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出拿着病历的手。
修长的手指突破界限，沾上阳光的浅浅金色，温暖闪烁。张起灵脑中又晕了一下，心里好像有风声暗自涌动和血液扑扑流窜的声音。
搞什么鬼？她暗骂自己一声，走前几步，伸出手去接。
两人的手指有一瞬间的触碰，却令张起灵不经意地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
“我们以前有见过么？”她抬头，注视着对面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认真地问了一句。
“应该没有。不好意思，我刚回国没多久。”
“呵……我想也是。”张起灵咧嘴笑了一下，浮起两个深深的酒窝。
然后她看向男子身后的车，黑色Cayenne，如一只深沉锐利的鹰——就靠在她的车子旁边，刚才她停车的时候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你这车很棒。”张起灵笑着说了一句。
“你的也不错。”男子弯了弯嘴角，瞥向旁边刚刚被张起灵打开了电子门锁的车。两人相视一笑。
与君初相逢，犹如故人归。
——张起灵脑里不知怎么突然泛起这不伦不类的一句话，呃，好像是她在哪里查处的私烟上看到的煽情词句。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怕是被晒晕头了，她苦笑一下：“谢谢。”
然后她看着她打开车门坐了进去，于是退开两步，转身。
背后好像有一道清冷而专注的凝视。
好熟悉。
她停步，转头——对方车窗已经慢慢摇了上去，黝黑的玻璃，隔断所有的目光。
再转过身，背后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声，她胸口突然泛起大块大块郁结的痛。
一怔，伸手揉了一揉，那痛感像来时一样，突然消失。
邪门了，不会工作压力太大真得了咩心脏病了吧？妈的，警署能不能报双倍医疗费啊。
不过——晃一晃手里的病历，她没由来地掉转了思绪：能有这样带点沉静，带点纯真笑容的成年人，恐怕实在不多了。
她轻轻甩甩头，向大厦的方向走去。
息红泪靠在窗边，双手环在胸前，以一个沉默复杂的表情，定定地看着楼下停车场里两个男人的相遇。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美丽的眸子里泛起一抹阴郁的灰，细碎的，波光闪烁。
她咬了一下唇，拨通了手中的电话，看着楼下正向这里走来的英俊警官掏出了手机。
“喂，是我。你不用上来了，我这就下到停车场去。”
“好的。我等你。”
浅水湾畔的海风有点咸，吹在人的脸上有点涩，但却仍是说不出的舒服。
“怎么想起来带我来这儿？”息红泪看了身边以手枕着头仰身躺倒的张起灵一眼。
“从小就很喜欢这里。那时候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我都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静静地想一想，吹吹海风，心里就松多了。”
“现在，这办法还有用吗？恩，比如说，应付你那些没有头绪的梦——”
“Ms.息，我知道我可能永远也找不到那些梦的头绪，可我控制不了自己想要知道某种答案——至少，让我看得更清楚一点。”
“叫我红泪好了，现在不是工作时间。”她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突然说：“你真的想看得更清楚一点？”
“是的，当然。”
“听说过催眠吗？”
张起灵倏然坐直了身子，瞪大圆圆的眼睛：“你是说……”
“我们不妨试一试。”
随着那个挂坠的轻摇，张起灵轻轻阂上了双眼。
向着一片光亮的白，越走越近……
暗夜里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
田芳蕊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她几乎跳了起来，下一刻却发现，原来是张起灵的眼睛。她不知什么时候开门进来，披着雨衣，静静地站在门廊处。
一口气还没有吁出来，她抬头，却猛然怔住。
张起灵的眼睛，亮，而凝固。眼仁定定的，四周浮着一层死灰般的青。
那不是正常人所拥有的眼神。
那双眼睛看着她，仿佛看的是一片空洞，半响，转过身，直直向厨房走去。
——唱片已经放完，音乐只余下沙沙声，游丝一样。窗外吹来的风，细致地拂起伏在小腿上的汗毛。
田芳蕊打了个寒颤，这是梦？还是现实？
她站起来，手脚都有点僵硬，轻轻的跟过去——
黝黑的厨房，闪电带来的线光，照着那人全神贯注又乐在其中的手势，右手高，左手低，那姿式——她在倒一杯茶？或是酒？青白的双手空空如也，在闪电下诡异得令人心寒。
电光石火间，田芳蕊突然明白了怎么回事。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放轻手脚，比狸猫还要静的，退回楼上。
这是现实吧！可是，太像是做梦了，她想，以致于她不能有什么激烈的反应。
脑中千百般念头反复冲击，时间却像是过得特别迟缓，慢慢的，连风雨都停下，四下里像死了一样。
终于忍不住，她微微睁开眼睛，却见张起灵已无声无息地站在床畔，直直看着她。那双原本明亮的眼睛，白过于黑。
多年前对神经的残酷训练，终于在此刻逼住了那声已迫在眉睫的惊叫。黑夜里，毛骨悚然的，与她沉默对视。张起灵衣袖上还带着潮湿寒气，慢慢的，面无表情的脸上却弯出一丝笑意。转身，脱掉了湿漉漉的雨衣，换上干净的睡袍，动作流利如常的，在她身旁睡下。
田芳蕊几乎不敢转头，黑暗只感到一只手，突然伸出来，温柔地轻抚她的发角。
一时惊骇得屏息静气。
身边的呼吸渐渐平定下来。
慢慢的，田芳蕊坐起来，额头全是冷汗。她看向床头的闹钟——
凌晨四点。
梦，是什么？
有谁没有做过奇怪的梦？
梦见摔下了楼梯，梦见自己至亲的人死了，梦见凶杀，梦见长而尖锐的凶器直逼自己……
还有人梦见，自己在街上，一直走一直走。而现实里，她也果真睁着眼，一直走一直走……
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那些都是被压抑了的性欲，和被伤害的童年。治疗的办法，就是在催眠的状态下把压抑的一切都说出来。
就那么简单？田芳蕊轻笑了一声，有点嘲讽。不过，弗洛伊德有一点没说错，面对是唯一的办法。
她从来不喜欢逃避，也不擅长逃避，她习惯面对。
就像她爱上了即将醒来的清晨，爱上了这一间偏僻的老屋，在整个城市和它的子民都没有醒来的时候，独自在这里，享用太阳的初生和一份安详。没有别人打扰，没有往事的隐伤，更没有黑漆漆缠绕的迷梦。
空气潮湿，陈旧而变了颜色的楼顶，在初阳的笼罩下变成暗淡——
张起灵在清晨迷迷糊糊爬上天台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逆光的脸庞，淡定而忧伤，苍白的额头下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大清早，就这么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