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司天真的是杀死周苗的凶手吗?
接连几天,这个问题一直在路津京脑海里反复盘桓,让她如坐针毡,彻夜难眠。
情感上,她甚至为此唾弃自己,觉得自己不过是听了周穆——一个代表着另一种立场和权力的警察对她说的几句话,就背叛了曾经切实帮助过她、收留过她甚至给了她新生机会的司天。
然而始终无法抛却的理智却又不断鞭笞着她,提醒她,她不能仅仅凭借自己的情感和好恶来判断真相。
如果人人都以自己的标准来裁决是非善恶,都在对法律裁决不满时依照自己的好恶诉诸私裁……那法律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如果连这一点最后的意义和坚持也都可以被颠覆,那这个世界又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究竟是真的能够实现公平正义,还是彻底沦为另一种黑暗丛林?
如果。
如果她只能为了自我说服而反复强调,只有好人、善良的人、真正有判断力有控制力的人,才可以被允许举起制裁的镰刀……那么她又该如何证明,比如司天,比如飞廉,比如她自己,就是这样“有资格”的人,而另一些人就比他们更“不配”呢?
根本都是胡扯!
所谓“贤明者执掌权力”,不过是早就在历史轮回中反复破产过的幻梦罢了,是已然被验证过的失败,旧秩序的残影。
因为绝对的“贤明”是永远也不可能存在的。
是人,就一定会犯错,每个人都是。
今时今日,已然生活在民国的人们怎么能还把公平正义天理昭彰的理想寄托在“明君贤臣,青天做主”的昨日佳话之中?
究竟是为什么,已经不再生活在封建王朝的人们,却仍然只能被迫在等一个“青天大老爷”或一怒冲冠举起镰刀之间做抉择??
路津京觉得自己仿佛跌入了一口漆黑深井。
无数疑问在脑海中翻腾着,拷问她的灵魂,让她恨不得嘶声呐喊,让她痛不欲生。
一时间,她觉得自己是知道答案的。
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呼之欲出,仿佛随时都能挣脱桎梏,冲将出来。
然而更多时候,她又觉得她根本想不明白。
因为她实在太害怕了。
她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和亿万平平无奇的普通人一样,会恐惧,会忧虑,会被惊扰,因为太知道生命脆弱而害怕一切变数、动荡、未知——
她感觉自己已然快要被撕裂了。
所以,她又怎么能妄想去和别人争论对错呢?
她明明,连自己都还没想明白。
她根本没有立场去非议司天,亦没有立场去和周穆置辩。
路津京在公寓里困了好多天,像被束缚的怨灵,因为看不清去路而只能原地打转。
她只能逼问飞廉,哪怕无理取闹,也想让飞廉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她。
关于周穆所说的一切。
关于他的妹妹周苗。
关于司天。
关于真相。
但飞廉没有一次松过口。
“所以,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嘛……你究竟是为什么不直接去问司天本人呢?”
每一次,飞廉都这样反问她。
每一次。
于是路津京就只能卡住了。
内心深处其实是知道的。
她究竟是为什么。
明明只是很简单的一个疑问句,她却始终没有办法开口。
可是飞廉却对她说:
“你知道的吧,对司天来说,你是很重要的人。所以,如果是你要问她,她一定会告诉你答案的。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永远都不会要求你一定要怎么去做的。你究竟要怎么做,你只能自己想清楚。必须尽快想清楚。”
###(2)
所以,路津京真的很努力地去想了。
和司天相遇后的每一天,也无需刻意回想,就自动在眼前浮现出来,走马灯一般,仿佛某种人生最后的余晖。
她知道她到底还是没有办法放弃的。
因为她自己发过誓了。
她要保护司天。
这不是对司天的承诺。
她早知道司天是根本不需要她来保护的人。
这个承诺,是对她自己的。
而为了实现这个承诺,她确信她什么都可以做。
所以,她无论如何也必须知道全部的真相。
她必须知道。
路津京犹豫了一整天,到底还是拨通了周穆的电话。
“我们,见个面吧。”
###(3)
“我可以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但是,相对应的,你也必须毫无保留的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只要我发现你对我有一丝一毫的隐瞒,我们的约定就彻底作废。而且你也绝对不能撇下我自己行动。从现在开始,你要做什么也都必须告诉我,必须先和我商量,你能不能做到?”
咖啡厅里,路津京最后一次和面前这个男人确认。
坐在她对面的男人,周穆,穿着一身裁剪合体的三件套,似乎早有意料,亦早有决断。
“我知道的,全都在这里了。你大可以拿走,自己慢慢看。”
他一边说,一边把一袋厚厚的资料推到路津京面前。
当初飞廉给他的那袋资料。
“我既然来和你见面,就已经有充分的觉悟要和你合作。但只要我可以确认,她确实和我妹妹的死有关,我就必须把她带回去做进一步的调查。这是我的底线。只要你不妨碍我的底线,其他一切,都可以商量。”
路津京本能地就很抗拒:“可是你要把她带回去——”
“是带回去调查,我没有说我已经认定了她就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犯。但我有我的职责,调查是必须的!不调查,怎么还原真相?”周穆表现的寸土不让。
路津京只能无声地叹气。
“你总说你的职责!可是,你敢不敢摸着良心说,你对其他的案子也都是这么认真这么执着不追查清楚誓不罢休的?你难道能够否认你对司天这么紧追不舍都是因为你妹妹吗?那……其他那些死掉的女人、被伤害的女人呢?你的职责里不包括她们吗?就因为她们不是你的妹妹,只是和你无关的某个女人,你就可以不用对她们那么在意了吗?”
她终于再一次笔直地盯住他的眼睛,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没有任何躲闪。
“你敢不敢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我的那个案子,你也用了同样的时间和精力来追查吗?你没有因为重重阻力就放弃,也是一样这么在意的,你敢说吗?”
她看着周穆。
周穆便也只能看着她,眼中有太多无奈,还有冗长的疲惫。
“路津京,我是个警察,没错,可我也是个人啊!是人就会有情感上的亲疏之别,就会有人力无法对抗的困境,就会无论如何努力坚持也胳膊拧不过大腿……这很难理解吗?”
他到底是没办法回答的,只能这样自辩。
并不是什么出乎意料的答案。
路津京无奈苦笑一声。
“对,没错,你确实是个人。可我们难道就不是人了吗?!”
她原本也没有真的想要他回答这个问题。
周穆是个警察,他有他的责任,也有他的难处。
她当然充分明白知道着。
可无论是警察对她这个普通人强调自己是个人,还是她这个普通人对警察强调自己是个人,在这个当下,都格外可笑。
而她也实实在在,并不是特意找周穆来吵架的。
“司天她经常去那个疗养院,是去看一个穿白裙的女孩子。我不知道那个女孩子的名字,也只见过她一次,但是——”
路津京到底还是这样开了口。
“如果你再见到这个女孩子,还能不能认出她来?”只在捕捉到关键字眼之后,周穆就直截了当这样追问了,甚至不惜打断她的讲话。
路津京一瞬犹豫:“我还没有完全想好——”
“你能不能认出她来?!”周穆立刻又问了一遍,直奔最致命的主题,丝毫也不被干扰。
“我能。”
路津京只好如是回答。
然后她沉默了片刻,终于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我也可以帮你找到那个女孩子。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你不能背着我自己去疗养院打听消息,不能背着我查司天的事情,你必须带着我一起行动,只要是和司天有关的事情,你都必须让我知道!你能不能做到?”
###(4)
“也许……我以后都不能再来看你了。”
疗养院的海岸线,依旧是白沙碧水,清新得仿佛另一个没有杂尘的世界。
司天坐在沙滩上,手里抓着一把才刚从沙滩上采来的小海螺,还带着新鲜的海水潮湿气息。
“但是我觉得已经没关系了。会有人继续好好照顾你的。是真正关心你,爱你的人。有这样的人回到你的身边,陪着你,不是挺好的吗?至少,也比我这样的半吊子要好得多呀。”
她说着站起身,走到那个穿白裙的女孩儿身边,把那一把海螺全塞进她的手里。
白裙女孩儿原本正蹲在沙滩上,拿一枚小小的贝壳画沙画,听见她的声音便忧伤地回过头来,看着她,脸上有恋恋不舍地神态,仿佛一个眷恋温暖的婴孩。
但她到底没有执意抓住她不肯撒手。
也许是不懂得。
也许是根本不会。
她只是重新又抓起摆在身边的那本画册,用笔和泥沙在纸页上用力涂抹。
原本雪白的一张纸眨眼满是暗色的泥与咸腥的潮水,团身在其中的线条,仿佛一具紧紧蜷缩起来的幼小身体,被重重泥淖包裹着,深陷其中,永远无法逃离,甚至不敢挣扎……
###(5)
司天前脚才刚离开疗养院,周穆和路津京就紧跟着风风火火再一次冲进了疗养院的大门。
周穆直接找到疗养院的院长,亮了证件,要求配合调查,然后就让路津京一间病房一间病房地去认人。
直到他们在那间小小的单人病房里,看见了那个身穿白裙的女孩儿。
女孩儿正坐在床边的座椅上,整个身体就像一团柔若无骨的泥,深深陷在座椅的凹陷之中。
她也不知究竟在想什么,只是一言不发地微微仰着脸,看着窗外的一方蓝天。
“她是我们院里的长期患者了,送来的时候就是这样,十年了一直没有什么起色,只能说能够维持状态稳定就不容易。”
疗养院院长颇有些为难地向周穆解释,小心翼翼的姿态,显然生怕触怒了自己惹不起的什么存在,会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但周穆根本没有心思去在意他。
他只能眼不错珠的盯着面前这个穿白裙的女孩儿,似乎想从这张陌生的脸上寻找到什么熟悉的痕迹。
哪怕只有一点也好。
她明明已经是个二十八岁的女人了。
但却仍然像是个十八岁的少女一样,脸上满是天真又恐惧的颜色。
“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周穆不由自主地开口。
“我们推测她应该是受到过很严重的虐待和精神刺激,导致患上了创伤障碍,伴随有失忆和失语的症状。从她入院到现在,我们还没有听见她开口说话过。我们的护理人员至今也只能靠推测来判断她的状态,对她进行照料。以她这样的情况,应该是已经丧失了和人正常交流的能力了。”
院长一边说,一边无声地叹了口气。
“你们到底是为什么要找她呢?如果真的有那么重要,为什么你们现在才来?已经十年了。我们还以为她在这世上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也没有人在寻找她了。”
他说着,下意识向路津京和周穆看过去。
瞬间,路津京就好像被这目光刺痛了一般。
“至少……还是有人经常来看她,在意着她的啊!”
