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书名:弱水金阁 作者:桃子奶盖 本章字数:12428 下载APP
陈嘉扬的话听过就罢,盛实安早已养成习惯,不拿他的空头支票当回事,照例打牌看小说,偶尔叫阿柠陪自己出去逛大街买零食,再顺道一逛百货商场,这天她正在那里试一双小羊皮的靴子,有人从不远处浮夸地跑过来,“安小姐呀?怎么这么巧?”
  是谢太太,一身青金旗袍裹住保养得宜的身体,嘴比旗袍做工还繁杂,恭维她的戒指项链,恭维这双靴子,连带着恭维她这个人。谢太太的小姨子面皮薄些,被谢太太暗暗拧了一下,也没憋出什么好听话来,红着脸看盛实安脱下靴子,把小巧的脚放进另一双高跟鞋,挤出一句:“嗯……挺好看的。”
  盛实安不大记得这位谢小姐,抬头看看,“谢姐姐还在读书?”
  谢小姐低头不答,谢太太笑道:“谁说不是呢?不肯听我和她哥哥的话,非要死读书,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能赚几块钱?”
  盛实安从前读书的时候成绩中等,但很清楚学海无涯,不肯附和这种客套,加上她觉得谢小姐高高的很好看,有点羡慕,难免偏心眼想替她说话,说:“读书有什么不好?”
  谢太太瞥一眼谢小姐,又瞄一眼盛实安,以为她在假客气,于是笑得花枝乱颤,轻拍谢小姐一下,“安小姐这是给你面子呢。倘若真那么好,安小姐自己怎么不读?”
  谢小姐气得脸通红,盛实安把另一只高跟鞋穿上,想也没想,开口就说:“我怎么不读?要不是老师不容易找,我还打算学法文呢。”
  谢太太得到这一句,拍胸脯要盛实安放心,事情包在她身上,转头就鞭策谢小姐在学校里找老师。女校里的法文老师是老修女,早已嫁给了神圣的主,断然不肯跟盛实安这样的人有来往,一听原委就连连摆手。谢小姐又去社团里找,一个人引荐另一个,焦头烂额花了半礼拜,终于找到老师,是清华的学生,让他次日下午两点去荔山公馆报到。
  盛实安早就忘了这件事,阿柠说“老师来了”的时候她正泡澡,疑惑道:“什么老师?”
  阿柠说:“法语老师呀,谢小姐介绍来的,是个大学生。”
  盛实安的热情来得快去得更快,现在已经不爱吃虾了,何况前几天跟陈嘉扬去饭局,听到法国人说话,头都大了,正想着怎么跟谢小姐说法语老师的事还是算了,没想到想什么来什么,法语老师这就到了。
  她发着愁下楼,请大学生喝茶。大学生在做自我介绍,她脑子里琢磨着该怎么回绝,刚洗过澡,及肩的长发还湿着,凉冰冰的,忍不住一抽鼻子,对面递来一张纸,“擦擦吧。”
  盛实安接过来擦鼻子,眼睛看见了桌上的东西,是个纸包,看样子是他带来的见面礼。她正饿着,一时走神,对方看见了,把纸包拆开,“……想吃这个?不知道该给你带些什么,正巧我母亲做了鲜肉月饼。”
  盛实安眼睛都直了。北平人不吃这玩意,她和陈嘉扬去找过,找到的只有门钉肉饼香河肉饼,大失所望,没想到法语老师带着上门来了。她拿一块来吃,鼓着腮帮子,“你叫什么?”
  大学生有点脾气,说:“自我介绍都说三次了。”
  盛实安脾气也不小,“三次都说了,再说一次能怎么样?”
  大学生想了想,觉得有道理,“……我叫陈轲。”
  陈轲是北平本地生人,不过他母亲是苏州人氏,不但会做鲜肉月饼,还遗传给他一两分南方人的白净温和,不过好模样只是表象,这人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好说话,上起课来说一不二,要盛实安跟着他念字母。盛实安本来也不想学,但已经吃了人家的月饼,不好把人家再赶走,反正长日无聊,让念就念,但是心不在焉,一会跑去找柚子吃,一会去客厅接个电话,就连后院的恶狗都突然变得可爱了,她趴在后窗上喊狗:“过来握个手。”
  陈轲忍无可忍,站起来叫阿柠,“劳驾给她拿衣服,我们出去学。”
  阿柠说:“她头发还没吹呢。”
  盛实安说:“就是,我头发还没吹呢。”
  终究还是上楼去吹头发了,陈轲在客厅的沙发里等,等了小半个钟头,盛实安衔着根细细的女烟下来了,已经绑了头发涂了口红,方才不施粉黛的娃娃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精致嚣张的小美人,见他起身,她掸下烟灰,不慌不忙地说:“我还没换衣服。”
  又是小半个小时,出门时已经近三点半了。陈轲不急不躁,一句都没有催,带盛实安去校图书馆的杂志室,把书本摊开,笔塞到盛实安手里,“写。”
  盛实安仍旧心不在焉,不过杂志室里没有什么好玩的,一个学生坐在角落里闷头写剧本,也有几个在翻新潮杂志,还有的枕着书本睡觉,安安静静的,她也不好打扰,又念及到底要跟陈嘉扬去西贡玩,一句不会也不好,于是接过笔,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写。
  陈轲对这位骄纵又不认真的阔绰小姐并非没有成见,但他收钱教课,并不管学生是盛实安、是街上的叫花子,还是邻居家的傻小孩,是谁都一样,他的工作不过是使尽全身解数让对方学会几句法语。
  此刻窗外阳光正好,树影斑驳,盛实安披着一身碎阳光,歪着脑袋乱写,他低头看去,发现她的字还不错,书写时比划勾连,笔迹流畅熟练而微有笔体,显然不是第一次写法语字母,“学过?”
