不肯放开,连着指节都泛出白色。迟迟没有放手,时夏抬起通红的眼睛看着晋齐落,语气中像是有示弱的哀求:“我哪儿也不会去,就呆在这里,你陪陪我,陪着我呆在这里吧齐落哥哥。”
这是他第一回唤自己“齐落哥哥”,晋齐落愣愣看着眼前的人,眼中的瞳孔挣扎着微颤,最终还是用另一只手拉开了时夏的手:“我去去就回了。”
眼中的神色脆弱易碎,时夏许久后只是浅浅“嗯”了一声,就改由小叶子搀着转身向内室走去。走了两步似乎是衣摆太大绊了脚,重重向前踉跄了两步,小叶子紧紧追了扶稳才算没有倒下去。
晋齐落本想上去扶他,却动了动身子终是没有上前,他怕自己去扶了时夏,再试着那人抖得那样惹人心疼,就真的再没有勇气迈出将军府,再没有勇气去做伤害时夏的事情了。
眼神随着时夏的方向去看,一直待他走远再也看不到那抹身影,才狠心转了头挥手招来随行士兵。将长衫褪下换了白盔银袍,此时将军府内此时已是列队森严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将士。
晋齐落策马挥鞭,奔向侯府的方向再不回头:
“众将士听令,随我一起,伐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