她喃喃地如是自语。
就在这一刻,院长仿佛心有灵犀,就了然地冲路津京点了点头:“对。没错。如果不是还有人坚持不懈的来看望她,努力照料着她,也许她早就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他再次把视线转向周穆,只看着周穆一个人,问:
“……怎么样,周探长,她是你要找的人吗?”
周穆不置可否。
他只是来回在这一方不大的病房里扫视,看看这儿,看看那儿,似连任何一点角落里的灰尘都不愿放过。
忽然,他的目光胶着在桌面上摆放的那本画册上。
周穆下意识伸手,拿起那本画册,想要翻看。
然而白裙女孩却忽然尖叫起来。
她整个人都缩在窗下的墙角,大睁着双眼死死瞪住周穆,又或者,只是瞪着他这个“陌生的男人”。
她的嘴里开始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声,似乎想要嘶吼什么,却全是意味不明。
但她那样用力地抓着她自己的手臂,直把自己抓得鲜血淋漓,留下一道又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她现在的情况不适宜见任何访客了,尤其是可能会刺激到她加重她病情的人。无论你们有多重要的事情,本着对患者负责的职业道德,我现在也必须请你们离开。也许等她情况好转一些之后,你们可以再来。但我建议你们下一次最好换个女探员过来。她对男人,可能有什么不好的创伤记忆。”
院长立刻上前一步,把周穆和路津京双双推出病房门外。
疗养院的医生和护理人员推着急救仪器快步冲进病房里,已然轻车熟路。
“你这么说也只是推测,根本没有真凭实据!你刚刚还说她失忆了,现在又说什么创伤记忆,根本是临时胡编的,牵强附会!”周穆仍然不肯放弃,挣扎着想要重新闯回病房里去。
他看见病房里的护士们抓住白裙女孩的四肢,近身肉搏似的把她抱回病床上,努力控制她不要继续伤害自己。
医生拿着恐怖的针管,扎进她上臂的肌肉里。
也许只是一针让她快速镇静下来的安定。
也许是别的什么他根本叫不上名字的药物。
但,对他而言,那并没有什么区别。
仅仅只是从空间的缝隙里瞥见这画面,都让他的心针扎一样疼。
“你如果一定坚持要现在进去调查,我肯定没办法拦住你。但这可能会刺激到她的病情,让她进一步恶化,这是一个事实,是我作为医生的专业判断,我也必须明确的告诉你。至于你到底要怎么做,你自己想好了就好。”
院长只尝试着阻拦了他一小会儿,就干脆反手让开了门。
“周穆!你不要冲动,想清楚再做决定!”路津京在一旁死死盯着他,叫他的名字,眼里有他熟悉至极却又厌倦至极的目光。
他们都是这样看着他的,一贯是这样看着他的。
他知道。
他如芒在背,甚至觉得委屈。
但他无可奈何。
他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他们不要再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呢?
他应该坚持吗?
或是干脆放弃?
假如,他在这一刻执意闯进那间病房里去了,他又该如何看待他自己?
十年了。
已经十年了!
无数个声音早就反复劝诫过他,甚至恐吓他,要他放弃。这其中包括他的父亲。
那他究竟是为什么还在坚持着,还是执着地无法放下呢?
他究竟是为了妹妹,还是为了自己?
眼前这一道普通的门敞开着,却像是一堵无形的墙,挡住他的去路。
周穆困兽一般在门口徘徊良久,终究还是没能迈出那一步去。
他不能。
他不能。
他怎么能冒险,让眼前这个女孩儿坠入更深的苦海地狱?
哪怕他根本不认识那张陌生的脸。
哪怕他仍然无法确定,那究竟是不是他的妹妹,他原本以为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去的妹妹。
无论那到底是他的妹妹,或是别人的妹妹、女儿,是某个与他素昧平生好无挂碍的女人。
他不能够。
周穆扭头大步狂奔而去,向着截然相反的方向,如同逃离,甚至顾不上他和路津京的约定。
###(6)
自从带着周穆去疗养院见过白裙女孩之后,路津京就被更加强烈的心虚感和负罪感吞没了。
她甚至不敢直视司天的眼睛。
她看见司天在客厅的一角清点货品。
那些西王母形象的手工艺品,虎齿豹尾,齐齐整整摆放在一起,说不出究竟是威严,还是可笑,一时让人心情微妙复杂,却又总在某个不慎眼神对视的瞬间,叫她心中一凛。
“小津京啊,你昨天又把账算错了你知道吗?你整个错了一位啊!幸亏我发现的及时,咱们还是要好好工作,靠这个正经饭碗养家糊口的好吧!你最近到底是怎么回事?魂儿到底被哪里来的小鬼勾走啦?”
司天头也不抬地揶揄她,在每一个礼盒上贴上精致的小小蝴蝶结,仿佛她只是一个少女心爆棚的普通店主。
“她啊……肯定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亏心事好吧?不信你直接问她,你看她敢看着你的眼睛对你撒谎吗?”飞廉一如既往蹲在他的专用座椅上,转着圈,咧嘴笑得仿佛一只猫。
“……我没有!你别乱说!司天你别信他的!”
路津京只能连声反驳。
她一边快步凑上去,企图插手帮司天整理货品,仿佛只要这样就能弥补自己心间塌陷的坑洞,一边下意识频频望飞廉看过去,感觉自己的确像个理不直气不壮的“负心汉”。
司天于是就看着她笑。
“你还是不要给我添乱了。不然一会儿又给我弄错了。躺沙发上回魂去吧你!”
她不由分说就把路津京往沙发上推。
路津京手脚并用的反抗,越是挣扎,越觉得自己浑身都是漏洞,俨然一个筛子。
飞廉干脆毫不掩饰地放声大笑起来。
“算了,你俩这样好可怕!什么塑料姐妹花啊!我看着都起鸡皮疙瘩了。干脆还是由正直又中立的我来给你们解决一下——”
他原本似乎是打算要说什么的。
他也几乎已经快要说出来了。
路津京感觉自己的心已经彻底跳到了嗓子眼,只需轻轻喘一口气,就能吐出来给人剖开看看。
但她却听见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是飞廉开的门,路津京看到他和门外没见过的男人小声说了什么,飞廉的神色骤变。
他回过头来脸色苍白地对司天说:“出事了。”
###(7)
漆黑小巷的深处,路津京几乎是躲在司天身后,努力告诉自己不用害怕,才能勉强探出半个脑袋来往前看。
司天只能母兽护崽一样双手护着她。
眼前所见,应该是一家小咖啡馆,虽然在这样一条看起来就很难找到的偏僻深巷里,且门脸儿也实在是过于简陋了,但门上着实挂着“营业准备中”字样的木牌,手写的字体歪歪扭扭。
“……不是,我说,飞廉给的这地址……真的是对的吗?”
路津京左看右看一圈,忧心忡忡地开口,甚至还下意识压低了嗓音。
天色虽然已经黑了,时间却还称不上晚,远没到咖啡馆打烊的时间。
“对不对的,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不等路津京拽住她,司天已经直接上手迈步,推门走进店里去。
店内的空间也不算大,装潢风格竟然意外的十分质朴,有种温馨的居家感,让人不由自主就放松下来。
一个留着齐肩长发的年轻男人正在柜台后面清点单据,看起来应该就是店主了。
察觉有人进门,男人下意识喊了一声:“第一次来吗?随便找位置坐吧!”
然后他才仔细向司天和路津京看过去。
这一看,双方都有些微妙的短暂愣了一瞬。
“……你们不是来喝咖啡的吧?”男人立刻反应过来。
司天不动声色从兜里掏出照片确认了一下。
“朱嘉敏?”她叫了他的名字,微微摇头一笑:“我们为什么不能是来喝咖啡的啊?”