  盛实安在想陈嘉扬的父亲以前是学校里的西语教师,一想就走了神,听他问,半晌才说:“以前。”
  陈轲没有多问,给她布置了任务,自己去一旁桌上拿来书本,筹备之后的上课资料。他家境原本尚算殷实,只是几年前父亲过世,家里才变得举步维艰,好在他明年就要毕业,可以工作养家,哪怕是现在,也可以打几份工补贴家用,情况不算不可救药。
  盛实安是个省心学生,他再一抬头时,天已经黑了,盛实安写完了字母单词,已经在翻杂志。陈轲于是记住,盛实安不笨,大可以放手去教,不用顾虑她听不懂,次日便加了功课,照旧让她抄抄念念。
  这下盛实安不干了,学着陈嘉扬从前跟人叫板的姿势,抱着手臂往后一靠,中气十足,“欺负人?”
  陈轲说:“你是不是想吃糖?”
  楼下门口有个老头子在卖糖,盛实安的确已经看了半天了,闻言表情一松。陈轲接着说:“早写完可以早下课,我给你买糖。”
  盛实安仍旧嘴硬,说:“我有钱,自己也能买。”
  陈轲看看墙上挂钟,“五点前写完,下次给你带鲜肉月饼。”
  这筹码在北平太诱人,盛实安捞起袖子就写,四点五十五分准时写完,蹦起来拉陈轲下楼,司机和车在楼下等,阵仗十分惹眼,来往的同学问:“陈轲,你抢银行发财了?”
  陈轲说:“是我做家教的学生。”
  盛实安从车里探出头,“陈轲,你还走不走?”
  陈轲答应一声就上车,车子开出一段,他告诉她:“今晚我妈做月饼,明天给你带去。哎,师傅,劳驾前面路口停一下。”
  这里车水马龙,可不像住人的地方,盛实安说:“你家住这里?”
  陈轲拎书包下车,“我去我家饺子店里端盘子。”
  盛实安趴在车窗上,撑着下巴问他:“你还有几份工啊?”
  陈轲一笑,“今天没了,只剩晚上店里关门,我去印厂分报纸。”
  盛实安没见过这么勤快的人,尤其待到回家一看,陈嘉扬在家,懒得令人耳目一新,尤其今晚喝多了,仰在沙发里胡乱睡着,连风衣和鞋子都不脱。阿柠见她回来,如释重负,说:“您可算回来了,先生他不让人碰的呀。”
  陈嘉扬喝多了从来不让人碰,除了盛实安,大概因为他觉得荔山公馆这些人来来去去的都是外人,只有金鱼胡同带来的小家伙浅显易懂。盛实安看他连阿柠端来醒酒的点心和茶都不肯动,知道他确实喝上了头,无奈蹲下去给他解领带,被他一把捉住手,拉到眼前,眯瞪着眼睛凶她:“……昨天回来找不着人,今天回来又找不着。盛实安,你上哪野去了?”
  盛实安说:“学习。”
  陈嘉扬皱眉瞪她,“学说荤段子去了?不能在家学?”
  其实他喝多的时候一点都不吓人,眼下那粒小痣让他本性毕露,只是个漂亮嚣张的年轻人,像拔了牙的老虎。盛实安说实话:“家里不好玩。”
  她没去过大学,没见过人写剧本愁得抠头发,没见过学生和教授在湖边演讲,觉得十分新鲜,虽然这两天没打麻将,兜里没有半毛钱进账,但被陈轲带着跑来跑去,心情十分不错,很想就这么新鲜下去。
  她神情诚恳,陈嘉扬有心问问小可怜虫的学习进度,“学得怎么样?”
