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川城,宽阔的护城河穿过一望无际的原野环绕着这王域第一重镇,高大的城墙 似乎永远不可能被任何敌人攻破,巍巍耸立在大河之畔。
此时此刻,城外一片战火狼藉,断剑残戈,陈尸遍布。护城河水已被鲜血染成浓 重的红色,昏暗天日之下,阵阵悲风刺骨,显然刚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大战。
“将军! ”
两名偏将快步进入主营,靳无余立刻转身: “还有多少人? ”
“连受伤的兄弟算上,不足两千。 ”
靳无余心头一沉,眉心紧锁。三日前,他率仓原一战中幸存的将士拼死突围退至 息川,息川守将不待敌军杀至,竟然弃城而逃。昨夜,他们虽借息川城坚池深之利勉 强挡下敌军一轮攻势,但却损失惨重,眼下仅凭这两千残兵想要守住息川,无异于痴 人说梦。
“敌人情况如何? ”
“毫无动静。 ”
“毫无动静? ”
“咱们……探不到消息! ”
靳无余顿时想起当夜仓原的情形,心中不由忽生寒意。
仓原一战,敌人在最不可能的时候,以最不可思议的方式从天而降,遍布山野的 哨岗竟事先没有察觉分毫。
锐如刀锋的铁骑,将二十万大军冲散,四面夹击,围追歼杀,一夜间横尸遍野, 血染山林。若非文老将军拼死断后, 让他们有了突围的机会, 恐怕没有一人能得生还。
靳无余缓缓握紧了双拳,那夜血战的惨烈一幕幕重现眼前,二十万大军就这么 败了,一败涂地, 却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从军杀敌, 身经百战, 败军之耻, 莫过于此!
“什么人! ”帐外突然一声呵斥惊回他的神思,靳无余猛地抬头,却见众人刀剑 出鞘,正将一人团团围住。
那人穿一身飘逸的黑丝软袍,腰间一根暗银丝带系出修长身段,营前道中,闲闲 负手,面上淡纱衬了鸦色双鬓飞扬修眉,点漆般的眸子那么一抬,落在靳无余身上, 隐约一笑。
靳无余眼前似被阳光刺了一下,虽看不到面容,却依稀觉得这人像在何处见过。 前面侍卫退回一名,低声道: “将军,是冥衣楼的人。 ”
冥衣楼座下二十八分舵遍布诸国, 无论何人都要买上三分情面, 这一袭玄色长衫, 如今江湖中已少有人敢如此招摇地穿在身上。但见这风采气度,靳无余猜想来人在冥 衣楼中地位应当不低, 当下抱拳朗声道:“在下靳无余, 不知尊驾何人, 有失远迎! ”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日前改换装束离开帝都,南下前往楚国的子娆。
息川虽非入楚必经之路, 但冥衣楼探得楚军追击仓原残部, 正调集兵力进攻息川, 子娆猜测皇非必然亲自领兵在此,便决定临时改道,先至息川一探究竟。
“靳无余,怎么你当真在息川,是走不了,还是不想走? ”刀剑环伺之中,子娆 眉梢轻微一挑,施施然迈步前行,四周侍卫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靳无余心中一凛,听这人口气着实不小,微微皱了皱眉头:“在下身负王命,息 川重镇,岂能弃之不顾? ”
“你守得住吗? ”说话间子娆已到了眼前,不冷不热,再问一句。
靳无余面无表情地道: “大丈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岂有临阵退缩之理! ”
子娆上下将他打量:“那我倒想问问,你们可知攻城的是哪支军队?有多少人? 从何而来?现在何处?何时攻城?如何来攻? ”