叫作朱嘉敏的男人咧嘴笑了一声:“可以啊。确实没什么不可以的。”
他指了指靠窗的卡座:“坐吧,坐下慢慢说。现在没什么客人,我有时间。”
###(8)
“……是个男的啊。”
在卡座里坐定,路津京疑惑地小小声凑到司天耳边问。
“怎么?男的不行?”司天了然勾起唇角。
路津京连忙解释:“我一开始看名字,还以为是个女的。”
司天晃了一下照片:“飞廉不是给照片了吗?”
“他给那照片那么模糊,也看不太出来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啊……”路津京下意识反驳。
司天不由轻笑:“你根本不是看名字,你就是心里觉得,肯定是个女的……对吧?”
路津京才刚张口,想要继续为自己辩解。
虽然也并没有什么好辩解的。
心里想的确实是这样:一定是女的,受害的,需要帮助的,当然都是女的,怎么可能是男的呢?男的明明都是加害者,都是男人在害女人。
她还没来得及把这些念头吐出口,就听见身后传来朱嘉敏的声音。
“怎么了?我就是男的啊,从生下来就是了,不算什么罪过吧?”
朱嘉敏手里端着一个圆形托盘,上面摆着一杯浓缩、一杯美式,还有一杯专门给路津京做的焦糖,一脸了然地放在桌面上。
“你、你怎么知道我喝不了苦的……”路津京不好意思地摸摸脸。
“见过的客人多了,多少能看出来。”朱嘉敏一脸轻描淡写得不在乎。
他先把焦糖推到路津京面前,然后将剩下两杯咖啡摆在桌上,在一旁坐了下来。
“我最近应该没犯什么事儿吧?还是说——”
没等他说完,司天就直截了当开口:“别误会,我们只是过来看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够帮到你的。”
说这话时的司天,表情是十二万分的真诚。
然而朱嘉敏却立刻哂笑了。
“帮我?”
他是个眉目十分清秀的男人,配合他的齐肩长发,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雌雄莫辨的中性美感,如果不是他的骨骼仍然呈现出标准的男性体型,路津京可能都没办法在第一眼辨别出他其实是个男人。
但他的脸上却没有大多数普通男人那样自信且骄傲的表情——传说中没有被欺负过的脸。这竟然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倔强的女人,一个强悍地时时刻刻都在与世俗对抗的女人。
路津京几乎没有办法把自己的视线从他的脸上挪开,哪怕明知道这样做是失礼的。
“所以……你有什么需要人帮助的困难吗,不管是什么样的困难,你都可以跟我们说啊!或者……有什么人或事情,也许可能大概……会让你觉得很危险、不安全,对你是个很大的威胁……之类的?”
她只能这样拼命地找话说,努力让自己的表现不要太奇怪。
但朱嘉敏还是毫不掩饰地嘲笑她,俨然是在提醒她,这种送上门来的“救助”本身无异于某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是一个人在擅自认为自己可以怜悯、俯视另一个人。
“我这辈子遇到过的最大的困难和威胁就是我爸我妈,你们能怎么帮我?”
朱嘉敏看着路津京的眼睛。
人生头一回,见一个成年男人如此毫不挣扎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路津京好一阵语塞,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做出怎样的反应。
“说来听听,你怎么知道我们就一定帮不到你?”倒是司天,似乎早已有所预料。
“等一下,所以……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我觉得我还是直截了当地问清楚一下,我们是受了可靠的朋友的委托才特意过来的,你——”路津京终于还是忍无可忍。
然而,在她真正开口以前,朱嘉敏就已经完全预判了她的困扰。
“如果你是想问我是不是喜欢男人的话,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诉你,不是,我就是一个不喜欢阳刚气质,但很喜欢中性美的,毫无疑问的喜欢女人的男人。”
路津京立刻就紧紧闭上嘴了。
由于对方完全看穿了她且又过于直白坦诚,反而让她阵脚大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大概是她这样的反应太过明显甚至太可笑了,以至于连司天都开始忍不住在她身边咧嘴笑看着她。
“我现在确实有一点信息量过大无法立刻顺畅处理……我觉得我需要静一静。”
路津京终于崩溃地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坐在对面的朱嘉敏反倒是一脸“十分理解”的泰然。
“因为我不符合主流审美对男人的刻板印象,没有‘男人该有的样子’,所以对你的固有认知造成了冲击,让你觉得我很奇怪了;与此同时,我又还是个‘喜欢女人的男人’,你条件反射抗拒我,即便我和你一样在所谓的主流审视下都讨不着什么好处,你也没办法认同我和你原来是在同一条船上的人。可以理解。”
他的口吻十分平静,仿佛只是在和客人闲话最普通的家常。
路津京默默端起咖啡杯,用疯狂喝咖啡努力掩饰自己的手足无措。
司天端起美式咖啡喝了一口,又轻轻放下。
“按照二元化性别的秩序,男女有别,男人必须有‘男人的样子’,女人必须有‘女人的样子’,可能确实有点问题。但如果接受多元化概念的话,我觉得没什么问题啊。人只要活成能让自己开心舒适的样子同时又不伤害其他人,那不就怎样都好咯。不然,我们这种会打人会还手的女的,就算留长发穿裙子妆容精致,也算不上符合‘标准’吧。说到底,‘标准’是谁定的?自己的人生,为什么非要去符合别人的标准?”
“你这么想,我这么想,大多数人不这么想。”朱嘉敏无奈一笑。
“我小时候,也曾经幻想过,随着时代进步,像我们这样想的人渐渐就会多起来,人就可以按照自己喜欢的样子生活,活得更自由,更像自己。可是后来经历了一些事情,我就放弃了。我发现,还是接受大多数人永远不会像我们这样想,就是永远会把我这样的人当成怪物,反而比较容易活下来。如果连活都根本活不下来了,又还谈什么做自己呢。”
他端起自己那杯浓缩咖啡来,却并没有举到嘴边,似乎正在为接下来的讲述做某种心理建设,良久才长出一口气,拉开话匣。
“你们知道有些学校就是特别严格,搞一些所谓的军事化封闭管理吧?号称对我们这种‘不标准’的最有效。家长们就喜欢把我们这种不听话、不符合他们想象的小孩送进去,以为跟往机器里塞材料一样,一顿修剪就能收获一个‘标准’的小孩了。”
他始终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瞬间,路津京觉得整个咖啡馆里的空气都凝固了。
“……你是说,你小时候,曾经在这种学校里——”
“没错。”不必明言,朱嘉敏直接微笑着点了点头,“因为我是个人见人嫌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瞧不起的‘娘娘腔’嘛。”
“我还在上学的时候,每天都会被同学打的。那个时候我觉得我好像和其他的同学不一样,他们也不喜欢我,就每天欺负我:撕我的课本,在我桌子上写骂人的话,打我,揪我的头发,把我按在厕所里脱我的裤子检查我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朱嘉敏会略微眯起眼,像只骤然被强光照射到的夜行动物,是某种自我保护的本能。
路津京根本无法想象。
只是听朱嘉敏这样一笔带过的说起,那些曾经切实发生过的,发生在原本应该天真无邪的孩子们之间的恶,她就有种坐立不安的眩晕感。
“为什么呢?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朱嘉敏一瞬露出无辜的轻笑,“大概就是一群除了好好学习没有任何正当生活的孩子们自主摸索出来的一种社交方式吧,和搞聚会差不多。”
“社交方式?一群人聚在一起羞辱一个人竟然也可以是一种社交方式?能达到什么效果啊,让欺负人的家伙更团结、感情更好吗?”路津京大开眼界。
“这种事在人类历史上不是已经反复上演过无数次了嘛……”朱嘉敏则用“你也太迟钝了”的表情看着她,“何况,身在其中的人也未见得能认识到自己在欺负人、在做坏事。毕竟,他们从小耳濡目染接触到的一切都在告诉他们我和他们不一样就是我不正常、就是我比他们低等嘛。在他们的视角里,那样对我,可能和玩弄小猫小狗小兔子也没什么区别呗。”
路津京只能无语凝噎:“……老师和家长真的都不管的吗?”
“管啊,老师也觉得我就是很奇怪和别的同学都不一样嘛,加上我学习成绩又不好,所以被欺负肯定是我自己有什么问题都是我自己的错咯,他就只要批评教育我就好了呗。至于家长——”
说到“家长”的时候,朱嘉敏又明显咧嘴冷笑了一下,似乎毫无意识。
“家长当然更希望我变‘正常’一点,不要这么‘与众不同’啦。不然干嘛给我转学呢?我爸一直都特别痛心疾首,觉得他那么爷们儿一爹,怎么能生出我这种娘了吧唧的儿子呢?所以送我去新学校的时候,他还特意跟老师交待了,只要能让我恢复‘正常’,变得‘阳刚’起来、有‘男子气概’起来,无论老师和学校对我做什么都可以,敢不听话可以直接把腿打折,他和我妈作为家长不但肯定不会追究老师和学校的任何责任,还要给他们送钱要登报感谢他们。”
他好像是真心把这些事情都当作过期笑话一样讲出来的。
路津京无言地看着他,甚至觉得自己无法呼吸。
###(9)
朱嘉敏的回忆,从转入新学校的第一天开始。
那天,他平静地等在原地,看着他的父母亲手把他交到之后会每天折磨他让他痛不欲生的人手里,心里只有种听天由命大不了一死的无所谓,没有掉一滴眼泪。
可惜的是,他这一刻的不流泪,也并不能在他期盼儿子“阳刚”起来的父亲心中,成为他“够爷们”的佐证,而只是他的冥顽不灵、油盐不进。
你可以抽烟酗酒打女人,可以对着遥远到根本够不着的假想敌嘶吼“虽远必诛”,可以热泪盈眶宣誓为了一些更宏大的事业扛枪上阵指哪打哪,但不可以反抗近在眼前的权威,不可以在权威要求你跪下服软的时候仍然挺直腰板梗着脖子做出一副不听话的“死样子”坚决不肯弯一弯膝盖。
朱嘉敏反复思考过的,他觉得父亲,包括周围所有那些嘲笑他不够“阳刚”的人,他所生活的这个社会,所真正对他寄望的,其实根本和“像个男人的样子”没有任何关系,而是要他即暴力又乖顺,像只肌肉发达智商低下的獒犬,脖子上拴好狗链,一边对着走过路过的人狂吠示威,一边永远对“主人”摇尾巴。
那未免也太……原始、野蛮了,且相当得性别歧视。
不仅歧视女人,也很歧视男人。
除非“男人的样子”就是这么一副狗样子。
岂非狗屁不通。
朱嘉敏觉得他从来也没想明白过,到底是谁在定义所谓“男人的样子”呢?究竟是谁,手中掌握着这定义的权力?