  盛实安怕他真让自己去上班当秘书,搬出装傻的老本行,蠢兮兮地说:“字都认识,连起来不会念。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笨,唉。”
  陈嘉扬嫌她不学无术,闻言在她脑袋上拍一巴掌,撑着她的肩膀站起来,摇摇晃晃上楼洗澡,盛实安没跟上去,他就在上面一叠声地喊:“盛实安!盛实安!盛实安——”
  阿柠年纪也小,但几次听见动静,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满耳朵通红,忙扭过头去。盛实安把桌上那块点心不慌不忙吃完,喝着水上楼去,刚推开浴室门,里头的陈嘉扬伸手在她肩膀上一扯,砰地把她扣在门上,眉间湿发滴着水,“叫你半天了!一点规矩都没有!”
  盛实安端着杯子靠着门,宁折不弯的义士模样,说:“我有规矩又怎么样,难道你就不欺负我了吗?”
  陈嘉扬哈哈大笑,把她扛在肩头弄进浴缸。这次他动作格外轻柔,陈嘉扬喝多了的时候脾气格外好,今天更是好上加好,然而盛实安抖起来由不得自己,眼泪还是像断线珠子似的掉,他掐住她的小脸,掐得变形,掐得像粉嘟嘟的兔子腮,拉近眼对眼地看了半天,问:“还疼?”
  盛实安呜呜地摇头又点头,“不疼了……但是我、我还要早起……”
  陈嘉扬今晚本来是好人,一听她要早起,鬼使神差地生出坏心眼,借着酒劲行禽兽不如之事,盛实安觉得腰快要被拧断,嗓子干得冒了火,被他掰过脑袋去吻,连嘤嘤呜呜的软嗓音都哑成了毛玻璃。
  陈嘉扬直折腾到深夜才肯放过她,盛实安哭肿了眼睛,浑身颤抖脱力,软在浴缸里不动弹,陈嘉扬弯腰问:“不起?”
  盛实安埋着头发抖,“起不来……”
  陈嘉扬佯装要伸手捞她,“行啊妹妹,你说什么就什么,哥哥舍命陪君子,咱们再来一次。”
  盛实安毫不怀疑他真敢干,连忙拼死挣出力气,爬起来就跑。陈嘉扬在后面荒腔走板地喊:“明天好好学习!”
  盛实安的定性他是知道的,亚洲大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锦标赛冠军,从前学水彩画,学了半小时,就把工资结给老师,客气地表示再也不想看见这些乱七八糟玩意,学琴倒花了不少日子,因为要挑琴,去商场逛足一礼拜,琴没买,预备弹琴时穿的裙子弄回来不老少,这些才艺不开窍也罢,可就连跟厨子学做饭都告失败,至今连面都煮不熟,更别提法语。他问都懒得问,只是在会议上写张字条推给秘书,“问清楚了?什么时候能去?”
  秘书回过来一行字:“现在是雨季,得等明年了。”
  说到底西贡去不去都无所谓,有所谓的是盛实安竟然长心眼了,知道粘人,风靡女性朋友手包中的《玲珑》杂志最恨这种小女人,陈嘉扬也未必见得欣赏,但反正也砸在手里了,没有旁的办法,屈尊降贵,一连几日推了应酬早早回家,忍气吞声吃特供菜:清蒸小排,桂花蒸蛋,虾肉搞成泥,鸡肉没滋没味,连油星都不见一个。吃到第五天,陈嘉扬叫来厨子敲打,“缺钱说话啊,油该买还是得买。”
  厨子看阿柠,阿柠看盛实安,盛实安指自己的脸,“不能吃,我长痘痘了。”
  拿着放大镜都找不到的一颗小痘,却害他吃了这许多天猫食。陈嘉扬简直气笑,转念一想郑寄岚说盛实安想砍了他,于是忍了,又吃了许多天,吃得心火消除,心平气和,几乎可以出家。
  周五没办法,公事上一行人早已约好了来荔山公馆尝红酒,几台车停在道边,他带着李襄理高厅长等人进门,他走在前头,进玄关脱衣服,一耳朵听到家中有客人,是盛实安在跟不知哪位太太打电话,带着愁绪万种,“唉,我也不晓得他是怎么回事呀,最近每天都好早回来,闹哄哄的,我连小说都看不成。”
  陈嘉扬以为她是说遛狗的保镖,拉开领带,抬头一看阿柠恨不得把他耳朵卸了的表情,猛地福至心灵——这是说他?
  他怎么了?近来体贴入微,行里人人都知道陈嘉扬照顾安小姐心情,连郑寄岚都感到欣慰,方才最不会说话的李襄理瞎恭维了一路,说安小姐模样好性子好举世难寻,难怪陈先生如此上心云云,高厅长听得替他犯愁,陈嘉扬一句反驳都没有,翘着二郎腿听完,要给李襄理涨工资,做派直逼二十四孝图——他怎么了?