一众将士皆尽语塞,靳无余眼角一跳,压下心中情绪,拱手道:“无余鲁钝,还 请不吝赐教! ”
子娆踱步转身,不急不缓地抬手一指:“帝都之南,九夷之东。 ”那清冽的眼神 如一道灵光激闪,靳无余霍然惊道: “楚国皇非! ”
“城东十里之外密林之中,来的是少原君帐下五千烈风骑,加上先前与你交过手 的楚军, 兵力三万。那皇非攻城, 不待黎明, 不趁夜半, 向来是正午时分, 奇兵绝袭, 你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
几句话如惊雷当空, 直劈人心, 一名偏将自震惊中回过神来, 大声道:“不可能, 方圆十里皆有我军探兵,三万楚军又不是草虫蝼蚁,怎么可能藏得毫无动静! ”
子娆冷冷一笑:“你若探得到, 皇非还叫皇非?少原君的名号不如送给你算了。 ”
“你! ”
靳无余将手一扬,止住那副将,看向对面清辉流潋一双丹凤长眸:“承蒙提点, 无余若有幸留得性命,今日之事定当再行答谢。息川大战在即,不宜久留,还请阁下 速速离城吧! ”
子娆眸光一转,扫过他面上:“冥衣楼既插手此事,便无半途而废的道理。你若 尽快撤离息川,至少性命可保,此时与那皇非交战绝无胜算。弃息川,守帝都,方为 上上之策。 ”
靳无余笑笑:“仓原已失, 再丢息川, 我还有何颜面去见王上?此番好意心领了。 ”
子娆修眉微拧,不以为然: “息川失守罪不在你,你何必在此送死? ”
靳无余方要再言,突然营外冲进一人,步履踉跄,嘶声喊道:“将军!敌兵!攻 进来了! ”
身旁偏将大惊, 一把揪住来人染血的战甲: “你说什么? ”
“楚国烈风骑!他们攻进城了! ”
城中箭如雨落,杀声震天。
敌兵铁潮一般拥上前来,不断有尸体随着箭矢坠落,一重重鲜血染透深褐色的 土地,在刀光剑影中汇流成河,守城将士人人誓死抵抗,纵知大势已去,却无一人退 缩半步。此刻息川城中,只有战死之将,没有畏死之卒!
靳无余挥剑斩杀数名敌兵,向帝都的方向看了最后一眼,便在这时,他看到了 一 个人。
漫天骄阳之下,那人一袭火云纹银甲神光夺目,仿佛连天日凛冽的杀气亦难抵挡 他的光芒,他站在高高的城头,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血肉横飞的战场,好似闲看前庭 花月,风云不惊。
白色战袍逆风飞扬,映着他唇角高傲的微笑,靳无余抬头的一刻,他的目光突然 转向这边, 眼中笑意刹那一盛, 忽然之间, 他自城头飞掠而下, 一声清啸, 一道剑影, 仿如长虹惊电裂天而至,无匹的剑气直破敌阵中心。
天地间仿佛骤然被阳光笼罩,不是温和煦暖的春光,而是流火铄金的骄阳,破冰 融雪的烈日!最先当其剑锋的几名兵士横飞跌退, 吐血丧命, 其人剑下竟无一合之将。
靳无余怒声狂喝,飞身迎上这惊天贯日的一剑!
双剑相交,金鸣震耳!
对方剑上一股锐不可当的气势压顶而来,靳无余巨震之下倒退三步,耳边一声朗 朗长笑,剑气漫空,对手第二剑又至身前!
他身形急冲,堪堪避开对手剑气最锐之机,剑锋斜掠,全力击出。
那人眼中笑意更盛,龙吟啸起,利芒夺目暴满天地,剑如游龙,人若惊鸿,以靳 无余全力之势竟无法挡其一招。
靳无余全身大小十余处伤口几乎同时爆裂,鲜血长流,一股腥甜之气直冲喉头。 他知道自己已近血枯力竭,四周喊杀声渐弱渐远,眼前唯有对手的剑清晰如旧。
生死一刻,他的心中、眼中只见这一剑,皇非之剑!
靳无余纵声长啸,合剑而出!
皇非笑容一敛,满不在乎的神情下现出敬佩之色,一股兴奋的火焰陡然在他眸心 亮起!