如果要让他说,他觉得他明明就是一个男人,从染色体到生理性征再到性别认知,都是明确的男人,为什么他的样子就不是“男人的样子”?
仿佛某种毫无逻辑可言的笑话。
他曾经在新生面谈的时候,把他的这些想法都认认真真对新学校的校长说过。
校长表示不理解他的这些“胡话”,并罚他立刻去操场负重跑十圈,跑不完不许吃饭。
但也正是这一番“胡话”,让朱嘉敏成了他们那一批入校的新生里最知名的“风云人物”。
“胡话”的内容本身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竟然企图和校长讲道理,怕不是疯了。
所谓“风云人物”,当然得是一群被爹妈当成烫手山芋甩来的“疯孩子”里,最“疯”的那一个。
这所学校里有各种各样的“孩子”,分划成不同的年级和班级。
要按年龄来说,其中一些早就已经是成年人了。只是在送他们进来的“家长”眼中他们永远都是“孩子”,只能是“孩子”。
有的是因为“不听话”,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没有对父母言听计从乖顺无比,而总是 “喜欢顶嘴”、“调皮捣蛋”、“让他往东他偏要往西”、“天生反骨”、“打都打不听”,就被除了让孩子听话和打骂孩子之外着实不知道该怎么教养孩子的父母送进这里来,指望校长帮他们“好好管教管教”。
有的是因为“不爱学习”、“成绩差”,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父母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莫名觉得一个在原来的学校里不肯好好读书考不上分数的孩子,被送进这种学校“管教”一下一定能突飞猛进,也许是“病急乱投医”,也许是“死马当活马医”,不知道,反正先扔进来再说。
有个二十多岁的新入学女生,甚至是因为“不肯结婚”被送进来“复读”的。
“我爸我妈说我不想结婚就是不正常,不孝顺,就把我送进来接受再教育。给了我两条路,要么像儿子一样考学当官成名成家光宗耀祖,要么就得听话赶紧乖乖嫁人。可我考不上就是考不上。世界上就是有我这种不擅长考试的人啊!为什么我不擅长考试,就必须去嫁人呢?我就不能过我自己的日子做点我擅长而且喜欢的事情吗?”
和朱嘉敏说起自己入校的原因,她脸上明显有着自嘲的颜色。
朱嘉敏问她:“那你觉得在这儿‘接受再教育’之后,你变得想结婚了吗?”
女生笑嘻嘻地说:“还是不想啊!校长每天要我感恩父母,要我承认我爸我妈把我养大不容易,我不结婚让他们操心就是对不起他们,是大逆不道,何况我学习成绩又差,除了嫁人生孩子我也没什么别的价值和出路了……我就顺着他感恩呗,他说啥我都承认,但这和我想不想结婚有什么关系呢?不想就是不想啊。”
朱嘉敏想了想,又问:“那你为什么还要感恩、要承认自己错了呢?”
“因为我不这么说他就拿教鞭打我啊。为了不挨打,当然他让我说啥我就说啥了。”女生回答得很干脆。
朱嘉敏于是又想了想:
“所以,你爸你妈其实也不是真的想让你变得‘想结婚’,他们只是想让你变得‘同意按他们的要求结婚’而已。只要你承认不结婚就是不正常的,是忤逆不孝,同意结婚了,你自己真实的想法到底是什么,你真心愿不愿意,其实都无所谓。可你既然自己不愿意结婚,为什么就非得同意按你爸你妈的要求结婚呢?好比一个人他就是不想吃屎,可他的爸妈就非要强迫他吃屎,还说他不吃就是不孝,就是对不起爸妈,没吃过屎的人生是不完整的——那他难道就真的应该去吃屎吗?”
女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说:“你脑子这么好使,肯定能考上大学。”
朱嘉敏于是摇摇头:“我脑子一点也不好使,上不了大学的。”
让他考上大学肯定不是父亲把他送进这所学校的目的。
朱嘉敏十分清楚。
他能不能上大学早就不重要了。
父亲的完美计划应该是想送他去参军,或者去当个警察也行,总之要彻底换一换他身上的“娘娘腔”气息。在父亲的审美里,军警最是“阳刚”代表。
朱嘉敏当然既不想参军也不想当警察。
实话实说,彼时才十几岁的朱嘉敏其实并不真的确定自己未来的人生究竟想要从事什么职业度过。
但他唯一所能确定的是,他只想做自己,想以自己最开心、最舒适的方式过活。
以及。
他是绝对不可能让父亲满意的。
他永远都不可能变成父亲期待中那个“阳刚”的儿子。
他也曾经把他的这些想法都告诉过他的母亲,幻想能向母亲求救,从母亲那里得到庇护和力量。
但现实又一次狠狠打疼了他的脸。
“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才生出你这种丢人玩意儿?”
“你自己照照镜子看看你这个鬼样子,你比女的都不如!连你那些没生出儿子的叔叔伯伯阿姨婶婶都笑话我,你让我没脸出去见人你知道吗?”
“实话告诉你说,让你转学去好好受点教育就是我最先跟你爸提出来的!你要是不想上学听管教,那就跟我去医院看病!该住院住院,该吃药吃药,治不好你就一辈子别出来了!与其放你在外头到处给我丢人现眼,还不如给你关起来算了!”
当自己的母亲在自己面前露出厌恶甚至怨恨的表情,恶狠狠说出要把自己关一辈子这样的话,朱嘉敏忽然就顿悟了。
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原来母亲也可以如此面目狰狞。
他也从未想过,他的母亲并不天然就是他的保护者,而是和他一样,被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时刻审视着,裁判他们的价值,裁判他们是否足够标准……唯一的不同只在于,母亲的价值,是由他的是否合格来决定的。所以,一旦他无法表现得像一个达到标准的“儿子”,母亲的价值就被彻底摧毁了,无论母亲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哪怕是如何忘我的牺牲过,奉献过,默默忍受过多少痛苦,都无关紧要。
所以,母亲才会比任何人都激烈地要否定他,要他改过,要治好他的“病”。
他想象中的,来自母亲的温暖与保护,永远不会有。
那天朱嘉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面前的母亲,从自己苍白纤瘦的身影和母亲恨不能亲手掐死自己的血红眼睛里,看尽了这一世被迫生为母子的结局。
对母亲彻底死心之后,朱嘉敏第一次尝试了从学校逃走。
然后在翻墙的时候,被高压电网电了一下,笔直笔直从墙头摔了下来。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模模糊糊地感觉自己被绑在一张病床上,推进了一间陌生的房间。
是学校名义上的急救室,也是学生们私下里口口相传讳莫如深的“小黑屋”。
门牌号上写着蓝底白字的编号:013。
零一三号急救室。
后来朱嘉敏每每说起自己的“第一次触电”,总会倔强地强调,他是在翻墙企图逃出学校的时候被高压电网电的,绝不是在零一三号急救室里,第一次被校长往太阳穴上贴上电线的那一刻。
仿佛即使是这样的差别,对他也很重要。
象征着某种无法反抗的反抗。
是他最后的拒绝被剥夺。
朱嘉敏并不愿意向别人说起在零一三号急救室中发生的一切细节。
他总说他不记得了。
并不是一句谎话。
至今仍然留在脑海里的,更多是破碎的光影,是升高的体温,还有急救室的角落里某种潮湿发霉的气味。
他更愿意讲述的,是两个人,两个和他一样被送进零一三号“急救“的人。
另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
24601和24487是他们的学号。
没错,在这所学校里,人是不允许有自己名字的,只有学号。
而朱嘉敏自己,是24756。
###(10)
“那学校里学生很多的,如果没被送进零一三号,我可能还未必能认识他们俩。这么想想,我还得多谢学校了。”
说到两个少年友人时,朱嘉敏的脸上明显浮现出一抹明快亮色,像一缕短暂刺破阴霾的阳光。
他又开了两瓶啤酒,照例给司天一瓶。
“没有必要。”几乎同时,司天就干脆利落地反驳了他,“被伤害的人,没有必要去感谢加害方,无论什么理由。”
但朱嘉敏只是淡然地摊开手。
“我这种人,没有什么朋友的。认识他们俩,是我第一次知道,有朋友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所有的幸福美好都需要付出代价去交换。那就当作是我为了得到朋友而付出了一些代价好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是真的已经接受了这样一种逻辑。
仿佛只要接受人并不是生来就配得上幸福美好,一切的苦难就终于有了可以被忍耐、被接受的理由。
路津京忽然觉得悲哀极了。
“不管怎么说,过去的都过去了,你们现在也都已经离开那个破学校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又还适合擅自多说些什么,只能努力尝试宽慰。
然后她就看见朱嘉敏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形容的笑意。