  里头的盛实安接着说:“有什么意思呀,我一个人待着才有意思呢。”
  盛实安说完,千回百转地叹了口气,老成极了。正巧郑寄岚等人进了门,盛实安听到动静,挂断电话出来迎接,一眼看见陈嘉扬瞪着自己,眉毛挑着,比后院的狗还凶,松领带而已,样子活像要把她勒死。
  盛实安后退一步,低头看看,拿不准自己哪件衣服穿错,“……回来了?”
  陈嘉扬皮笑肉不笑地龇牙咧嘴,“吃饭。”
  今天吃法式便餐,几道菜上完,厨子给盛实安端来甜品,又问各位先生要咖啡还是茶。桌上都是人精,见陈嘉扬在桌子上首抱臂看着对面的盛实安吃蛋糕,看出大老板在闹心,李襄理忙打圆场,“安小姐上次不是说陈先生弄回来的咖啡不错?我沾安小姐的光,尝一尝好咖啡吧。”
  盛实安几天没好好吃饭,于是这顿大鱼大肉吃得全神贯注,听到“咖啡”二字才抬头劝阻:“还是不要,李襄理想尝,带一点回去明天喝。那咖啡太实在,喝一口就睡不着,我上次吃了块咖啡蛋糕,半夜都精神极了,无聊到只好下来蒸螃蟹玩。”
  蒸螃蟹玩这事陈嘉扬记得清楚,还记得她在客厅沙发上看小说,就像在等他回来似的。
  陈嘉扬把刀叉一搁,在桌子底下狠踩郑寄岚的脚。郑寄岚不敢叫出声,目眦尽裂地盯着对面的盛实安,后者礼数周全,立刻叫人包了咖啡给各位带,长袖善舞的那个小德性,谁看得出瓤里是个长傻了的瓜?
  陈嘉扬再没搭理盛实安,盛实安又不瞎,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他,不敢儿戏,送走客人,眼见陈嘉扬插兜回房间,她连忙跟上,端起一盏茶去探望屋主,“陈嘉扬?陈嘉扬……”
  陈嘉扬转身回头,也不接茶碗,伸出一根食指,在她脑门上一戳,“滚。”
  盛实安怕太满的茶水泼出去,连忙缩起肩膀自己吮了一口,又眨巴着眼睛问:“为什么啊?”
  他自己的确上当上得不高明,但盛实安这颗脑袋这颗心简直匪夷所思,长得这样精,怎么能这样缺心眼?
  陈嘉扬仿佛看见自己五脏六腑都炸上了天,仿佛看见自己近日情状变做连环画走马灯在眼前飞掠而过,“自作多情”四个大字浓墨重彩缀在后头。他气得失去语言功能,看见这惹祸精就闹心,索性抬脚把门踢上,在门里抬高声音,“滚!”
  盛实安不知道自己被腹诽成了个傻子,更缺心眼的还在后头,这次嫌她傻的是法语老师陈轲。
  不知道那顿饭怎么得罪了陈嘉扬,陈嘉扬一改近日风格,不再跟盛实安吃没滋没味的菜,忙于喝酒应酬,绝对懒得回家,在家碰上,多半话不多说,冲她屁股来一脚泄愤。盛实安百思不得其解,也就放弃思索,这日提前了几分钟去校图书馆,然而进门要看证件,她只得抱着书本等,远远看见陈轲和几个同学有说有笑地走过来,举手叫:“陈轲!”
  那几个同学奇怪,在学校里没见过这个女生,看样子像外校的中学生。李钧安奇道:“陈轲还有空风花雪月?”
  一旁的谢小姐开口说:“不要乱讲,是家教学生。”
  他们这才明白,走近了一看,纷纷觉得盛实安漂亮,倘若是自己的学生,也想带出来显摆。陈轲没好气,“别胡说,”冲盛实安挥一下手,“作业写完了?走吧。”
  盛实安跟众人一颔首,也跟谢小姐道了别,跟着他去杂志室,心想谢小姐在外头还是开朗一分的。
  李钧安在后面喊:“陈轲!你别光顾着赚钱,周日咱们的社团活动别忘了,谢馥甯好不容易才安排成的。”
  次日是周六,盛实安的法语课放假,大感轻松,按老规矩睡了懒觉,睡醒了下楼打麻将,装傻赢钱,久违地快乐。今天谢太太和谢小姐都在,谢小姐人生地不熟,照例话少,谢太太打牌间隙叮嘱一句:“你别忘了,明天陪我去看料子裁衣裳。”
  谢小姐理牌的素手一顿,垂着眼点了头,盛实安从她的瓜子脸上看出好大的不情愿,天真烂漫地装傻问:“你们明天不是社团活动吗?”