阳光下烈芒大盛,战场中心,热血、刀光、拼杀、嘶喊,似乎都被这惊天裂地的 剑势卷入其中,双剑越来越近,劲气横空,生死将现。
不料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半空中一道阴影飞掠而至,直卷皇非剑锋。一人闪至 两人之间,墨纱遮面,身若鬼魅,如云广袖灵蛇般缠至靳无余腰中,左手衣袖挥击皇 非长剑,借这反击之势带靳无余腾空而起。
皇非岂容他们轻易脱身, 剑如电掣, 衔尾追击。那人竟不惧长剑, 衣袖直掠其锋, 同时挥手一扬,点点冰芒罩向皇非。
剑光如练潇洒转过,皇非剑势过处,所有暗器反向近旁敌兵射去。就这一瞬,那 人和靳无余已在三丈之外。此时息川城已几乎落入楚军掌握,阵中箭弩齐张,纷纷瞄
准城上。
“退下! ”皇非却将手一抬,制止众人。
目送那点黑影飘然逝去,皇非饶有兴趣地看着对手消失的方向,俯身拈起地上一 枚冰针。骄阳烈烈, 瞬间在他指尖化出一点水珠, 他抬手轻轻掠过鼻尖, 一缕幽香似水, 纠缠风中而来,若有若无,牵起他眸中笑意深深。
一间青竹小屋, 半幅竹帘低垂。应是拂晓, 微光窥入室内似一抹清幽流水, 晨雾淡凉, 一片幽冥迷蒙。
靳无余醒来之时,周身阵阵隐痛,头昏目眩,举目四顾,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他试着撑起身子,发现身上伤口都已被包扎过,干净的衣衫上皆是淡淡的草药 味道。抬头环视, 直觉屋中有人, 却只见寂寂晨光融进未尽的夜色, 四处一片冥幻深静, 不闻半丝响动。正迟疑间,突然听到暗处一声低低浅笑:“舍生取义的英雄,可梦 醒了? ”
那声音有几分熟悉,靳无余勉力摇了摇头,入目景象略见清晰,但见幽暗中有人 站了起来, 一道纤长身影缓步往榻前而来。
竹帘后透进半幅光影, 随来人脚步轻漾, 细细缕缕微尘飞浮。玄衣、银带、薄唇、 笑眸,落了那半面轻纱,惊心动魄的一张脸,靳无余剧震之下目瞪口呆,半晌方说出 一句: “王……王上! ”
情急之下挣扎着要起身, 那人袖袂一拂,便将他扫回榻上:“什么王上?胡言乱语的, 莫不是被皇非那一剑震丢了魂? ”
凉衣似水扑面而过,靳无余顿时清醒了几分,不由暗思糊涂。东帝深居帝都,怎 么可能身在此处?竹影青光下恍然一瞥,这眉眼,这模样,这神态,是有几分相似, 但神采飞扬的举止却与御座之上喜怒无痕的君王大相径庭。昏迷前的种种浮现出来, 蓦然惊醒,丝丝惨然,勉强收拾心神:“是我认错了人,还望恩公见谅。只是恩公相 貌与我王上确有几分相像, 一时间看花了眼。 ”
那人立于榻旁光影边缘,再看不清眉目,唯听语声淡淡: “ 哦?雍朝右卫将军 的王上,不知却是何人?是那重华宫的女主,还是长明宫的东帝? ”
靳无余愣了愣,脸上陡现恼怒之色:“我朝之主唯有东帝一人,重华宫那个女人 算什么东西,怎配与王上相提并论! ”
却听那人“扑哧 ”一声笑了:“这真是奇怪,肚里有这么一番话,竟还能升到 右卫将军,重华宫那位难道瞎了眼? ”
靳无余冷冷道:“若非义渠侯设法将我调离帝都,那女人怎会放过我?我这右卫
将军是靠军功晋升而来, 却不像其他人, 是非不分, 滥杀无辜以求封赏!我靳无余心中, 从来只认一位王上! ”
这话令那人有半刻的沉默, 似欲说什么, 却忍在了嘴边, 末了没好气地冷哼一声, “不想倒是个有良心的,可惜太过迂腐,若不是有人丧这一员大将会心疼,我才懒得 救你。 ”
靳无余一怔,未解话中之意: “恩公…… ”
那人转身:“不必叫我恩公,息川城现已落入楚军掌握,你若肯早些听我劝告, 也不至于白白搭上两千将士的性命。你在此好好养伤,三日后回去接管息川,安抚 百姓。下次若再丢城损兵,我必先替王上取你性命! ”
靳无余一时呆住,息川被楚军攻占,这人能自皇非剑下救人脱身已属不易,难道 还能从楚军手中夺回息川?冥衣楼纵然号称江湖第一大帮,又哪来这般手段扭转乾坤? 他心头疑问重重, 待要再问, 那人却早已扬袂而去, 飘然身姿转瞬没入门外光亮天地, 踪迹全无。