“是。都离开了。就是有的人还在原地,有的人走得特别远而已。”
瞬间,路津京觉得她又被掐住了咽喉。
根本无法呼吸。
她太痛恨自己了。
甚至痛恨自己为什么还能坐在这里,若无其事地喝着对方给她做的咖啡,说些没有价值的蠢话。
多么罪恶的幸存者。
她听见朱嘉敏用显然是识别了她的表情的腔调,缓慢地对她说:
“你知道人如果被长时间高强度的电击会产生从肌肉痉挛、坏死到心脏停跳之类轻重不等的伤害吧?简单用人话说,人触电了,是有可能会死的。”
他的嗓音很轻,却又有种恍惚从世外来要向凡尘诸人宣告什么的肃穆感。
他说:
“24487,她死了。在我们离开学校之前,被送进零一三号里,让校长电死了。我一直都记着。她的名字,叫程露。”
###(11)
朱嘉敏是在离开那所学校之后自己查看了许多资料,才知道原来这种以行为矫正为目的的所谓“电刺激厌恶疗法”,其实在世界范围内的许多国家都已经是非法的了。
但即便是在自己被束缚在名为零一三号的“急救室”里,因为被电流刺激而肌肉痉挛痛苦无比的时候,他都从来没有思考过这种可能。
他只是单纯的不能明白。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有什么需要被治疗的;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他的亲生父母竟然宁愿让他如此痛苦,也非要“治愈”他不可;不明白为什么,那些所谓的旁人言语世俗眼光竟然比他这个活生生的人还要更重要,以至于他的父母如此毫不挣扎甚至迫不及待地就放弃了他。
正是这种过分明白的不明白,让朱嘉敏和他人生最初的朋友们在彼此的眼中找到了共鸣。
24601和24487,一个他至今不知道名字的少年,和名叫程露的少女。
24601原本是朱嘉敏从来不敢靠近的那种孩子,精致,讲究,却仿佛整个人都被孤僻阴冷的气包裹着,从不主动和人说话。
直到成为朋友,朱嘉敏才恍然察觉,这是个多么以貌取人的误会。
24601其实很喜欢说话,虽然只和自己信任的人说罢了。
24601甚至不讨厌自己的学号。
每当学校里的人用这个学号称呼他的时候,他眼中总会一瞬闪过某种无法压抑的欢乐,又像是某种嘲弄。
“我的这个学号挺好的。以后你慢慢就会知道了。”
当时,24601就是这么和朱嘉敏说的。
直到许多年后,朱嘉敏去剧院里看了一部外国歌舞剧。剧里的人总是说着说着忽然就唱起他听不懂的歌。
前后左右有不少观众,大概是买错了票,从中段就开始发出鼾声。可朱嘉敏却几乎是从第一场戏时就开始流泪。
因为电影里的男主角,拥有着同样的号码。
24601。
朱嘉敏从没有一天好好学过任何一种洋文。
泪水甚至彻底模糊了他的视线,让他根本无法看清那些遥远的中文翻译。
但他却觉得他听懂了主角唱起的歌:
不要忘记
被剥夺的时光
不要忘记
他们的所作所为
他们才是真正的罪人
他们每一个人
……
而24487,程露,是火焰一样的女孩儿,也是他们中最先入学的那一个。
因为她总说胡话。
“我能看见鬼。你信吗?鬼魂其实一点也不可怕。活人对鬼魂的恐惧,其实只是对死亡的恐惧的投射罢了。当然还有报应,干坏事的人最害怕报应了。自己到底亏不亏心,只有自己知道。”
那时候朱嘉敏总是大睁着眼睛看着她,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几乎不太听得懂她在说什么,只能听懂他熟悉的零碎边角,比如“鬼魂”。但他当然不信这世上有鬼魂。
可是程露反驳他。
“其实鬼魂同样也是一种信仰的表达。和神话传说,和宗教信仰,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这些都是一种精神力量。重要的是人自己到底选择怎么思考,怎么看待这个世界,又怎么去相信,怎么去怀疑。相信我,只要人自己想明白了,就可以从中得到力量和平静。而有些坏人往往以鬼神之名去害人,明明都是人作恶,还要拿鬼神做借口。”
于是朱嘉敏更加困惑地看着她,彻底半句话也接不上了。
但他竟真的觉得,只是这样听着程露说话,也能让他渐渐感到平静。
程露是他们之中最常被送进零一三号的那一个。
不只因为她总喜欢说谁也听不懂的奇怪话。
更因为她最喜欢逃跑,比任何一个学生都更不服管。
高墙和电网从来无法让她恐惧,零一三号也不能让她乖顺服软,只要有机会,她就一定会跑。
她甚至趁在食堂打饭的机会偷过后厨的钥匙,
和程露同一批入学的学生,已经全都顺利毕业了,只有她留了下来,重复着尝试逃跑,被抓住,被送进零一三号“急救”,再逃跑……这样的日常,仿佛某种无限轮回。
“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你们就假装一下,不要说他们不喜欢听的话,不要做他们不喜欢的事,忍一忍,不就都过去了吗?这学校说到底就是开来挣钱的,只要听话,很快就能熬出头的。”
那个被逼婚的女生曾经在毕业离校之前特意找过朱嘉敏,用大姐姐关照一个令人担忧的弟弟的口吻最后一次和他说话。大约是想劝慰他。
朱嘉敏想了很久,认真地问她:“那你出去之后,就不会被你爸妈逼婚了吗?”
女生语塞良久,终于用彼时的朱嘉敏仍然无法听懂的无奈之声长叹:“……那也总比被关在这里天天挨打、罚跑、关‘小黑屋’好啊!”
这同样是少年朱嘉敏无法懂得的现实。
自由是一种奢侈的梦想。
不同的人用不同的姿势梦见她。
所以才会,有人苟活,有人玉碎。
###(12)
程露是个很喜欢画画的女孩。
虽然她笔下的画面朱嘉敏从来没有看懂过。
但那并不妨碍他喜欢她的画。
那些如同野生的线条,和蜿蜒线条与斑斓色块所组成的兽,莫名总让朱嘉敏想起她曾经说过的那些话。
关于鬼神,关于力量。
他于是想,他或许真的有一点信了。
或许,当千百年前的人们仰起脸,高举火把,望向同一片久远星空,吟唱意味不明的祭祀之歌,也是出于同一种,难以明言的情感。
是人生在世的一切爱与恨,恐惧,和希望。
程露最后一次进零一三号接受“急救”之前,给了朱嘉敏和24601一人一张她用铅笔手绘的小卡片。
“你们要加油哦!如果以后再也见不到我了,一定要一起逃出去,不要吵架!”
这是她对朱嘉敏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时的朱嘉敏仍然懵懵懂懂,不明所以,不知道她究竟为什么忽然说这些奇怪的话。
直到他听见从零一三号传来的杂乱声响,看见程露被绑在病床上,用一卷白色被单遮掩着,匆忙推进救护车的车厢。
救护车的鸣笛声呼啸着由近渐远,撕裂天空。
从那之后,学校里没有了屡教不改的24487。而朱嘉敏再也没有见过程露了。
###(13)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人是这么容易说没就没的。”
朱嘉敏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淡然叹了口气。
“官方对外的定调,是说急救室里的仪器老化出现了意外事故。但我总觉得,程露她好像早就预料到了。她是被过量电击,导致严重的组织烧伤和心跳骤停而死的。那之后我和24601消沉了好一阵。我本来还不甘心。可是24601对我说:留得青山在,不要辜负程露,要先活着出去。”
“所以你们不再反抗了。”几乎同时,司天就了然地开了口。
朱嘉敏点点头:“我们这种孩子,要装模作样地学‘乖’,也可以很拿手的。那之后,校长要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要我给我爸妈下跪、感恩、忏悔,我都可以,他要我多‘阳刚’,我就可以多‘阳刚’。我剃光头,穿最土的汗衫大裤衩,练军体拳,假装对战争军事感兴趣,动不动和男生打架动手,看见女生就故意露出轻蔑嫌弃的表情,我爸高兴得不得了,觉得果然我是让校长教乖了,像个男人样了,还真给学校写了感谢信登报。我和24601终于同一届从那所学校毕业。不过那小子家里老有钱了,直接给他送国外去了。之后我也就没再见过他。”
“那……你离开那所学校之后,又怎么样了?”路津京不由脱口而出。
朱嘉敏苦涩一笑:“大学反正是没考上。我本来学习成绩就不好,在那种学校里也没学到什么,反而更厌学了,一看书就想吐,干脆就放弃了,直接找了个工作糊口。后来又跟着一个老师傅接触了咖啡,陆陆续续攒了一点钱,才自己盘了这个小门脸,开了自己的店。”
他说的时候,下意识看向店里的照片墙。
墙上贴满了顾客留下的照片,还有不少写着留言的便签纸。看起来,都是些或欢乐或温暖的瞬间。
“我这家店呢,也没什么别的追求。我对赚大钱没兴趣,就是想要这么个地方,让我能够做自己,让来这里的客人能够做自己。”
“那你家里人就……没再把你怎么样吗?你父亲他不是还想让你去参军或者当警察?”路津京忍不住追问。
“他想得倒是好,参军,当警察,这么好的出路,哪是他想就一定能成的,把自己当什么人了。”朱嘉敏咧嘴露出个嘲弄的表情:“我后来能自己赚钱,能独立了,就从家里跑出来了。城市这么大,他们要找我,还想抓我回去关起来,没那么容易。”
“那你想要我们做什么呢?”司天看着那面照片墙,仔仔细细,仿佛在找寻什么,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
朱嘉敏却微微一愣。
“是你们上门来找我的。应该问你们自己,想要我做什么才对吧?”