  谢太太说:“什么社团活动!现在的年轻人一水儿的乱来,她哥哥都吩咐过了,要我看着她。”
  盛实安便想起“谢馥甯好不容易才安排成的”,于是“哦”了一声,把烟头扔进烟灰缸,支起下巴来,闷闷地说:“那我也不去好了。本来他们也请我去,可是我虽然想去,但又不认识人,看谢姐姐也去才敢答应的。”
  谢太太无法,这才放人。盛实安次日和谢馥甯一同去北海公园,几个大学生抠得只在龙楼凤阙边的水亭中席地而坐,摆开黄酒绿茶和若干自制零食,盛实安只得眼巴巴闻着漪澜堂里的客人喝香片茶,望着道宁斋里的人吃玫瑰枣;没吃的便也罢了,谢馥甯既然安之若素,盛实安也就耐着性子等“活动”,待到他们开始聊,终于得知原来他们不是什么杂文社戏剧社,完全不好玩,竟然是一群人看外国报纸研究经济模型。
  这下她无话可说,“你不是法语系的吗?”
  陈轲说:“自我介绍说了三遍,我学经济。”
  陈嘉扬玩股票,郑寄岚玩股票,连阿耿都翻出私房钱玩股票,谢太太李太太每天勤勤恳恳,为的也都是从盛实安嘴里撬股票的消息,这下好了,陈轲谢馥甯八成也要玩股票,不玩的人只剩下盛实安和金之瑜,难道她要找金之瑜惺惺相惜?
  盛实安倍感无聊,喝了几杯酒,觉得都不好喝,道了别就要走,陈轲对学生负责,要送她上车,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水榭,盛实安一眼看见前面柱子后有两个人,一个是高个子的谢馥甯,一个是爱嚷嚷的李钧安。她继续往前走,开口要问:“谢姐姐,我要回,你——唔!”
  陈轲在她嘴上一捂,把她拉了回去,按在柱子上,小声问:“干什么你?!”
  盛实安不爱被人碰,当即怒冲冲的,“你干什么呢?你说了我回去也可以的!”
  陈轲噎了一下,无奈说:“看不见他们俩在干嘛?”
  盛实安探头看看,那两人紧紧贴着,李钧安一脸愤怒,谢馥甯捂着眼睛,好像在哭,李钧安把手放在她肩膀上。谢馥甯这个人是受气包,盛实安觉得是李钧安欺负她,起身就要去拉架,被陈轲往回一拽,“你到底懂不懂?!”
  陈轲声音稍大,盛实安懵懵地在自己身上的酒精味里泡了几秒,再回头看看,那两个人分明是暧昧的,像古典小说里才子佳人定情的桥段。
  原来如此。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一直没看出来,难不成是因为外面太好玩?总之她这才明白,恍然地,“啊……”
  这两人日日眉来眼去,今天终于面对面站在一起,有什么看不出的?陈轲听谢馥甯简单介绍过“安小姐”,没想到这位被金屋藏娇这么久,却这么不解风情,他再看盛实安的时候,就彻头彻尾像在看个小笨姑娘了,松开手,“……弄疼你了没?”
  实则盛实安遇见的万种风情都不堪入目,在唐林苑身边看过的那些都是色中饿鬼,她自己碰见的更令人咂舌,要不就是像陈嘉扬那样进门就上手扒衣服,要不就是像金之瑜或郑老爷子那样用眼光扒她衣服,她当真没见过自由恋爱。
  自由恋爱,时下杂志都提倡自由恋爱,谁知这样时髦的东西也这样耗人,她坐在水榭台阶上,抱着膝盖发愁,“他俩怎么还没完?”
  谢馥甯和李钧安拉拉扯扯了几分钟,盛实安和陈轲就在水榭台阶边等了几分钟,闷了一天的阴沉天幕下都下起了雨,簌簌打在叶片屋檐上,谢馥甯和陈轲站在树下,于是靠得更近,盛实安鞋尖也被打湿,但看陈轲不急,她便也不急,百无聊赖地等。等到他们分开,盛实安的腿都麻了,随陈轲站起来,一路走到公园门口,天边一声响雷。
  毛毛雨顷刻甩出滂沱之势,陈轲把外套一撑,挡着她头上的雨,带她往门口跑。盛实安今天没留司机在这里,反倒是陈轲借了老师的自行车来,于是顶着雨载她回荔山公馆。
  一路都是上坡,盛实安小心地抓着后座,不抓他的腰,因此重心后移,陈轲骑得艰难苦恨。最后他把自行车停在公馆外,两个人都已经被浇得透湿,阿柠在里面看见了,连忙撑伞出来,看见他们身后的人,脚步一顿,脱口叫:“先生!”
  雨声太大,谁也没听见阿柠叫人,盛实安只觉得冷,身体直抖,陈轲把她搁在胳膊下,往屋檐里推,盛实安就紧跟着他往上走,只听得一声暴喝:“盛实安?!”
  盛实安回头看,公馆大门外停了辆车,车外是几柄伞,伞下是几个人,其中一个人格外眼熟,他劈手抢过伞,大步穿过雨幕走过来,肩宽而阔,深色西装勾得腰线风流又不讲理,也困得那副身体像关在笼子里的食肉动物,仿佛随时打算丢开西装拔枪火拼似的,等他走近了再一看,果然正是陈嘉扬。
  盛实安看他脸色像着了火似的,直觉不妙,再看伞下那堆人,认得是李襄理刘部长等人,最后低头看看,陈轲的手还放在她肩后。
  悠悠众口最感兴趣的就是大人物头上的绿帽子,她捅娄子了。
  李襄理等人一看就觉得陈嘉扬要炸,也觉得自己撞在了枪口上,连忙告辞。陈嘉扬在屋檐下站定,看她身上衣服湿透,紧紧贴着腰肢凹凸的曲线,乌黑的一缕长发濡湿地贴在白皙的颈子里,蔓延进胸口——要死不死,她今天穿的还是洋装,薄衬衫开着领子,能看见一截纤细的、蒙着雨水的锁骨。
  他看着盛实安,拿食指比划了一下陈轲的手,“松开。”
  陈轲今天第一次见陈嘉扬,于是松开手,伸向他,“陈轲。”
  陈嘉扬今天格外目中无人,看也没看他一眼,更没伸手去握,只盯着盛实安。
  他最近有时应酬晚了就干脆在外头住,偶尔回家总找不到盛实安,其实已经好几天没见到人影,还当她是一个人在家无聊所以去看电影逛街,倒无所谓,他最近本也懒得搭理她。谁知道她有几次这样醉醺醺地站在这个小白脸面前?
  陈轲站在陈嘉扬的屋檐下,伸着手等了两秒,期间用目光打量这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天之骄子,从头到脚,随即平静地接受了这份敌意的倨傲,视若无睹地收回手,“好,我先走了,明天见。”
  盛实安忙说:“让司机送你。”
  陈轲拿视线量度,确定自行车放得进车里,于是颔首,“好,多谢。”
  陈嘉扬看着他们礼尚往来,一言不发,鼻尖嗅得到她身上的酒气,却进不了脑袋,脑袋里兜兜转转是盛实安懂事乖巧的样子,怕这人没面子故而要司机送,怕他多心猜疑故而当面大声说。怎么对他时没心没肺,对上这陌生的男人倒有了千百个心眼?
  陈轲离开,只剩盛实安和陈嘉扬在屋檐下站着,有几秒相对无言。盛实安仰头注视陈嘉扬那张冷得像冰的俊脸,无声地吸鼻涕,琢磨着该怎么开口。
  她一脸蠢相。陈嘉扬把门推开,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
  盛实安回房换衣服,擦头发,然后去找陈嘉扬,把浴室门推开一条缝,探进头去,睁眼说瞎话,“我那边停水了。”
  陈嘉扬正往腰上裹浴巾,头也不回,“停水别洗。”
  盛实安说:“反正你也洗完了,借我洗一会,行不行?”
  她说着就溜进来,陈嘉扬不理她,她在浴缸边转了一圈,看陈嘉扬擦了头发就要走,敏捷地一跳,跳到他跟前,讨好地搂住他的腰。陈嘉扬从头发到脚尖都生得好,这把腰比画报上的外国男演员也不差,甚至更好,因为不光又窄又薄,还好摸,腹肌硬邦邦滑溜溜,像一板瑞士巧克力。
  盛实安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毛病,总之就这么走了神,在他腰上扣着,指头戳来戳去,再抬头的时候,陈嘉扬脸色黑得不能看,“摸上瘾了?”
  她连忙把下巴搁在他胸口,仰着头看他,姿势所致,眼神可怜巴巴像只小狗,“不摸了,不摸了。你不要生气。”
  态度还不错,陈嘉扬“呵”的一声,靠在墙上,洗耳恭听。盛实安说:“是你让我学法语的呀,谢姐姐帮我找的家教老师。不过他嫌我在家总是玩狗,所以带我去大学图书馆背单词,他们都知道,不会误会的。”
  还不如不说!嫌他在家打扰她看小说,倒不嫌大学图书馆山高水远?他在家打扰的时候她怎么不去图书馆看小说?图书馆是托辞,她要找的是人!
  陈嘉扬浇熄三分的火“腾”地烧了三米高,火舌要掀破天花板,“我的人跟家教老师勾肩搭背,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合着我还该谢谢你?”