他眼中明显掠过一瞬欲言又止,但到底没有继续说什么。
“不是,我们是——”路津京本能想要追问。
司天一把将她拽住。
“这是我的名片,有什么需要,你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我相信,咱们之后还会再联系的。至于今天,就先不打扰你开店了。”
她说着把早已准备好的名片和咖啡钱一起递到朱嘉敏的面前,然后拉起路津京,快步离开了咖啡馆。
###(14)
“你看见他贴在照片墙上的那张照片了吗?”
几乎是在走出咖啡馆的第一秒,路津京就按捺不住,直接脱口而出。
“那就是他当年在学校拍的照片吧?照片上的另外两个人,是不是就是程露和那个24601?”
照片里的少年少女们,剃着没有个性的短发,穿着款式肥大的校服,每人胸口都缝着一张号码牌,上面印着他们的个人学号。
那号码牌实在是让路津京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以至于即便离开了,也仍然反复在脑海中闪过。
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儿见过。
她也没有多少余力去细细多想了。
更多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更显而易见的线索所捕获。
“而且,你看见了吗,他那张照片旁边还贴着一张手绘卡片,上面画的那个神女,和你做的西王母不是几乎一模一样吗……?”
###(15)
但司天是在返回典当行之后才开口说话的。
第一句话,她就问飞廉:“你为什么要故意装作出事了让我们去见朱嘉敏?”
路津京连鞋都还没来得及换完,就直接愣在了门口。
“我没有故意啊……”飞廉仍然蜷着膝盖,猫儿一样缩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扭来扭去,“我就是针对他安排了线人而已,既然我的线人说有问题,那就说明肯定是有哪里出了问题。你们去见他查不出什么异常来,也许可以换个角度从别的地方挖一挖——”
“那你给我一个一定要这样做的理由呢?”司天直接一脚踹在飞廉的屁股上,停止他的扭动,“当事人自己亲口说了,他觉得我们帮不到他,他现在也没有什么需要人帮助的地方。”
也不知道是她真的在生气,还是她和飞廉已经实在太熟悉了,说话的语气听起来半点也不委婉。
飞廉仰着脸看她:“你是不是因为他是个男的,而且是个‘享有特权的男人’,所以不想帮他啊?”
司天当即笑了:“你故意说这种话给我听有意思吗?我无所谓啊,关键是你自己。”
“……你们别吵起来啊——”路津京如梦惊醒,慌忙从门口跑过来,想要分开这两个人。
也就是在这个瞬间,目光游走之间,她忽然又看见了飞廉戴在手上的护腕,上面歪歪扭扭缝着,似乎正是一张号码牌。
24601。
就是这个护腕。
她的确见过的。
路津京整个人都僵在原地,呆愣愣看着飞廉,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才好。
飞廉明显注意到了。
“你就当是帮我,算是我私人给你的委托,不行吗?”
他下意识把两只手都缩进长长的衣袖里,躲避过分直白的目光,极为不自在地转了转自己的脖子。
“你为什么不早跟我直说呢?”司天实在是受不了他那副模样,“你有一个一直都很关心的朋友,你怀疑他可能遇到麻烦了,需要人帮助,所以你想让咱们一起帮帮他,这很难跟我开口吗?”
她其实并不是在为飞廉故意欺骗她而生气。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见朱嘉敏?既不敢和朋友见面,也不敢和朋友说实话,这就是你跟我说的——你已经走出来了?”
但飞廉由始至终赖在沙发上,像只打定主意赖在窝里的小动物,一动也不肯动。
“我觉得你只要在他那里看到程露画的那张手绘卡,基本就应该能猜到了。再说了——”
他懒洋洋地趴在沙发背上,斜挑起眼睛看司天。
“谁还没点儿没法克服的过去呢……你自己难道就没有吗?”
“好了好了,你们……有什么话好好说!”路津京只能竭尽全力打圆场。
“你看他有好好跟咱们说的意思吗?”司天扬起手,俨然怒极反笑,要直接暴打飞廉的脑袋。
如果不是突然又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她的巴掌就已经落在飞廉脑袋上了。
飞廉猛得跳下沙发,冲出去开门。
门外还是那个男人,惊慌失措地说着:“真的出事了,快去,不然来不及了!”。
###(16)
司天骑着摩托车带着路津京再次赶到咖啡馆门口的时候,正看见几个体格明显比朱嘉敏强壮的男人,正裹挟着朱嘉敏从咖啡馆里将人强行推搡出来。
此时的朱嘉敏已经一身狼狈,几乎是被五花大绑,满头满脸都是汗水和咖啡的痕迹,还有流出来的血与从地面蹭上的尘土,显然刚才也是拼尽全力反抗过了。
“你们干什么?你们是什么人!放开他!”路津京直接从司天的车里蹦下地就冲上去,差点没稳住崴到自己的脚。
“我管教自己的儿子。这是我们家的家务事。和外人没有关系!”
一个老年男人紧跟着从咖啡馆里走出来,伸手把路津京往后推了一把。
路津京一个踉跄,又差点摔在地上,幸亏被身旁的司天稳稳撑住。
“他是一个成年人了。父母就算对他的生活方式有意见,也没有权利这样把他暴力抓走啊!你打算把他抓到哪儿去?再送进那种破烂学校去电击一次吗?还是真的送进精神病院关一辈子?”
理智上还没有思考得很清楚明白,情感上已然脱口而出。
旁边围观的人已然越来越多了,有咖啡馆里的客人,也有往来路人。
但朱嘉敏的父亲就是用诧异和轻蔑的眼神看着她,仿佛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可笑”的道理。
“我怎么管不了他?他是我儿子,我是他爸爸,他的命都是我给的,他这辈子当然都归我管!”
他只非常厌嫌地瞥了路津京那么一眼,就飞快转向了他的儿子,朱嘉敏,直接一个大巴掌呼扇过去,抓住了朱嘉敏的头发。
“一个大男人,不成家,不找正经工作,在这里开什么咖啡馆,搞这些下九流的玩意儿,不务正业!还留这么长的头发!你看你哪里有个正常男人的样子?!我不管你,别人看见了都要戳着你的脊梁骨骂我!”
他就像揪着什么任由他摆布的物件一样揪着朱嘉敏的脑袋来回摇晃。
这个瞬间,路津京彻底丧失了一切争辩的欲望。
刺入耳中的话语实在是太熟悉了。
每一句。每一个字。
她立刻就明白了。
这是一种她永远无法沟通、无法改变的语言,历史之悠久,可以上溯千年。在这个体系之内,无论是她,还是朱嘉敏,他们这些永远的“孩子”们,根本没有开口说话的资格,也从不被真正听见。
同样是在这个体系之内,她更是没有资格冲上去替朱嘉敏说话的。因为她是天生下等的女人,而朱嘉敏是本应上等的男人。朱嘉敏的一切罪过,都不过是自甘堕落,放着上等人不做,偏要打扮得像个下等人一样,去喜欢下等人才会喜欢的东西。那些看似在痛骂朱嘉敏的字字句句,其实分明都是在骂她的。
君臣,父子,夫妻,男女,这就是支撑了这个庞大体系数千年的结构,固若金汤,不可撼动。朱嘉敏不过是自降身份乱了尊卑,而她却是生来就被压在最下头的,她的愤怒,她的呐喊,她的痛苦挣扎,她的奋起反抗,究竟要如何做才不是蜉蝣撼树?
路津京瞬间脸色苍白,整个败下阵来。
她在朱嘉敏的脸上看见同样的绝望,还有至深的嘲弄。
可她却也只能这样看着,像一只被捕食者震慑的僵直小动物,只惊恐地看着同类被拖走,被撕咬成碎片。
几个男人七手八脚地把朱嘉敏往一辆铁皮车里塞,也不知到底是他父亲从哪里找来的帮手。
直到车门关闭以前,一只手毅然挡住了最后几寸的陷落。
“您应该听过《哪吒闹海》的故事吧?”