  盛实安知道他是生气被那些人看见——倘若她是在学校里被学生们撞见,那就没什么,事情坏就坏在撞见的是公事上的人。谢太太和男明星再肆无忌惮,也没敢捅到谢先生面前去,今天陈嘉扬的面子简直没地方放,可她跟陈轲是谢太太和男明星吗?这不是冤枉人吗?
  盛实安正百转千回地苦思冥想,陈嘉扬劈手捏住她的脸,把一连多日的“不熟”抛到九霄云外,张口就骂:“不许学了!不许再让我看见那小白脸对你毛手毛脚!”
  几乎是在怒吼,浴室灯都被他吼得一抖,更别提盛实安。盛实安手指头都吓凉了半截,心里却也起了火气,半是被冤枉的,半是被吼的,总之脑子里顷刻间冒出陈嘉扬此人凶神恶煞的种种情状:打她屁股,把她落在满地死人的包间里,在红香楼吼“六你奶奶个头”,以及对着陈轲伸来的手视而不见。思及至此,她顶了句嘴:“他不是小白脸,他叫陈轲,他没有毛手毛脚,他人很好的。”又补一句,“所以李襄理他们真的不会多想,你不要生气了。”
  陈轲满脸写着光明磊落的骨头硬,好像就算盛实安跟他跑了也是盛实安自己看上了小白脸,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而更气人的是盛实安,满脑子里都是李襄理生气刘部长误会,怎么偏偏不怕陈嘉扬生气陈嘉扬误会?
  陈嘉扬白发了一通火,再次觉得一拳砸到了棉花上,索性放弃,打开花洒把她草草一冲,等不及拎到床上,往洗手台上一搁,大开大合地收拾。盛实安忍不住用手撑住镜子,镜子上还残存温热的水雾,被两只小手按成香艳西洋画,指尖粉红,水雾淡白,陈嘉扬却要辣手摧花,嫌她往前躲,索性把那两只手腕一扯,控在手中拉到腰后,把盛实安的腰背拉成一段旖旎崎岖的线。
  盛实安今晚彻底怕了,从来不知道陈嘉扬有这么多花样,一下下像在报仇,她哭他不为所动,打他更不痛不痒,最后陈嘉扬把她拍醒,“昏过去了?”
  盛实安迷迷糊糊地说:“我好困。”
  陈嘉扬餍足地在她绯红的小脸上捏捏,发觉自己全无必要跟这漂亮的小东西计较,太漂亮,太招人疼,再计较又能如何?他打算宽宏大量,转身蹲下,“饶了你吧。”
  她就爬起来把手放在他肩上。她睡相差,陈嘉扬睡相更差,从前在金鱼胡同睡大床,两人总能在睡梦中打起来,次日一看都是满身淤青,盛实安被打怕了,陈嘉扬也痛恨她碰瓷,所以一搬到公馆来,立刻就分开睡。
  盛实安的房间在走廊尽头,因为那房间的外墙上都是香槟粉色的爬藤蔷薇。陈嘉扬背起盛实安,送她回去,她今晚哭得眼睛都酸了,脑袋里一抽一抽的,加上喝了酒,一句话都存不住,趴在他肩头,突然说:“陈嘉扬,你欺负我。”
  他买来的人不给他欺负,难道让她欺负他,何况难道她自己是省油的灯?陈嘉扬一哂,“不欺负你欺负谁?”
  盛实安颠三倒四地埋怨:“你为什么不找别人?”
  陈嘉扬尚且没听真,“什么意思?”
  盛实安打个呵欠,重复一遍:“你可以找别人的,为什么不呢?”
  陈嘉扬脚步一顿,背着她站了半天,突然手一松,冷声说:“下去。”
  盛实安昏头昏脑地被他赶下了地,站在地上揉眼睛。陈嘉扬看都不想看她一眼——让他找别人?他都没动过的心思,她先琢磨上了?这是干什么,别人看上的的姑娘千依百顺恨不得变成牛皮糖黏在腰上,怎么轮到他就碰到个白眼狼?他想问盛实安这是吃了什么药吃坏了脑子,一转念又想起这人当初连肩膀脱臼都不知道,霎时明白不消问,她跟自己压根不是同一种生物,女的就是麻烦,盛实安尤其麻烦!
  他回去换衣服,又走出来,头也不回地下楼出了门,她还站在原地,阿柠被吵醒了,走出来一看,见她穿着件男士衬衫站在楼梯口,“小姐,当心着凉。”
  盛实安今天喝了杂酒,傻得邪门,并且又困又醉,回去倒头便睡,被子都不盖,次日起来,果不其然害了伤风。阿柠说:“叫医生吧?”