司天侧身挡住车门,眼中非但没有一丝惧色,甚至还有看破众生的喟然。
“其实在这个故事最初的某个版本里,哪吒是弑父的。是世间掌握着讲述权力的人无法接受,一个孩子,竟然胆敢杀死他的父亲?哪怕所谓的父从没有一天善待过他的子,也是大逆不道,是忤逆犯上。所以他们才一点一点涂抹了这个故事,涂抹了哪吒的面目,先是抹去了他抽刀向李靖的血性,紧接着连自刎以示反抗的愤怒和绝望也不能有,一定要把他变成乖乖跟在托塔李天王身边言听计从的三太子,方可升仙成佛。甚至连这样都还嫌不够,偏要他从反抗父权彻底沦落得父慈子孝,要他感恩,要他忏悔,要他终于懂得爸爸的苦心,从此承认父纵然有千般万般错也总是为了子好的,承认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彻底跪伏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纲常之内,再没有一点不平整的棱角,才肯甘休。多可怜啊,好端端的一个孩子,生来不是自己的选择,竟然就得用命去呐喊,去换父母好好看自己一眼,听自己说话,哪怕能让他们痛苦一秒,也算是死得其所。可哪吒自刎,还能托化莲身,真正的孩子,死了就是死了,再也没办法活回来了——还是说,其实您也根本无所谓呢?反正不能让爸爸满意的孩子都是残次品,与其留着丢人现眼,不如直接打死,是吧?”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反过来用讥讽的眼神看着朱嘉敏的父亲,甚至是怜悯,是不屑。
被拦住去路的男人便也站在铁皮车前看着她,勃然大怒,露出自觉被羞辱的表情。
他骂:“小姑娘家家的,满嘴胡说八道些什么呢!真是有人生没人养,没有家教的东西!你爸爸妈妈就是这样教你和长辈说话的吗?”
话音未落,被按在铁皮车里的朱嘉敏就爆发出一连串尖利的笑。
司天了然地叹息。
“您别搞错了。朱嘉敏是您的儿子,我可不是。您跟我这儿装什么‘爸爸’呢?”
她说着就轻轻把车门往回一推。
几乎同时,铁皮车的车门就重重往回撞了一下,门户大开。
“干什么?干什么?你给我小心点!”车上的男人们也开始骂骂咧咧起来,就想动手把司天推开。
司天直接掐住对方手腕一拽,就反过来狠狠把人从车里甩出去,摔在地上。
她几乎没费什么劲就把车里五大三粗的几个男人撂倒,把朱嘉敏从车里打救出来。
路津京感觉自己双腿发软,仍然没忘了连滚带爬地扑过来,帮朱嘉敏解开捆住手脚的绳子。
“我没所谓啊,要打架奉陪,或者报警也可以。但你们要想就这样把人带走,那不可能。”
司天傲然站在那里,俯视一地东倒西歪的男人,和目瞪口呆的朱父,俨然从无败绩的女战神。
“……行啊,你等着吧,将来有你吃苦头的时候!别以为你这些狐朋狗友能帮你一辈子!你要后悔的!有本事你这辈子就再也不要回家!我只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老年男人用看仇人一样的眼神瞪着自己的儿子,恨恨上了车,跟那群满地找牙的虾兵蟹将一起扬长而去,留下一串尘土和尾气。
“我爸也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我的店了,又来抓我。说得好像我很想回那个家一样?”
朱嘉敏一边揉着自己酸痛的手臂,一边向司天和路津京解释。
“想不到,你们还真帮了我。”
路津京只能看着他,努力微笑。
朱嘉敏才刚说过的话烙铁一样落在她的心上,无端端叫她痛得喘不上气来。
她觉得她完全懂得。
懂得他的自嘲,他的倔强,他的每一点落寞和负隅顽抗。
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不想回家的孩子呢?
从来都不是他们不想回家。
不是。
从来都是那个认为他们不够完美的家,不想要真正的他们。
###(17)
“朱嘉敏这事儿我可以管。只有一个条件,等事情结束之后,你要自己去见他。”
吃晚饭的时候,司天忽然冷不丁这样对飞廉说。
飞廉原本正闷头扒饭,听见这么一句,手里的筷子停了许久,到底还是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18)
“……这学校竟然到现在还在开门招生,简直不可思议。”
保洁室里,路津京忍无可忍,压低嗓音问司天:
“到底是为什么啊?为什么有这么多家长把自己亲生的孩子送到这里来给陌生人虐待啊?这到底要让人怎么理解——”
“大概就和养狗把狗送去行为训练学校一个意思吧。你觉得这是‘虐待’,人家觉得是‘教育’,是‘为了孩子好’。”司天一边埋头准备工具,一边淡然回答:“你自己都说他们是‘家长’了,这个称呼难道不是已经很说明问题了吗?”
“……你这么直白又刻薄真的好吗?!”路津京一时语塞,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我去档案室,你去零一三号,不用执着什么,拍到现场照片就赶紧撤,明白?”司天笑着看她一眼,做好了安排。
两人穿着保洁员的衣服,从保洁室出来,分头往两个方向走去。
这么多年过去了,传说中的零一三号急救室竟然还在那儿,只是门明显翻新过,连门牌都已经换成了新的。
路津京左右看看,没有什么人注意她,就掏出飞廉给她准备的钥匙,假装成一个普通保洁的样子,推开了零一三号急救室的门。
零一三号里的摆设和朱嘉敏所描述的记忆也早已完全不一样了,除了墙上挂着的硕大校训:
战争即是和平,自由即是奴役,无知即是力量。
执着导致矛盾,接纳创造平静,感恩才能幸福。
对抗使人痛苦,服从赢得奖励,放下重塑自我。
……
……
……
路津京一时被这种终极东拼西凑缝合怪震惊住了,想吐槽,又觉得毛骨悚然。
摆在墙边的仪器和朱嘉敏描述的也不太一样,显然也是更新过的,上面都是一些连起来就让非专业人士看不太懂的字眼。
路津京装模作样地随便打扫了两下,就从清洁车里偷偷摸出微型照相机,开始拍照。
才刚拍了三五张,她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
这脚步声很重很急,实在不像司天。
路津京本能把照相机往清洁车里一塞,赶紧埋头抓紧拖把的把手,装作认真拖地的样子。
紧接着,一个中年男人就从零一三号诊疗室的门外走进来。
“你是谁安排的清洁工?怎么这个时间来打扫?”
路津京小心翼翼瞄了一眼,立刻认出了那张脸。
是这所学校的校长,无论是那张脸,还是那双眼睛里傲慢又冷酷的神态,都和她在各种照片里看见过的一模一样。
“我……之前偷懒把这间忘记了,所以来补一下……马上就扫完了!扫完了!”
路津京赶紧含含糊糊地敷衍了两句,就低头推着清洁车往门外走。
但校长却忽然伸手,恶狠狠抓住了她的胳膊。
“来都来了,就这么直接走,多不好意思啊。”
他用力把路津京往墙边的治疗仪器那儿推了一把,用一种很像什么变态连环杀手的表情,直勾勾盯着路津京的脸,唇角溢出毫不遮掩的冷笑。
“你们这些人,号称啥记者,还偷着进来,有什么调查资格?根本就是小孩子过家家酒——闹着玩!想出风头可以理解,也不是用这种办法嘛。”
路津京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人可能把她当成什么打算爆料曝光他们学校的报社记者了。
忽然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并不只有他们在愤怒,在觉得不对劲,在努力想做点什么……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复杂了,但也充满了力量。
“你误会了,跟什么出不出风头没啥关系,而是真相必须让民众知道!”
路津京忽然觉得她什么也不怕了。
她甚至根本不打算继续隐藏。
就直接当着校长的面,把自己藏在清洁车里的相机拿出来挂在脖子上,然后拿起手中的拖把,就像拿起唯一的武器。
然而校长显然不把这种反抗的姿态放在眼里。
他就仗着身高体格径直扑上来,企图抢夺路津京脖子上的相机。
路津京没什么章法地抓着手里的拖把乱戳,努力阻止对方靠近自己,几乎以为自己就要“阵亡”在这儿了。
然后,她就听见司天的声音懒洋洋的从门口传了过来。
“说得对,来都来了,就这么直接走,多不好意思啊!”
她甚至看不清司天是用什么样的速度来到她身边的,只觉得这一幕如此似曾相似,就好像最初见面的那一刻,她看见司天以不可阻挡之势从人群中走出来,走向一个无助的少女,一个无法发出声音的受难者。
她看见司天像抓鸡宰鹅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这个比她们都要高大的男人拿下了,反过来捆绑在他自己的所谓治疗仪器上,连接上冰冷的铁片和电线。
“唉哟,鸟枪换炮了哈,这怎么还有两根针啊,这……扎哪儿?不懂,我就随便了哈!”
她一边嫌弃地摆弄了两下手里的仪器,一边就状似随意地把那两根针往校长的眉心和人中一扎。
校长当即发出意味不明的哼哼声。
司天顺势就把橡皮牙垫塞进他嘴里。
“自己咬好,不要随便咬自己的舌头哈,要尊重生命,你妈生你养这么大不容易嘛。”
她笑眯眯拍了拍校长的脸,想了想,忽然又歪过头,一脸困惑的模样问:
“你当年给程露做电疗的时候,用了多少毫安的电流来着?”
她只停顿了一瞬,就恍然叹了口气。
“啊,你可能根本不记得她的名字吧。你连他们的学号都不一定记得呢。24487,24601,24756……没想到吧,那些被你绑在这里电击的孩子竟然也都是人,是和你一样活生生、有思想、有心跳的人哦。那个被你电击致死的女孩儿,她的名字叫程露。”
她其实根本没打算等一个回答,只是在单方面宣判,像个没有感情的制裁者,满意地看着她的目标眼中漫溢出深刻的绝望。
“哎,没关系,咱们就试着来吧。反正都是你自己的理论嘛,电击疗法可以改善人的行为,咱就看看到底要用多少毫安才能让你也改改,该是多少就是多少吧!什么?你害怕啊?你也知道过量电击是会死人的啊?”
她说着,就直接动手接通了治疗仪的电源。
“……”
被束缚带绑在床上的男人开始剧烈挣扎,不断从嗓子里发出沉闷的嘶吼声,脸上也浮现出明显恐惧的神色。
他似乎是在呼救,在求生,想要逃离这原本属于他的独立王国。他曾经在这里呼风唤雨支配一切,但这一刻,他的权力彻底崩塌了。
甚至在真正有电流击中他的头颅之前,他就已经先吓得尿了。
臊臭的液体从他的两腿间涌出,打湿了他的衣裤和床铺。
他整个人都剧烈地哆嗦着,比那些被他电击到抽搐的孩子还要哆嗦得厉害,也不知究竟是恐惧的躯体化反应,还是良心的回光返照。
司天和路津京无语地看着这个丑态百出的男人,把橡皮牙垫从他嘴里拿出来。
“给你录个音,交代一下你在这里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坏事儿,能做到吗?”
“能。”
“以后不要再折磨虐待别人了,尤其不要折磨虐待小孩子,这样做是不对的,没人性,明白吗?”
“明白。”
有一说一,看来虐待真的能“改善”人的行为。
只要虐待得足够“到位”,无论提出什么要求,被虐待的人都会答应的。
……这难道不是废话吗?
###(19)
飞廉如约与朱嘉敏见面了,还是在那间咖啡馆。
故人重逢百感交集,两个人一时都沉默地坐在那里,面对面,谁也不知道该怎么打破这冗长的沉默。
他们甚至没办法泰然自若地说起那个记忆中的名字。
“我一直觉得……我对不起她。她走了,我竟然还好端端的,一眨眼就苟活了这么多年,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假装我可以心安理得。”
“我其实经常都忍不住会想,如果我当年不要那么懦弱,我去报警,我用我一切的可能去告发,去努力打碎那个破烂学校,能不能让我自己安心一点,能不能让她的死有一点意义。”
“当年我没能做到的事,也许现在开始去做,仍然不算太迟。至少,我努力过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一点。”
他从飞廉手里接过已然整理好的资料。
“有了这些,真的就能让一切彻底结束吗?我们真的可以让后来的孩子不用再经历我们经历过的痛苦吗?”
飞廉只能无言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但是,至少我们努力过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一点。”
他低下头,似乎在犹豫什么,甚至天人交战。
良久,他才重新又直视着朱嘉敏的眼睛。
“我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很重要。你一定要仔细听我说。”
###(20)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怎么现在才来报警?这种虐待儿童的行为肯定是违法的,为什么不拿起法律武器保护自己呢?”
问询室里,周穆仔仔细细翻看着朱嘉敏带来的报案材料,一时不知该做何感想。
除了学校的多年学生档案、零一三号急救室的实地照片和学校校长本人的认罪录音之外,这份材料里,还有一份朱嘉敏的亲笔陈述,里面详细记录了他当年是怎么在遭遇校园暴力之后反而被父母以转学的名义送进这所学校,又在这所学校里经历了什么,是如何亲眼目睹了程露的死亡,之后假意顺服,才从这所学校里逃生。
眼前所见的一切,令人头皮发麻,实在难以置信竟然就发生在身边。
“那这个女人呢?你确认真的是她吗?绝对没有认错?”
周穆又把司天的照片推到朱嘉敏的面前。
朱嘉敏沉默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没错。就是她。所有这些录音和照片,还有学校的档案,都是她给我的。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拿到这些东西的。但是我感谢她。如果不是她,也许我现在还在逃避,假装自己只要躲在不被找到的小角落里,乖乖把自己藏好,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可以偏安一隅。”
他坦然地看着面前这个警察,看着他的眼睛,丝毫不觉得自己是在挑战什么法制的边界。
于是周穆也只能看着面前的这个报案人,沉默无声。
他知道他需要的一切终于都已经齐全了。
为了这一刻,他已经苦苦追了十年,等待了十年。
然而,不知为什么,他竟然一点即将大功告成的兴奋感也没有。
他甚至感到悲哀,漆黑一片,无穷无尽的悲哀。
他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悲哀吞没了。
###(21)
路津京鼓足勇气站在飞廉面前的时候,飞廉正在收拾散在桌上的资料。
“那个……我觉得我还是得再正式地和你道个歉——我之前真的一点也不知道这个护腕对你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路津京好几次回头想逃,又在转身看见守在自己身后的司天之后,咬牙努力让自己站稳下来,垂着头,像只深知自己犯错的小狗,已然快要长出耳朵和尾巴。
飞廉诧异地抬头看她,露出无奈的笑。
“都过了多久的事儿了,你怎么还记着?”
“不是过了多久的问题——”路津京脱口而出,“我就是觉得很难过。”
她一时怔在那里,停顿良久,只吐出这么一句,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描述自己复杂的心情。
但飞廉反过来安慰了她。
“都过去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又重复了一遍,脸上竟有她意料之外的平静。
路津京的眼泪又差点不争气地涌出来。
她赶紧低头自己用力擦了擦。
然后她就看见飞廉把那只护腕摘了下来。
已然陈旧的号码牌终于退场,露出一道又一道深刻的疤痕,犹似新鲜的伤口。
“有些痕迹虽然未必能够消除,但伤口总有不再流血的那一天。人不都是这样一点一点长大,一点一点往前走的吗。”
他轻轻摩挲着自己手腕的伤痕,眼中一瞬怅然。
但很快就被司天驱散了。
“每天早晚各擦一次,美白淡斑祛疤痕,效果贼好,我给你管够行不行啊?”
司天直接把一管药膏隔空扔过去。
飞廉条件反射抬手接住了,看一眼,到底是当场笑出声来。
###(22)
路津京原本坚持要亲自下厨,好好做几个“硬菜”,给飞廉庆祝庆祝。
结果被飞廉和司天坚决阻止了。
飞廉从爱吃的酒楼定了餐,司天开了一直舍不得喝的黄酒,三个人美美摆了一桌。
“为了重逢,为了朋友,为了已经离开的人和继续要走的路!”
司天给每个人倒了满满一杯酒,率先举起,一饮而尽。
飞廉于是毫不客气地嘲讽她:“你这个人,喝酒喝得跟鲁智深一样。这一小坛哪够你饮驴啊?”
“好好吃你的!少管我!”司天夹起一筷子炭烤牛肉,毫不温柔直接塞进飞廉嘴里。
路津京端着酒杯,看着眼前的笑脸。
酒是三十年的陈酿,清透得可以倒映出人的眼睛,如同映出人心。
她忽然有种冲动,想要不顾一切,想要彻底坦诚。
“我反复想过了。朋友之间不应该暗自猜疑,互相隐瞒。所以。我有话要和你们说。”
她才刚开口。
司天就接过话。
“你去见过周穆了。”
路津京只好点了点头。
“你还跟着我,还带周穆去过那间疗养院了。我知道。”
司天一脸不在意地了然。
她甚至还伸手拍了拍路津京的肩膀。
“干嘛那么紧张。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路津京顿时又如鲠在喉。
那一句话始终横在嗓子里,让她纠结痛苦,即便吐出来,仍然不得畅快。
“……他怀疑你是杀害他妹妹的凶手。”
餐桌上原本热烈的气氛骤然一静。
飞廉一言不发地放下了筷子。
但司天却只垂眼沉默了一瞬。
“就算是吧。”
她甚至都不看路津京的眼睛,仿佛无论对辩解还是说服都没有任何兴趣。
“我不信!”
路津京毫无意识地抓紧了手里的筷子,差点打翻酒杯。
“真相到底是什么?你和周穆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他妹妹的事到底怎么回事?疗养院那个穿白裙子的女孩到底是谁?到现在了,你还不能告诉我吗?那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你才肯告诉我呢?”
她努力盯着司天,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但却什么也无法捕捉。
她顿时又气恼极了。
不是因为司天。
而是为她自己。
“你自己告诉她吧。不然没机会了。”
沉默相对时,飞廉忽然开口。
司天明显拧了一下眉头,抬眼看过去。
她眼看就要开口说出什么来了。
可一连串急促的敲门声却打断了她。
司天和飞廉立刻对视一眼,彼此心中都已然明了。
这一刻果然已经不是说话的时候了。
“……我去开门。”路津京低落地站起身。
“我去吧。你好好呆在屋里。和飞廉一起。”司天直接把她按回座椅上,转身劲直走到大门口。
率先出现在门口的人,毫无意外,是周穆,仍然穿着他那身笔挺的三件套,领带打得格外一丝不苟,就好像是特意准备过的,为了这一刻务必足够庄严肃穆。
他只看了一眼来开门的司天,就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证件,例行公事地亮了一下,然后,从兜里摸出一副银晃晃的手铐来。
“嫌疑人张筱然,你涉嫌教唆自杀致人死亡等多项刑事犯罪,我现在以故意伤害罪、故意杀人罪两项,依照刑法,正式对你进行刑事拘留。”
—零一三号急救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