  盛实安只想知道昨天喝的是什么酒,怎么脑袋这么疼,一听就摆手,“不要叫,医生又要唠叨我喝酒。”
  她一觉昏沉睡到又一天傍晚,阿柠终于觉得不对劲,大着胆子开了卧室门锁,见被子里一个小东西在发抖,掀开一看,果然盛实安没熬住,她急得唠叨:“穿那么少出去,又淋了雨,早就叫你喝姜汤,就是不喝。”
  盛实安蜷着,烧得难受,反倒机灵了,眼睛都睁不开,瑟瑟地说:“我喝。不要叫医生。”
  阿柠不知道盛实安怕打针,但也只好听她的,去找来药片,见盛实安牙关紧闭,便掰开她的嘴喂药。药片下肚,盛实安好转了区区半分,深夜时温度又高起来,满脸病态的潮红,嘴唇都爆了皮,阿柠慌了神,手忙脚乱去给医生打电话,翻遍名片簿,却没找到,似乎是上次李太太要盛实安介绍医生,盛实安便随手给了她。
  阿柠没办法,打算再翻一遍,盛实安拉住她手腕,哑着嗓子说:“叫陈嘉扬。”
  她这才想起来这是谁家,忙打电话给陈嘉扬,告诉他安小姐在生病,又告诉他家里找不到医生的电话。陈嘉扬在电话那边破口大骂:“她不是能耐大吗?让她自己找!”说完啪地把电话挂了。
  过了半个钟头,医生还是来了,带着个人进门,盛实安被阿柠张罗着量体温,正晕头转向,下意识地往医生身后看,等那人走近了,才恍惚看清楚,原来只是医生的助手。
  医生向盛实安打了个招呼,“怎么又见面了?”
  盛实安看他要给自己打针,紧紧闭上眼睛,针头刺破皮肤,全身就狠狠一抖,像是又回到红香楼的后院,鸨母叫伙计们教训新买来的刺头,拿几根针把她收拾得服服帖帖。
  打了好几针,烧退了些,盛实安萎靡了几天,终于爬起来梳头洗脸,叫司机开车送自己去清华,上台阶进图书馆,还没进门,谢馥甯和李钧安正从里面出来,迎面碰上,谢馥甯连忙把手从李钧安手里抽出来,尴尬道:“安……你怎么在这里?”
  盛实安说:“我找陈轲。”
  陈轲这天不在学校,去了银行应聘。盛实安又到银行去,在门口停下车,也不出去,就趴在窗口等,只等了五分钟,便等到陈轲提着材料走出银行旋转门,一身浅灰西装,看得出是借来的,袖口和裤腿略短,不过也称得上是意气风发了。
  她叫:“陈轲。”
  这里人流如织车水马龙,陈轲回头找了半天才看见她,走过来问:“你怎么来了?谢馥甯不是说你病了?”
  盛实安像是心情很好,“我好了。今天是来告诉你,最近我不上课,不过工资照结,谢姐姐替我给你。”
  陈轲低着头,在车窗外细细打量她化了妆的脸,“可方便问为什么?”
  盛实安说:“我要休息。”
  其实是怕陈嘉扬找他的麻烦,盛实安还记得他以前睚眦必报,陈嘉扬跟她发脾气不要紧,她只怕连累了旁人。
  陈轲想必也清楚,他望着满街林立高楼沉默几刹,转回目光看着盛实安,把手撑在车顶上,五指轻轻一拍,“好。你什么时候想学,什么时候叫谢馥甯给我打电话。”
  盛实安点点头,正道着别,看见街上有人走来走去挂着盒子卖香烟,连忙跳下车,挑了几盒包装好看的,其中一盒上面是外文,她随口问陈轲:“这个写的什么?”
  陈轲说:“这个是意大利文,你学了多久了?怎么还认不出法文长什么样?”
  陈轲样貌出众,盛实安更是从头贵到脚,这样的两人面对面站着,马路两边有不少势利眼侧目,郑寄岚爱凑热闹,也多看几眼,认了出来,拿胳膊肘怼一下身边的人,“诶,陈嘉扬。”
  陈嘉扬正在自家银行楼下等司机开车过来,闻言一看,隔壁大楼下停着的车十分眼熟,车旁一个穿洋装的小不点,正在被卖假烟的骗钱,小脸红扑扑,眼睛亮晶晶,红唇娇艳欲滴,像刚跑完接力跑,哪有半分生病的样子?
  他抽身回大楼,郑寄岚“喂”了一声,“你不是要回家?”
  阿柠昨晚还打过电话,跟他报告盛实安的病况,忧心忡忡,说她始终没好,方才又打了一针,看来是在诓他回家——皇帝不急太监急,阿柠想让他回,盛实安想吗?
  郑寄岚又叫了一声,陈嘉扬头也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